李祥俊
?
董仲舒與秦漢時期君臣關系新范式的確立
李祥俊
(北京師范大學 價值與文化研究中心、哲學學院,北京100875)
秦漢統(tǒng)一帝國的建立開創(chuàng)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政治的新格局,由此帶來的君臣關系新變化成為社會各階層關注的焦點問題,董仲舒在這個問題上做出了較為全面的論述。在君臣地位問題上,董仲舒既繼承傳統(tǒng)儒學“從道不從君”的理念,又主張?zhí)烊烁袘碌木鳌皬娒阈械馈币跃S護天命不改,他還進一步把君臣關系本身作為一個永恒性原則確定下來。在君臣之間的相互對待關系上,董仲舒的觀點折中于差異與等級之間。在君道、臣道問題上,董仲舒立足儒學又吸收法家、黃老之學的思想營養(yǎng),提出了符合時代發(fā)展的政治統(tǒng)治方式。
董仲舒;秦漢時期;君臣關系
秦漢時期確立了大一統(tǒng)的君主專制主義制度,打破了上古、三代的宗法制度,引起了社會政治格局的大變革,社會政治結構經(jīng)歷了一個從君子、小人到君、臣民的劃分,再從君、臣民的劃分到君、臣、民的劃分。社會政治格局的變革,帶來了君臣關系的新變化,如何建構起符合時代發(fā)展的君臣關系新范式成為秦漢時期社會各基層關注的焦點問題。西漢大儒董仲舒總結先秦、秦漢之際的歷史經(jīng)驗和各派政治勢力、政治學說的共同智慧,依據(jù)儒家經(jīng)典提出自己的主張,確立起與新的社會政治格局相適應的君臣關系新范式,較好地解決了現(xiàn)實提出的問題,為“獨尊儒術”和漢王朝的長治久安做出了積極貢獻。
秦王朝的建立標志著統(tǒng)治中國八百年之久的周王朝的徹底覆滅,周天子由君變成了臣,而秦國的君主由諸侯臣變成了君,這種君臣易位的現(xiàn)實變化是一個八百年未有的新局面。繼秦而興的漢王朝在這個問題上表現(xiàn)得更突出,漢高祖劉邦以布衣而為天子,這在中國歷史上是開天辟地的大事,如何看待君臣地位轉變并維護自身的統(tǒng)治地位不變,更是漢代統(tǒng)治階層所要解決的問題。秦王朝的統(tǒng)治者秦始皇、秦二世等還沉浸在自己萬世一系的自信中,而通過秦漢易代之際的社會變革,漢王朝的統(tǒng)治者在這個問題上就變得謹慎多了。
漢景帝時期,儒家學者轅固生與黃老學者黃生之間就君臣地位的可變與不可變展開了一場論爭:“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弒也?!@固生曰:‘不然。夫桀紂虐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與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民不為之使而歸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為何?’黃生曰:‘冠雖敝,必加于首;履雖新,必關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道,然君上也;湯武雖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踐南面,非弒而何也?’轅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患。’遂罷。是后學者莫敢明受命放殺者。”[1]3122-3123我們可以依據(jù)上面的材料對君臣地位變化與否問題作解析。君臣地位以前有變化這是大家都承認的歷史事實,但儒家學者轅固生認為它從價值觀上講也是應該的,而黃生認為是不應該的。我們可以把他們的觀點放到秦漢時期的社會政治現(xiàn)實中看,黃生認為君臣地位永遠不應該變,他的弱點在于無法確立秦始皇、漢高祖?zhèn)兊慕y(tǒng)治合法性,長處在于最有效地為現(xiàn)在的君主地位作論證;而轅固生認為在君無道的情況下君臣地位可以變,他的弱點在于不利于現(xiàn)在的君主地位的鞏固,長處在于能夠有效地論證漢王朝統(tǒng)治的合法性。
君臣地位是變化的,這是先秦、秦漢時期的歷史所昭示的事實,但這個事實所蘊含的道理卻是令統(tǒng)治者深感不安的。如果承認君臣地位可以改變,那么就要承認現(xiàn)在的君以后會變成臣,自己的統(tǒng)治遲早是要覆滅的,而如果不承認君臣地位可以改變,這既不符合歷史事實,也使自身通過改變舊有的君臣關系而登上君位寶座失去合法性,這是擺在統(tǒng)治者面前的二難推理。上面所引的黃生和轅固生的觀點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各有利弊,司馬遷說“是后學者莫敢明受命放殺者”,這只是漢景帝權宜之言下的一時之效,實際上如何能夠做到既能有效地論證漢王朝的合法性,又能有效地鞏固現(xiàn)在的君主地位,成為當時以及其后各派學者尤其是儒家學者極為關心并力圖解決的問題。在儒家學者看來,君臣地位變化既是歷史事實,也有其價值正當性,先秦時期的孟子就說過“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焉”,荀子則從“道高于君”的立場出發(fā)對湯、武革命給予了高度認可。漢代的儒家學者仍然堅持這一立場,肯定君臣地位的可變,但如何在此基礎上為漢家天下永恒不變作論證呢?這才是需要從理論上解決的問題。
歷史上君臣地位是可變的,不僅商湯、周武是這樣,秦皇、漢高也是這樣,那么能否做到過去變、今后不變,使?jié)h家天下永不變色?而要實現(xiàn)今后不變需要做出什么樣的努力呢?這可以說既是儒家學者思考的問題,同時更是統(tǒng)治者關注的問題。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在即位之初策問天下,其中向大儒董仲舒提出了三次策問,被稱為“天人三策”,這三次策問的中心問題都涉及到君臣關系問題,在其“第一策”中即提問:“朕獲承至尊休德,傳之亡窮,而施之罔極,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寧,永惟萬事之統(tǒng),猶懼有闕?!ネ跻褯],鐘鼓管弦之聲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乎桀紂之行,王道大壞矣。夫五百年之間,守文之君,當涂之士,欲則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眾,然猶不能反,日以仆滅,至后王而后止,豈其所持操或悖繆而失其統(tǒng)與?固天降命不可復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與?烏乎!凡所為屑屑,夙興夜寐,務法上古者,又將無補與?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災異之變,何緣而起?”[2]2495-2496漢武帝的意思是自己要將漢家天下永遠傳下去,但是歷史上王朝更迭都有其“天命”,自己如何才能使?jié)h家的“天命”永恒。這其實就是如何使?jié)h王朝的君位永固,實現(xiàn)現(xiàn)實的君臣地位永遠不變。
針對漢武帝提出的如何使?jié)h王朝君位永固的問題,董仲舒借對儒家經(jīng)典《春秋》的解釋作答,他說:“臣謹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強勉而已矣?!盵2]2498董仲舒肯定人間帝王的權力、地位來自于“天命”,但他認為天是愛護人君的,只要人君“強勉行道”,實行儒家的禮樂教化之道,就能夠得到上天的保佑,反過來如果君王不行道,上天就會降下災異加以懲罰、警戒,只有大無道的君主才會被上天剝奪天命,這就回答了在君臣地位可以變的背景下如何實現(xiàn)以后不變的問題。
在對策中,董仲舒主要談的是君臣地位不變的問題,而在其他地方則有關于君臣地位變化的論述,正面回應了漢景帝時期轅固生與黃生的爭論,他說:“且天之生民,非為王也,而天之立王,以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樂民者,天予之;其惡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史馓┥街?,禪梁父之下,易姓而王,德如堯、舜者,七十二人。王者天之所予也,其所伐,皆天之所奪也,今唯以湯、武之伐桀、紂為不義,則七十二王亦有伐也。推足下之說,將以七十二王為皆不義也?故夏無道而殷伐之,殷無道而周伐之,周無道而秦伐之,秦無道而漢伐之。有道伐無道,此天理也,所從來久矣,寧能至湯、武而然耶?夫非湯、武之伐桀、紂者,亦將非秦之伐周,漢之伐秦,非徒不知天理,又不明人禮。禮,子為父隱惡。今使伐人者,而信不義,當為國諱之,豈宜如誹謗者?此所謂一言而再過者也。君也者,掌令者也,令行而禁止也。今桀、紂令天下而不行,禁天下而不止,安在其能臣天下也!果不能臣天下,何謂湯、武弒?”[3]498-500董仲舒堅持儒家道高于君的觀念,肯定商湯、周武討伐夏桀、殷紂的合理性,這個論述回答了君臣地位在何種情況下可以變的問題。值得注意的是,董仲舒所謂的有道不僅是統(tǒng)治者個人品行的問題,更主要的是統(tǒng)治者是否具有統(tǒng)治能力,是否能夠做到“令行禁止”,這就將皇權的實質揭示出來,和后世儒學過于推崇的道德理想主義大異其趣,表現(xiàn)出面向現(xiàn)實的精神氣質。
至此,我們可以總結說,在君臣地位變與不變問題上,董仲舒的觀點是較為全面的,他一方面站在儒家民本立場上,承認無道之君可以易位,這是對孟子、荀子等先秦大儒相關思想的繼承發(fā)展,但在另一方面,他又通過天人感應論,宣揚君主可以通過行道、修道實行君位永固,實現(xiàn)君臣地位確定不變,這是對現(xiàn)實的專制君主的維護。而且,在君臣地位問題上董仲舒還有一個思想上的推進,這就是他把君臣地位問題從具體的人、事上跳出去,把君臣地位問題看作是一個普遍的形式法則,即作為具體人物的君臣地位可以改變,但作為抽象道理的君臣地位卻永恒不變,所謂“天不變,道亦不變”,他在論述歷代王朝更迭時說:“今所謂新王必改制者,非改其道,非變其理,……若其大綱,人倫、道理、政治、教化、習俗、文義盡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無易道之實。”[3]29可以說,董仲舒在君臣地位問題上的主要貢獻就在于從理、事分離的視角為君臣地位不變論提供理論論證,逐漸把這一問題從現(xiàn)實的歷史語境中抽離出來,在更高的層面上實現(xiàn)既維護儒家道義又最大限度地肯定當下君主地位的目的,這不僅是在“為漢家立法”,同時更是在“為萬世立法”。
在秦王朝建立之前,上古、三代一直延續(xù)到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社會政治格局的核心是宗法制,在社會政治結構上呈現(xiàn)為君子、小人兩大階層,君子是統(tǒng)治階層,從天王到王子王孫以至種種貴族成員,他們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組成不同的宗法組織,相互之間有尊卑差別,但卻不是根本性的等級差別,總體上是差異一體關系;小人則是被統(tǒng)治階層,他們同樣以血緣關系組成不同的宗法組織,相互之間也有尊卑之別,但總體上也是差異一體關系。先秦時期的君臣關系受制于傳統(tǒng)的宗法制度和列國分立的形勢,呈現(xiàn)出一種差異性而非等級性的關系??鬃釉诨卮痿敹ü摼缄P系時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4]孟子在答對齊宣王時對此有更精彩細致的發(fā)揮:“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5]孔子、孟子等先秦儒家的君臣關系論反映的是當時社會政治格局下君子階層的共識。
春秋戰(zhàn)國數(shù)百年的歷史變革的核心是宗法制度的解體,而秦王朝的建立則是這一趨勢的發(fā)展結果,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不僅把各諸侯國掃滅,同時也把過去君子、小人二分社會政治結構中的政治主權擁有者的君子階層統(tǒng)統(tǒng)打入臣民行列,形成新的君、臣民二元結構,這樣的君臣關系和先秦時期宗法制度下的君、臣關系大不一樣,可以概括為從差異關系到等級關系的轉型。漢王朝建立后,由于反秦,同時又由于劉邦是以布衣而為皇帝,秦王朝確立的君尊臣卑關系未能得到有效實行。一方面,那些舊貴族出身的大臣難以接受新型的君臣尊卑關系,如齊王田橫戰(zhàn)敗,寧愿自殺也不為漢臣,而出身魏國王室的魏豹在說明自己反叛劉漢王朝的原因時說:“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耳。今漢王慢而侮人,罵詈諸侯群臣如罵奴耳,非有上下禮節(jié)也,吾不忍復見也?!盵1]2590魏豹的話說得很明白,他所認同的是“上下禮節(jié)”的君臣關系,而不接受像秦始皇、漢高祖那樣的專制君主。另一方面,跟隨劉邦打天下的那些布衣將相和劉邦保持著素樸的平等關系,他們也難以接受嚴格的君臣尊卑關系。
對于秦漢王朝建立以后所確立的君尊臣卑關系和上古三代宗法制度下的君臣差異一體關系,西漢初年的學者和政治家們在態(tài)度上是存在著分歧的。經(jīng)歷過秦、漢兩朝的大儒叔孫通擁護新型的君尊臣卑關系,他向劉邦建議用古代的禮和秦王朝通行的制度進行糅合來為漢王朝制禮,從而規(guī)范群臣的行為,維護皇帝的至高無上地位。叔孫通的建議得到了劉邦的同意。叔孫通制作的禮中有秦禮的成分,特別重視君尊臣卑等級規(guī)定,長安的長樂宮建成時,朝廷要舉行慶賀活動,叔孫通就拿他所制作的禮儀來指導慶賀活動,使朝廷禮儀秩序井然。與叔孫通觀點相似的還有賈誼、晁錯等人。但與叔孫通等人倡導君尊臣卑不同,西漢初年分封制度下的諸侯王往往倡導君臣之間的差異一體關系,如淮南王劉安組織賓客撰寫的《淮南鴻烈》一書就主張無為而治,反對皇室宗族內部嚴格的尊卑關系,而西漢初年主張“清靜無為”的“黃老之學”的盛行也反映了分封制度對政治統(tǒng)治方式和君臣關系的現(xiàn)實影響。
西漢初年的社會政治實踐,尤其是“吳楚七國之亂”等,證明了君臣關系從差異到等級的轉變是適合秦漢以降的社會政治格局的,儒家學派對這一轉變逐漸認同,并且從宇宙論哲學的立場上予以論證,其中董仲舒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班固評價董仲舒“始推陰陽,為儒者宗”,這個“始推陰陽”的一個重要方面即是用陰陽論來論證“君為臣綱”的君臣等級關系。董仲舒借鑒先秦墨家、法家、陰陽家理論,系統(tǒng)發(fā)揮陰陽對立和陽尊陰卑的思想,用來論證君臣、父子、夫婦之間的等級尊卑、服從關系,他說:“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陰陽無所獨行,其始也不得專起,其終也不得分功,有所兼之義。是故臣兼功于君,子兼功于父,妻兼功于夫,陰兼功于陽,地兼功于天?!醯乐V,可求于天?!盵3]788-791有時候,他還主張臣下要絕對服從君主,一般人在“君不君”的情況下就會“臣不臣”,而真正的賢人在“君不君”的情況下仍然堅守臣子的職分,盡力去除君主的弊端,“是故雖有至賢,能為君親含容其惡,不能為君親令無惡?!稌吩唬骸时俨槐伲ヘ实o?!掠H亦然,皆忠孝之極也。非至賢安能如是。父不父則子不子,君不君則臣不臣耳”[3]54。這種為君親隱惡揚善的做法是和他在君臣地位論上側重論證君位永固是一致的。
但在另一方面,董仲舒又自覺不自覺地認同列國時代的親親、尊尊的君臣關系論。《春秋繁露》一書中借解釋《春秋》中的事例講適應現(xiàn)實社會的道理,其中就有很多君臣關系論與君為臣綱頗有出入,如討論齊桓公滅紀國,紀侯死國,而紀侯之弟卻逃亡,董仲舒虛擬紀侯之言說:“齊將復讎,紀侯自知力不加,而志距之,故謂其弟曰:‘我宗廟之主,不可以不死也,汝以酅往,服罪于齊,請以立五廟,使我先君歲時有所依歸?!盵3]156董仲舒的觀點是,宗族的利益高于君主個人,同姓貴族可以不受君為臣綱的約束,這還是傳統(tǒng)君臣關系論的表現(xiàn),和秦漢時期“君為臣綱”論頗不一致。相類似的例子在《春秋繁露》一書中還有一些,如“祭仲行權”“逄丑父殺其身以生其君”等,其中的君臣關系論仍然屬于傳統(tǒng)的差異關系,對臣下站在家國、宗法立場上的相對的分權、專權持肯定態(tài)度,而在后世習慣于君主對臣下絕對主宰關系的語境中,董仲舒以及《春秋》公羊學派的這些論點就成為“非常異義可怪之論”了。
總體而言,董仲舒論君臣關系時既肯定強化君權的君臣等級關系,又保留一些傳統(tǒng)的君臣差異關系論,他的這種依違于新、舊君臣關系之間的論述實際上是儒家以家庭、宗族倫理為思想根本的體現(xiàn),這種矛盾也貫穿著整個儒學與傳統(tǒng)政治的互動關系之中。兩漢時期,關于天子是與公、侯、伯、子、男等在一個層面上的最高一級的政治爵位,還是超越于公、侯等之上的絕對權力者,這在儒家經(jīng)學傳統(tǒng)中是有爭議的,一般來說,今文經(jīng)學家主張?zhí)熳泳粑徽f,而古文經(jīng)學家主張君權至上的天子無爵說,它們實際上曲折地表現(xiàn)出了君臣關系上差異、等級兩種類型的爭論,而這兩者的互動對于君臣關系的穩(wěn)固都是必要的,這是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儒家經(jīng)學學者在君臣關系上折中新、舊所作出的選擇。
在上古、三代一直延續(xù)到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宗法制度下,統(tǒng)治階級的君子和被統(tǒng)治階級的小人是兩大基本層,君子、小人生活在各自的宗族共同體中,維持君子的宗族共同體的是依據(jù)血緣倫理的禮制,而維持君子對小人統(tǒng)治的則是暴力的刑法,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在這樣的社會政治格局下,君、臣都是政治主權擁有者,他們之間是差異一體關系,在統(tǒng)治方式上也沒有根本性差別,都是以禮治君子、以法治小人。秦漢王朝建立后,延續(xù)并發(fā)展了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變革趨勢,君子、小人的社會政治格局打破了,君子階層統(tǒng)統(tǒng)被打入臣民行列,構成了新的君、臣民的社會政治結構,但廣土眾民的大帝國絕非皇帝一人可以統(tǒng)治,必然需要一個龐大的階層來分享和行使政治權力,這個龐大的階層就是以丞相為中心的官僚階層。官僚階層是皇帝統(tǒng)治萬民的工具,并不具有政治主權,在這一點上他們和至上的皇帝是完全不一樣的,但從統(tǒng)治民眾的角度說他們和至上的皇帝又是一致的,即他們擁有行政權,這就把君、臣民的二元劃分拓展為君、臣、民的社會政治結構。這種社會政治結構的變化就會帶來一個問題,即君主的統(tǒng)治方式與臣下的統(tǒng)治方式是同是異?用傳統(tǒng)的語言來說,即君道、臣道是同是異?
秦王朝建立后,信奉以韓非為代表的法家學派,在社會政治上打擊宗法貴族,主張尊君卑臣,但他們在君道、臣道關系上卻持同樣的法治論,君是臣的主宰者,需要用法、術、勢來統(tǒng)治臣、民,而臣則是皇帝統(tǒng)治萬民的工具,同樣要使用法、術、勢來統(tǒng)治萬民。在這樣的認識下,君主和臣下一樣以法治理,秦始皇在世時“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1]258。但結果卻是“法令滋彰,盜賊多有”。西漢王朝建立后吸取秦王朝覆滅的教訓,主張清靜無為的黃老之學盛行一時,它把道家的自然無為和法家的“以法為教”結合起來,在君道、臣道關系上主張不同論,認為君道自然無為、臣道用法有為,“主道圓者,運轉而無端,化育如神,虛無因循,常后而不先也。臣道方者,論是而處當,為事先倡,守職分明,以立成功也。是故君臣異道則治,同道則亂。各得其宜,處其當,則上下有以相使也”[6]。黃老之學主張君主清靜無為,但君無為而臣有為的結果是臣下權力的坐大,而“吳楚七國之亂”等則對這種君道、臣道不同論提出了現(xiàn)實的批評。
如何處理好君道、臣道問題關系到社會政治的穩(wěn)定,不僅是學者們所關注的問題,也是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所關注的問題,漢武帝在策問董仲舒的“第二策”中即提問:“蓋聞虞舜之時,游于巖郎之上,垂拱無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而宇內亦治。夫帝王之道,豈不同條共貫與?何逸勞之殊也?……烏乎!朕夙寤晨興,惟前帝王之憲,永思所以奉至尊,章洪業(yè),皆在力本任賢。今朕親耕藉田以為農(nóng)先,勸孝弟,崇有德,使者冠蓋相望,問勤勞,恤孤獨,盡思極神,功烈休德未始云獲也?!盵2]2506-2507漢武帝在表彰自己勤政愛民的同時,就歷史上君主勞逸不同提出疑問,他關心的是君主應該采用何種合適的統(tǒng)治方式,這個提問和先秦兩漢之際關于君道、臣道不同的討論是直接相關的。
針對漢武帝提出的君道勞逸的不同統(tǒng)治方式問題,董仲舒站在儒家學派的立場上給出了“任賢使能”的答案,他列舉了歷史上的圣王堯、舜等逍遙無為而天下大治的事例,同時也列舉了周文王積極有為而達到天下大治的事例,“臣聞堯受命,以天下為憂,而未以位為樂也,故誅逐亂臣,務求賢圣,是以得舜、禹、稷、卨、咎繇。眾圣輔德,賢能佐職,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萬民皆安仁樂誼,各得其宜,動作應禮,從容中道?!粗豢杀?,乃即天子之位,以禹為相,因堯之輔佐,繼其統(tǒng)業(yè),是以垂拱無為而天下治?!耐蹴樚炖砦铮瑤熡觅t圣,是以閎夭、大顛、散宜生等亦聚于朝廷。愛施兆民,天下歸之,故太公起海濱而即三公也。當此之時,紂尚在上,尊卑昏亂,百姓散亡,故文王悼痛而欲安之,是以日昃而不暇食也。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萬事,見素王之文焉。繇此觀之,帝王之條貫同,然而勞逸異者,所遇之時異也”[2]2508-2509。董仲舒認為,帝王無為還是有為與所處的時勢相關,但不變的是都要任賢使能。因此,董仲舒積極向漢武帝建議教育人才,提出了學校養(yǎng)士和地方貢士等具體的任賢使能的途徑。
在君道、臣道異同問題上,董仲舒還有一系列論述,其觀點綜合各家而又以儒家的倫理政治觀念為歸宿,可以看作是他答對漢武帝策問中相關思想的深化。董仲舒以天道、地道的不同來比附君道、臣道的不同:“天高其位而下其施,藏其形而見其光。高其位,所以為尊也;下其施,所以為仁也;藏其形,所以為神;見其光,所以為明。故位尊而施仁,藏神而見光者,天之行也。故為人主者法天之行,是故內深藏,所以為神;外博觀,所以為明也;任群賢以受成,乃不自勞于事,所以為尊也。泛愛群生,不以喜怒賞罰,所以為仁也。故為人主者,以無為為道,以不私為寶,立無為之位,而乘備具之官,足不自動,而相者導進,口不自言,而擯者贊辭,心不自慮,而群臣效當,故莫見其為之,而功成矣,此人主之所以法天之行也。為人臣者法地之道,暴其形,出其情,以示人,高下、險易、堅耎、剛柔、肥臞、美惡,累可就財也。故其形宜不宜,可得而財也。為人臣者比地貴信,而悉見其情于主,主亦得而財之,故王道威而不失。為人臣常竭情悉力,而見其短長,使主上得而器使之,而猶地之竭竟其情也,故其形宜可得而財也?!盵3]371-374
董仲舒的上述論述可以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董仲舒認為君道、臣道不同,君道法天的尊貴,自身具備種種德行,但卻不從事具體事務,所以是“無為”,而臣道法地的謙卑,盡其才力以為君主所用,屬于“有為”,從這個層次看,董仲舒吸收西漢初年黃老之學的政治智慧,順應了秦漢以降君臣關系從差異到等級的變革趨勢。第二個層次,董仲舒認為君主的無為是建立在“任群賢”的基礎上的,這使他所說的君道無為和黃老之學的君道無為大不相同,可以說是實質上的君道有為,但他的“任群賢”的君道有為又和法家“以吏為師、以法為教”的君道有為大不相同,側重德治而非法治。綜合起來說,董仲舒的君道、臣道論,是在統(tǒng)治方式上融合了儒家任賢使能、道家因循自然和法家以法為教觀點,在理論上更加適應秦漢以降君臣關系的實際,漢宣帝所謂“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2]277,霸王道并用遂成為中國傳統(tǒng)政治統(tǒng)治的基本方式。
[1]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2] 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 鐘肇鵬.春秋繁露校釋:校補本[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
[4] 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30.
[5] 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0:186.
[6] 張雙棣.淮南子校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930.
Dong Zhongshu and the New Paradigm of Monarch-Subject Relationship in Qin and Han Dynasties
LI Xiangjun
(Research Center for Value and Culture, School of Philosophy,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unified empire in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 created a new political pattern of the traditional society in China and the new change of monarch-subject relationship that it brought about became the focus of social strata. Dong Zhongshu made a more comprehensive exposition of this change. In the status of monarch and subjects, he inherited the traditional Confucian idea of obeying principles rather than obeying monarchs and advocated monarchs’ “obeying principles unwillingly” to keep the mandate of heaven based on the theory of interaction between heaven and man. And he further put forward the lasting principle of monarch-subject relationship. In monarch-subject relationship, his viewpoint was the compromise between difference and class. In the ruling principles of monarch and the principles of being subjects, basing on Confucianism and absorbing Legalism and Huang Lao’s thoughts, he put forward the political ruling mode which was in accordance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imes.
Dong Zhongshu; Qin and Han dynasties; monarch-subject relationship
(責任編校:衛(wèi)立冬 英文校對:吳秀蘭)
10.3969/j.issn.1673-2065.2017.05.001
李祥俊(1966-),男,安徽合肥人,北京師范大學價值與文化研究中心、哲學學院教授,歷史學博士,博士生導師,衡水學院特聘教授。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價值與文化研究中心”重大項目(16JJD720004)
B234.5
A
1673-2065(2017)05-0002-06
2016-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