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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宿

2017-03-09 04:53張巖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冬鐵鎖姊妹

張巖

弱勢群體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生存愿望和改變自身處境的強烈責(zé)任感和自尊感,常常是一個民族崛起的深厚底蘊。這是從宏觀的意義上講的,而老瓦頭和兒子鐵鎖一家人為了改變自身的生存環(huán)境所做出的努力,卻是社會真實的一角,是微觀社會的一個細小故事的具體展現(xiàn),讀來令人心頭涌動出幾分欽佩,不能不為一家人的命運而落下幾滴辛酸的淚水,這就是生活,也是命運。作家將鐵鎖的結(jié)局寫得如此凄慘,頗讓人感到在幾分悲壯的氛圍中,倔強的靈魂迸射出來的令人嘆息、感人肺腑的異彩!

是鐵鎖先到城里的。

老瓦頭記得清楚,那會兒天還沒亮,院子黑黑的,滿天的星星,小冬家的公雞不過才叫頭遍,鐵鎖的娘就起了床,去鍋屋弄飯了。剛立了春,小夜風(fēng)溜溜的,繞著鐵鎖娘的褲腳子轉(zhuǎn)。

鐵鎖娘拉亮了鍋屋的電燈,那夜色就被點著了一片。坐在堂屋供桌邊的老瓦頭,看著鍋屋里的燈光,點了一根煙。一根抽完,又抽了一根,估摸著鍋屋里的飯八成弄好了,老瓦頭就起了身,進了東間,走到鐵鎖床前,伸出中指,抵了抵鐵鎖的屁股。鐵鎖就被他爹的中指給戳醒了,在被窩里伸了一下腰,坐起來穿衣服。老瓦頭說:“你媽鍋屋里飯弄好了。”

鐵鎖在鍋屋吃飯的時候,小冬家的公雞張嘴叫了二遍。鐵鎖咽了一瓣糖蒜,聽到小冬家的公雞叫,就想到在城里的小冬。小冬的媳婦在家里養(yǎng)幾只雞,沒有跟小冬在城里。這會兒那娘們肯定是睡得正香啊。鐵鎖咕嚕咽了一口稀飯,又咕嚕咽了一口稀飯。

堂屋的包裹昨天就收拾好了,現(xiàn)在,鐵鎖娘又在堂屋收拾,就好像怕有什么東西落下似的。老瓦頭站在一邊燈影里,看著老婆子收拾。昨天鐵鎖娘也沒閑著,知道兒子要去城里了,就烙了半天煎餅,下午又炒了兩樣咸菜,補了幾件衣裳。鐵鎖也是沒閑著,知道要離開娘了,就劈了半天木柴,又打了一地蜂窩煤。挨著晚上,鐵鎖從小冬家借來木梯子,把門口的幾棵樹的雜枝子削了。老瓦頭跟兒子說:“堂屋后檐漏雨了?!辫F鎖悶著頭,扛著木梯子,到堂屋后檐,爬到屋頂上去,把一層層灰瓦挨個兒理個周正,直到天黑透了,才收了手。院子里是有小井的,娘自己可以壓水,鐵鎖卻偏偏幫娘壓了一缸水,惹得娘去了鍋屋里,扯起褂襟子,又擦眼淚,又抹鼻涕的。

老瓦頭就熊了老伴,說:“你這是啥樣子!你這是啥樣子!到堂屋給鐵鎖收拾收拾去!”

吃罷飯,鐵鎖背起包裹往外走的時候,小冬家的公雞張嘴叫了三遍。村子還黑著,一顆流星栽下來,鉆進樹梢就不見了。鐵鎖在前頭走,老瓦頭在后頭跟。早春的小夜風(fēng)繞著爺兒倆褲腳子轉(zhuǎn)。鐵鎖也沒跟他娘說一句話,就直直地在前頭走,走得也快。老瓦頭走得沒有兒子快,就離兒子越來越遠了些。鐵鎖娘站在門口往東邊望,蒙蒙夜光里,鐵鎖娘看著老頭子和兒子的背影離她越走越遠,后來就不見了。鐵鎖娘在小夜風(fēng)里打了一個顫,覺著身子從上到下都有點兒涼。

出了村子,就是夜光里灰蒙蒙的田野。什么也看不清,但是老瓦頭知道,那無邊的地里種的是麥子。看來今年麥子黃了的時候,鐵鎖是回不來了。老瓦頭咳嗽兩聲,往路邊的溝里吐了一口痰,點了一支煙,緊走了幾步,趕前頭的兒子。

老瓦頭是送兒子到鄉(xiāng)里坐車的?,F(xiàn)在的情形是,好像兒子在送他坐車。老瓦頭有點兒生氣。想想許多年前,他拉著架子車,帶著兒子到鄉(xiāng)里買磚瓦來家蓋房子,也是黑黑的夜里,他生怕兒子丟了,走幾步就往后看兩眼,其實兒子就坐在架子車上,怎么會丟呢?現(xiàn)在兒子倒好,長大了,腳板子硬了,就可以走得這么快?不怕把老爹丟在夜色里?老瓦頭又往路邊的溝里吐了一口痰,翻一眼前面,狠吸了一口煙。

這樣走著,攆著,路像蚯蚓,彎彎曲曲往前爬。一旁的水泥桿子架著電線也跟著路往前伸。路兩邊黑乎乎的莊子,過去了一個又一個,小王莊,小李莊,小魏莊,小鮑莊,人都還不見影兒,黑乎乎的莊子像一堆堆土。

走上公路,鐵鎖停了下來,回身看看撂在后面的爹,喘了幾口氣,等他。老瓦頭上了公路,喘了幾口氣,往東邊一看,東邊的天露了紅點兒,紅點兒比他煙頭的死火還要紅一點兒。老瓦頭知道,天已亮了三成了。緊走慢走,走到兒子的身邊。兒子面朝東撒尿,老瓦頭一個激靈,尿意也就來了。一泡熱尿放完,東邊的天空似乎又紅了一分。此時田里已經(jīng)見著綠意,老瓦頭就后悔地想,這泡尿是該撒到麥田里的,撒在路邊,肥了草,瘦了麥,可惜掉了。鐵鎖看著他爹,他爹頭上冒著熱氣,在這天色里,白白的,裊裊的。紐扣子還扣錯了一顆,不上不下的。鐵鎖不高興,就說:“回去吧?!卑训募~扣解開,重新扣好。又捏下他爹肩頭上的一根草,扔掉。

老瓦頭說:“我送你坐上車。”

鐵鎖說:“俺媽還在家里。”

老瓦頭說:“家里有吃的。”

鐵鎖說:“我自己去車站?!?/p>

老瓦頭說:“我要去鄉(xiāng)里買兩袋鹽,你媽說鹽沒有了,鄉(xiāng)里的鹽比小黑家的鹽便宜兩毛錢一袋?!?/p>

鐵鎖沒再說什么。背好背包,跟他爹一塊往前走。

“到城里好好干?!崩贤哳^說。

“知道?!?/p>

“聽小冬的話,好好干?!?/p>

“知道?!?/p>

“不能干的事不要干?!?/p>

“知道?!?/p>

“干到錢,早晚的,也請小冬喝點酒。三十歲的人了?!?/p>

“知道。”

到鄉(xiāng)北頭路邊車站的時候,天色已放亮。小鎮(zhèn)似醒非醒的,小街的人三三兩兩的,往路口的一輛客車走過來,打著哈欠,像是才從夢里穿過來。街邊的豆?jié){攤子冒著熱氣,白色的氣在清亮的晨曦里變成了淺紅色。

鐵鎖上車了。彎著腰進去,在車的最后排坐了下來。老瓦頭知道,這車一會兒就帶著兒子去城里了。老瓦頭在豆?jié){攤上,為兒子買了一杯豆?jié){和三根油條。差不多了,兒子出來時是吃了飯的。送到車里邊去,放在兒子的背包上,老瓦頭看看鐵鎖,就往回走,鐵鎖要下車送送,老瓦頭的手壓在鐵鎖的肩上。那手就像鐵錨。

外邊有人敲窗。鐵鎖打開車窗,是他爹。他爹翹著腳,喘著氣,拿著一包煙,舉著往車窗里送,因是斜著身子,懷里的幾袋鹽,嘩啦都掉在地上。鐵鎖接了煙,他爹說:“鐵鎖,到城里好好干。我回去就給你翠嬸說你進城了。”

鐵鎖說:“我會好好干的,賺到錢就回來買磚蓋樓。”

爹“嗯”了一聲。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鹽,抱好,回身走了。鐵鎖看著他爹的背,爹的背不好看,老了,爹的背像老鱉蓋子了。

鐵鎖干到年底回來了。賺了一點錢。回來之前,他揣著存折,到銀行去,把干了一年的錢都取了出來。鐵鎖覺得取錢的感覺真他媽的好。覺得自己也好,像個富翁一樣。坐上長途汽車,鐵鎖一路也沒敢睡覺,一泡尿夾著,夾到自家的麥田里,才敢放出來。

回到家,鐵鎖就把牛仔包打開給他爹看。當(dāng)時,他爹蹲在板凳上抽煙,他娘自然又在鍋屋里弄吃的了。鐵鎖把牛仔包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往外拿,拿到最后才是一個小布包。布包是鐵鎖用自己的破褲頭做的。做法很簡單,把兩個口扎上,留一個口,布包就做好了。布包里是錢。一沓沓錢拿出來時,還彌散著鮮明的尿騷味。老瓦頭看著鐵鎖的腦袋瓜子,聞著尿騷味,接連咽了兩口唾沫。

這些錢,在大年二十八那天,變成了幾十方酡紅色燒磚。

吃飯的時候,鐵鎖看著老瓦頭,鄭重地說:“爹,過了年,你也跟我去城里吧!”

老瓦頭說:“咋的?”

鐵鎖說:“跟我到城里收破爛,城里開發(fā)了幾個小區(qū),到處都是破爛!”

老瓦頭咕嚕咽下一盅酒,眼珠子有點發(fā)紅。往院子里看,就看到院墻西邊那個破舊的架子車。那架子車像個老牛,現(xiàn)在該抽它幾鞭了!老瓦頭又喝了一口酒,說:“我到棺材鋪去?!?/p>

鐵鎖說:“去棺材鋪干嗎?”

老瓦頭說:“找你七叔,要幾根大鐵釘子?!?/p>

爺倆兒說著大事,鐵鎖娘在鍋屋炒菜,一會兒端來一個菜,一會兒又端來一個菜。剛坐下,一塊紅燒肉剛放進嘴里,大門外走進來一個人,鐵鎖娘叼著紅燒肉,扭身子看過去,是小王莊的唇紅齒白高顴骨細腰的翠嬸。

過了年,年初六,老瓦頭就跟著鐵鎖去了城里。

因為要帶上架子車,父子倆沒有坐汽車,也沒有坐拖拉機,而是直接拉著架子車去的。也是天不亮,跟鐵鎖去年進城情況差不多。不一樣的是,這次誰也沒有送誰,開的是架子車,坐的也是架子車。從老家到城里,估摸著有個二百里路。先是鐵鎖拉車,老瓦頭在車上坐,天冷,老瓦頭把自己包在破大衣里,只露出兩只眼睛,看他兒子的后背,看麥田里被凍僵了的雪。路不好走,磕磕碰碰,到了好路上,老瓦頭叫鐵鎖停下來,他要拉車,要兒子上車。鐵鎖停下來,嘴里哈著熱氣。老瓦頭說:“這路好了,你上車,我來拉你?!辫F鎖看他爹兩眼,說:“你能拉?”老瓦頭瞪他兒子一眼,說:“咋的不能?”鐵鎖就上了架子車。車把一揚,把老瓦頭吊起來。爺兒倆就笑。老瓦頭笑過,說:“你小子往前蹲,要把你爹送上天啊?!辫F鎖往前蹲,車把又把老瓦頭壓彎了腰。爺兒倆又笑。鐵鎖蹲在車子中間,老瓦頭穩(wěn)了穩(wěn)車把,覺得不前不后,正好。

就這樣趕路,走一程,歇一會兒,兒子下車拉老子;走一程,又歇一會兒,老子下車拉兒子。早上出來時,天還是冷的,北風(fēng)像刀子一樣割臉。拉著拉著,天就熱了,像三月小陽春;日頭就短了,一眨眼就到了樹西邊;天就黑了,四周的暮色像狼群一樣圍過來,一會兒什么都看不見了。

到了半夜,爺兒倆才趕到城里。

倒不覺得怎么餓。在半路上,就在路邊店里吃了飯了。那店是個木板棚子,四圈圍了秫秸,賣辣湯和包子,在里面吃飯還是滿暖和的。那個棚子不錯,像老瓦頭當(dāng)年看瓜的那個草棚子,在里面不論坐著還是躺著,都舒服呢!老瓦頭給鐵鎖要了辣湯和包子,他自己卻沒吃包子。他說包子他不大喜歡吃。就要了一碗辣湯,從蛇皮口袋里拽出兩張煎餅,撕了泡著吃。

吃了才有勁。來城里不是白來的,來城里,這爺兒倆是有奔頭的。

可不是咋的。翠嬸上門來給鐵鎖說媳婦了。老瓦頭早就琢磨著了,家里有了幾十方火紅的燒磚,還怕沒有人上門提親?果不其然,年三十那天,翠嬸就到了。說的是小魏莊魏保國的閨女。叫紅英的。紅英這孩子是個好孩子。小時候割豬草,到老瓦頭的瓜地,老瓦頭盤坐在瓜棚里,手打著涼棚看見了,不敢吆喝紅英,生怕紅英被嚇著,會像受驚的兔子。老瓦頭就輕聲跟紅英說話,摘一兩個滿天星,給紅英吃。紅英吃一個,另一個放在草籃子里,回去給爹媽吃。偏偏是命不好,紅英19歲那年,爹媽去溫州鞋廠打工,一場大火,雙雙喪命。去時是兩個人,回來時是兩張照片。紅英就跟她叔過,這些年沒少挨她嬸的白眼。

翠嬸說到這一段,鐵鎖娘的眼淚就掉了下來。也沒啥可說的,只要女孩不嫌咱家窮就好。雙方見了面,年初二就過了貼,訂了婚。老瓦頭請了一桌人,都是一房里沒出五服的幾個叔叔大爺。自然小冬也是必請的。小冬還沒有鐵鎖大,混得卻比鐵鎖好,有樓有車的,還有西裝大皮鞋的,請來免不了要上座。

吃了喝了,老瓦頭花了一筆錢,交由翠嬸,算是彩禮錢。也不必寫條子,本鄉(xiāng)本土的,誰認不得誰?一口唾沫一個坑,這頭親事就定了。

晚上點了燈,鐵鎖娘從鍋屋端來一盆熱水,要爺兒倆洗腳。爺兒倆脫了鞋,雙雙的腳都泡在熱水盆里。

“咱初六就走。”老瓦頭抽了一口煙。

“知道。”鐵鎖說。

“我問大寶了,他說蓋小冬家那樣的樓,得要二百多方磚。”

“知道。”

“咱爺倆好好掙錢,不要三兩年,樓就能蓋上了?!?/p>

“知道?!?/p>

“蓋了樓,就把紅英要過來,你也不小了?!?/p>

“知道。”

“就蓋小冬家那樣的樓。”

“要比小冬家的樓還高還寬。”

老瓦頭沒說什么。

鐵鎖到廢品收購站找小冬。他要跟小冬說他爹來了。老瓦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黃皮“渡江”,給鐵鎖,說:“你拿著,小冬抽煙,你給他一支。”鐵鎖說:“用不著?!崩贤哳^說:“要不晚上請他喝兩盅?你是求人辦事,咱得活道些,不能直直的像老驢屌似的!”鐵鎖說:“用不著!咱虧待過他嗎?那年要不是你伸手抓了一把,他還不淹死?還有今天?”老瓦頭說:“說那些陳芝麻爛谷子干嘛!”鐵鎖不屑他爹,喝完稀飯,一抹嘴,走了。

年上鐵鎖來城里,找小冬也沒有給他煙。兩家是鄰居,鐵鎖和小冬又是處得好的,兩個人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都是在一個學(xué)校上的,誰被欺負了,另一個雖不能兩肋插刀,卻也是揮拳相助了。雖然兩家有點過結(jié),鐵鎖娘曾經(jīng)為宅基邊界和小冬媽對罵過,但是很快這事就被老瓦頭的一瓶老皖酒平息了。畢竟不是釣魚島那樣大的事嘛,兩家掌門人高風(fēng)亮節(jié),合好如初。

小冬早鐵鎖三年來到城里,先是做泥瓦匠,一桶水泥漿垂直地落在老板的光頭上,被老板炒了魷魚。后來沒事干,小冬在飯店門口悠哉游哉,游哉了一段時間,小冬買了個破舊三輪車,收起了破爛。這一收卻收出了門道來,先是收廢書本,廢紙箱,后來收廢鐵廢銅廢鋁,再后來收舊電器舊家具了。一個膽子被他搞大了。三年后,他承包了淮河邊一家廢品收購站,自己做起了老板。本城差不多一半收破爛的和收破爛的區(qū)域,都歸他管。他叫誰到哪里收,誰就必須到哪里收,反之就得挨揍,揍得你爬在地上找帽子,站起來找不到北。

不到一年時間,小冬這小子搞到了錢,買了車,回老家蓋了樓,娶了俏媳婦。

鐵鎖空著兩手找到小冬時,小冬正躺在老板椅里噴著煙圈。

小冬拍了拍鐵鎖的肩膀,請鐵鎖吃了一頓飯,二話沒說,就把淮畔小區(qū)給了鐵鎖。鐵鎖托收破爛的同道打聽,買到了架子車,從此就成了小冬手下的在淮畔小區(qū)專業(yè)收破爛的主兒。

鐵鎖帶他爹來城里,自然也是干一樣的工作。找到小冬說了這個事,小冬一如既往地豪爽,晚上在懷洪大酒店,請老瓦頭爺兒倆喝了一場,之后很快,小冬的秘書就傳來了話,說是老板說的——龍湖小區(qū)的破爛歸老爺子管轄了。原先的王疤眼被老板撤到西區(qū)去了。

這是飯后定的事。小冬醉乎乎地去按摩房舒服去了。臨走,小冬跟老瓦頭開玩笑道:“老叔,跟我走敲背去,包你舒服?!崩贤哳^說:“不去?!毙《f:“怕什么?俺老嬸又不在身邊?!崩贤哳^紅頭脹臉笑起來,一嘴的黃牙暴露無遺。說:“滾你個蛋!年底回去,看我不跟你爹說!”

老瓦頭就在這城里收起了破爛。

從收小東小西開始,啤酒瓶,易拉罐,破紙箱,廢書本,都成了他的朋友。每天吃過早飯,抹抹嘴,上個廁所,回來就拉起架子車,爺兒倆,一個往東,一個往西。一個去龍湖小區(qū)收破爛,一個去淮畔小區(qū)收破爛。路上,若是有人喊收破爛的,老瓦頭聽見,就停下來。老瓦頭的耳朵沒有鐵鎖的耳朵好使,路上雜音又多,都往他的耳朵里灌,他有時聽不清。確信有人喊時,老瓦頭就左右轉(zhuǎn)他的腦殼,上下瞅瞅,就見一個女的趴在六樓的窗戶,探出半個身子喊;或者,一個女的,穿著睡衣,溜著狗,從一個大門里走出來喊。老瓦頭“唔”了一聲,表明已經(jīng)知道了。架子車扭頭,老瓦頭就斜進一個大院里。老瓦頭年紀大,時不時腿疼,他不爬樓,要賣破爛的,須得自己提下來,放在地上,由老瓦頭分揀好,然后過秤。娘們多是喜歡討價還價的,城里的娘們也不比鄉(xiāng)下的遜色。掐著腰,說:“老頭,酒瓶子多少錢一個?”老瓦頭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收揀東西,裝作沒聽見。又問了一遍,老瓦頭抬頭,“啊”了一聲,說:“酒瓶???五分?!闭f:“才五分?上次一個老頭來收,一毛呢!”老瓦頭說:“俺不收?,F(xiàn)在掉價了,你要不賣就提上去??少u?”女人說:“賣吧賣吧,你這個老頭。”

老瓦頭又蹲下來,吭哧吭哧理東西。紙箱放在紙箱那兒,酒瓶放在酒瓶這兒,易拉罐放在易拉罐那兒。女人說:“你要夠秤!”老瓦頭的耳朵到底是有點沉,須說兩遍,老瓦頭才抬頭,看看女人,“???”一聲,說:“當(dāng)然夠秤。日娘要不夠秤?!?/p>

女人就笑了。覺得鄉(xiāng)下老頭真是實誠,讓他騙也是不會騙。拿了賣破爛的錢上樓去,免不了說一句:“下回還你來收,給你留著。”老瓦頭說:“好,給我留著,下回叫俺兒子來?!崩囎油箝T外走,兀自笑了起來。老瓦頭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就想到這些天,兒子口授給他的各種收破爛伎倆。說全市收破爛的,沒有一桿秤是標準的。用標準秤收破爛,還賺雞巴錢?不餓死就是萬幸了!鐵鎖的秤就是九兩秤。鐵鎖問老瓦頭:“爹,你要幾兩秤?”老瓦頭說:“也九兩吧?!辫F鎖到國強路,給老瓦頭打了一桿秤,是八兩的。拿回來跟老瓦頭說:“爹,你這秤是標準秤。”說完就笑起來。

老瓦頭就睜一眼閉一眼,默認了這八兩秤是標準秤。兒子說:“爹,你知道小冬開始收破爛是幾兩秤嗎?”老瓦頭說:“幾兩?”鐵鎖說:“六兩?!?/p>

老瓦頭又兀自呵呵笑起來?!班l(xiāng)下老頭不會騙人?哼,騙不死你?!?/p>

鐵鎖收破爛的絕招更是絕。都是跟小冬學(xué)的。起初不習(xí)慣,鐵鎖就是鐵鎖,是個鐵疙瘩,后來慢慢習(xí)慣了,鐵鎖開了竅??鄢涌鄣玫眯膽?yīng)手,不扣秤,反倒不習(xí)慣了。但是鐵鎖心里也有桿秤,不像小冬那樣逮著誰都宰,沒有個定盤星。鐵鎖不,他見著老太婆和男人,基本不宰,因為老太婆不容易,收一點破爛拿來賣,換了錢,還要上樓。至于男人,城里男人都是猴精,發(fā)現(xiàn)了秤桿子的貓膩,是會揍人的。所以鐵鎖的九兩秤,一般只對付小區(qū)里愛斤斤計較的女人。女人拿東西來賣,鐵鎖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地分類、稱秤。女人說:“秤給好一點,聽到嗎?”鐵鎖不吱聲。又問:“收破爛的,聽到?jīng)]?”鐵鎖憨憨地說:“聽到了,我又不聾?!苯o的秤果然高高的?!按蠼愦蠼隳憧?,秤高高的?!币豢?,真的高高的。誰想鐵鎖藏在暗處的小手指早已壓在秤頭上了。那吸鐵石也是早就吸在秤盤底下了。女人于是滿意了。收了錢,心里開了花。久而久之,憨厚的鐵鎖就成了這小區(qū)人心里的一桿秤。

唯鐵鎖自己秘而不宣。他嘴還甜。比哈密瓜還甜。也是跟小冬學(xué)的。見了老女人一律喊阿姨,見了男人一律喊叔,很少有喊大哥的。還會見人笑,原先見了人就發(fā)愣,尤其見了女人,眼珠子就發(fā)直,后來挨了女人罵,說他專看人家的屁股,鐵鎖就學(xué)會了逢人開口笑,不笑不說話。然而收東西卻是極不含糊的。笑臉在前,壓價卻是要壓到骨髓里去。這也是小本生意人維護自己利潤的一種本能。那堆破爛壓價之后值幾個錢,他跟你笑,哈哈呼呼的無所謂,而心里早已有了分毫。你不賣,不賣你且收回好了,鐵鎖對你還是笑的。鐵鎖出了小區(qū)溜了一圈,回來你還是賣給了他,因了這個小區(qū)是他專有的,同道都守規(guī)矩,不會進來爭他的飯碗。而你對他印象也還好,又不差那幾個錢。

生意就這樣穩(wěn)做了。鐵鎖也喜歡玩,收到好玩的小東西,自己留著,不賣。老瓦頭沒來之前,鐵鎖收了一個粗瓷碗。人家不要了的,見鐵鎖愛笑,就送給了他,他卻如獲至寶。早上起來,要看一遍,晚上回去,還要看一遍。因了那碗幫子上印了一幅圖,古拙,是兩個古人,一男一女,都是光了屁股,露了性器的。

老瓦頭來城后,那碗就被鐵鎖收了起來。父子倆白天出去營生,各收各的破爛,收滿了一車,拉到小冬的收購站賣掉,領(lǐng)回了錢,塞進腰間的小包里,打回頭繼續(xù)收。也不需吆喝,拉著車子沿街走,走街串巷,誰喊了收破爛的,爺兒倆就知道來營生了,循著聲音,跟人家走進去。

收到午間,餓了,就在街邊買一點吃的,對肚子有個交代。然后歇了片刻,老瓦頭血壓有點高,倦了就躺在架子車上,在樹底下迷糊一會兒。樹是高大的法國桐,每至日光向晚,那上面便落滿了麻雀,唧唧喳喳,像聯(lián)合國開大會似的,吵得老瓦頭想罵人。看看大街,都是來來往往匆匆忙著回家的人。

老瓦頭便也起身,拉著廢紙箱往家趕。他知道他的兒子此刻也從另一個地方往家趕。父子倆是約好了的,誰先趕到家,誰就在黃昏里點煤爐子燒飯。

住處在淮河北岸億源化工廠旁邊的小巷子里。爺兒倆從南岸市區(qū),要經(jīng)過淮河大橋,才能到北岸住處。大橋是拱形的,老瓦頭上坡費勁,鐵鎖卻輕松得很。上了橋頂往下坡滑時,老瓦頭總要罵鐵鎖一句,要他小心一點,別架不住車子被車子碾了。

老瓦頭上了橋頂,總要往兩邊看看,河里都是水,水上都是船,在黃昏里悠遠地鳴笛。老瓦頭振奮了一下,就好像看到那些壯觀的船,他的干巴巴的胸口也鼓起了一面帆。再往北看,鐵鎖那小子早已滑進暮色里,沒了蹤影。老瓦頭穩(wěn)住車把,拖住車子,兩條腿打著抖,慢慢往下悠,過了橋,往西拐,進家的巷子就到了。

巷子里亂,而且臟。因為租金便宜,鐵鎖當(dāng)初來時,聽收破爛的同道介紹,就在這里租了一小間住了下來。老瓦頭來,也還是住在這一小間里。床、桌子基本沒有變動,不過是床上多了一個人,桌上多了一個碗一雙筷子。爺兒倆每天披著暮色回來,回到這小屋里是最美的時刻。照舊關(guān)了門,燈才開亮。燈下,爺兒倆坐在床沿,從腰間往外掏錢。這是一天的汗水,聞著汗騷味,老瓦頭覺得自己是牛棚里的牛,滿足得很,充實得很。每天都能看到一堆錢,真好。這日子過的。

鐵鎖在屋里蘸著唾沫星子點錢,老瓦頭就在門外邊開了煤爐子,熬稀飯,炒菜。先是餾饃。前兩天買的饃還剩兩塊,起了霉點,摳掉霉點,這饃還是可以吃的。老瓦頭就想到了五八年,他的父母若能吃上一塊帶霉點的饃,也不會被餓死。他是饒幸地活了下來,在陽世上走到現(xiàn)在,過上了好日月。

饃餾好了,小米稀飯也就熬好了。接下來放上小鐵鍋炒菜。老瓦頭不會炒菜,在家里都是鐵鎖他娘炒的,他從田里回來,吃現(xiàn)成的?,F(xiàn)在來到城里,老瓦頭學(xué)會炒菜了。雖然粗手粗腳,但是燒的魚和肉,也還是給足了蔥姜、醬油的。紅彤彤的一鍋倒出來,熱乎乎地吃了也得勁。晚飯是最隆重的??傄院靡稽c的,吃好一點,才對得起一天的辛勞,明天才有勁兒干。自然是要喝兩盅老酒的。喝一點酒,上床睡覺,才叫舒坦。老瓦頭和兒子都喝。小桌子擺好,上了兩個熱菜,“老村長”就上來了。爺兒倆兩邊坐著,不分誰給誰斟酒,一會兒子給爹斟,一會爹給兒子斟。在化工廠刺鼻的氣味、臭豆腐的臭味和鄰家烤鵝作坊大黑鍋里冒煙的瀝青味混合的熟悉的氣味里,有滋有味地喝酒。

“錢點好了?”

“點好了?!?/p>

“明兒個到銀行存起來,收好?!?/p>

“知道?!?/p>

“年底回去買磚?!?/p>

“知道。”

鐵鎖的粗瓷碗后來還是被老瓦頭發(fā)現(xiàn)了。

也是無意間看到的。那天,老瓦頭從龍湖小區(qū)收破爛回來,給一條小黑狗找碗喂食,到床底下扒找,就看到了那個粗瓷碗。小黑狗是龍湖小區(qū)的老姊妹送的。原先也不認識老姊妹,一天,老瓦頭拉著架子車從龍湖公園過,見公園里有一些花枝招展的人在跳舞,老瓦頭覺著怪好看的,就在一旁石凳上坐下來,點上一支黃皮渡江,歪著頭吸著,有滋有味地看??吹酱蝽飼r,涼風(fēng)一吹,老瓦頭一冷,就來了尿意。公園東門有個公廁,老瓦頭把架子車停在公廁門口,進到廁所里,剛蹲下來,一個老女人走進來。老瓦頭嚇了一跳,想自己老眼昏花,八成是摸錯門,摸到女人的領(lǐng)地了。哆嗦著家伙,正欲提著褲子站起來,老女人卻說:“你解你的,就不要起身行禮了?!闭f罷笑起來。老瓦頭也嘿嘿笑了,黃牙露出來,像頭驢。

原來這老女人是看公廁的。隨時進衛(wèi)生間拖地,打掃衛(wèi)生。因為年紀大了,早已不在乎男女間的那點區(qū)別了。老瓦頭卻嚇得不輕,一泡尿硬生生地憋了回去。老女人的拖把在老瓦頭跟前戳來戳去,老瓦頭蹲也不是,站也不是,就往后縮,老女人看著老瓦頭,又笑起來,說:“你往后縮干嗎?還怕我吃了你不成?”老瓦頭自覺怪難為情的,又不便講什么,就“嘿嘿”地笑。“多大年歲了?”老女人邊拖地邊問?!捌呤额^了?!崩贤哳^說?!澳闶抢细绨 !崩吓苏f:“我比你小,屬雞的?!?/p>

老瓦頭“嘿嘿”地笑。

“都過去了?!崩吓诉呁系剡呎f話。一會兒臉對著老瓦頭,一會兒屁股對著老瓦頭?!袄细缒阋矂e笑,我看你也是挑不起來了。”

一個“挑”字,老瓦頭羞臊得想鉆陰溝。

“可不是么?我是有話就說的,嘴快,心里留不住話,也不會坑人害人,也不會遮遮掩掩,不像那些談情說愛的,又《摘石榴》,又《十八摸》的,摸著摸著還不是摸到床上?”

老瓦頭嘿嘿地笑。打眼偷看這老女人。一身紅,圍著花圍巾,一頭卷發(fā)全白了,沒有一根雜毛。面相還不丑,年輕時定是個人人追的風(fēng)流貨。

“可要紙?要紙給你一張,不收你錢。那天一個小伙子來解手,忘帶紙了,口口聲聲喊我奶奶,奶奶,奶奶,給我一塊報紙,廣告紙也行,一片樹葉也行,我忘帶紙了。我說你就不能花五毛錢買一份衛(wèi)生紙?他說沒有錢,我說你錢呢?五毛錢就舍不得花?留著錢去找小姐?”

老瓦頭“嘿嘿”地笑。老女人也笑起來。

“我就是心眼子直,刀子嘴,豆腐心,見著窮人就可憐。從棉紡廠下來,領(lǐng)導(dǎo)讓我到水泥廠看大門,我是搞技術(shù)的,不愿意去,領(lǐng)導(dǎo)說你去坐著就行。我說好吧,就去坐著。眼看著兩個人把幾十袋水泥拉跑了,我也沒有吱聲。領(lǐng)導(dǎo)找我算賬,我說不是聽你的,天天在這兒坐著嗎?把領(lǐng)導(dǎo)氣得下巴頦都掉了。這不是來看廁所了嘛!”

老瓦頭“嘿嘿”地笑。蹲了半天,屁股冰涼,一泡尿也沒有下來。

老瓦頭覺得這老太婆說話有意思。出了廁所,就留意了一下老太婆的值班室。值班室小小的,里面一張小床,一個爐子,兩個碗。床上放著一沓衛(wèi)生紙,用玻璃條壓著,等待銷售??磥磉@就是老太婆的家了。這下也好,以后方便就有去處了,來這里解個手,順便還能聽這老姊妹說兩句笑話。

老瓦頭就是這樣認識老姊妹的。老姊妹恰好在龍湖小區(qū)有房子,老哥又是在龍湖小區(qū)收破爛的,這說著,還竟像遇了多年老熟人似的。老姊妹跟老瓦頭說定,家里有不少破爛,明天等老哥去收。老瓦頭說:“好,明天我過去,你要買菜先買菜,買菜回來哪兒也別去。”

第二天,老瓦頭早早就到了龍湖小區(qū)。抬眼一看,六號樓二樓的窗戶,老姊妹果然在那里跟老瓦頭招手。老瓦頭提著秤,彎腰上樓梯,心里犯了嘀咕。想這秤是八兩的,給老姊妹可不能克扣,一定要給全毛的,不然對不起人。敲了二樓的門,老瓦頭的兩條腿又有點發(fā)軟。想這門開了,他怎么進去?聽鐵鎖說,這城里人愛干凈,進去是要脫鞋的,可他臭腳,脫了鞋,豈不讓老姊妹熏暈了過去?再者,老姊妹家里還有別人嗎?會不會害了他?鐵鎖說前幾天城里發(fā)生了一個殺人案,小偷進了一個人家,被打死了。老瓦頭正兩難間,老姊妹從里面開了門,說:“老哥進來吧?!崩贤哳^說:“不要脫……?”老姊妹笑道:“脫什么?你以為這是洗澡堂?”老瓦頭“嘿嘿”笑笑,就一手拎秤,一手拎蛇皮口袋,踮著腳,小偷一樣走了進去。

收理一堆破爛的時候,老姊妹抹著桌子,跟老瓦頭閑聊。

“老哥,你都一把年紀了,還來城里辛苦?”

“不是為了孩子么?能干一天就干一天,孩子還沒成家呢。說一個媳婦容易?沒有十萬八萬的,老雞巴跟你?”

老姊妹哈一聲笑起來。老瓦頭恍然意識到自己說了臟話,卻是收不回來的,一張老臉都臊紅了。

“農(nóng)村現(xiàn)在是好過了呢?!?/p>

“好過了。種田不交糧,還給補貼,哪朝哪代這樣過?莊子里有不少家都蓋樓了。小年輕的都出去掙錢了,家里剩的都是老弱病殘,日娘的,隊長在家,就是個公雞,正事不干,四處摸奶子?!?/p>

老姊妹又哈一聲笑起來。說:“老哥,快把你家老伴帶到城里來,可別讓隊長十八摸了?!?/p>

老瓦頭嘿嘿地笑,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老姊妹,你家老伴呢?”

老姊妹說:“你看,俺家老伴在這兒呢!”老瓦頭順著老姊妹手指的方向看。老姊妹的老伴掛在墻上,是一張遺像。

“你家孩子呢?”

“孩子都在大城市上班,就給老娘留在家里,守著老窩。這不,咱這棟樓要拆遷了,等到新房還原,俺可能就不在這小區(qū)里住了?,F(xiàn)在也沒找著合適的房子住,要不怎么會看廁所,在廁所邊住呢!”

老瓦頭“哦”了一聲,也沒再說什么,只顧稱他的秤,說:“老姊妹,老姊妹,你來看,秤高高的。”老姊妹說:“你稱,你只管稱?!?/p>

老瓦頭背著一袋破爛往門外走的時候,老姊妹就從飯桌底下拉出一個紙箱來,把里面的小黑狗抱出來,給了他。老姊妹說:“這樓要是拆遷了,小黑狗就沒地方去了,你要是喜歡,就抱去?!边@溫暖的事,倒是甜到老瓦頭的心窩里了。老瓦頭真的喜歡小狗。在家里時,老瓦頭養(yǎng)了幾條小狗,自己不吃飽,也要讓小狗吃飽。每次老瓦頭從外邊回家來,小狗們都搖著尾巴、歡頭歡腦往他身上爬,老瓦頭就蹲下來,手摸著小狗們的腦袋,任由小狗們吱吱叫著往他身上爬。那一刻老瓦頭覺得自己很幸福,再累也不累了。

老瓦頭收了老姊妹的小黑狗,抱在懷里,跟老姊妹說:“謝謝老姊妹?!?/p>

老姊妹撫著小黑狗一身光油油的黑毛,有點不舍,要不是老瓦頭在跟前,老姊妹真想親小黑狗一口。

老瓦頭把小黑狗帶回家,看著小黑狗光油油的黑毛,一根雜毛也沒有,喜歡得不行。他要給小黑狗切一塊肉吃,并且還要給小黑狗起個名字。叫什么名字好呢?就叫小黑吧。老瓦頭兀自呵呵笑起來。他想到了老家里那個開煙酒店的小黑。小黑這熊孩子不地道,賣的鹽比鄉(xiāng)里貴兩毛。散酒里還摻水,這熊孩子,麻子不麻子,竟坑人!我看就給咱這小黑狗叫小黑。老瓦頭滿意了,又呵呵笑起來。

切了肉,要找個碗。老瓦頭趴下來,把床下的幾個紙箱子都拉出來了。一個個翻找,都是鐵鎖收來的小玩意兒,彈弓、陀螺、木槍、砍刀、鬧鐘什么的。翻到最里邊那個紙箱時,老瓦頭就看到了那個草綠色的粗瓷大碗。

自然,碗幫子上的那幅圖,老瓦頭也是看到了。先是沒看清,盯著仔細看,才看清要命的那個圖。老瓦頭愣了一會兒,沒做什么聲張,就把那碗放回原處,把紙箱推到床下去。

心里卻罵了一句嘴上常罵的那句話。

到了秋里,老瓦頭想老家的黃豆了。這幾個月來,老瓦頭是沒怎么想老家的事的,反正老家就那樣,三間磚瓦房誰也搬不去,老太婆在家里守著,一個老女人,放到哪里都安全,還要想著她么?他就安了心,天天收破爛,早上出去,晚上回來。吃飯,喝酒,睡前再吃幾粒降壓的藥,往床上一躺,也就呼嚕了。不過這幾天,老瓦頭沒睡好,大雁都越過淮河往南飛了,家里的黃豆該咧嘴了。家里還有十幾畝黃豆呢,可不能陰了天!

老瓦頭想到了黃豆,就順便想到了家里的老伴。這個老媽子,她一個人如何收割呢?在淮河大橋橋頂上迎風(fēng)站著的時候,看著滿河忙碌的船,老瓦頭干瘦的胸口又鼓成了帆。

晚上,鐵鎖一身臭汗回來了。停下架子車,鐵鎖照例到屋里點一天的收入,老瓦頭照例開了爐蓋,點火做飯,化工廠刺鼻的味道照例在骯臟的小巷里蕩漾。

鐵鎖點好錢,拿著一個黑東西,給燒魚的老瓦頭看。老瓦頭不知道這黑東西是什么。鐵鎖說:“爹,我買手機了。”

“唔。”老瓦頭說:“買就買吧,也該買個手機了。你給小黑打個電話,讓你媽來接,問問家里黃豆還能收了?”

鐵鎖說:“我給小黑打過了,小黑說家里的黃豆能收了,紅英這段時間在俺家,跟俺媽一床睡。”

“唔。”老瓦頭嘆了一聲,說:“紅英是個好孩子。小時候就是個好孩子,到我瓜地里割豬草,我總要摘兩個滿天星給她?!?/p>

小黑狗叫起來:“汪,汪?!?/p>

老瓦頭看著汪汪叫的小黑狗,就想到藏在床底紙箱里的那個碗。

吃飯喝酒的時候,老瓦頭嗞嗞地抿著酒,喝了幾盅,老瓦頭張著紅眼,跟鐵鎖說:“我看你回去一趟吧,我留在城里?!?/p>

收完了黃豆,鐵鎖就坐汽車回來了。

到化工廠小巷時,天上了黑影。老瓦頭正蹲在煤爐邊,燒著飯。下了兩天雨,屋子里漏雨,煤球濕了,火還沒有上來,白煙卻冒上來,一團一團的,混合在化工味、瀝青味和臭豆腐味里,熏得老瓦頭眼淚花花。

“爹,我回來了?!?/p>

“到屋里去?!?/p>

鐵鎖到屋里,在床沿坐著歇息。老瓦頭進來,盯著鐵鎖看。鐵鎖黑了,像個生銹的鐵鎖。

“黃豆收清了?”

“收清了。”

“沒招雨淋吧?”

“沒招?!?/p>

“你媽呢?”

“媽還好。在家?!?/p>

“黃豆是我跟紅英收的,媽在家做飯?!辫F鎖說著,從一個大布包里拿出一雙黑幫子白底布鞋,讓老瓦頭穿上試試,合不合腳。鐵鎖說:“爹,這是紅英給你做的?!崩贤哳^就看鐵鎖的腳。鐵鎖的腳上也是新的黑幫子白底布鞋。身上是新衣服。老瓦頭就接了布鞋,掂了掂,說:“紅英是個好孩子?!?/p>

“紅英要跟我來玩幾天呢,我沒讓她來?!辫F鎖說。

“噢?!崩贤哳^想著這屋子太小了,還漏雨,還有老鼠,還有霉味,是不能帶紅英來呢。來了,閨女看著不難受?咱不丟人么?老瓦頭嘆了一聲。

父子倆吃罷飯,躺在床上睡覺。床頭的十五瓦的燈泡貼著墻壁亮著,風(fēng)從門縫里吹進來,燈泡動,墻上的影子晃,小黑狗就叫。父子倆還沒有睡著,聽著小黑狗獻媚一樣地叫,都睜著眼想著什么。

“爹?!?/p>

“唔。”

“我想在城里買房子?!?/p>

“唔?!?/p>

“我想把紅英跟俺媽接來城里過。”

“唔?!?/p>

風(fēng)趴在門框上咬著木頭。風(fēng)騎在屋頂上晃悠。風(fēng)用它的屁股往墻壁上撞。老瓦頭一夜也沒睡好覺,翻來覆去的。鐵鎖下半夜睡得好,呼嚕打得震耳,連床下紙箱里的小黑狗都感到了害怕。

鐵鎖收黃豆用了二十天時間。紅英一直跟著他,一起收割。紅英人老實,跟在鐵鎖后面,不說不講,只知道埋頭干活,雖然還沒有過門,卻像個十足的小媳婦了。兩個人起早貪黑忙,終于在一場大雨來臨之前,收凈了最后一株黃豆。鐵鎖雖然是實心的鐵鎖,但是他也知道紅英的辛苦。他想體恤她,卻又不知道怎么體恤她,于是在吃飯的時候,鐵鎖就知道往紅英的碗里夾菜,讓紅英多吃一點,就好像紅英有兩個肚子似的。

飯菜都是鐵鎖娘做的。也是虧了紅英,有她幫襯著,鐵鎖娘用不著下田干活,少受了不少罪。還是老頭子跟兒子去城里的時候,紅英就來到鐵鎖家,幫著鐵鎖娘收收拾拾,就像一家人了。鐵鎖娘都看在眼里呢。心里疼這個閨女,實在是疼得沒法說,就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紅英吃了。鐵鎖娘就跟紅英說:“閨女,鐵鎖年底回來,又要買磚了。過了年出去,年底回來又要買磚了。再過個三年二年的,俺家的磚就齊了,就給你和鐵鎖蓋樓了。”

紅英紅著臉,也不說什么。紅英心里知道,是呢!她紅英盼著呢!紅英就盼著那天樓蓋起來了,她就嫁過來,給鐵鎖做媳婦,在這樓里給鐵鎖生兒育女。

紅英等著盼著,那個少心的鐵鎖就在收黃豆的季節(jié)回來了。收完了黃豆,鐵鎖帶著紅英在莊子里溜達。鐵鎖知道他媳婦紅英好看,他就想讓所有人看到他的媳婦好看。可是鐵鎖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不少人家的大門都是鎖著的,沒鎖門的人家,人們也都在忙著各自的事,似乎沒有人有多余的時間理會他和他的媳婦,欣賞他和他的媳婦。鐵鎖覺得不對勁,哪兒不對勁,他也說不清楚。他只感到委屈,有某種受傷感和挫敗感。鐵鎖帶著紅英找他的幾個同學(xué)玩,心想這馬上又要去城里了,見一見同學(xué),說說話吧??墒撬耐瑢W(xué)大都不在家。鐵鎖只看到了崔明。上中學(xué)時,崔明跟鐵鎖一個班,哥倆要好,崔明聰明,鐵鎖笨蛋,考試的時候,崔明早早做好了試卷,讓鐵鎖抄。鐵鎖也真的會抄,不光把所有答案抄到卷子上,連“崔明”兩個字也抄在他試卷的姓名欄里,在全年級鬧了一個不小的笑話。中學(xué)畢業(yè)后,兩人都沒有再上學(xué)。崔明學(xué)起了木匠,發(fā)誓像齊白石那樣好好做木匠活,然后畫大蝦。像是很有出息似的,可是這么多年不見,鐵鎖從城里回來,要見見這個昔日好友,崔明卻不知怎的躲了起來。崔明不想見鐵鎖。等到鐵鎖在門的后面找到崔明,崔明畏畏縮縮拿出一包煙,抽出一支,三個手指捏著給了鐵鎖。然后一臉的笑,對鐵鎖畢恭畢敬,說:“鐵鎖回來了!你如今是老板了,混大發(fā)了!”鐵鎖想豪情地笑一下,卻笑不出來。鐵鎖又感到了那種不對勁,說不出的不對勁。就像有虱子在你身上爬,你怎么撓都撓不對地方。

鐵鎖跟崔明聊了好長時間的話。聊的過程中,崔明一直是臉帶媚笑的,這讓鐵鎖不舒服,想不透這個要當(dāng)齊白石的同學(xué)如今是怎么了。也有幾個村人從崔明家門口過,看到鐵鎖在院子里說話,卻是一扭臉就走了過去。鐵鎖走出去找他們說話,甚至香煙都掏出來了,可是鐵鎖看到的是他們遠遠離去的背影。

鐵鎖又向崔明問了幾個同學(xué)的名字。崔明說:“有的混好了,有的還是癟三。班長李春龍現(xiàn)在在鄉(xiāng)里賣糖球了,娶了個老婆,是貴州窮山溝里帶來的。那個學(xué)習(xí)委員你知道吧?就是眨巴眼王二虎,聽說現(xiàn)在發(fā)了,搞房產(chǎn)的,在鎮(zhèn)上買了三層大樓,養(yǎng)了三個女人和五條藏獒。鄭小山也還不錯,手里面百兒八十萬是有了,那個李霞霞你是知道的,上學(xué)時就跟鄭小山談戀愛了,一畢業(yè)兩人就結(jié)婚了,生孩子,一連串都是女的,鄭小山就帶著李霞霞浪跡江湖,搞起了超生游擊隊,聽說他賣了幾個女娃,每個女娃都賣了幾萬塊,后來終于有了兒子,兩口子回來了,鄭小山也結(jié)了扎。后村的趙小凡倒了霉了,你知道趙小凡的,打球打得厲害,這些年賭錢,賭輸了三套房子,小手指就被人剁了!現(xiàn)在瘋了,回來家有事沒事逮到他爸就踢,拿他爸的頭當(dāng)皮球,別人勸他,他說他爸小時候揍過他,他現(xiàn)在就要揍他爸,這叫有來無往非禮也!嘿嘿……”

說完,崔明又畏畏縮縮敬了鐵鎖一支煙。又說:“現(xiàn)在咱這莊子,就你跟小冬混得最好了,都是大老板了!嘿嘿,嘻嘻……”

鐵鎖帶紅英回了家。一頓晚飯,鐵鎖吃得疙疙瘩瘩。鐵鎖不太好受,胃有點脹。

鐵鎖吃過飯,沒有睡,蹲在門口的磚垛子旁邊抽煙。外面漆黑的,莊子像死了似的,鐵鎖一連吸了幾口煙,煙頭一點紅光照著他的臉,也照著面前的那方磚。紅英跟鐵鎖娘在鍋屋里洗碗刷鍋,燈泡子亮著,水聲、洗碗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鐵鎖往斜對過看了一眼,對過是小冬家烏黑的二層小樓。大門也是緊鎖著的。小冬那俏媳婦現(xiàn)在該是在樓里熟睡了。這個女人,她不會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小冬早已在城里有了另一個女人,并且那女人為小冬生了孩子。鐵鎖又緊吸了幾口煙,把煙屁股丟在地上,用腳搓了搓。

是哪里飄來孩童的笑聲?那笑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清脆,像叮咚泉水,泉水叮咚。鐵鎖分明聽到了,并且,在這漆黑的死一樣的夜里,鐵鎖分明看到了圓圓的月亮升起來,升起來,月亮下面,一群小伙伴手拿小木槍在奔跑,同志們,沖啊,沖啊……

也不過是幻影。鐵鎖點了第二支煙的時候,那幻影就消失了,歸于沉寂的暗夜。他的娘,還在鍋屋里洗碗刷鍋,水聲、洗碗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

鐵鎖很晚才回到堂屋東間的床上躺下來。那時,娘和紅英在西間已經(jīng)睡著了。

回城的那天晚上,紅英從西間娘的床上溜下來,摸著黑,貓著腰,鉆進鐵鎖的懷抱。

鐵鎖一下子就被幸福擊中了。他身體僵直,遍體鱗傷。他想女人,太想女人了,可是女人如子彈,來得太迅猛了。紅英身上的香味撲進他鼻孔的時候,他頭一懵,差一點昏了過去。

他抱緊了他的女人。他想到了他的城。想到了他的小屋。想到了那個草綠色的粗瓷大碗。

有著堅硬胡茬的下巴就抵在女人柔軟的頭發(fā)上。

她給了他。

“疼嗎?”

“疼?!?/p>

“算了吧?!?/p>

“不?!?/p>

……

他摟著她。她貼著他。緊緊的。

她哭了。眼淚滴在他血脈蠕動的粗胳膊上。

“隊長太壞了,想占我便宜,被我狠抽了兩巴掌。”

鐵鎖把他女人摟緊在懷里。

“我要在城里買房子,帶你到城里去?!?/p>

爺兒倆就攢錢買房子。

老瓦頭睡到半夜就醒了。他不想睡了。起了床,摸摸索索地找釘子,找錘子,把兩個架子車修了又修。老瓦頭相信只要破爛收著,只要老天給日子過,他就會攢到錢,買到房子。愚公能把大山移過去,他老瓦頭買不起房子么?春花,秋月,夏日,冬雪,都是一樣的日子,老瓦頭和鐵鎖,心窩里揣著買房子的夢,按部就班,早出晚歸,拉著架子車,每天,一個往東,一個往西。老瓦頭守在龍湖小區(qū)大門口,一有招呼,就溜溜地去。還要提防著同行的覬覦,現(xiàn)在,大樓越來越多,好像人也越來越摳了,賣個紙箱、酒瓶、廢鐵爛銅的,也都呲著牙跟你討價還價了。生意是不好做了,同行也在四圈打轉(zhuǎn),時時刻刻惦記著越你的領(lǐng)地,吃你的餅子,就更鬧心了。

老瓦頭覺得這不像話。做什么事都要守個道,咱收破爛的也不能破規(guī)矩啊。老瓦頭收完破爛,就回到大門口,往四下里盯。一旦發(fā)現(xiàn)有騎著破三輪形跡可疑的,他就揚起了手里的鐵秤砣。

鐵鎖倒是有一身憨勁的,他不怕。他吃了淮畔小區(qū)的地盤,現(xiàn)在,商情不好,他不能滿足了,他要擴大領(lǐng)地,于是在同道不注意的時候,他破釜沉舟,三番五次侵犯了別人的領(lǐng)域。運氣好的,他會收幾樣廢舊電器回來,多賺一些外財。運氣不好的,他會與對頭狹路相逢,不是罵一場,就是干一架,然后把回收的東西還回去。不過鐵鎖一般不打架。這個家伙本性還是厚道的。偶爾逼到南墻上,他才會出手打一次。也多是他獲勝。他不光有憨勁,打起來還有蠻勁,他抱著你,走下坡,把你扔到淮河的水里,淹你一會兒,再把你提上來。

后來鐵鎖就決計不打架了。他覺得沒意思。人家貪官一沓一沓地貪,從來不張揚,也不出去打架,咱們?yōu)檫@幾個小錢,還天天地狗咬狗廝打,有意思嗎?鐵鎖說,沒意思。鐵鎖也不去侵犯人家領(lǐng)地了。每天就在淮畔小區(qū)里轉(zhuǎn)悠,見著誰都笑,給誰的秤都是高高的。

不久,鐵鎖開動他的笨腦袋,又開發(fā)了一項新業(yè)務(wù)。就是撿垃圾。撿垃圾只要有手就行,是不要成本的。這比提著秤桿子,拿錢收破爛好多了。鐵鎖覺得這是一項無本萬利的業(yè)務(wù),必須要好好地做下去。于是鐵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了。那時老瓦頭坐在小桌邊吃降壓藥,鍋里的稀飯熬好了,饃也餾好了。鐵鎖草草喝了稀飯,拿個饃用嘴咬著,推起架子車就走了。

到了小區(qū)里,挨個在垃圾桶里找可回收的垃圾。手套戴著,手電筒照著,鐵鉤子撥來撥去,把垃圾桶翻個底朝天。有時也能撿到一些可以賣錢的垃圾,比如一截鐵絲、一個礦泉水瓶子,等等。鐵鎖覺得這額外的收入也還不錯。就像上班的人可以利用職務(wù)之便搞到外快一樣,他鐵鎖收破爛之余也能搞到外快了,他也有灰色收入了。呵呵。大冷的天,鐵鎖袖著手,在人家的屋檐下蹲著,竟呵呵地笑起來。

老瓦頭收破爛,有時收累了,他也會放松一下自己。他才不會像上班的年輕人那樣在馬路上誰也看不到誰匆匆地走,沒個止歇呢!老瓦頭想悠著來,反正天黑早著呢,急什么?太陽還在半空,曬曬太陽正好。老瓦頭拉著車子沿著馬路牙子慢慢地走,就想到看公廁的老姊妹。好長一段時間沒見著老姊妹了。架子車拐到龍湖公園旁邊,老瓦頭就看到那幫紅紅綠綠的娘們又在公園里搖擺著紅綢帶跳廣場舞了。老瓦頭就把車子停在路邊,坐在車上歇息。看著跳舞的娘們抽著煙,轉(zhuǎn)一下眼,看看東門那邊公廁門口有沒有老姊妹。沒有老姊妹,老瓦頭就把眼轉(zhuǎn)回來,看跳舞的娘們那綠褂子紅花鞋??粗粗痛蝽锪?。太陽在背后撓癢癢,真的舒服。

風(fēng)一吹,老瓦頭就醒了。拉起車子往前走,到公廁那邊找老姊妹說說話,歇歇去。

老姊妹搬著兩個凳子從小值班室出來,凳子放在路邊,一個上面放幾種報紙,一個上面放幾瓶純凈水。

“喲!老姊妹,你這是干嘛呢?”老瓦頭說。

老姊妹笑起來??匆谎劾贤哳^,說:“這不是生意不好嗎?咱又開兩個分店呢?!?/p>

老瓦頭呵呵笑起來。說:“不錯,不錯,可開張沒?”

老姊妹說:“領(lǐng)導(dǎo)還沒來剪彩呢,哪會開張?”

老瓦頭說:“我來給你開個張。”從懷里掏出一元錢硬幣給了老姊妹。老姊妹接了錢,順手拿兩張衛(wèi)生紙給了老瓦頭。

“找我五毛?!?/p>

“沒有零的,五毛先存在我這里?!?/p>

“也好,老姊妹,你要長我利息?!倍夹α?。老瓦頭還沒進到廁所,褲腰就在半路解開了。

從廁所出來,老瓦頭又陪老姊妹坐了一會兒,曬了一會兒太陽。老瓦頭掏出藥瓶子,說:“可有水?”老姊妹一笑,說:“都多大年紀了?還有水?”老瓦頭撓著光腦袋,“嘿嘿”笑起來。老姊妹從值班室拎來熱水瓶,往老瓦頭的杯子里到了一杯水。杯子放在報紙上,杯子里的水在暖陽下清冽、透明。

“愛梅還好玩吧?”

“什么愛梅?”

“小狗啊!”

“你是說小黑???小黑歡著呢。每天回去,老遠就出來迎我了,往我懷里亂拱。嘿嘿?!?/p>

老姊妹揶揄道:“你就做夢吧?!币粋€姑娘走過來,懷里抱著一摞彩紙,是賣房子的廣告。姑娘給老瓦頭一張,老瓦頭不敢接,怕會挨騙。老姊妹說:“你拿著吧,買房子方便,還能做貸款,現(xiàn)在房子便宜了?!崩贤哳^就鄭重地接了廣告紙,疊了疊了裝進袖管里。老瓦頭想到了兒子,兒子是要買房子的。這廣告紙拿回家,一定給兒子看看。

老瓦頭吃了藥,說:“老姊妹,還有什么要賣的?沒有我就走了?!?/p>

老姊妹彈彈腦門,說:“有?!比チ酥蛋嗍姨崃艘焕U紙片來。老瓦頭稱秤,一手拎毫,一手攆砣,說:“老姊妹你看著,高高的,高高的?!崩湘⒚谜f:“你挑,再挑,挑起來了?!薄芭蕖钡匦ζ饋恚醚坌崩贤哳^。老姊妹這一笑,老瓦頭手一抖,秤砣從秤梢子掉下來。

老瓦頭齜著黃牙笑。拉車走的時候,公園一旁香樟林里下象棋的、斗地主的一堆人干得正熱乎。

晚上回到住處,老瓦頭就把廣告紙從袖管里取出來,給了鐵鎖?!澳憧纯矗@是賣房子的,老姊妹說房子便宜了?!辫F鎖看一下廣告紙,說:“這樓盤我下午去看了,叫藍天苑,三千多一平方呢!”老瓦頭不信,說:“三千多?這么貴?”鐵鎖說:“這還是便宜的,市中心的房子都四千多了?!崩贤哳^說:“賣給他爹?”鐵鎖說:“好賣著呢?!崩贤哳^說:“這一套房子得多少錢?”鐵鎖說:“也得十來萬吧。”老瓦頭說:“鐵鎖,咱現(xiàn)在手里有多少了?”鐵鎖說:“只能夠付首付的?!崩贤哳^說:“啥叫首付?”鐵鎖說:“首付就是先付一點,怕你跑了。余下的大頭,月月還?!崩贤哳^說:“那俺就月月還唄,反正小車不倒只管推,俺怕啥?”鐵鎖說:“外地人怕是做不了貸款?!崩贤哳^說:“還要做貸款買房子?”鐵鎖嘆了一口氣,說:“不做貸款,哪來那么多現(xiàn)錢?”老瓦頭說:“去家賣黃豆!去家砸鍋賣鐵!”

鐵鎖看看他爹,不言語了。做貸款買房子,老瓦頭是想不通的。不是笑話么?又不辦廠又不開礦的,還有做貸款買房子的事?借錢買房子?欠債買房子?哎呦呦,這不是丟了先人的臉嗎!咱不做貸款,要買就拿錢買!

鐵鎖說:“爹,咱現(xiàn)在不慌著買,這樓價也是說掉就掉了,咱干一年再說?!?/p>

老瓦頭似乎還有點不服邪。他想不明白,城里的樓咋的就這么貴?

老瓦頭想看個究竟。一天,父子倆推著架子車,就來到了藍天苑。

老瓦頭在半路就想好了,看好了房子,一定要好好地跟老板砍砍價,不能由他們欺負鄉(xiāng)下人,太黑了!他老瓦頭年輕時可是在牛馬市干過的。進了售樓處,一片輝煌,老瓦頭一愣,以為走錯了門,看看鐵鎖,鐵鎖在身旁站著,這才回過神來。老瓦頭想找一個人說話,又不知道找誰,只見一張張趾高氣揚的臉在他面前穿梭,卻沒有一張是看他的。老瓦頭惶然茫然起來。

老瓦頭捏捏褲襠,他想撒尿。

還好,終于有一個標致的閨女向他走來?!袄蠣斪?,有事嗎?”老瓦頭支支吾吾,卻說:“有廢紙箱么?”閨女說:“沒有?!庇终f:“有廢鐵么?”閨女搖搖頭,一扭屁股,魚一樣回去了。老瓦頭回頭看著鐵鎖,小聲說:“這里的人這么洋活?我看了怎么跟掉進陷阱里似的?”鐵鎖說:“爹,跟俺走?!睜恐贤哳^的袖口,走出售樓處,在對過不遠的路邊蹲了下來。

蹲下來,兩雙眼睛卻往售樓處這邊打探。老瓦頭說:“鐵鎖,這售樓處可靠么?”鐵鎖說:“還能不可靠么?”老瓦頭說:“我看著怎么像是騙人的?”鐵鎖說:“還能是騙人的么?”老瓦頭說:“他們要是把錢拿跑了怎么辦呢?”鐵鎖說:“他們還能把錢拿跑了嗎?”老瓦頭說:“怎么不能把錢拿跑?你當(dāng)他們是你兒子,不會拿跑?他們把錢拿跑了,你咬他們蛋?誰家的房子能賣三千多一平?不是騙人么?日娘的,三千多在鄉(xiāng)下就夠蓋房子了,在這只能買到蛋子大一塊地方?蛋子大的地方,一頭羊都拴不了,要賣三千多?蛋子大的地方,要多少塊磚?一塊磚一毛五,怎么算算出三千多?這不是騙人是什么?”

老瓦頭越說越氣,說到后來,聲音提高了八度,像是跟誰吵架似的。老瓦頭以為這樣說,售樓處的人會出來巴結(jié)他的。事實是售樓處的自動門一直關(guān)閉得很好。

鐵鎖說:“爹,你別說了。俺等著,沒有人來買他的樓,他自然就降價了?!?/p>

老瓦頭瞅著鐵鎖的凸腦門,點點頭。“鐵鎖,錢都帶了嗎?”鐵鎖說:“帶了。”老瓦頭小聲說:“你先回去吧,等降價了再買。有錢還愁買不著東西?”

鐵鎖拉著架子車走了。老瓦頭說:“我去龍湖收幾斤銅?!?/p>

老瓦頭的生活里,除了收破爛外,又多了一樁事。就是每天中午在小冬那里賣掉破爛后,繞一個道,到藍天苑門口樹底下坐坐。也不是乘涼的,也不是避雨的,老瓦頭蹲在架子車上,吸著煙,往售樓處那兒看。他是潛伏在這兒,摸售樓處的底兒的。已經(jīng)在這里蹲點蹲了不少天了。每天過來,他都要看看售樓處的門口停幾輛車,是些什么車,是有錢人的車,還是窮人的車。再盯著那自動門看,看出出進進的有幾個人,都是些什么人,是富人還是窮人,是當(dāng)干部的還是小老百姓。老瓦頭從那些人衣著成色和臉色上看,基本上就可以斷定出售樓處今天賣幾套房子了。是賣一套,還是一套沒賣,老瓦頭覺得他可以斷個八九不離十。

老瓦頭這個時候,就扔了煙蒂,起了身,拉著架子車,無聲地走了。

天黑了回到住處,老瓦頭跟鐵鎖說:“今天售樓處不照,我看了就賣了一套房子?!被蛘哒f:“藍天苑生意不景氣,今天一套也沒賣?!比缓?,喝酒的時候,老瓦頭又說:“不賣一套才好,憋死這幫龜孫!”喝著喝著,老瓦頭又說:“一套不賣,這幫龜孫子還不餓得牙黃?”

老瓦頭這樣觀察了兩個月,也判斷了兩個月,回來就說:“鐵鎖,我看你明天親自去售樓處看看,那幫小子一定餓得不行了,那房子一定降價了!”

鐵鎖看著他爹的光腦殼,肅穆地點點頭。第二天,鐵鎖在淮畔小區(qū)收完破爛,就花了一塊錢坐公交,去了藍天苑。鐵鎖本想抱個兔子回來的,到售樓處一問,才知道,房子不但沒降價,反倒?jié)q了一千多,現(xiàn)在賣四千多了。而且,售樓小姐說:“房子只剩下幾套了,再不買就沒有了?!辫F鎖輕輕嘆了一口氣,從售樓處出來,就像從夢里出來一樣。

鐵鎖回到家,老瓦頭忙忙迎上來,想聽個虛實。鐵鎖看著他爹說:“你八成打盹了吧,看走眼了,人家賣四千多了?!?/p>

坐在床沿上發(fā)愣,鐵鎖就后悔第一次去看房時沒有定下來,錯過良機了。那時候要是買了,回老家挖樹賣,賣黃豆,也許能湊夠個數(shù)?,F(xiàn)在想買,卻漲了一大截子,反倒不容易買了。鐵鎖就想到放在銀行里的錢。那些在銀行里躺著睡大覺的錢,他鐵鎖是用汗水泡過的,這房價一天一天地漲,那錢怎么就不一天一天地漲呢?反倒一天一天地縮呢?

鐵鎖說:“再等等吧,再等等吧。這房價不該漲這么快的。漲這么快,就不對頭了!”看著他爹,他爹擰一下脖子,說:“再等等,再等等。”

過了一段時間,老瓦頭背著手,又去了一趟藍天苑售樓處。老瓦頭這次沒有在門口樹下潛伏,而是拿著一包黃皮渡江,直接開門走了進去。還是一屋子來回走動的臉,沒有一張是看他的。老瓦頭立在那些游動的臉里面,干咳了兩聲。好不容易看到一個穿工作裝的,老瓦頭牽住人家的衣襟,說:“我找你有點事?!蹦侨烁┫骂^,把耳朵交給了老瓦頭的嘴。老瓦頭卻不說話了,拉著那人的手,像拉自家親戚一樣,往外走,在自動門外邊停下來。

“兄弟,來一支?”老瓦頭從黃皮盒子里揪出一支煙,送到那人面前。

那人不抽,說:“你有事就講?!崩贤哳^說:“兄弟,實不相瞞,我是來給俺兒子看房子的。俺兒子老大不小了,我是想給他買個房子,有個家,好結(jié)婚用。就是,就是,我看你這房子有點貴,你高抬個貴手,給客氣點?!蹦侨诵α?,笑過了禮貌地搖頭。老瓦頭說:“多少你也給客氣點。都是不遠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還能要得那么死?我老家是長河口的,你知道長河口吧?以后到我家去玩,我殺豬宰羊給你吃!你給老哥一點面子,多少也得讓個萬兒八千的,老哥家窮,不容易呢。”

那人又笑了,笑過了又禮貌地搖搖頭。

老瓦頭說,蘿卜青菜還可以便宜一些呢!你這房子就不能?

那人說:“不能便宜。老哥你再考慮一下吧?!闭f完轉(zhuǎn)身進去了。

老瓦頭說:“那好吧,你有空到我家喝茶去,我家住化工廠?!?/p>

老瓦頭背著手走了。走著又回了一下頭,想罵一句什么的,踮了踮腳,又放棄了。

老瓦頭忙完了一天,黃昏降臨的時候,老瓦頭拉著空車子,往回趕。在老路上走著,兩旁高大的法國桐枝葉交錯,形成了長長又長長的樹的隧道。樹梢上,無數(shù)只麻雀在黃昏里吵架,它們是來這里投宿的。老瓦頭想,他也該回去投宿了,他也是莊稼地里飛來的一只麻雀呢。老瓦頭走出長長的樹的隧道,往大橋上走的時候,他的心胸開闊起來。是的,老瓦頭每次爬上橋頂,他的心胸都會隨著悠悠東流的河水變得開闊。他會在橋上站一會兒,看看兩邊。西邊,夕陽下沉;東邊,圓月上升;河里,水動船靜,船頭一條黃狗,船尾一個小孩,桅桿上晾著紅格子衣服,空中飄飛著一只只水鳥。老瓦頭看看這些,心里就有一種莫名的激動,那胸口鼓得就像一面迎風(fēng)的帆。

老瓦頭到家的時候,鐵鎖已經(jīng)燒好飯,炒好菜了。收拾收拾,小桌子拉出來,菜盤子擺上,爺兒倆坐下來,小酒就開始了。老瓦頭說:“今天我去看房子了,跟人家討價,沒還下來?!辫F鎖說:“爹,你以后不要去了。反正樓盤多的是,咱以后再到別處看看,遇到合適的再說?!崩贤哳^說:“價格會不會也高呢?”鐵鎖說:“誰知道呢?拿不準。早幾年房子是賣不掉的,誰知這幾年是邪了門了,房子好賣了!”老瓦頭說:“要不,咱買不起大的,咱買一套小一點的?”鐵鎖說:“小一點的也得四五十平方吧?”老瓦頭說:“就沒有再小一點的?”鐵鎖說:“怕是沒有吧。”老瓦頭說:“那就買四五十平方的。錢可差不多?”鐵鎖說:“差不多吧?!崩贤哳^說:“要是還不夠,我回去把樹挖了賣了。”鐵鎖一仰脖子,喝了一盅酒。老瓦頭吃了一筷魚,又說:“買個四五十平方的,你跟紅英在城里過,我跟你媽還在鄉(xiāng)下。”鐵鎖看看他爹,說:“爹,不急。等等再說,不急?!?/p>

鐵鎖嘴上說不急,老瓦頭知道兒子心里是急的。來城里埋頭安心收破爛,也快三年了,紅英在家也等了三年了,能不急嗎?這三年,父子倆辛辛苦苦,也攢了一些錢,可是誰會想到,錢的腳沒有房子的腳大,錢的腳緊跑慢跑也攆不上房子的腳!老瓦頭覺得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弄不清,理來理去,算來算去,他都弄不清。老瓦頭嗞地喝了半口酒。

“我也二年沒回去了,我想明兒回去看看你媽。”老瓦頭說。

天越來越冷了。

被窩里的鐵鎖也感到越來越冷。爹在時,雖然說爹的腳是臭的,可是被窩里暖烘烘的。他睡在被窩里,睡在爹的腳頭,一點也不感到冷?,F(xiàn)在爹回去了,鐵鎖一個人睡在床上,覺得有點不是滋味。外面的風(fēng)又呲著牙叫開了,推他的門,捅他的窗,像要造反似的。老家里也這樣冷嗎?鐵鎖想到了老家里的娘,還有媳婦。媳婦!鐵鎖扯著被子,往懷里掖了掖。聽著風(fēng)聲胡亂地想,鐵鎖就想起了床底下紙箱里的那個碗。哦,那草綠色的粗瓷碗!他是想看看的。他欠起身,往床頭地下看看,小黑狗在那里舔食,那草綠色的粗瓷碗,現(xiàn)在成了狗的食碗。

熄了燈,睡吧。

明天的日子還要繼續(xù)。

菜又貴了。又貴了。鐵鎖笨,也發(fā)覺了這段時間有點反常了。小青菜前幾天還一塊多的,這兩天三塊多了,白菜、蘿卜,在老家三毛多,這里賣到四五塊!土豆、蒜頭,在老家沒人吃,它們也好意思跟著漲,賣到六塊!肉就不用說了,豬肉早些天才七八塊,現(xiàn)在賣到十一二塊了!奶奶的,還讓人活嗎?

鐵鎖越發(fā)地感到日子就像紅英洗的衣服,越擰越緊,越擰水越少了。這給鐵鎖直接的威脅,就像身上背著一塊沉重的鐵,天天想著不知怎么放下來才好。天氣要下雪了,鐵鎖的心里也在下雪。每天起早撿垃圾、收破爛,他再也不敢掉以輕心了。他必須精打細算,把每一分錢都用在刀刃上,而且還要省吃儉用,不能浪費一粒米、半個饃。鐵鎖去菜場買菜,就不再買肉了,魚還沒有提價,白鰱子才兩塊多,比小青菜還實惠,算是最便宜的了。鐵鎖就買魚吃。跟小黑狗一塊吃。天天吃魚,天天吃魚,鐵鎖覺得他和小黑狗都快變成貓了。

這其實還不算什么。鐵鎖最憂心的,其實還是房子。房子就像魚刺,一直卡在他的喉嚨,他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成了他心里的糾結(jié),時時刻刻地痛。

這些天,鐵鎖去看過幾個樓盤。鐵鎖以為總有一個樓盤會比藍天苑便宜一些的,去了才知道,都比藍天苑貴,一個比一個貴。御花園帶閣樓的,五千多;東方星座高層的,六千多;市中心時代廣場,兩年前,四千多,現(xiàn)在七千多了!乖乖!大提速?。疵秃ur啊。除了有錢的,除了做官的,誰能買得起?一套房子幾十上百萬,一輩子不吃不喝,下輩子不吃不喝也買不起啊。

鐵鎖抱著饒幸的心理,又回到了藍天苑。他想著,如果藍天苑沒有進一步漲價,他扒了皮也要把房子買了!他不想這樣像天天想紅英一樣走不安坐不實了。他鐵鎖覺得這樣玩沒意思了。鐵鎖進了售樓處,一打聽,工作人員說:“一期、二期都賣完了?!辫F鎖說:“三期呢?”工作人員說:“三期還有少量戶型?!?/p>

“多少錢?”

“五千?!?/p>

鐵鎖回到家,收拾一下桌子,開始吃魚喝酒。

爹不在跟前,鐵鎖就少了管束。一盅盅慢慢地暈著,鐵鎖喝到后來,眼淚絲絲的。

鐵鎖懷疑了自己的決定,在城里買房子是不是個錯誤?老家農(nóng)村天高地廣,為什么不在家蓋樓,偏偏要跟城里人擠?鐵鎖心思有了回轉(zhuǎn),跟自己說,明兒個回家買磚去。忽又一想,不!決不回去!城里人可以買房子,他鐵鎖為什么不可以?他非要把房子買了,今生今世,他買定了!他要買個好房子,把娘接來,把紅英接來。他要讓紅英給他生孩子,他要讓紙箱里的那些小玩意成為他孩子最好的玩具,他要讓他的孩子跟城里的孩子一樣,好好念書,長大了好好賺錢買房子……

他從此往后,還要省吃儉用一些,還要好好收破爛。他買房子的錢只差一點了,只差一點了??炝?,他鐵鎖快要買房子了!

鐵鎖又想到了他放在銀行里的錢。那些錢,壓在銀行里快三年了,會不會發(fā)霉?銀行的人會把它們拿出來曬太陽嗎?他的錢!他多想看看他的錢是什么樣子的。他多么希望他的錢能長出翅膀,能下蛋,變成更多的錢。他的錢變得太慢太慢了。鐵鎖覺得,他的錢快要變成紙了!

鐵鎖喝干一盅酒,然后,他就把盅子扔在地上,摔碎了。

鐵鎖趴在桌子上,痛哭起來。

鐵鎖喝醉了。

鐵鎖后來是被凍醒的。醒了之后,鐵鎖發(fā)現(xiàn)自己還坐在桌子邊。鐵鎖上床,鉆進被窩里。他想安下心來,好好睡一覺的,可是頭腦昏沉,他怎么也睡不著了。

他抽了一支煙,腦子似乎又清醒了一步,不由得又往深處質(zhì)疑起自己的決定來。我在城里買房子到底是對是錯?我在農(nóng)村不是有家嗎?為什么要來城里湊熱鬧?城里有什么好?如果不是想在城里買房子,他這幾年賺的錢,應(yīng)該早已在家里蓋了樓了!甚至,他和紅英早就結(jié)婚了,或許孩子都上幼兒園了!

可是……鐵鎖想,我為什么要在城里買房子?

鐵鎖想到了小冬。他媽的小冬。他是資本家了,卻沒有在城里買房子。而我要在城里買房子。憑什么呀?我比小冬多長一個蛋嗎?

一截?zé)熁覐蔫F鎖的指端無聲地落下來。

老瓦頭回老家過了一個禮拜,就回來了。

走的時候,老瓦頭知道老伴愛吃果點,就到三馬路食品批發(fā)市場批了幾斤果品帶回去。回來的時候,老瓦頭又從家里背了一口袋花生來。鐵鎖娘跟老瓦頭交代,花生煮著吃好,鐵鎖從小就喜歡吃水煮花生。老瓦頭想,煮著吃,炸著吃,都好,都是一盤菜呢。

“紅英這孩子好,又給你做一身衣裳?!崩贤哳^對鐵鎖說。

“媽呢?”

“你媽也好?!?/p>

“家里裝電話了。你想家了,就給家里打電話?!崩贤哳^對鐵鎖說。

“知道?!辫F鎖說。

“收好?!崩贤哳^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鐵鎖。

鐵鎖打開看。里面是一沓子錢。都是新的,粉紅的。

“這是兩萬塊。我這次回去,把黃豆賣了,把小豬小羊也賣了,家后的兩棵榆樹也挖了賣了?!?/p>

“爹,誰讓你回去賣的?家里不吃了?”

“這不又回來掙了嗎?你拿好,湊湊買房子?!?/p>

鐵鎖看著錢,想到了老家的那兩棵老榆樹。那榆樹是爺爺栽的,都活了上百歲了。爹說等到他和媽百年了,就把榆樹挖了打棺材。他跟媽一人一口?,F(xiàn)在,爹卻把榆樹挖了賣錢了。

鐵鎖眼毛上的一顆淚珠掉了下來。

“爹?!辫F鎖看著錢說:“我不想在城里買房子了。俺年底回家蓋樓?!?/p>

“不回家蓋樓?!崩贤哳^說,“現(xiàn)在家里要統(tǒng)一規(guī)劃,統(tǒng)一蓋樓了。我來的時候,鄉(xiāng)里的人已經(jīng)到俺莊子了,手里拿著皮尺、本子、筆,挨家挨戶量宅基地呢,說是明年就要扒房子了,統(tǒng)一蓋新大樓了,公家補錢,這是好事呢!”

鐵鎖像沒聽明白似的,愣愣地瞅著他爹。

老瓦頭說:“這兩天出去打聽房價了嗎?”

鐵鎖說:“打聽了,藍天苑三期漲到五千了?!?/p>

“噢?”老瓦頭歪著頭,抵一支煙出來,點上,吸著。

后來有一天,老瓦頭又去了藍天苑。一問,人家說,房子賣完了。

鐵鎖拉一車廢銅爛鐵到小冬收購站賣,交易過后,小冬扔給鐵鎖一支煙,兩人坐下來扯淡,扯著扯著,就扯到老家規(guī)劃蓋樓的事。鐵鎖問小冬:“小冬,聽說老家快要拆遷蓋新樓了,你知道嗎?”小冬說:“我怎會不知道?大龍三個月前就打電話來跟我說了?!辫F鎖說:“小冬,你覺得這會是真的嗎?”小冬說:“是真的。大龍是隊長,鄉(xiāng)里的規(guī)劃,他都知道,他還會騙我?你聽誰說的?”鐵鎖說:“我爹回來說的?!毙《f:“就是呀!老叔回來說的,還會有假?你不信,你打電話問問大龍?!辫F鎖臉一青,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不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小冬晃著二郎腿說:“拆遷了才好,我早就盼著拆遷了,拆遷了國家給一大筆錢,買什么沒有?”鐵鎖說:“房子扒了,你怎么回去住?”小冬說:“鎖哥,你傻呀,咱有了錢,還怕沒地方???咱不能來城里買房子?”鐵鎖吸了一口煙,點點頭,說:“那也倒是。你買了房子了嗎?”小冬說:“買了,春天那會就買了?!辫F鎖問:“買在哪里?”小冬說:“新城區(qū),新城別野?!辫F鎖一驚,說:“新城別野都是有錢人住的!新城別野好貴啊!”小冬淡淡地說:“一兩百萬?!?/p>

新城區(qū)的確有個新城別墅群,小冬就是在那里花了一百五十萬,買了一棟。小冬和鐵鎖都不認識別墅的“墅”字,就覺得面熟,不知道怎么讀,兩個人就把“別墅”讀成了“別野”。鐵鎖說:“乖乖,還是你有錢!”小冬仰脖子一笑,說:“我有屁的錢?還不是找人做的貸款?”鐵鎖說:“俺不信,你還要做貸款買別野?”小冬說:“廢話!不做銀行按揭,誰會買?傻呀!”鐵鎖不大明白,他不知道銀行按揭是怎么回事?!百I房子把存在銀行里的錢取出來買就是了,還按什么揭?按手指印?”小冬說:“你買房子不做貸款?”鐵鎖說:“俺要買房子,就不做貸款。做貸款買房子不丟人嗎?”小冬蹙著眼眉:“丟什么人?”鐵鎖說:“買不起就不買,還要借錢買房子?”小冬就哈哈笑起來。說:“鎖哥,你真有意思,你可曉得,現(xiàn)在買商品房,有幾家不是貸款買呀!有那個閑錢,早拿出去做生意了,還投進來買房子?”鐵鎖不以為然,說:“俺就想拿現(xiàn)錢買房子.”小冬說:“你有錢??!你有錢,就不要做貸款了!”鐵鎖羞羞一笑,說:“我哪里有錢?!毙《f:“明白不就得啦,要買趁早買,現(xiàn)在是剛需,房子只會漲價,不會掉價!”鐵鎖不明白什么叫剛需,但他很清楚房價一直往前跑,他脫了鞋也攆不上。鐵鎖說:“俺一直在準備錢,幾年前差了一截,追到現(xiàn)在還差了一截,我靠!”小冬說:“你再不抓緊買,差的就不是一小截了,就是一大截了?!?/p>

鐵鎖掏一支黃皮渡江給小冬。小冬沒要。小冬說:“你抽我的,我這是大中華!”鐵鎖把他的黃皮渡江夾在耳廓上,接了小冬的大中華。小冬說:“準備在哪里買房子?”鐵鎖說:“原來想在藍天苑買的,前兩天我爹去看了,人家說,賣完了?!毙《f:“我給你推薦個地方,西區(qū)的錦瑟年華。新開發(fā)的樓盤,聽說價格還不錯。錦瑟年華離二中近,你以后有了孩子,到二中讀書也方便。”

鐵鎖思慮著,說:“那倒也不錯,我明天抽個空去看看?!毙《f:“要買就抓緊,錢不夠就貸款?!辫F鎖說:“貸款好貸嗎?”小冬說:“本城人貸款好貸,開發(fā)商給你辦好。像俺們外地人,貸款買房不太順當(dāng),要拿出一定手續(xù),聽說還要找人擔(dān)保。”鐵鎖說:“哦!那俺就拿自己的錢買?!?/p>

第二天,鐵鎖從淮畔小區(qū)門口坐公交,去了錦瑟年華。錦瑟年華樓盤坐落在西區(qū)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高層,房價相對于市區(qū)的幾個樓盤還是便宜的,四千八。就像小冬說的,錦瑟年華離二中很近。鐵鎖繞著樓盤看過去,很滿意;又繞著樓盤看回來,還是很滿意。鐵鎖于是進了售樓處,問開發(fā)商,開發(fā)商說:“明年春天交付使用。”鐵鎖點點頭,滿意地圍著沙盤看。沙盤做得逼真,里面的小燈泡閃亮著,一會兒紅,一會兒藍,一會兒黃,實在也是好看。寬寬的馬路,闊闊的廣場,小轎車,穿著洋氣的人,超市,影院,KTV……真的不錯,人間天堂啊。鐵鎖似乎看到了高層中有一處亮著彩燈的房子,就是他的家,他的城里的家。他似乎看到了那裝修豪華的房子里,坐著他娘,坐著他爹,坐著他的媳婦紅英,還有那個拿著小木槍玩耍的孩子……鐵鎖很高興,他決計就把房子買在錦瑟年華了。他要回去跟他爹說說,跟他爹好好研究研究。

晚上,爺兒倆在小屋里吃魚就花生米喝酒的時候,就買房子的事,慎重研究起來。

老瓦頭說:“這不是小事,這是大事,一輩子的大事?!?/p>

鐵鎖說:“我知道?!?/p>

老瓦頭說:“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建一個家不容易啊。當(dāng)年你爺爺在長河口蓋了三間草屋,那就是家啊,傳到我手里,我花了大力,蓋了三間瓦屋,現(xiàn)在該是你成家立業(yè)的時候了,咱能在城里買房子,那是祖輩的夢啊,可不能有了閃失!”

鐵鎖說:“我知道,爹。”

鐵鎖想買個八十多平米的房子。錦瑟年華的戶型有三種,六十多的,八十多的,一百多的。六十多的,一室一廳,有點小了,兩口子住,爹娘往哪里安排?一百多的,好是好,怕是手里的錢缺口更大了,也不能買的。就買八十多的吧。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大臥室咱兩口子睡,小臥室爹娘睡,以后有了孩子,就擠在他奶奶床上,跟他奶奶睡好了。

“這八十多的,要多少錢?”老瓦頭問。

“四千八一平方,打五千算,也得四十多萬?!辫F鎖說。

“咱們現(xiàn)在存了多少錢?”老瓦頭問。

“該有四十萬了吧。存折都在席子底下呢,我等會找個計算器算算?!辫F鎖說。

“差得不多了?!崩贤哳^喝了一盅酒。

“差得不多了。”鐵鎖說。

“不怕。還有半年多時間賺錢呢。咱能湊齊,不欠人家一分的?!崩贤哳^往嘴里塞了一筷魚。

吐了刺,老瓦頭又一問:“會不會還要漲?”

“誰知道呢?現(xiàn)在這行情不好說?!辫F鎖牙板子嘬著油炸花生米。

老瓦頭又傾了一盅酒。

鐵鎖斜老瓦頭一眼,說:“爹你少喝,你血壓不是高嗎?非要喝這么多貓尿?”

“我沒事的,死不了?!崩贤哳^說。又俯下身子,跟鐵鎖小聲說:“我估摸著這房價漲到頭了,你記著,有漲就有跌,就像咱爺兒倆天天爬淮河大橋,上去一個坡,翻過去就是下坡了!鐵鎖,你留意著,看看最近的房子會不會跌?一旦跌了,咱就立馬把房子抓到手!我就不信,房子只漲不跌?”

鐵鎖看著他的爹。他爹喝酒喝熱了,眼眉毛上一邊掛著一個汗珠,像螢火蟲屁股上的燈籠。

鐵鎖謹記了爹的預(yù)言,每天忙于收破爛賺錢的時候,也沒有忘記西區(qū)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錦瑟年華,也沒有忘記向同道打聽房價的漲跌情況。鐵鎖是巴不得房價下跌的。越跌越好,跌得越狠越好,那樣他就會離他的錦瑟年華越來越近了。錦瑟年華,那是他的夢,那是他的理想,是他的奮斗目標。

可是鐵鎖聽到的都是房子漲價的消息。像四面楚歌一樣,把鐵鎖團團圍住,讓他不安。鐵鎖不完全相信這些消息的真實性。他在想,為什么就沒有一個是掉價的消息?

鐵鎖用了半天時間,走訪了幾個樓盤,一問才確信,房價仍在上升。箭頭是往上指的,沒有一個是走到半路折了回來往下指的。鐵鎖有點灰心??纯促I房子的人,卻多如螞蟻,甚至還排起了長龍,鐵鎖就想在心里罵,罵他們,你們都怎么了?都瘋了嗎?為什么樓盤越來越多,價格卻越來越貴?價格越來越貴,為什么你們還要拼命地買?

鐵鎖叫出租車了。這是鐵鎖來到城里幾年來,第一次打車。去了西區(qū)的錦瑟年華。他擔(dān)心他的錦瑟年華也會隨大流,見風(fēng)長。一問,人家說:“沒漲,還是四千八?!辫F鎖長舒了一口氣,幾乎要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了。

老瓦頭這些天也沒有忘記打問行情。他一聽說房子又漲了,他的腿就有點發(fā)軟。他想到兒子就要買房子了,老天!千萬不能漲呢。你要漲,就等到俺的孩兒有了歸宿,你再漲吧。我老漢是謝天謝地。

老瓦頭拉著架子車,到了龍湖小區(qū)門口,抬頭就看見了處在塵土飛揚中的六號樓。六號樓是老姊妹住的樓?,F(xiàn)在,這棟樓扒了。老瓦頭記起老姊妹給他說過的話,就往二樓的窗戶看看,心想著老姊妹你要是在里面,就趕快出來跑吧,你家的大樓要倒了!事實上老姊妹不會在里面。老瓦頭看到二樓的窗戶框子已經(jīng)掉了下來,扯著鋼筋,懸在半空中。只剩下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張緘默無言的嘴。老瓦頭身子有些發(fā)抖,當(dāng)他緊接著又看到一面墻轟然倒塌、磚頭四下崩散時,他的心臟突然疼痛起來。他手捂著心口,趴下身子,胸口抵在架子車的車把上。老瓦頭表情痛苦地看著那棟骨肉分裂的樓,眼里爬滿了恐慌和茫然。他心疼這棟大樓,一套房子幾十上百萬啊,兒子苦苦追了幾年,也沒能買上一套,這好好的高樓怎么說扒就扒了?那些磚頭,那些鋼筋,都是錢??!

老瓦頭看了一會兒,覺得不能再看了,他直起腰來,又看了一眼,就拖著架子車走了。

老瓦頭回到住處,跟鐵鎖講,龍湖小區(qū)的六號樓推倒了。鐵鎖不以為然地看了他爹一眼,說:“哦。爹,你明天可以去砸磚頭、撿碎鋼筋了?!崩贤哳^沒有說話,坐到桌子前喝酒,一頓飯也沒有吭一聲。

老瓦頭在床上躺下來,當(dāng)他合上眼睛的時候,他隱隱聽到了來自遙遠的轟鳴聲。那是路面被碾壓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幾乎要震破老瓦頭的耳膜了。老瓦頭睜了一只眼,看看是怎么回事,只見老堂屋的屋頂向下傾塌,塵土漫卷,只聽“轟”的一聲爆響,四面墻被推倒了。他和他的老伴,還有紅英,還有豬和羊,都被埋在塵土里面。

“轟!”又是一聲巨響。

這巨響,把老瓦頭從夢里彈出來,他驚恐萬狀地坐在床上,額頭上的冷汗流了下來。

老瓦頭真的聽到了轟鳴聲。他從夢里跳出來,又仿佛此刻重回夢里。他枯坐在床上,而外面火光沖天,火紅一片。他的床前趴著一塊像狗熊一樣黑乎乎的東西,而房頂又被砸開了一個三角形的大洞。

老瓦頭哆嗦起來。他看看床那頭。鐵鎖還在睡著。那狗熊一樣的東西就趴在鐵鎖這頭的床腿邊。

“鐵鎖,鐵鎖……”老瓦頭抖著手,推他的兒子。鐵鎖醒了,瞇著眼看他爹。他爹說:“鐵鎖,你看看房頂。”鐵鎖看看房頂,嚇了一跳?!暗?,房頂怎么有個大洞?”老瓦頭說:“誰知道呢?我做了個夢,醒來就有個洞。”“地上趴的什么?”鐵鎖問。老瓦頭說:“我看像狗熊?!辫F鎖說:“爹,我看到洞外面一片通紅?!崩贤哳^說:“我也看到了?!辫F鎖說:“爹,我看到天上星星了,那星星像寶石,亮亮的?!崩贤哳^說:“你沒聽到什么聲音嗎?”鐵鎖說:“我沒聽到。爹,是不是天塌了,石頭砸在咱這小屋里?”老瓦頭發(fā)著哭腔道:“誰知道呢?兒啊,咱爺兒倆快逃吧!天八成塌了!”

當(dāng)然不會是天塌了。老瓦頭是被嚇傻了。第二天老瓦頭知道了,原來是化工廠的某個大爐子爆炸了,一塊黑鐵崩到半空,然后垂直落下,穿過房頂,砸在老瓦頭的床前。

老瓦頭聽到這事,更是后怕,像酒后寒一樣,老瓦頭的身子打了三天哆嗦。

后來有一天,老瓦頭拉著架子車,找到了龍湖公園東門的老姊妹。

老瓦頭坐在手紙攤子前,跟老姊妹說了這幾天發(fā)生的不好的情況,要老姊妹幫他租個房子,他要搬家,不能再在那嚇人的鬼地方住了。

老姊妹說,西區(qū)的大柏地那里房子便宜,都是村民自己蓋的,一月幾十塊錢,明兒個叫你兒子去看看。

老瓦頭說:“那也照。明兒就叫鐵鎖去看。謝了老姊妹了?!崩湘⒚谜f:“不謝。就是大柏地有點遠,往那里去,要過六股道天橋?!崩贤哳^說:“不怕。咱這幾年爬淮河大橋都爬慣了?!?/p>

老瓦頭推著車子走的時候,老姊妹送給老瓦頭一箱蒙牛酸奶。老姊妹的女婿前幾天從外地回來看她,買了兩箱酸奶,她喝不完那么多,就送了老瓦頭一箱,讓老瓦頭帶回去,每天早上起來喝一袋。

老瓦頭搬家了。現(xiàn)在,他和兒子不住在化工廠旁邊那個骯臟不堪的小巷子里了。他們現(xiàn)在住在大柏地。也是一間小屋。一床,一桌,一爐,幾雙筷子,幾個碗,還有一條小黑狗。

不過還好,大柏地離錦瑟年華不遠。這樣,老瓦頭爺兒倆就可以經(jīng)常到錦瑟年華看看房價了。

錦瑟年華的房價沒漲。還是四千八。

隔幾天,鐵鎖就去看一次,回來跟他爹講,沒漲。

隔幾天,鐵鎖又去看一次,回來跟他爹講,還沒漲。

“沒漲好。可不能漲呢!”吃飯的時候,老瓦頭就秘密地跟鐵鎖講:“不要出去跟別人講,別人知道了,就都來買房子了,房子就貴了?!?/p>

鐵鎖看著他爹說:“我知道,這個我知道。”

又過了一些天,鐵鎖又跑去看房價,回來跟他爹說:“錦瑟年華還沒漲價,還是四千八?!?/p>

老瓦頭說:“好,沒漲就好。鐵鎖,抓緊賺錢,錢湊齊了,咱就買?!?/p>

鐵鎖說:“我知道。爹,我天天抓緊呢?!?/p>

吃飯的時候,老瓦頭不知怎的,覺得嚼在嘴里的飯不怎么香了。老瓦頭心里也不得安寧,總像兜著什么沒解開的包袱似的。

“鐵鎖,”老瓦頭說,“錦瑟年華咋地就不漲價呢?”

鐵鎖說:“不漲價好。爹,你還盼著它漲價么?”

老瓦頭說:“爹在琢磨,人家別的樓房都在漲價,錦瑟年華怎么就不漲呢?”

鐵鎖就笑起來??粗?,覺得他爹有點傻。

老瓦頭說:“鐵鎖,這錦瑟年華會不會是騙子呢?”

鐵鎖說:“不會是騙子,你看人家的大樓都蓋到天上了?!?/p>

老瓦頭說:“要不,就是這樓房質(zhì)量有問題?怎能不漲價呢?”

鐵鎖又笑起來,說:“爹,看你!不漲價不好嗎?”

老瓦頭說:“好是好,就是該漲不漲不正常啊!”

夜里睡覺,老瓦頭睡不著。老瓦頭一會兒摸摸鐵鎖的腿,問:“你睡了嗎?”鐵鎖說:“還沒?!币粫河置F鎖的腿,又說:“你睡了嗎?”鐵鎖不說話。鐵鎖睡著了。老瓦頭一夜也沒睡好。天蒙蒙亮的時候,老瓦頭伸手推鐵鎖的屁股,說:“鐵鎖。”

鐵鎖抬頭,說:“爹,你又做夢了?”老瓦頭說:“沒做夢,我一夜都在想,錦瑟年華為什么不漲價呢?會不會心里有鬼呢?”鐵鎖說:“爹,你要是怕他們心里有鬼,咱抓緊把房子買下來,就是自己的了?!崩贤哳^想了想,說:“也是。我看得抓緊把房子買下來,不然會夜長夢多?!?/p>

老瓦頭問兒子:“咱錢也快湊齊了吧?”

鐵鎖說:“快了?!?/p>

老瓦頭說:“要不,鐵鎖,咱做點貸款買吧?”

鐵鎖說:“你不是說做貸款買房子丟人么?”

老瓦頭說:“咱少做一點,盡快還上。”

鐵鎖說:“小冬講做貸款要找人擔(dān)保呢。”

老瓦頭說:“找人擔(dān)保,咱就找人擔(dān)保。俺就找老姊妹。”

鐵鎖哈哈笑了,說:“爹,你真有意思,你那老姊妹都七十歲了,人家會讓她擔(dān)保?”

老瓦頭就不說話了。掏出一支煙,在指甲蓋兒上磕了磕,點上。

過了些時日,老瓦頭又回了一趟老家。前兩天,紅英給鐵鎖打來電話,說村里拆遷了,有不少家房子都扒了,大龍說公家要蓋樓了。鐵鎖就跟他爹說了。老瓦頭說:“我回家看看,再折騰一點錢,回來把房子買了。”

小冬家的樓也扒了。下一家就是老瓦頭的了。老瓦頭看著自家老房子,犯了難。他不想扒。也不是說他多么心疼祖上留下來的房子。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扒了舊的換新的,還不好么?而是,老瓦頭的堂屋里有一窩燕子。四只小雛燕還在窩里嗷嗷待哺,扒了房子,小燕子怎么辦?所以老瓦頭犯愁。

想想,這窩燕子真的是好,每年春天都來到他家堂屋壘窩。那是老鄰居、老親戚了呢!他老瓦頭是年年看著這窩燕子飛走,這窩燕子飛來,是有了感情了!這房子扒了,以后這窩燕子就不會來了。他再也聽不著燕子守在窩邊,嘰喳唱歌了;再也看不到燕子一條線兒蹲在他家電線上談情說愛講故事了。老瓦頭輕嘆一聲,心里像貓兒抓似的,不是滋味。

隊長大龍帶幾個人來跟老瓦頭說扒房子的事。老瓦頭說:“不扒?!贝簖堈f:“不扒?為什么?”老瓦頭說:“我家屋里有一窩燕子,還沒有出窩?!睅讉€人都笑起來。外頭斜眼看老瓦頭,像看一個老古董。

第二天,挖掘機開了進來。老瓦頭不怕。老瓦頭早就認識挖掘機了。老瓦頭抽一支煙,看見挖掘機從村頭開進來,老瓦頭站起來,手里握一柄鐵锨,堵在自己的門口。

為了一窩燕子,老瓦頭成了釘子戶。

莊上的人是不能理解的,都覺得老瓦頭在城里活了幾年,算是白活了。

老瓦頭晚上開了燈,仰著頭,看著屋二梁上的燕子窩,說:“燕子啊,我們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

老瓦頭一不小心,眼淚掉了下來。

二十一天之后,老瓦頭家的老燕子帶著四只小燕子飛跑了。

“轟——”的一聲,老瓦頭家的堂屋倒了。

老瓦頭回到城里,問鐵鎖的第一句話就是:“漲了嗎?”

鐵鎖說:“沒漲,還四千八。”

老瓦頭說:“好。”

鐵鎖說:“爹,咱錢快湊齊了,快了,快了?!?/p>

老瓦頭說:“好。”

鐵鎖收破爛,收了幾件舊電器。有洗衣機,有冰箱,有空調(diào),還有一臺大屁股電視。他不想賣。他要留著。等到房子買了,家里就有電器了。春天也來了,把紅英和娘接到城里來,紅英用洗衣機洗衣服,娘坐在床上看電視……

天色快黑的時候,老瓦頭和鐵鎖往回趕。上天橋得要爬坡,鐵鎖拉著幾樣電器費力地往上爬,老瓦頭跟在后面用力推。上了橋頂,鐵鎖迎著風(fēng)歇一會兒,想到自己的房子就要到手了,快了,快了,快了!鐵鎖一興奮,架著車把,向下坡沖過去。

老瓦頭在橋頂喊:“你慢一點,慢一點!鐵鎖!你剎住閘!……”然后,老瓦頭就聽到“轟”的一聲悶響。

鐵鎖出事了。

他在往下跑的時候,速度越來越快,他控制不了車把,車子裹挾著他,一路下滑,重重地夾抵在橋頭路邊的電線桿上!

老瓦頭小跑著來到跟前的時候,鐵鎖眼里的暮色一下子全黑了。

老瓦頭喊鐵鎖。鐵鎖不再理他。

鐵鎖夾在車子和電線桿之間,像一截被焊死了的折彎了的物體。

老瓦頭說:“鐵鎖,鐵鎖哇,鐵鎖……”

手機響了。鐵鎖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老瓦頭掏出來接聽,腿彎子一軟,坐在地上。

老瓦頭說:“紅英,紅英哇,紅英……”

老瓦頭拉著架子車從龍湖公園東門走過去,老姊妹看到了他,就招手喊道:“老哥,老哥,來坐坐啊。”

老瓦頭沒有聽到似的,拉著車子,往前走。

老姊妹說:“這死老頭子,聾了?!?/p>

“老瓦頭這些天日子過得不好?!?/p>

老瓦頭先是到城畔公墓給兒子買了個墓穴。埋兒子骨灰的時候,老瓦頭說:“鐵鎖,我給你在這里買了房子了,你就在這里吧,好好的,爹會陪著你的,爹也會好好的。鐵鎖,狗日的?!?/p>

老瓦頭在公墓旁邊的草坡上,搭了一個草庵子,草庵子不大,就像當(dāng)年的瓜棚子,能住下他和老伴。這樣就好了,老瓦頭想,他和老伴可以常年住在這里,天天跟兒子說話了。

不錯的。后面是山,前面是河。風(fēng)和日麗。

一天,老瓦頭跟老伴說:“鐵鎖娘,有一些日子沒見著老姊妹了,俺今兒個到市里看看老姊妹去?!?/p>

鐵鎖娘帶著小黑狗,坐上架子車,老瓦頭拉著,順著小路,往市區(qū)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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