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我讀書幾乎是不加選擇的,或者是一部名著,或者是一部書的書名優(yōu)美生動吸引我,隨手拈來,放在床邊,以備夜讀所用。用這種方式我讀到了許多文學(xué)精品。令人愉悅的閱讀每年都會出現(xiàn)幾次。
給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讀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那時我在北師大求學(xué),一位好友向我推薦并把《麥田守望者》借給我。我只花了一天工夫就把書看完了。我記得看完最后一頁的時候教室里已經(jīng)空空蕩蕩,校工在走廊里經(jīng)過,把燈一盞盞地拉滅。我走出教室,內(nèi)心也是一片憂傷的黑暗。我想象那個美國男孩在城市里的游歷,我想象我也有個“老菲芯”一樣的小妹妹,我可以跟她開玩笑,也可以向她傾訴我的煩惱。
那段時間,塞林格是我最癡迷的作家。我把能覓到的他的所有作品都讀了。我無法解釋我對他的這一份鐘愛,也許是那種青春啟迪和自由舒暢的語感深深地感染了我。我因此把《麥田守望者》作為一種文學(xué)精品的模式。這種模式有悖于學(xué)院式的模式類型,它對我的影響也區(qū)別于我當時閱讀的《靜靜的頓河》,它直接滲入我的心靈和精神,而不是被經(jīng)典所熏陶。
直到現(xiàn)在我還無法完全擺脫塞林格的陰影。我的一些短篇小說中可以看見這種柔弱的水一樣的風(fēng)格和語言。今天的文壇是爭相破壞偶像的時代,人們普遍認為塞林格是淺薄的誤人子弟的二流作家,這使我心酸。我希望別人不要當我的面鄙視他。我珍惜塞林格給我的第一線光輝,這是人之常情。誰也不應(yīng)該把一張用破了的錢幣撕碎,至少我不這么干。
現(xiàn)在說一說博爾赫斯。大概是一九八四年,我在北師大圖書館的新書卡片盒里翻到這部書名,我借到了博爾赫斯的小說集,從而深深陷入博爾赫斯的迷宮和陷阱里。一種特殊的立體幾何般的小說思維,一種簡單而優(yōu)雅的敘述語言,一種黑洞式的深邃無際的藝術(shù)魅力。坦率地說,我不能理解博爾赫斯,但我感覺到了博爾赫斯。
我為此迷惑。我無法忘記博爾赫斯對我的沖擊。幾年以后我在編輯部收到一位陌生的四川詩人開愚的一篇散文,題名叫《博爾赫斯的光明》。散文記敘了一個博爾赫斯迷為他的朋友買書寄書的小故事、并描述了博爾赫斯的死給他們帶來的哀傷。我非常喜歡那篇散文,也許它替我寄托了對博爾赫斯的一片深情。雖然我沒能夠把那篇文章發(fā)表出來,但我同開愚一樣相信博爾赫斯給我們帶來了光明,它照亮了一片幽暗的未曾開拓的文學(xué)空間,啟發(fā)了一批心有靈犀的青年作家,使他們得以一顯身手。
閱讀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在閱讀中你的興奮點往往會被觸發(fā),那就給你帶來了愉悅。那種進入作品的感覺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往往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對于一部你喜歡的書,你會記得某些極瑣碎的細節(jié)、拗口的人名、地名、一個小小的場景、幾句人物的對話,甚至?xí)袑懙降幕ㄅc植物的名稱、女孩裙子的顏色、房間里的擺設(shè)和氣味。
兩年前我讀了杜魯門·卡波特的《在蒂凡納進午餐》,我至今記得霍莉小姐不帶公寓鑰匙亂撳鄰居門鈴的情節(jié),記得她的鄉(xiāng)下口音和一只方形藤籃。
有一個炎熱的夏天,我鉆在蚊帳里讀《赫索格》,我至今記得赫索格曾在窗外偷窺他妻子的情人、一個瘸子,他在浴室里給赫索格的小女孩洗澡。他的動作溫柔,目光慈愛,赫索格因此心如刀絞。在索爾·貝婁的另一部作品《洪堡的禮物》中,我知道了矯形床墊和許許多多美國式的俚語。
卡森麥勒的《傷心咖啡館之歌》我讀過兩遍。第一遍是高中時候,我用零花錢買了生平第一本有價值的文學(xué)書籍,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美國當代短篇小說集》。通過這本書我初識美國文學(xué),也讀《傷心咖啡館之歌》。當時覺得小說中的人物太奇怪,不懂其中三昧。到后來重讀此篇時,我不禁要說,什么叫人物,什么叫氛圍,什么叫底蘊和內(nèi)涵,去讀一讀《傷心咖啡館之歌》就明白了。
閱讀確實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摘自《蘇童作品集》)
【賞析】
作為中國當代最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家之一,蘇童毫不避諱地跟我們分享了他的閱讀體驗與文學(xué)審美歷程。從最開始的“不加選擇”,到因朋友的推薦而“被迫選擇”,可這一次的“被迫”卻成了蘇童邁向“主動選擇”的推動力。從此,塞林格、博爾赫斯、卡波特、卡森麥勒……一個個偉大的名字進入了作者的生命體系之中。我們來看蘇童的閱讀過程,其實就像看我們自己一樣。蘇東坡的自勉聯(lián)是“發(fā)憤識遍天下字,立志讀盡人間書”??晌覀冎溃@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閱讀的過程一定是伴隨著選擇的,或許可以說,我們選擇讀什么樣的書,將來就會成為什么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