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沒有見過大海,直到十九歲那年,在沙漠的旁邊,讀了王蒙的小說《海的夢》,仿佛在小說里看見了真正的大海。記得那個晚上,把小說放在一邊,躺在床上睡不著覺,竟然委屈得流出淚來,為什么被生在沙漠邊緣?而且是兩個最大的沙漠——塔克拉瑪干和古爾班通古特。一個十九歲的男人,他在塔克拉瑪干沙漠旁邊的喀什噶爾,他渾身發(fā)熱,感覺到還有無限的生命力,他當時已經(jīng)熱愛小說,他絕望地問自己有一天你也能去寫小說嗎?
他以為自己永遠離不開沙漠,所以就在小說里更加熱愛大海。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誰讀過王蒙的小說《海的夢》,不知道誰讀的時候哭了,反正你們沒讀,我讀過,你們沒哭,我哭了。從那時起寫小說竟然成了人生最大的愿望。
2
一個人從青年到中年,從渾身發(fā)熱,到漸漸感覺到冷,他開始渴望海邊的太陽,渴望熱帶的空氣,他知道有些老了,已經(jīng)不好意思對女孩子們說起自己的歲數(shù)了,那時他竟然渴望在海邊有自己的房子,能坐在陽臺上看見大海。
3
他在地圖上看到了陵水。沒有聽說過陵水,現(xiàn)在看到了陵水兩個字。那被海水的藍色包圍的兩個字讓他睡不著覺了,那兒是熱帶,充滿了熱帶植物,那兒可以彌補他十九歲那年在王蒙小說里發(fā)現(xiàn)的委屈。
其實,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去過很多海,從南到北,從東到西,他一直渴望在海邊有個家。
然后,他就站在了陵水的海邊,那海水真的跟喀什噶爾的天空一樣藍,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游歷,他知道這片??隙ㄊ侵袊罡蓛舻暮A?。什么是最干凈的海呢?他問自己。那就是還能讓你像十九歲時一樣流淚的大海。
“海風(fēng)讓我憂,海浪讓我愁”,他從海上的浪花里聽到了這首王蒙當年唱出的歌謠,他問身邊的人:
這兒叫什么?
香水灣。
三亞嗎?
陵水。
4
從那時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八年,他知道自己在陵水的海邊香水灣有個家,那個家里可以看見大海,可以讀書,可以聽音樂。
在香水灣的那個有些衰老的中年人早已把王蒙的《海的夢》放在記憶最深處了,只是他坐在陽臺上望著大海時,還是和十九歲那年一樣委屈。
他面對大海,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腳步已經(jīng)停下來,面對海的聲音,他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沒有語言。朝海的盡頭望過去,他已經(jīng)被嘲笑了:你們?nèi)祟愓娴挠虚L壽的人?
5
在海邊總是要吃魚的,香水灣里一斤不太大的石斑魚當時才十五塊錢。每天一大早,都會到漁村里的小橋邊去買剛從海里捕來的魚。陵水香水灣的女人們那么利索,她們總是不用你說,都會為你把魚收拾好。陵水的女人們辛苦,她們被太陽曬得很黑,她們永遠在勞作,她們的男人呢?是坐在街邊小店里喝茶吃檳榔的那些永遠悠閑的大老爺們嗎?
在海邊總是要喝酒的,當?shù)氐拿拙婆葜鞣N藥材,不去管他治什么病,反正喝酒吃魚總會忘記苦難,稍微喝多點,便能看見香水灣海面上的彩虹。
在海邊總是要開車的,海邊的高速路上從來沒有堵車,甚至看不到一輛車,你開著車,頭上是陵水的藍天白云,旁邊就是閃爍著光芒的海水,你讓海風(fēng)拼命吹著你,你聽著鮑勃·迪倫為你唱著歌,你正在從香水灣駛向陵水,七八公里的路你總是開不夠,你可能會去陵水電影院看場最新的電影(陵水的電影院跟北京一樣現(xiàn)代),里邊與你共同看著一部電影的那些孩子們跟北京深圳的孩子們完全一樣,沒有差別。
你可能會在陵水吃廣東早茶或者廣東晚茶,你會在喝茶的時候?qū)ε笥颜f:走在南國炎熱街道的燈光里,你像海明威當年走在古巴一樣。
6
在陵水的香水灣總是要讀書的。在大海邊讀書是從少年到中年的理想,到老年時還會有這樣奢侈的理想嗎?他坐在海邊讀書時總是會不停地問自己。他發(fā)現(xiàn)在大海邊變得喜歡自問自答,這是哲學(xué)家的境界嗎?
有好幾年在香水灣只讀一本書——《日瓦格醫(yī)生》,有感慨了,甚至?xí)肫饋斫o遠在美國的兒子寫封信,這封信寫自陵水發(fā)往美國紐約:兒子,這封信應(yīng)該取個名字,叫香水灣的《日瓦格醫(yī)生》。兒子,你們喜歡法國,德國,美國,很難喜歡俄國。沒有對你說過《安娜·卡列尼娜》,卻為你推薦了《教父》。第一次讓你認真看的一部電影,還記得嗎?《蠅王》,兒童們在荒島上相互殘殺的那部,那是你上初一?以后讓你看了意大利的《天堂電影院》,甚至于奧地利的《狗日子》,卻一直沒有提醒你去看看《日瓦格醫(yī)生》,俄國不重要嗎?蘇聯(lián)不重要嗎?《日瓦格醫(yī)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卻又到海邊來讀小說。那是1987年版的,近800頁,卻只有3元3角人民幣。為什么非要到海邊來看?爸爸身上真的沾上了那種做作的灰塵。在北京的灰天灰地里,在總是沒有陽光的陽臺上,爸爸渴望在海南的海邊,在有海水和綠樹的地方去讀《日瓦格醫(yī)生》。你在美國,卻突然想對你說說俄國。你或許已經(jīng)有些美國化了,但是,俄國——蘇聯(lián)——卻總是讓爸爸憂傷。
7
今年春天在陵水香水灣坐在陽臺上,又反復(fù)讀阿列克謝耶維奇女士的《二手時間》,又忍不住寫出感慨:阿列克謝耶維奇和她的《二手時間》來到了中國,仿佛當年的斯特恩和他的莫扎特來到了中國一樣,讓那些滿懷理想,充滿委屈的知識分子們沉重、陰郁而又堅定的思考里突然充滿了不確定性并且灑滿了午后的陽光。
許多年來都被俄羅斯知識分子確切說應(yīng)該是蘇聯(lián)時期知識分子身上的美感沖擊,隨便說說那些光輝的姓名都亢奮、感動,讓陰郁的夏天、冬天立即飄過了藍天白云,縈繞著春天里的感傷……但是阿列克謝耶維奇一夜之間改變了我們的堅定,她還沒有太使勁,那些無比堅定的人就開始變得迷惘。
8
2016年10月28日,與《民族文學(xué)》同道們告別后,又一次來到陵水的香水灣時,北京已是初冬,香水灣仍然溫暖如夏。坐在陽臺上喝酒看著大海,這次不讀帕斯捷爾納克,也不讀阿列克謝耶維奇,而是讀自己出版不久的長篇小說《喀什噶爾》,寫了幾年的小說沒有人讀,那作家本人就自己讀吧。面對大海,品讀自己的作品,內(nèi)心果真是失落而又絕望的嗎?
那個叫王剛的作家他真的是在陵水的香水灣發(fā)現(xiàn)的——當一個作家其實是很幸福的。他花了很多心血寫出了自己的長篇小說,可是,沒有人讀,沒有人去發(fā)現(xiàn)他的聰明,巧妙和智慧了??墒?,一個作家能夠自我欣賞是多么美好,多么幸運。特別是那些寫長篇小說的作家,他們尤其幸運,因為小說很長,一時半會兒還讀不完,那種幸福就會不斷延長,自我欣賞、自戀本是不好的詞匯,但是,那個叫做王剛的作家他讀著自己的小說時,卻完全忘記了要節(jié)制這種可怕的情緒,因為一點點一滴滴地品味自己最新小說,很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后的樂園。時代已經(jīng)拋棄了他們的長篇小說,可是,他還活著,他繼續(xù)走在死胡同里,那條無比狹窄的胡同讓他不能回頭,他只好繼續(xù)走下去。當他讀到小說第55頁時,抬起頭來,再一次透過樹叢看著那片三角形的海面,他無比確定地對自己說:作家欣賞自己的作品,如同女人欣賞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