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偉
一
我們沿著瀾滄江,以及它的一些支流不斷往上,或者往下。在瀾滄江邊那個叫“舊州”的鎮(zhèn)子上,我強烈意識到那是獨屬于個人的順流與逆流。這次,我們的順流與逆流,沒有任何難度。如果是一個人沿著河流行走,同時還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田野調(diào)查者,那行走過程就會變得很艱難。我知道不同的行走方式會抵達不同的世界。
三年前,我就已經(jīng)來過這個鎮(zhèn)子。那次我們在瀾滄江的一個叫“坡腳”的村寨里待了好長時間,江流從村子前面流過,那時江流清澈得發(fā)藍。在坡腳村,我們吃著瀾滄江的魚,我們吃得津津有味,我們吃得甚至忘記了那次來的目的。然后我們離開坡腳村繼續(xù)逆流而上來到舊州。在舊州的朋友家待了兩天,但沒有走遠。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對這條大江。而這次,我們只是經(jīng)過“坡腳村”,我都來不及細看“坡腳村”的現(xiàn)在,車子便一晃而過。我把時間更多放在舊州。記憶牢靠嗎?但我們總得還要依靠記憶。記憶中我沒有在這個鎮(zhèn)子上到處閑逛,那時一些移民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著房子,那時世界稍顯凌亂與灰頭土臉。而這次,那些房屋早已被有序建著。我們不只出現(xiàn)在了那個整飭有序的移民村,我們還走得更遠,這樣我才來到了那個村寨,我忘了問那些老人那個村寨的名字。老人有四個。
也許用A村,B村,或者C村來指代都行。那就用A村來指代。現(xiàn)在,A村代表了那些江流邊的村寨。來到A村,便是我們走遠的結果,一些東西在吸引著我們不斷走遠。這時吸引著我們的是從坡上往遠處望時見到的瀾滄江,以及從坡上往下就能進入的那些村寨,以及暮色中的涼風,暮色中的莊稼地。我們便從那個坡上往下走入了A村。準確地說,應該是A村的村口,A村的一個村口。A村,B村,或者C村有著無數(shù)的入口。
在舊州,歷史感暫時被放在了一邊,但我也知道歷史感是無法避開的,我必將要與紛繁復雜的歷史感的標識相遇。而在進入A村時,我是把歷史感暫時放了一放,似乎放得足夠輕巧。但我知道,一些極具有歷史感的物事并不輕巧。那時我們同樣可以制造一些歷史感,畢竟我在那棵古木下坐在了那些老人身邊,那些老人本身就有歷史感,只有那棵樹,以及正在墮入暮色中的江流把歷史感掩藏了起來。江流與古木的歷史感,需要有一些標識性的東西來完成反證。我們在江邊上行走時,感受到了越來越濃厚的歷史感。記憶,我們會追隨著江流回到某些記憶之中,一些記憶是極其重要的。
我只是問了一下那棵古樹的大致樹齡,以及詢問了一下那個老人的年齡,古樹年齡是有爭議的,而只有那個老人的年齡沒有任何爭議,85歲。我們關于年齡的對話竟然停在了“85”這個數(shù)字上。在離開那幾個老人之后,我才感覺到很深的缺憾。“85”背后有多少東西值得我們在談話中把暮色染黑,而我們把話題轉移到了別的東西上。我們談到的更多是當下,他們用簡單的幾句就把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總結完畢,這次有那種戛然而止的意味了,貌似真是很簡單,面對著江流的漲落進行著自己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作生活,他們依然歇不下來。他們異常熟悉那條江流,那時我們離鎮(zhèn)子已經(jīng)有一段距離。
舊州。有潞江壩的感覺。甚喜。有群山。江水。村鎮(zhèn)。繁茂的植物與莊稼。河流。流水聲。眼前的這一群老人。對話。我們想用白族話交流,但進行得不是很順暢。我們都意識到了語言的差異。我們先談談語言的差異。我們是說到了好幾個地方語言之間的細微差別。我們都生活在瀾滄江邊,或者它的支流邊,但我們的語言是不一樣的。在潞江壩,我們用方言來交談,我們用漢語在對話。此刻,我們不再用白族話對話,而是開始用漢語對話,一些東西可能會在漢語的表達中失去應有的效果。我們談到了一些植物,我們還談到了眼前的這條江,我還談到了幾年前來這里遭受的夢魘,我們談到了天地自然的美。我們很少談到苦難,我們也根本不談老人身上的遲暮感。在暮色中,我們離苦難很遠。別的我們幾乎沒有進行更多的交流,主要是那時夜幕正在快速拉下。我們提到了在暮色中坐在那樣一棵古木下,而且是坐在坡上正對著那條江的某個彎子,視野開闊。如果不是我的介入,可能那幾個老人會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他們會保持著一種在那個坡上看江以及思考的姿態(tài)。那是思考的姿態(tài),他們在時間面前還未老去的是思考。回歸到自身的思考狀態(tài)。只是他們都不說。或者那時他們已經(jīng)不去思考什么,而是讓自己復歸平靜。他們只是靜默地在那個角落坐著,偶爾才去望望江流,偶爾才去望望那些錯落的莊稼,而我的出現(xiàn),把那樣的平靜打破了。如果不是暮色的原因,我還會在那個世界坐很長時間,我們之間有很多的話要說,與這些老人進行交談時,我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
我們離開了那幾個老人。我們在經(jīng)過他們所住的村寨時,夜色已經(jīng)漆黑。我依然在回味我們之間的對話,我們相談甚歡,至少我那時的感覺是這樣的。流水嘩嘩。我們知道那絕對不是瀾滄江發(fā)出的聲音,那是瀾滄江的某條支流。那是一條在夜色中通過流淌聲就能清晰感知到是清流,與這個季節(jié)我們看到的瀾滄江的色澤不一樣。我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出現(xiàn)在這樣的一條清流邊了,這樣的清流于我們很多人而言,早已是奢侈。那時酒勁正在上涌,我們磕絆著出現(xiàn)在了那條溪流邊上。如果不是酒勁的原因,與那些老人之間的對話可能還會繼續(xù)。我們索性在溪流邊坐了一會兒。我們知道自己還會出現(xiàn)在大江邊,我們早有計劃。我喜歡那條溪流,就像我喜歡任何一條沒有干涸的瀾滄江的支流一樣。我喜歡那條大江,就像我一直喜歡怒江一樣。我們在暗夜里經(jīng)過整飭有序的移民村,我們的目的是那座橫跨瀾滄江的大橋,我們走過那座橋,我們是在夜色中進入了江對岸的那個村落。大江的聲音在夜色中竟消退了,我們想聽聽大江的聲音。大江無聲。那條清流卻激越有聲。我們五個人走過了一座橋,我們走進了一些村莊,我們在一條大江邊走過。請注意,我們是五個人走過了一座橋,我們是五個人走進了A村,我們是五個人從一條大江邊走過。數(shù)字在這里具有著特別的深意,數(shù)字變得不再簡單,我不斷揣摩著這些數(shù)字,以及這些數(shù)字背后的許多東西。在大橋上,我甚至赤裸了一會兒上身,在一條江面前繼續(xù)矯情。請注意,在那座大橋上赤裸著上身的就只有一個人。我抑制不住讓自己在一條大江面前徹底敞開的渴念。這多少與那時涌上來的酒勁有關系。那時我想起了在怒江邊,由于天氣熱的原因,我們經(jīng)常赤裸著上身進入那些自然之中。這時我確實沒有想過任何有關歷史感的物事,我只是想到了當時的自己內(nèi)心最為真實的想法。
從來到舊州開始,我就開始感受到了那種群山之間的風景的偉大,特別是有那么一條大江和那樣的村寨組合而成的風景的偉大。是偉大,在我這里并沒有任何虛夸,至少于我便是偉大的。我們在那些風景迅速抽身,我們只是花了一個白天和一個夜晚的時間,但我們都感覺到了那樣偉大的風景在內(nèi)部所刻下的印痕,我們將很長時間,甚至永遠都無法走出那些風景,我也將永遠無法忘卻與那些老人進行有關時間的對話。沿著一條大江順流,或逆流,太多有意思的對話接踵而至。
二
這次我把注意力放在了江河之上。除了江河,以及與江流有關的物事,我似乎不再去關注什么。民間文化與瀾滄江。我找尋著有關民間文化的一些蛛絲馬跡。民間文化與瀾滄江的支流。瀾滄江的支流。數(shù)不清的支流。在群山之間,經(jīng)常會有與眾多支流相遇產(chǎn)生的詫異感。這是在很多時間里,我們不曾想過的。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些支流,一些碎片。我會把自己的很多思緒強加到那些支流與碎片之上,有點近乎是被我隨意篡改的世界與時間,只能猜測一部分,合理的猜測,或者是自己所希望所渴求的猜測,但我們也在行走中慢慢接近了世界的真實。這次,猜測與臆想將更少出現(xiàn),我想把世界的真實完整與不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
在這之前,我只知道瀾滄江的一些支流。而與瀾滄江支流有關的文化,我只是簡單地知道一些。那些存在于江河兩岸的村落,以及在村落里生長與消失的文化,我不斷梳理著那些村落與文化。這次,是吹吹腔藝術。對這種民間藝術的依然存在,我們是有某種不可言說的詫異,畢竟好些民間藝術遭受了嚴重侵蝕,變得支離破碎,有些已經(jīng)徹底消失。而吹吹腔藝術以及別的一些民間藝術依然在堅韌地存在著,這是會讓人感到驚詫的。只有在這些民間藝術滋養(yǎng)下成長的我們,才會真正知道那樣的民間藝術對于我們的重要。我們一直渴望那些文化會真正成為文化長河。文化成為長河,文化攜帶著長河的生命力,也就意味著文化在那些群山之間得到了合理存在的方式。我們依然受益于那些民間文化,我們依然受益于一場吹吹腔藝術表演。靈魂在一場吹吹腔藝術表演面前分解。
吹吹腔藝術,是白族傳統(tǒng)的戲劇,里面有著強烈的漢文化的滲透,有好些劇本都是漢族的,但它不是漢族的,是眼前這些群山之間的,是眼前這些江流邊上的。我們看到了漢文化與白族文化的碰撞。在舊州的白族吹吹腔藝術博物館里,我們清晰地看到文化的碰撞與雜糅與再繁衍。那些豐富的臉譜,那些用手指上的顏料就可以變臉的藝人,那些有著蒼涼激越優(yōu)美唱腔的藝人,那些華麗的服飾,那些村落中央顯眼的戲臺,那些正在唱著的戲,那些在戲臺之下來看表演的人。這時歷史感開始出現(xiàn)。時間與空間共同營造的歷史感,開始在那些村落里變得濃厚起來。來自不同的村寨的民間戲團曾幾次來到舊州,盡情地唱著,不同的腔調(diào)在這里交匯碰撞,真是像極了無數(shù)支流的匯合,匯合之后又平靜地朝遠方流去。
這次,我們并沒能親自目睹一場戲的上演,我只能在那個博物館中聽著錄制下來的一些片段。我們很多人同樣只能如此。而我曾多次看過這種戲。與白族吹吹腔藝術對應的是一群又一群民間藝人。吹吹腔藝術,在這之前,我早已熟稔無比,我是受過吹吹腔藝術濡染的人,只是那時我還不知道那就是吹吹腔藝術。那時我們很多人還沒有學會用漢語交流。我記憶中的某一部分被這種藝術占據(jù)著。時間與空間在那些民間藝術上完成了復雜的糅合繁衍。在瀾滄江邊,在瀾滄江的支流沘江邊,在沘江的支流箐干坪河邊,在沘江的支流象圖河邊,這種民間藝術在一些節(jié)日里上演,往往是在春節(jié)時候。我只是在箐干坪那個村落里聽過這種戲,箐干坪的廟宇正對著的是一個紅石崖,紅石崖上有著一個用石灰或者別的東西涂抹成的彎形月亮。
在這個村落里,我看到了戲臺的破敗與經(jīng)過重新的修繕,我同樣經(jīng)歷了吹吹腔藝術從有到停然后又重新有的過程。這個過程暗含深意,這里面有著我們對于一種民間藝術的態(tài)度與認識。當這種民間藝術成為我們?nèi)粘I畹囊徊糠趾?,我們會對這樣的民間藝術很迷戀,我們會在這種藝術停歇的那段時間感到某種程度的不適,那時我們真希望這樣的民間藝術會永不停歇地存在著。而突然有了第一年的不唱,再到第二年第三年的不唱后,我們似乎也習慣了這樣一種民間藝術在那個村寨的消弭。而當這種民間藝術,再次重新在那個經(jīng)過修葺一新的戲臺上上演時,我們很多人的內(nèi)心是異常復雜的。
現(xiàn)在,我就在舊州再次遭遇了吹吹腔藝術。在遇見這種藝術之前的晚上,我在舊州喝得酩酊大醉,并在酩酊大醉中沉沉睡去。我們一杯一杯地干著白酒或啤酒,那時我們眼里只有酒,那時我們都感覺到了酒的好,那時在酒的麻醉中,我們不斷提到自己的生存現(xiàn)狀,我們更多顧及自我。我們沒有去多想第二天的行程。我們是不談民間藝術,但我們談到了眼前的世界,我們都談到了對于眼前的世界的不同程度的熱愛。他們的熱愛與我的熱愛是不同的。我們對于一個世界的感情都是不一樣的。但這時對于一個世界的感覺竟貌似變得簡單。我們都在這樣的世界里放開了自己,我們還談到了現(xiàn)在與理想,我們都感覺到了理想與現(xiàn)在的折疊與重疊。我是在醉眼蒙眬中聽到了“吹吹腔藝術”這樣的表達,但我沒有過多在意。
如果我們在喝酒的過程中好好談談這種民間藝術的話,又會是什么樣子?這只能去思考,或者連思考的意義都沒有了,畢竟那時我們眼里只是酒,我們只是在頭暈目眩中走出了茶室,那時我有種強烈的渴望就是再次去江邊,但最終我并沒有再次來到江邊。那時我只是在那個有著雜草叢生的土路上望了望夜色中的群山,以及豎起耳朵好好聽了一會江流的聲音,那時群山隱去,那時江流無聲。
在江霧中醒來之后,前天我們一起喝酒的那群人幾乎都已經(jīng)不在了,他們中的一些人可能暫時已經(jīng)離開了那個世界,其中一些人正在用自己習慣的方式在那個世界中生活著。我們來到了那個吹吹腔藝術博物館。與白族吹吹腔藝術在這樣的時間與空間再次相遇,感到很意外,但又有抑制不住的喜悅。我不曾想過那里會有一個專門陳列吹吹腔藝術的博物館。與博物館對應的必然是某種博大與厚重,至少我們能在那個博物館里感受到一種民間藝術的厚實。極具白族色彩的民間藝術,那是一種民間藝術在那些群山之間的生長姿態(tài),這時它就成了眼前的這些群山之間的,這時它就成了眼前的這些江流邊上的。
一個吹吹腔藝術博物館,另外一種保存的方式。而在箐干坪那個村寨里,只有一個保存的方式,那就是在戲臺上繼續(xù)唱著。而在舊州,兩種保存的方式都有。我真希望能在舊州看一次最為原始的吹吹腔藝術。而最終我只看到了一個小片段,沒有穿任何的戲服,也沒有經(jīng)過任何的化妝,那是最為純正的腔調(diào),甚至沒有眾多腔調(diào)的雜糅,而在平時我所聽到的都是各種腔調(diào)的雜糅,我在平時是感受到了它那最為豐富的一面。而現(xiàn)在我看到了這種藝術被分解,分解成一個又一個的碎片,然后是一個又一個碎片的組合。我走不出這種純正唯一的腔調(diào),這種腔調(diào)不斷在耳邊縈繞著。當我把眼睛暫時閉上,我能感覺到那個唱者穿起了華麗的戲服,并化起了華麗的妝,各種腔調(diào)開始變得復雜起來了。
趙四貴,在瀾滄江邊的吹吹腔博物館里,我想到的是他,年紀比我小很多,平時在某座城市里打工,在某些日子里回到瀾滄江支流邊的某個村落里唱戲,唱得很好。有時我們會在一起,但我們很少談起白族吹吹腔藝術,其中有次他是提到了舊州,那是我現(xiàn)在出現(xiàn)的河流邊的這個鎮(zhèn)子無疑,他們在這里盡情地唱戲。而在更多時間里,他們不唱戲。我在瀾滄江的支流邊的某個村子里(具體地說是沘江的某條支流一個叫箐干坪的村落里)聽過幾次這樣的戲,記憶中那是民間樸素的對立,人們通過唱戲去消除一些民間的樸素,那是喧鬧的,服飾是華麗的,唱給人的同時還唱給神靈天地。就在那個博物館的二樓,我看到了一個民間藝人正給一些小娃娃教學,那時服飾的華麗不在,我聽到了吹吹腔那一平腔的悅耳動聽。我就在那里反復聽了好幾遍,那個調(diào)子我熟悉又不熟悉。我繼續(xù)好好咀嚼了一下這樣的表達:我們五個人進入了一個村寨,我們五個人跨過了大橋,我們一群人走進了那個博物館,我們一群人不斷看著那些陳列著的各種服飾、臉譜、曲調(diào)、藝人、工具、步伐……我一個人呆呆地聽著那個反復播放的調(diào)子。
在那些在時光中絲毫不褪色的服飾面前,我們感覺到了某種滿足,即便我們看到了有些服飾已經(jīng)變得破舊不堪。我們真是希望那樣的民間藝術會繼續(xù)博大厚實下去。我們都知道那樣的繼續(xù)并不平順,逆流而上。有些游魚早已無法繼續(xù)逆流而上。一些民間藝術也要面臨著游魚一樣的境地。這些民間藝術同樣要面臨著順流與逆流的境遇。我們都希望會有著更多的順流吧!而我們在順流的同時,更多是在逆流。我們?nèi)鄠€人走過了一些橋,我們走進了一些村莊,我們在一條大江邊走過,我們?nèi)鄠€人面對著白族吹吹腔藝術。
現(xiàn)在趙四貴并不在箐干坪河邊的那個村落里,而是早已沿著沘江,早已沿著瀾滄江的某些支流來到下關打工,我不知道在打工過程中,他還會不會想起在舊州在出生地唱戲的情景。我還沒有聽過趙四貴唱戲,我跟他說以后要找機會聽他唱一段。他面色復雜,他說出了自己內(nèi)心的隱憂,他說地方劇團一般都是自費,年輕人又不是特別愛好喜歡,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出演。那時我們不再繼續(xù)談論這個事情。而在那個博物館里閑逛之時,我似乎又看到了某種可能性。也許,在人們自身對這種戲的重視之下,我還有機會聽趙四貴唱一段。來上一段?現(xiàn)在?趙四貴搖了搖頭,覺得在這里是不合適的,那時我們不在舊州也不在箐干坪,我們是在下關的某個出租屋里。而現(xiàn)在,我就一個人在那個博物館里聽著一些片段,我把耳機戴了起來,我把聲音放大了些,我只是到了博物館的二層,聽了幾段就離開了。那時,只有自己明白內(nèi)心的復雜。我和楊華提到了趙四貴,我說好長時間沒有在一起了,想給他打個電話,楊華說他已經(jīng)不在這個城市了,他去了深圳。我們在瀾滄江邊,或者是在沘江邊渴望聽到一群民間藝人的回聲,我們甚至不希望那樣的回聲能越過那些群山,我們心中都有那樣小小的念想:在那些群山之間來回激蕩已經(jīng)足夠。他們都在完成屬于他們的使命,而我們早已對使命感感到淡漠,他們要在時間與空間交織的經(jīng)緯間完成那些隱秘的使命。在一個又一個仍健在或早已離世的民間藝人面前,我會有強烈的挫敗感,我需要他們的溫度與信念。他們早已在用精神與技藝的完美組構完成與眾神之間的對話,而當這一切復歸平靜,當這一切在喧囂的世界里被淹沒,成為某種小眾化的東西時,我們?nèi)杂X得慶幸,我們慶幸他們?nèi)匀话l(fā)聲。我們不需要舉棋不定。但我們看到了一些民間藝人的舉棋不定,畢竟我們看到了趙四貴口中所言的一群人,他們并沒有真正把心思放在那種民間藝術上,他們只是抽空進行著那種民間,他們的時間會經(jīng)常被擠占,他們的心思也經(jīng)常會被擠占。我們是要離開舊州,我們在那之后的幾天里,沒有見到有著戲臺的村落,那主要是與我們的行程有關。
在博物館中,我用黑白的色調(diào)拍了一些圖片。而那些臉譜與戲服,似乎我是無法真正用黑白來輕易定義。黑白只是強化了時間感,以及藝術存在本身。而那時我們更需要的是色調(diào)的絢爛。黑白相間是過往的時間與空間。絢爛的色調(diào),是過往與現(xiàn)在的時間與空間的交雜。一些破舊的戲服。我們總以為這些是必然會一直存在的。我們也希望這些一直存在。只有那些民間戲團才知道這個過程的異常艱難。我們是只看到了表象的輕易。掀房頂?shù)娜?,房頂上是草茂密。逆流而上,我們將要進行的是逆流而上。我們想到了逆流而上的游魚。耳邊縈繞不去的依然是一平腔的妙不可言。我突然之間就成為那種藝術的一部分。
三
沘江河。如果這樣表達命名的話,深有意味。江河的過去與現(xiàn)在。我更喜歡“沘江”這樣的命名,里面暗含著氣勢,同時暗含著流量的充足。氣勢與流量對于一條以江命名的河流太過重要了。而當江變成河之后,流量與氣勢會瞬間變小。這樣的命名里面一定會有著某種無奈與憂慮。而真實的情形是這樣的命名似乎從未出現(xiàn),就像此刻,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就是“沘江”。在這個雨季看到這條江的流量時,我并沒有多少憂慮,確實是有江的樣子。
我們將逆流而上,我們到達的白石鎮(zhèn)離我出生地很近。但那樣的近并沒有消除我對于這個地方的陌生。在這之前,我都只是匆匆走過,而只有這次我是徹底慢下來認真地對一條江以及它的兩岸進行審視。在這條江流面前,我無法拒絕的就是歷史感的濃厚與對我的猛烈沖擊。那樣的沖擊,沒有任何暴力意味。我喜歡那樣的沖擊。有許多村落是需要我真正深入的,并以很特殊的姿態(tài)深入其中。那些群山之間以及江流邊上的村落里暗含著很多東西。我可以隨意深入一個村落,就可以采擷到一片絢爛的云彩。云彩就在那里絢爛地飛著,只是有那么一會兒,我走神了。我在“順蕩”那個村落里徹底醒來,如果在這個村落里待的時間長一些,我將不會對這個村落有著如何不負責任的簡單判斷。我只好把大部分時間花在了深入那個有著梵文碑刻的火葬墓群和彩鳳橋上。那些碑文暗含著太多我們無法破譯的東西,那時我們需要的就是深入時間深處,才有可能真正認識一個火葬墓群。而彩鳳橋上有著翔實的漢字碑文,似乎一切已經(jīng)變得敞亮明了,我們只需要通過那些文字就能抵達那個存在時間深處的空間。我們看到了人們有序地在橋上走著,畢竟那個碑文里面翔實地記錄著。我看到了那幾匹馬。我看到了一些亂畫的圖案。而在黑白色調(diào)的作用下,那些隨意涂抹的圖案竟顯現(xiàn)出另外一種效果。
河流色澤也頗具意味。太多的不安。純凈的色澤在哪里。紅河。紅色的河流,只有這個季節(jié)是這種顏色。那是卷裹著太多泥沙的河流所呈現(xiàn)出來的模樣。這樣的色澤會迷惑人,很多人和我談論起這條河流的色澤,我們甚至談論到了這樣的色澤在某一瞬間所呈現(xiàn)出來的美。我們是覺得很美,那又是讓人詫異的美。但只有我們在沘江邊生活的人自己知道,我們是不想過多要這樣的美的。我就生活在這條江的某條支流邊,我更明白這條江的一些源頭出現(xiàn)了問題。但我們對它的情感依然是那般復雜,我們熱愛這條江,這條江里面貯存了太多我們的記憶。許多記憶風吹云散,但更多記憶在一條江面前卻變得異常清晰。只有我們生活在它兩岸的人才知道。
在江流的兩岸,我看到了蒼鷹的俯沖,我還看到了烏鴉的靜默與閑逸。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見過烏鴉了,這時烏鴉背后一切隱喻的色彩都已經(jīng)不在,它們只是成了一種久違的鳥,它們同樣會在江邊俯沖,只是俯沖的姿勢與蒼鷹不同。那是在逐漸變暗的暮色中,在一個苞谷稻子還未被完全收割的世界里,它們必然不會是饑腸轆轆,它們的到來不只是為了食物,這時我們就成為這些飛鳥,我們的到來目的其實也并不明確,我們也想來那么一次俯沖,也想擁有那么一會的閑逸。我們對自己在順流與逆流的過程中所會遇到的物事沒有任何準備。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只是意識到自己的感官正不斷被打開,最終我們不只是成為飛鳥。我小心翼翼地離開了那些蒼鷹與烏鴉,我希望它們能在那個世界中存在的時間會長一些,也希望它們會不斷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好讓自己知道那便是蒼鷹,那便是烏鴉。不然隨著蒼鷹與烏鴉的消失,所伴隨的可能還是我們的鑒別能力與判斷能力的不斷下降。而現(xiàn)在,我所面對的是實實在在的蒼鷹,是實實在在的烏鴉,還有實實在在的其他。
沘江。沘江最終匯入瀾滄江。沘江上。沘江邊。三座古橋。兩座風雨橋。一座藤橋。風雨橋,一座叫通京橋,一座叫彩鳳橋。沘江上不只是有這么多橋。曾在《暗夜的星辰》里寫過這樣的文字:
提到云龍橋,我會把想象的空間扯遠一點,那是另外一個縣———云龍縣,在那個縣的各個角落里有著種類繁多的橋。古橋的世界異常豐富,以及眾多古橋背后眾多的工匠,以及眾多古橋下面流淌著的河流。瀾滄江,沘江,瀾滄江無數(shù)的支流,沘江無數(shù)的支流。藤橋,鐵索橋,風雨橋……而現(xiàn)在那些河流的流量正在減少,有些甚至干涸,橋便成了突兀的存在。我在看著其中一座橋時,隔著橋百米處一男一女正在渡河,那樣的渡河在洪水還未發(fā)的季節(jié)里沒多少危險,而多少成了反諷的存在。橋的作用,以及那些附帶在美學上的意義,在那樣的反諷面前多少顯得有點無措。但很多橋依然在用著,很多只是經(jīng)過了一定修復,修復的橋的存在,更多是美感與獨特的意義了。而這次,河流的流量不小。與上次給我的感受完全不一樣。我開始認真地審視這條于我有著無法輕易言說的河流。我們先是從石門逆流而上,在逆流的過程中,我們進行得有點斷斷續(xù)續(xù)。然后我們順流而下,順流而下時,我們幾乎沒有進行任何的停頓。雨水季節(jié),水的流量漲起,那些橋的作用又開始顯現(xiàn)出來,那些曾經(jīng)不負責任的妄談被徹底擊潰,我沒有看到任何人在渡河。我們便真正走入了那幾座橋上。藤橋夾在兩座風雨橋之間。在那些橋面前,我唯一能想象得到的是智慧,我們就是在面對著人類的智慧,智慧早已超越了時間與空間,有那么一會兒我們也成為了智慧的一部分。藤橋邊,沒有任何時間記錄。而在另外兩座橋上,有著清晰的時間記錄,在彩鳳橋上我們還看到了村規(guī)民約以及過橋條約。當藤橋沒有任何的時間記錄之后,變得神秘起來,藤橋背后的智慧是獨屬于這片土地的。藤橋很特別,我在藤橋上來回走了兩回,并在藤橋邊坐了好長時間。藤橋搖晃著,藤橋下的流水嘩嘩。
四
諾鄧。保留著讓人吃驚的完整的古建筑與文化,過往的時間不只是記憶那么簡單,而是有其不可替代的意義。古建筑在時間面前的堅韌,會讓人打開無限的想象。墮入其中,然后到處找尋著出去的路徑。勉強地把這個古村落與沘江聯(lián)系在了一起,或者其實并不勉強,這里有沘江的支流,沘江又是瀾滄江的支流。諾鄧在這里將被我一筆帶過,就像我已經(jīng)一筆帶過了多個別的村落一樣,你必然要采取這樣的方式暫時略過一些東西。但只有自己知道,我是無法真正忽略這些江流兩岸的村落的,里面有著太多的東西。某一天我會跟你說:
我?guī)闳タ匆恍┕糯迓浒伞村,B村,C村。我們?nèi)タ纯瓷钊粘5臎]落。我們?nèi)タ纯匆粋€村落的過去、現(xiàn)在以及可能的未來,那可能是屬于古村落的未來,也可能是屬于某些人的未來。我們?nèi)タ纯垂糯迓涞拿栏?。我們可以去看那些細部的東西,細密畫家一般的精致與天馬行空,或者那就是同樣擅長細密畫的工匠制造的精致與天馬行空。我們還可以看看其他。
而現(xiàn)在我要跟你說,我?guī)闳タ匆恍┙?,或者就一條大江,以及它無數(shù)或大或小的支流。這條江叫“瀾滄江”,其中有一條重要的支流叫“沘江”。我們?nèi)タ纯唇鞯默F(xiàn)在與過去,我們?nèi)タ纯唇鲀砂兜默F(xiàn)在與過去。江流之上。江流本身。江流兩岸。與江流有關的更多就是天馬行空。這是能讓你的想象力無限噴發(fā)的江流世界。我似乎想解決的便是帕斯卡爾一般的憂慮:“我們僅請教于耳朵,我們?nèi)鄙傩撵`?!庇缮砣胄?。在江流邊靜默,只想著眼前的江流,只想著我們已經(jīng)進入另外一個近乎幻想中的世界,我們是為了喜悅而來。飛鳥、河流、民間藝術、古橋這些都給我們帶來了無盡的喜悅。江水嘩嘩流著,河水嘩嘩淌著。這一刻,嘩嘩的流水聲與任何時候都不一樣。我們正用江流的聲音來填補著心靈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