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津
(武漢大學藝術(shù)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在世界影壇上默默無聞的伊朗新電影猶如沙漠中的清泉,帶著它獨特的異域景觀和執(zhí)著的美學風度在國際電影節(jié)上聲名鵲起,成為伊朗走向世界的一張名片。其干凈純潔、返璞歸真的鏡像,對未被世俗污染的兒童心靈的展示,對生命的沉思,對在戰(zhàn)爭和貧困蹂躪下的底層人群命運的寫真,打動了世界各地的觀眾。伊朗新電影的最突出特征是其紀實美學,很多人曾經(jīng)論及。但迄今為止,人們只是談到了伊朗電影紀實美學的各種表征,卻未深入探討這種紀實美學后面隱藏著怎樣的人文關(guān)懷。
作為新崛起的東方電影,伊朗新電影雖然帶有東方國家電影的美學共性,更帶有它獨特的民族氣質(zhì)、異域景觀和視聽語言,打上了伊朗電影的鮮明烙印。
眾所周知,伊朗新電影最大的特點是它的紀錄片式的拍攝方法,大量使用長鏡頭,很少頻繁切換的蒙太奇。長鏡頭最大的功能是還原時空的完整性,給人一種原生態(tài)的美,是最貼近真實的電影語言。伊朗導演善于用長鏡頭透視人性,對人物心理進行細膩刻畫和準確把握。伊朗新電影大多遠離攝影棚,實景拍攝,同期錄音,自然光效,造型和布景實景化。機位上,不少是僵滯的固定機位。最典型的是《邊境布魯斯》,固定的機位,刻板的構(gòu)圖,呆滯的人物,吝嗇的對白,映襯著沒有希望的人生和周而復始、死水一般的生活。其他如阿巴斯的《橄欖樹下的愛情》、《隨風而逝》,尤其是《伍——向小津致敬》中五個前無古人的長鏡頭中那凝固不動的機位,更像是站在世界的岸邊靜觀生命的潮起潮落,生生滅滅。有時電影中又是手提攝影和肩扛攝影的晃蕩畫面,如《醉馬時刻》、《巴比倫之子》等。有的又采用車載鏡頭,使得畫面充滿一種運動的流暢美感,如《明星酒店的客人們》。構(gòu)圖上,因為不在攝影棚里拍攝,除少數(shù)幾部影片外,大多缺少其他電影中的那種嚴謹縝密。視聽語言上,伊朗新電影沒有中國電影那種意識形態(tài)的指向性。精心設(shè)計的機位,反差極大的俯仰鏡頭,對比鮮明的色彩和影調(diào),喻義極強的象征和隱喻,從來就不屬于伊朗新電影。
演員選擇上,伊朗新電影大量使用非職業(yè)演員。在傳統(tǒng)電影中,能進入到鏡頭中的人,不管是主角還是配角,都是有意味的,主角更肩負著繁重的表意功能。而“群眾演員”也擔負著陪襯、反襯等任務(wù),為塑造主人公性格、表達主題服務(wù)。配角有時甚至比主角塑造得還鮮活。像中國電影《芙蓉鎮(zhèn)》中的配角王秋赦和李國香,就比主角秦書田和胡玉音更生動,背負著那個時代濃厚的投影。因此,進入到鏡頭中的人必須千挑萬選,主角更是萬里挑一。但伊朗導演們“認為哪怕是最內(nèi)斂的演技都會破壞畫面的真實”。這不僅表現(xiàn)在片中主角大多是非職業(yè)演員,很多出現(xiàn)在鏡頭中的“群眾演員”也大多與劇情、主題無關(guān),只是隨意拍進來的“過客”,或者說是“來到鏡頭中的人”,因而伊朗電影幾乎少有那種精心設(shè)計的場面調(diào)度。此外,特寫是一種具有極強表意功能又是非常挑剔、規(guī)格極高的鏡頭語言,一種“最能夠體現(xiàn)和貫徹‘文本’的思想意圖和情感指向”[1]的修辭方式,多用于主角。但在伊朗新電影中,特寫則用得多而隨意,漫無目的。有些無關(guān)的路人莫明其妙地就給他們特寫、大特寫??梢哉f,伊朗新電影推翻了傳統(tǒng)電影的視聽法則。
沒有沖突就沒有戲,戲劇性就是制造矛盾沖突,使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具有可觀賞性,完成人物性格的塑造,凸顯主題。然而,伊朗新電影普遍具有去戲劇性的傾向,不對生活進行提煉、集中和概括,稀釋沖突,淡化矛盾,有時甚至是故意繞開沖突和矛盾。如《橄欖樹下的愛情》中侯賽因追趕塔赫莉,導演卻以一個大遠景來呈現(xiàn),女孩繼續(xù)前行,侯賽因折身而返,讓觀眾一頭霧水?!渡幌ⅰ分心切┧廊ビH人的人在廢墟上號啕痛哭的場面,都沒有中近景或特寫,而是放在大遠景中。為追求真實性,有些電影還增加了劇中劇的套層結(jié)構(gòu),強行將觀眾從戲中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消解戲劇的虛擬性。正因此,伊朗新電影往往缺乏那種激動人心、抓人眼球的矛盾沖突,那種讓人如醉如癡的戲劇場景,只是像溪流一樣靜靜流淌,像生活一樣平淡無奇。也正因此,伊朗新電影往往顯得冗長、枯燥而乏味。
開放式的結(jié)尾也是伊朗新電影的一大特征。傳統(tǒng)電影一般按照順序、插敘、倒序展開故事情節(jié),有開始、發(fā)展、高潮、結(jié)束幾個階段,甚至看了開頭就能預知結(jié)尾,因為它們遵循著時間的線性律或因果律。但伊朗新電影往往不知為何始為何終,何時始何時終,開始得莫名其妙,結(jié)束得出乎意外。達魯什·梅赫朱伊在談到其作品《郵差》時說:“我只是提出了問題,而尋找答案是觀眾自己的責任?!卑退挂舱f:“所有影片都應該是開放性的和提出問題的,應該給每一位觀眾留下自由想象的空間,以形成自己的觀點,如果忽視這種自由就回到教訓觀眾的老路子上去了?!盵2]而所有“馬克馬巴夫電影家族”的成員“在拍電影時都不會有完整的劇本。他們認為,當你有了完美的劇本時,所有的問題都得到了答案……在殺青前,沒有人知道故事最后會怎樣結(jié)束”[3]。《何處是我朋友的家》的觀眾怎么會想到小穆罕默德尋找同桌的家那么的困難,而相信《櫻桃的滋味》的觀眾沒有一個會料到故事是那樣的結(jié)尾。然而,這種開放式結(jié)尾正是生活的本相。伊朗新電影導演扛著攝影機走遍大街小巷,走入窮鄉(xiāng)僻壤,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場,就是要用鏡頭真實記錄所看到的一切,呈現(xiàn)不同人的命運。鏡頭所呈現(xiàn)的應該給“觀眾留下自由想象的空間”,只要“我的鏡頭不撒謊”。當然,這只是就主要傾向而言,事實上并非所有的伊朗電影都是這種開放式結(jié)尾。但這種開放式的結(jié)尾絕非散漫無疆,恰恰隱藏著編導們的良苦用心,那正是濃后之淡、大巧之樸,是大師之所以為大師的標志。
巴贊曾說,理想的、完整的電影就是自然現(xiàn)實的摹本?!皵z影的美學潛在特性在于揭示真實?!盵4]不加修飾的客觀的真實勝過一切的巧思、情調(diào)和說教。伊朗新電影不同于好萊塢式大投入、大制作、大題材、大場面的準紀錄片拍攝手法,去掉了一切的偽裝和粉飾,真實得像生活本身。在后現(xiàn)代碎片飛揚的時代,它展現(xiàn)的似乎是人類久遠的事件和情感,讓人恍若隔世。
實際上,伊朗新電影的紀實美學淵源有自,它繼承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伊朗電影的寫實主義傳統(tǒng),經(jīng)過阿巴斯、馬克馬巴夫和年輕一代導演加以發(fā)展而形成的。
伊朗新電影首先受到了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的影響。20世紀50年代,以維斯康蒂、德·西卡等導演的作品為代表的影片進入伊朗,一種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影像風格,充滿人文關(guān)懷的電影打開了伊朗電影人的視野。達魯什·梅赫朱依的《奶?!?1969)表現(xiàn)一個失去心愛的奶牛的農(nóng)人精神失常,將自己當成奶牛,最后被村人綁架掉入水溝死去的故事。影片深受西方文藝思潮的影響,演員表演有夸張痕跡,但對愚昧死寂的鄉(xiāng)村生活的寫真,壓抑窒息的氛圍釀造,對農(nóng)民生活疾苦和心理入木三分的揭示,悲天憫人的情懷,開創(chuàng)了伊朗電影新的美學形態(tài),被認為是伊朗新浪潮電影的開山之作。新浪潮導演薩哈拉布·沙希德·薩勒斯的《簡單事件》(1973)和《靜謐的生活》(1975)等作品,在展示出本土現(xiàn)實生活的陰暗面和底層人物的命運方面,進一步拓展了伊朗當代電影鄉(xiāng)土紀實的影像風格和現(xiàn)實內(nèi)涵,成為后來伊朗新電影的范本和基石。尤其是《靜謐的生活》那種紀錄片式的拍攝手法,生活流的展示,緩慢而靜止的長鏡頭,灰暗的影調(diào),真實得像生活本身,與很多后來的伊朗新電影一樣簡約、緩慢、憂傷。隱藏在這片靜謐背后,除了對生命的靜思,還有對現(xiàn)實的批判。
任何一種藝術(shù)思潮的誕生往往是對上一個思潮的反動、顛覆與解構(gòu)。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伊朗電影較為發(fā)達,電影院遍布各地。然而,伊朗本土主流電影“大多是以商業(yè)盈利為目的,一味地取悅于中產(chǎn)階級的娛樂需求,缺乏深刻的主題和藝術(shù)價值”[5]。充斥于銀幕上的大多是典型的波斯風情電影、進口的好萊塢電影和印度的歌舞片。伴隨著霍梅尼領(lǐng)導的“伊斯蘭革命”的勝利,文化上也開始徹底清算巴列維王朝時期的媚俗、色情、獵奇、低級娛樂傾向。伊斯蘭宗教激進主義是一種宗教復古主義,要求恢復早期伊斯蘭教的純潔教義,凈化伊斯蘭生活方式,反對“西方化”和“世俗化”。整個社會的尚古化和禁欲化氛圍,也促使著伊朗電影去掉革命前電影在形式上的夸飾、夢幻和矯情,向著一種紀實、簡約、含蓄的美學形態(tài)轉(zhuǎn)型。而伊斯蘭革命初期對電影的嚴控和壓制,拍攝環(huán)境的惡劣和拍攝條件的簡陋,也使得伊朗新電影失掉了奢華的土壤,不得不向著具有個人風格的紀實性轉(zhuǎn)型。
伊朗新電影繁榮于“兩伊戰(zhàn)爭”時期,戰(zhàn)爭以及由于戰(zhàn)爭而造成的貧困是伊朗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甩不掉的夢魘。戰(zhàn)爭也改變了伊朗電影的走向,好萊塢造夢工廠那種浮華的視覺盛宴和印度歌舞片那種粉飾現(xiàn)實的歌舞升平,與滿目瘡痍貧困破落的伊朗社會不兼容。在前輩導演開創(chuàng)的鄉(xiāng)土寫實的道路上,伊朗新電影導演將攝影機帶到喧囂的大街小巷,破落的農(nóng)村,閉塞苦難的庫爾德難民營,以“不撒謊的鏡頭”呈現(xiàn)社會底層和弱勢民族的生命哀歌,宗教禁錮下女性的苦難與吶喊。一些人則轉(zhuǎn)過臉去挖掘人類童年的純潔心地,或觸探人類心靈的深度。
當然,伊朗新電影的紀實美學還與新導演們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有關(guān)。新電影導演們不少人早年都有拍紀錄片的經(jīng)歷,如薩雷斯從國外回來后申請拍攝電影,卻因為沒有拍片經(jīng)歷而被拒絕,直到后來拍攝了多部紀錄片后才被允許進入電影領(lǐng)域。阿巴斯早年的《小學新生》、《家庭作業(yè)》、《有序與無序》等都是應政府有關(guān)部門的要求拍攝的紀錄片。馬克馬巴夫拍過準紀錄片《電影萬歲》。年輕一代導演更有不少人在拍劇情片之前都有拍紀錄片的經(jīng)歷,如庫爾德族導演巴赫曼-戈巴迪早年拍的紀錄片《霧中生活》曾獲得了無數(shù)的獎項與贊譽。這種經(jīng)歷造成了他們作品的紀實主義風格就是順理成章的事。
然而,伊朗新電影的紀實主義最根本的內(nèi)在驅(qū)動是其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情懷。在這點上,伊朗新電影不像中國電影往往作為政治斗爭的一翼,肩負著沉重的社會變革任務(wù)。眾所周知,現(xiàn)實主義是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去描寫,但其目的是要創(chuàng)造出不同于現(xiàn)實或者高于現(xiàn)實的“本質(zhì)的真實”。紀實主義是現(xiàn)實主義的一個分支,但紀實主義不遵循現(xiàn)實主義的典型化原則,不去塑造典型人物或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伊朗新電影始終堅守的是對人的命運的關(guān)注,具有宗教般的悲憫情懷。而紀實是最能夠真實地展示普通人、底層人的命運遭際的鏡語。我們可以將伊朗新電影與中國第六代電影進行一番比較。準紀錄片的拍攝手法,“客觀化”的修辭策略,自覺放棄“概括、提煉、典型”這些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法則,通過對生活碎片的拾掇串聯(lián),最大限度地還原生活的原貌,是兩者的共同點。然而,第六代電影極力排斥主觀情感的流露,主張“零度情感”,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中國文學的“新寫實主義”思潮在電影上的反映。而伊朗新電影根本沒有什么創(chuàng)作方法,什么主義,去掉了一切的偽飾,卻在紀實中充滿著人道主義同情,粗糲質(zhì)樸的影像下面是一顆熱的心?!澳律怯靡环N悲憫的目光,來看待在困境中受盡煎熬的弱者,為他們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吶喊?!薄胺路鹗巧系鄣哪抗?,充滿慈悲和憐憫,俯瞰人世間的苦難?!盵6]一個外冷內(nèi)也冷,一個外冷內(nèi)熱,這就是中國第六代電影與伊朗新電影最大的不同。
當然,同樣采用紀實主義方法,伊朗新電影導演的風格并非鐵板一塊,每個導演的氣質(zhì)、美學追求不同,其電影風格也有差異。剝開阿巴斯電影樸實無華的鏡語外殼,里面是盎然的詩意和對生命的凝眸,是巧奪天工的運思。馬克馬巴夫的電影雖然有《魔毯》那樣充滿詩情畫意的愛情寓言,《性和哲學》那樣在嫣然嫵媚的鏡語后面對愛情和生命的思索與追問,但更多的是《坎大哈》、《騎單車的人》等在粗糲的鏡像下面展示的底層、弱勢人群的沉重哀歌。庫爾德族導演巴赫曼·戈巴迪的電影如《醉馬時刻》、《會飛的烏龜》、《半月交響曲》,則主要展現(xiàn)的是“庫爾德族人的信仰、生活和靈魂,描寫了一個民族的精神,無奈與苦難”[7]。而賈法納·帕納西的電影《白氣球》、《誰能帶我回家》,馬基德·馬基迪的《小鞋子》(1998)、《天堂的顏色》(2000)則是呈現(xiàn)沒被世俗污染的兒童的純潔心靈。至于巴曼·法瑪納拉的《樟樹味茉莉香》、達魯什·梅赫朱依的《梨子樹》等則是對生命的回眸與省思。
準紀錄片的拍攝手法,長鏡頭美學追求,使得伊朗新電影缺少傳統(tǒng)電影的起承轉(zhuǎn)合,以及沖突和高潮,只是一味地寫實,一味地呈現(xiàn),讓攝影機匍匐在生活之中,“熱衷于表現(xiàn)農(nóng)村和部落貧民,以及城市貧民的生活窘態(tài)”[8],呈現(xiàn)的是比生活更瑣屑、更司空見慣的現(xiàn)實,更卑微苦難的人生。因此,伊朗新電影在提升了電影美學品格的同時,在國內(nèi)陷入了叫好不叫座的尷尬境地。敘事平鋪,情節(jié)疏散,節(jié)奏滯漫,大量的呆鏡頭、長鏡頭和雜亂無章的空鏡頭,呆得讓人窒息,慢得讓人心慌,空得不知其所以然,所有這些極大地挫傷著觀眾的觀影興趣,考驗著觀眾的觀影耐心。阿巴斯的電影好像故意要讓觀眾看不懂,不惜設(shè)置一個個陷阱,用謎一般的影像“包裹著他最深的思考”。打開豆瓣網(wǎng),看伊朗電影的網(wǎng)評,最??吹降脑捠恰八恕?。而“沉悶”、“枯燥”、“冗長”是網(wǎng)評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除此之外,由于缺乏足夠資金,伊朗新電影不僅影像粗糙,而且數(shù)量下滑,只有那些純商業(yè)娛樂的電影能吸引住大眾,掙到錢[9]。
電影是白日夢,但伊朗新電影主動放棄了電影的白日夢功能。這除了它從不給觀眾未來的預許劵,從不給現(xiàn)實打上柔光的濾鏡,而是將其上面那層紅霧驅(qū)散,裸露出苦難、黑暗甚至丑陋的現(xiàn)實人生,也排斥電影應有的羅曼蒂克情思和綺麗絢爛的光影,連愛情片都拍得枯燥無味。青春偶像、帥男靚女從來都是電影戰(zhàn)無不勝的法寶,能夠制造出大量的“粉絲”,但伊朗電影不生產(chǎn)明星和偶像,大量非職業(yè)演員的使用更使得電影的夢幻感大量流失。以《橄欖樹下的愛情》為例,女一號算不上靚,男一號侯賽因更談不上帥,甚至可以說其貌不揚。影片將本應是一段羅曼蒂克的愛情佳話演繹成重復沉悶的干巴臺詞,如果沒有片尾那個追趕的大遠景長鏡頭提升影片的美學含量,真的是不忍卒看。鏡像理論告訴我們,形成“鏡像階段”的前提性因素是匱乏的出現(xiàn),觀眾看電影總是希望沿著缺席(欲望對象的匱乏)抵達在場。對于普通觀眾來說,他們需要白日夢的安慰,需要虛擬的想象空間來擱置他們在現(xiàn)實中失落的夢想,需要沿著缺席走向在場。但伊朗新電影呈現(xiàn)的卻是比現(xiàn)實更絕望冷酷的世界、更平凡瑣屑的人生、更其貌不揚的非職業(yè)演員,根本不能提供這樣的“一簾幽夢”。這注定了它們對普羅大眾缺乏吸引力,從而票房慘淡。
然而,也不知從何時起,我們這些域外觀眾反倒喜歡伊朗新電影這種返璞歸真的影像、極簡的構(gòu)思;喜歡那份沉重和粗糲,那種毫無人工雕琢的原生態(tài);喜歡鏡頭掃描進的那些日?,嵭?,那些平凡到不知名姓的人及其貧困卑微的生活呈現(xiàn);喜歡那些“幾乎感受不到人和鏡頭的干擾”的非職業(yè)演員。相反,那些按照好萊塢模式拍攝的通俗情節(jié)劇,反倒讓人覺得輕飄而“不伊朗”。為何?因為前者表現(xiàn)的才是真正的伊朗。就像印度的歌舞片千篇一律的情節(jié)劇模式、善惡有報的主題設(shè)置,不能說一點都沒有反映印度的社會現(xiàn)實,至少它們承載了印度的文化傳統(tǒng)、民情風俗和價值觀。但在反映社會的深度、廣度和力度來看,它們遠不能與上世紀50年代由薩蒂亞吉特·雷伊開創(chuàng)的現(xiàn)實主義電影相比。同樣,假若中國電影沒有第六代用“不撒謊的鏡頭”為世紀末以來的中國社會和其中的邊緣人、底層人“立此存照”,只有第五代的寓言中國和西部傳奇,這個時代將會在歷史的檔案中留下一段空白。
伊朗新導演將鏡頭穩(wěn)穩(wěn)地扎根于伊朗社會之中,像探照燈一樣照出了各階層生活的褶皺和人性的里子。然而,如果只是高仿真地紀錄生活的真實,那只要拍紀錄片即可,后者也許更加保真。如此,以阿巴斯為代表的伊朗新電影就不會像旋風一樣席卷世界,超越國族疆域,感動不同膚色不同年齡人的心。伊朗新電影的魅力在于里面有“魂”:在貧窮苦難鋪陳中的悲天憫人,質(zhì)樸無華鏡語后面的溫暖、友誼和愛,苦難童年中的童真童趣,生命的沉思與感悟。那是一種深刻的單純、平凡的偉大,大巧之樸,濃后之淡。但伊朗新電影最獨特的地方還是它的開放式結(jié)尾。這在阿巴斯那兒被用得爐火純青。阿巴斯往往“舍棄因果相關(guān)的敘事規(guī)則,運用省略法造成濃密的詩化語言和意象”。他的電影前面看似平淡無奇,簡單得近乎貧乏,質(zhì)樸得近乎粗糙,但實則是在蓄氣,一切都在為最后的象征、隱喻、提升鋪路。他的《橄欖樹下的愛情》、《櫻桃的滋味》、《隨風而逝》、《生生長流》等都是如此。掐掉片尾,阿巴斯的電影連三流都不入;有了這種天才般的開放式的結(jié)尾,阿巴斯才進入大師的行列。不僅阿巴斯,在其他導演那里,像馬克馬巴夫的《坎大哈》、《無知時刻》、《性與哲學》、《魔毯》等,都是開放式結(jié)尾的典范之作。這種具有象征性意蘊的開放式結(jié)尾提升了伊朗新電影的美學品格,增加了它的主題含量和形而上高度,像探照燈一樣將前面的東西照亮。這種結(jié)尾方式讓觀眾從困頓中猛地驚醒,走出電影院后還在心中反復摩挲,具有一種繞梁三日回味無窮之功效。
伊朗新電影根植于民族文化血脈,以質(zhì)樸、清新的寫實氣質(zhì)和悲憫溫暖的鏡語,在世界電影格局中獨辟蹊徑,開辟出一片嶄新的電影天地。它的成功對于將電影降格為娛樂、狂歡和游戲,商業(yè)化氣息濃郁、價值紊亂的當下中國電影,是一劑催人猛醒的藥!
注釋:
[1] 李顯杰:《電影修辭學》,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5年,第101頁。
[2] [伊朗]阿巴斯:《立方體的六個面——阿巴斯談〈橄欖樹下〉》,單萬里譯,《當代電影》2000年第3期,第39頁。
[3] 江曉雯:《伊朗新電影導演研究》,北京:同心出版社,2011年,第96頁。
[4] [法]安德烈·巴贊:《電影是什么?》,崔君衍譯,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8年,第12頁。
[5] 江曉雯:《伊朗新電影導演研究》,北京:同心出版社,2011年,第7頁。
[6] 江曉雯:《伊朗新電影導演研究》,北京:同心出版社,2011年,第97頁、第100頁。
[7] 朱婧:《苦難民族的藝術(shù)影像——伊朗導演巴赫曼·戈巴迪電影分析》,《藝苑》2006年第7期,第60頁。
[8] 江曉雯:《伊朗新電影導演研究》,北京:同心出版社,2011年,第13頁。
[9] 江曉雯:《伊朗新電影導演研究》,北京:同心出版社,2011年,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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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新電影的最突出特征是其紀實美學,但迄今學界未深入探討這種紀實美學后面的內(nèi)在驅(qū)動?!对诩o實美學的后面》一文從域外電影的影響、伊朗的社會時尚,以及新導演的美學追求諸方面,較為詳細地梳理了伊朗新電影的淵源繼承關(guān)系,認為紀實美學一方面使得新電影受眾面狹窄,同時又提升了伊朗新電影的美學品格,增加了它的主題含量,值得當前的中國電影吸收借鑒。文章由表及里,論證嚴密,從對研究對象的多方位考察中呈現(xiàn)出理論深度,語言流暢,結(jié)構(gòu)完整,是一篇學理性較強、藝術(shù)感覺敏銳的論文。(彭萬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