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星
(中國人民大學(xué) 國學(xué)院,北京 100872 )
?
·哲學(xué)問題研究·
王道與大同
——以《論語》“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章為中心的討論
韓 星
(中國人民大學(xué) 國學(xué)院,北京 100872 )
時論有言孔子儒家的政治理想是王道政治,是當(dāng)今中國政治的發(fā)展方向。以《論語·雍也》篇“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一章為中心,首先比較齊魯兩國的歷史文化淵源以及由此導(dǎo)致的王道政治和霸道政治的不同發(fā)展道路。其次通過歷代對這一章注釋的疏解,說明“齊一變,至于魯”是指由霸道變?yōu)橥醯溃棒斠蛔?,至于道”是指由小康變?yōu)榇笸W詈笫崂砣寮医?jīng)典對“五帝三王”的分言,表明“五帝”是大同時代,“三王”是小康時代,“五帝”是最高理想,“三王”是一般理想。今天,我們研究中國古代的大同小康的基本思想和理念,同時結(jié)合當(dāng)代人類文明的豐富成果,這對于我們立足傳統(tǒng),延續(xù)命脈,面向世界,建設(shè)小康,走向大同,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儒家政治哲學(xué);《論語》;王道;大同;五帝;三王
時論有言,孔子儒家的政治理想是王道政治,“王道政治是儒家以三代圣王之治為歷史原型建構(gòu)起來以解決‘政道’問題的理想模型”,“‘中國文化的內(nèi)在理路’就是‘王道政治’,‘王道政治’就是當(dāng)今中國政治的發(fā)展方向”,“王道政治是對民主政治的揚(yáng)棄與超越,是人類迄今所能構(gòu)想的最完善的政治……不僅是在解決中國的政治問題,也為人類政治指出了一個新的理想、開出了一個新的路向”[1]。果真是這樣嗎?王道政治固然是儒家的政治理想,但并不是最高政治理想,儒家最高的政治理想是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本文試圖通過以《論語·雍也》篇“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一章為中心討論這個問題。
《論語·雍也》載:“子曰:‘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對這一章如何理解?先得從齊魯兩國的歷史文化淵源說起。
西周初年,周公封于魯,建立了魯國,太公封于齊,建立了齊國。兩國建立之后,由于采取了不同的治國方略與具體政策,逐漸形成齊魯兩國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歷史上,齊魯比鄰,而文化則有顯著差異。
齊地在商以前是單純的東夷文化,商興起以后,與商接近的西部、西南部區(qū)域受到了商文化的很大影響,這使齊地文化增加了新內(nèi)容。西周初年,姜太公封于齊,起初勢力僅限于營丘一帶,東夷地方勢力還相當(dāng)強(qiáng)大,即便是營丘,萊侯還要來爭。面對強(qiáng)大的東夷地方勢力,統(tǒng)治者采取了“因其俗,簡其禮”,即《史記·魯世家》所言的“簡其君臣之禮,從其俗也”的方針,在順應(yīng)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民情的基礎(chǔ)上,有選擇地施行周禮,為政簡約易行,緩和了姜齊政權(quán)與東夷民族的矛盾,為齊國奠定了穩(wěn)固的基礎(chǔ)。在經(jīng)濟(jì)上,齊國改變周王朝單一的農(nóng)業(yè)政策,因地制宜,提出了“通工商之業(yè),便漁鹽之利”(《史記·齊太公世家》)、“通末利之道,極女工之巧”(《鹽鐵論·輕重》)等經(jīng)濟(jì)措施,使齊國經(jīng)濟(jì)獲得迅速發(fā)展。在運(yùn)用人才方面,姜太公“舉賢而尚功”,任人唯賢,組成混合統(tǒng)治勢力。太公的這些方針、政策影響到齊國的文化上,就形成了與魯國迥然不同的風(fēng)格。直到春秋時期,管仲相齊之時,仍然采取“俗之所欲,因而欲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的“令順民心”(《史記·管晏列傳》)的政策。
魯國曾是商朝舊都庵,周武王封其弟周公旦于此。由于周王朝新立和周公旦的才干,“周公不就封,留佐武王”,“而使其子伯禽代就封于魯”,“是為魯公”(《史記·魯周公世家》)。另外,在周代眾多的邦國當(dāng)中,魯國乃姬姓“宗邦”,諸侯“望國”,與齊為姜姓不同,故周公給魯國和同在商地的衛(wèi)國規(guī)定的治國方針與晉等國家有異,“皆啟以商政,疆以周索”(《左傳·定公四年》)。這就是說,要在因商之政治商之民的同時,還必須依照周人法度重新分配境內(nèi)的土地和制定供賦徭役的等次。“周索”即周法,是周公設(shè)計的,而魯國則是他的家族的直轄國土,故《左傳·定公十一年》稱魯公“以法則周公,用即命于周”,“以昭周公之德”。魯公伯禽走得更遠(yuǎn),他拒絕順從魯?shù)卦瓉淼牧?xí)俗以開導(dǎo)民心,而是堅持用周禮變革商政。據(jù)《史記·魯周公世家》記載,魯公伯禽與齊太公呂尚同時赴任封國,太公治齊五月報政周王朝。周公問:“何疾也?”太公說:“吾簡其君臣之禮,從其俗也。”而伯禽治魯,三年報政周王朝。周公問:“何遲也?”伯禽說:“齊其俗,革其禮?!边@里主要記載的是魯公伯禽與齊太公呂尚治理兩國政策的差異?!墩f苑·政理》的記載似乎更為詳盡:
伯禽與太公俱受封而各之國,三年,太公來朝。周公問曰:“何治之疾也?”對曰:“尊賢,先疏后親,先義后仁也?!贝税哉咧E也。周公曰:“太公之澤及五世。”五年,伯禽來朝,周公問曰:“何治之難?”對曰:“親親,先內(nèi)后外,先仁后義也?!贝送跽咧E也。周公曰:“魯之澤及十世?!贝唆斢型踣E者,仁厚也;齊有霸跡者,武政也。齊之所以不如魯,太公之賢不如伯禽也。
這里除了政策的差異,還論及政策背后的文化精神,以及由此導(dǎo)致的王道政治和霸道政治的不同發(fā)展道路。
王道政治和霸道政治具體治理措施分別是禮治和法治。據(jù)《淮南子·齊俗訓(xùn)》曰:
昔太公望、周公旦受封而相見。太公問周公曰:“何以治魯?”周公曰:“尊尊親親?!碧唬骸棒攺拇巳跻?。”周公問太公曰:“何以治齊?”太公曰:“舉賢而上功。”周公曰:“后世必有劫殺之君?!逼浜簖R日以大,至霸,二十四世而田氏代之。魯削,至三十二世而亡。
因禮制的基本精神是“尊尊親親”,可見魯是完全貫徹宗法禮制的,搞世卿世祿制,宗法勢力很大,社會發(fā)展緩慢,逐漸走向衰弱。齊則舉賢上功,任用異姓賢才,實(shí)行法治,雖然一度稱霸,后來卻為田氏取代。征諸史實(shí),進(jìn)入春秋時期,管仲相齊,在繼承姜太公治國方針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社會的發(fā)展變化,進(jìn)行了一系列的經(jīng)濟(jì)、政治改革,并以法令的形式固定下來,推行開來,政久成俗,給齊文化注入了新的因素。而魯國是周公之子伯禽的封國,周公無論在幫助武王爭奪天下,還是在成王年幼時平定天下,都有卓著的功勛。因此,魯國初封時不僅受賜豐厚,而且還得到了許多特權(quán),特別是禮樂文化的特權(quán)。魯國到春秋時期仍然能夠堅守周禮。《左傳·閔公元年》曰:齊仲孫湫來省難。仲孫歸,公曰:“魯可取乎?”對曰:“不可。猶秉周禮,周禮,所以本也。臣聞之:國將亡,本必先顛,而后枝葉從之。魯不棄周禮,未可動也?!庇帧蹲髠鳌ふ压辍吩唬簳x侯使韓宣子來聘;觀書于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薄抖Y記·明堂位》記載說:“凡四代之器、服、官,魯兼用之。是故,魯,王禮也,天下傳之久矣?!濒攪▏匾笊虅萘O重,伯禽要把魯國建成宗周模式的東方據(jù)點(diǎn),因此,他們代表周王室擔(dān)負(fù)著鎮(zhèn)撫周邊部族,傳播宗周文化的使命,極力推行周朝禮樂。另外,魯國適宜農(nóng)桑,是一個穩(wěn)定的定居農(nóng)業(yè)社會,在這個社會中,禮樂可以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使人們劃分成若干等級的人和諧相處。在魯國,周禮乃是人們的行為準(zhǔn)則,上至魯公,下至卿士,無不循禮而動。不論是“國之大事”,還是往來小節(jié),如君位傳承、祭天禮祖、對外戰(zhàn)爭、朝聘會盟,以及燕享、鄉(xiāng)射等等,無不如此,否則就會遭到指責(zé),甚至被視為“不祥”的舉動。周禮由周王室制定,而在具體實(shí)施時,各諸侯國一般是各取其需,因地制宜,唯有魯國始終不忘“法則周公”,祖述先王之訓(xùn)。
關(guān)于“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章的主題,包咸注:“言齊、魯有太公、周公之余也。太公大賢,周公圣人。今其政教雖衰,若有明君興之,齊可使如魯,魯可使如大道行之時?!卑痰淖⑨寷]有從王道與霸道著眼,而是以太公和周公的人格立論,認(rèn)為太公是賢人,周公是圣人,賢人之治齊不如圣人之治魯。但齊魯兩國到了春秋時期政教都出現(xiàn)衰微之象,只是程度有所差異。如果兩國有明君出世,就會由齊變魯,由魯變到大道行之的理想之治。
皇侃《論語義疏》在包注的基礎(chǔ)上解釋得更為詳盡一些:“太公封于營丘之地為齊國,周公封于曲阜之地位魯國。周公大圣,太公大賢,賢圣既有優(yōu)劣,雖同致太平,而其化不得不微異。故末代二國,齊有景公之昏闇,魯有定公之寡德。然其國猶有望、旦之遺風(fēng),故《禮記》云:‘孔子曰:吾舍魯何適耶?’明魯猶勝余國也。令孔子嘆其君之并惡,故有此言也。言若齊有明君,一變便得如魯太平之日;魯有明君,一變便如大道之時也。此是引汲之教耳,實(shí)理則不然矣。若明君興之,政當(dāng)?shù)酶魅缙涑?,何容得還淳反本耶?”皇侃與包注的詮釋意思基本一致,不過他指出孔子在此不是講實(shí)然之理,而是以應(yīng)然之道對世人進(jìn)行引導(dǎo)教化。
韓愈、李翱在《韓李筆解》中引申到了王道和霸道問題,不過韓愈認(rèn)為:“道,謂王道,非大道之謂?!崩畎空J(rèn)為:“有王道是焉,吾從周是也。有霸道焉,正而不譎是也。有師道焉,得天子禮樂,吾舍魯何適是也。然霸道可以至師道,師道可以至王道,此三者皆以道言也?!表n、李都認(rèn)為,這里的“道”是指王道,李翱更加上了個師道,由齊變魯,由魯變到道,是指霸道可以至師道,師道可以至王道。這里提出師道是傳承韓愈重申儒家?guī)煹纻鹘y(tǒng),是有特殊意義的,但與文本的原意并不能合符若節(jié)。
宋明儒家把“道”也解為先王之道,朱熹《論語集注》:“孔子之時,齊俗急功利,喜夸詐,乃霸政之余習(xí)。魯則重禮教,崇信義,猶有先王之遺風(fēng)焉,但人亡政息不能無廢墮爾。道則先王之道也。言二國之政俗有美惡,故其變而之道有難易?!辈⒁套釉唬骸胺蜃又畷r,齊強(qiáng)魯弱,孰不以為齊勝魯也,然魯猶存周公之法制。齊由桓公之霸,為從簡尚功之治,太公之遺法變易盡矣,故一變乃能至魯。魯則修舉廢墜而已,一變則至于先王之道也?!边@就是說,齊是霸政余習(xí),魯猶有先王遺風(fēng),由齊變魯,由魯變到道是指最終實(shí)現(xiàn)先王之道。朱熹還感嘆孔子能變之而不得試,所以,有留此遺言,讓為政者明白施政的輕重緩急次序。
顧炎武《日知錄》卷八:“變魯而至于道者,道之以德,齊之以禮;變齊而至于魯,道之以政,齊之以刑?!睂?dǎo)德齊禮,導(dǎo)政齊刑之說見于《論語·為政》:“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比绻挥谜稳ヒ龑?dǎo)民眾,用刑法去懲罰民眾,雖然可能畏法而不敢犯法,但缺乏道德自覺;如果用仁德去教導(dǎo)民眾,啟發(fā)他們的道德自覺,同時又用禮去規(guī)范他們的行為,民眾的行為就能合乎社會的規(guī)范,實(shí)現(xiàn)社會的治理。概括地說,孔子告誡為政者應(yīng)以道德教化為主,政令刑罰為輔。朱熹《論語集注》云:“愚謂政者,為治之具。刑者,輔治之法。德、禮則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禮之本也。此其相為終始,雖不可以偏廢,然政刑能使民遠(yuǎn)罪而已,德禮之效,則有以使民日遷善而不自知。故治民者不可徒恃其末,又當(dāng)深探其本也?!闭J(rèn)為“刑”“政”是實(shí)現(xiàn)“治”的輔助方式,而“德”“禮”則是實(shí)現(xiàn)“治”的根本的,而“德”又是根本的根本。“簡括言之,孔子所覺之治術(shù)有三:曰養(yǎng)、曰教、曰治。養(yǎng)教之工具為‘德’‘禮’,治之工具為‘政’‘刑’。德禮為主,政刑為助,而教化又為孔子所最重要之中心政策?!盵2]按照顧炎武的意思,就是由導(dǎo)政齊刑的治理方式變齊而至于魯,由導(dǎo)德齊禮的治理方式變魯而至于道。這是由治理方式而言的,不過,他沒有說明“道”是什么。
康有為注此章云:“蓋齊俗急功利,有霸政余習(xí),純?yōu)閾?jù)亂之治。魯差重禮教,有先王遺風(fēng),庶近小康。撥亂世雖變,僅至小康升平;小康升平能變,則可進(jìn)至太平大同矣?!盵3]
楊樹達(dá)《論語疏證》按:“齊為霸業(yè),魯秉周禮,則王道也。齊一變至于魯,由霸功變?yōu)橥醯酪??!抖Y運(yùn)》以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六君子為小康,是王道為小康也。魯一變至于道者,由小康變?yōu)榇笸?。《禮運(yùn)》言大道之行天下為公,此道正彼文所謂大道矣?!盵4]
大同、小康見于《禮記·禮運(yùn)》: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dú)親其親,不獨(dú)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dú)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已,大人世及以為禮,域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jì),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shè)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已。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jǐn)于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執(zhí)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
對于《禮運(yùn)》作者的這一說法,歷代就有爭議,迄今仍沒有定論。但從《禮運(yùn)》成篇直到唐代,人們對“大同小康”之論是出自孔子之口未曾懷疑過,但到了宋代,大概與當(dāng)時出現(xiàn)的疑經(jīng)思潮有關(guān),《禮運(yùn)》篇遭到了質(zhì)疑,認(rèn)為“大同小康”之論非孔子語。具有代表性的如朱熹,其肯定地說:“《禮運(yùn)》不是圣人書”,并引胡明仲云:“《禮運(yùn)》是子游作,《樂記》是子貢作”,因?yàn)樽佑尾恢劣谶@么淺陋[5]。元代陳澔《禮記集說》引石梁王氏的話說:“以五帝之世為大同,以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為小康,有老氏意……所謂孔子曰,記者為之辭也?!盵6]184他自己因此說大同小康之論“非先圣格言也”[6]186。明清以降,這一觀點(diǎn)似乎成了共識。只有到了近代康有為一反有宋以來的否定之聲,對該篇的大同思想特別推崇,認(rèn)為《禮運(yùn)》篇“蓋孔門之秘宗”“孔子之真”[7]237。他在《禮運(yùn)注》中把《春秋》三世說融會進(jìn)來說:“大道者何?人理至公,太平世大同之道也。三代之英,升平世小康之道也。孔子生據(jù)亂世,而志則常在太平世。必進(jìn)化至大同,乃孚素志,至不得已,亦為小康。”[7]239把太平世對應(yīng)大同之道,升平世對應(yīng)小康之道。
其實(shí),以五帝為大同,以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為小康,不見得就是道家思想,而是儒家理想的體現(xiàn)。以儒家經(jīng)典為主的古籍常把“五帝三王”連言,《孔叢子·論書》:“上有堯舜之道,下有三王之義……上見堯舜之德,下見三王之義?!薄犊鬃蛹艺Z·五帝德》:“孔子曰:‘五帝用說,三王有度。’”王肅注:“五帝久遠(yuǎn)故用說也,三王邇則有成法度?!薄渡袝暋吩?“帝者天號,王者人稱;天有五帝以立名,人有三王以正度。天子,爵稱也。”《白虎通·號》篇:“德合天地者稱帝,仁義合者稱王,別優(yōu)劣也……帝者天號,王者五行之稱也……帝者,諦也,象可承也。王者,往也,天下所歸往。”蔡邕撰《獨(dú)斷》云:“上古天子庖犧氏神農(nóng)氏稱皇,堯舜稱帝,夏殷周稱王?!蔽宓郾M管有不同的說法,但一般都把堯舜包括在內(nèi),三王一般指三代之王,狹義的是指夏禹、商湯、周文武,廣義的是指夏商周三代的明王,周公也包括在內(nèi)。
《孔子家語》出現(xiàn)了兩個五帝系統(tǒng),一個是孔子轉(zhuǎn)述老子的,《五帝》云:
季康子問于孔子曰:“舊聞五帝之名,而不知其實(shí),請問何謂五帝?”孔子曰:“昔丘也聞諸老聃曰:‘天有五行,木、火、金、水、土,分時化育,以成萬物,其神謂之五帝?!胖跽撸状奶?,取法五行,五行更王,終始相生,亦象其義。故其為明王者,而死配五行。是以太皞配木,炎帝配火,黃帝配土,少皞配金,顓頊配水?!?/p>
這是以太皞、炎帝、黃帝、少皞、顓頊與五行相配的五帝系統(tǒng)。
一個是孔子自己構(gòu)建的,《五帝德》中宰我向孔子請教五帝的問題,孔子提到了黃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和大禹,其中前面五位以“帝”號稱,只有大禹直呼為禹,顯然是把大禹放在五帝以下的三王系列。關(guān)于堯、舜、禹《五帝德》篇說:
宰我曰:“請問帝堯?!笨鬃釉唬骸案咝潦现樱惶仗?。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驕,貴而能降。伯夷典禮,龍夔典樂,舜時而仕,趨視四時,務(wù)先民始之,流四兇而天下服。其言不忒,其德不回,四海之內(nèi),舟輿所及,莫不夷說?!?/p>
宰我曰:“請問帝舜?!笨鬃釉唬骸皢膛V畬O,瞽瞍之子也,曰有虞。舜孝友聞于四方,陶魰事親,寬裕而溫良,敦敏而知時,畏天而愛民,恤遠(yuǎn)而親近。承受大命,依于二女。睿明智通,為天下帝。命二十二臣,率堯舊職,躬己而已。天平地成,巡狩四海,五載一始。三十年在位,嗣帝五十載。陟方岳,死于蒼梧之野而葬焉?!?/p>
宰我曰:“請問禹。”孔子曰:“高陽之孫,鯀之子也,曰夏后。敏給克齊,其德不爽,其仁可親,其言可信。聲為律,身為度。亹亹穆穆,為紀(jì)為綱。其功為百神主,其惠為民父母。左準(zhǔn)繩,右規(guī)矩,履四時,據(jù)四海,任皋繇、伯益以贊其治,興六師以征不序。四極,民莫敢不服?!笨鬃釉唬骸坝?!大者如天,小者如言,民悅至矣。予也非其人也?!痹孜以唬骸坝枰膊蛔阋越?。敬承矣?!?/p>
孔子通過對五帝系統(tǒng)的重新構(gòu)建,來重建儒家思想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他雖然談到了黃帝、顓頊、帝嚳,但因?yàn)椤坝?、湯、文、武、周公,不可勝以觀也。而上世黃帝之問,將謂先生難言之故乎?”宰我曰:“上世之傳,隱微之說,卒采之辯,暗忽之意,非君子之道者,則子之問也固矣?!?《孔子家語·五帝德》)孔子說大禹、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尚且說不清,而你關(guān)于上古之世的黃帝的問題,是老前輩也難以說得清的問題吧。宰我說先代的傳言,隱晦的說法,已經(jīng)過去的事還爭論,晦澀飄忽的含義,這些都是君子不譴或不為的,所以我一定要問個清楚明白??鬃硬坏靡丫驼f:好吧,我略略聽說過這種說法……孔子對渺茫的上古歷史比較謹(jǐn)慎,以嚴(yán)謹(jǐn)?shù)臍v史的科學(xué)的態(tài)度對待五帝三王問題,所以他更多地從堯舜講起?!抖Y記·中庸》說:“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痹诳鬃拥奈宓巯到y(tǒng)中,堯舜實(shí)行禪讓,禪位于賢人而不傳其子,體現(xiàn)了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政治理想,是孔子和后儒特別贊頌不已的。文武則屬于三王,已經(jīng)是大道既隱,天下為家的時代了。
由五帝到三王發(fā)生了歷史性的變化,其根本就是由官(公)天下到家天下。《漢書·蓋寬饒傳》載,寬饒奏封事引韓氏《易傳》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若四時之運(yùn),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薄墩f苑·至公》:“博士鮑白令之對秦始皇曰:‘天下官則讓賢,天下家則世斷,故五帝以天下為官,三王以天下為家?!?/p>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禮運(yùn)》引鄭玄注:“大道,謂五帝時也?!币追f達(dá)疏:
自“大道之行”至“是謂大同”,論五帝之善。自“大道既隱”至“是謂小康”,論三王之后。今此經(jīng)云“大道之行也”,謂廣大道德之行,五帝時也?!芭c三代之英”者,“英”謂英異,并與夏殷周三代英異之主,若禹湯文武等。
“天下為公”,謂天子位也。為公,謂揖讓而授圣德,不私傳子孫,即廢朱均而用舜禹是也。
“天下為家”者,父傳天位與子,是用天下為家也,禹為其始也。
五帝猶行德不以為禮,三王行為禮之禮,故五帝不言禮,而三王云“以為禮”也[8]。
這就把五帝三王時代的本質(zhì)差異講得很清楚:五帝是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大同時代,行禪讓而有圣德,還用不著禮義;到了三王即夏殷周三代英異之主禹、湯、文、武,就是大道既隱,天下為家的小康時代了,由禹開始傳位于子,治理天下就得靠禮義了。
總之,儒家的政治理想是以上古歷史為原型建構(gòu)起來的解決“政道”問題的理想模型,是在歷史真實(shí)基礎(chǔ)上的理想升華,是以向后看的方式表達(dá)未來的前進(jìn)方向??梢苑殖蓛蓚€基本層次:一個是五帝“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大同時代;一個是夏殷周三代英異之主禹、湯、文、武“大道既隱,天下為家”的小康時代。這兩個時代治理模式不同,前者以道德之治為主,后者以禮樂之治為主。這兩種模式的理想程度不同,前者是最高理想,后者是一般理想。時賢所講的“王道政治”以三代圣王之治為模板,其實(shí)不是最高理想。今天,我們研究中國古代的大同小康的基本思想和理念,同時結(jié)合當(dāng)代人類文明的豐富成果,這對于我們立足傳統(tǒng),延續(xù)命脈,面向世界,建設(shè)小康,走向大同,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1] 蔣慶.王道政治是當(dāng)今中國政治的發(fā)展方向——蔣慶先生答何謂王道政治的提問[EB/OL].(2004-05-23)[2016-12-10].http://www.confucius2000.com/confucius/wdzzsdjzgzzdfzfxjqdwdzz.htm.
[2] 蕭公權(quán).中國政治思想史[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60.
[3] 康有為.論語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4:82.
[4] 楊樹達(dá).論語疏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84.
[5] 黎靖德.朱子語類:第6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4:2240.
[6] 陳澔.禮記集說[M].北京:中國書店,1994.
[7] 康有為.孟子微·中庸注·禮運(yùn)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7.
[8]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影印版):上[M].北京:中華書局,1980:1413-1414.
[責(zé)任編輯:張圓圓]
2016-12-30
韓星(1960—),男,陜西藍(lán)田人,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歷史學(xué)博士,從事中國思想文化史、儒學(xué)、儒教研究。
B2
A
1007-4937(2017)03-0001-05
儒家視域中的家國天下(專題討論)
編者按:儒家學(xué)說作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歷久彌新,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和當(dāng)代社會意義。其根本是內(nèi)圣外王之道,而內(nèi)圣外王的基本內(nèi)容則是齊家治國平天下。儒家的家國天下觀,是儒家經(jīng)世思想的具體內(nèi)含,寄托了通過修養(yǎng)身心,完善道德意識,人們共擔(dān)社會責(zé)任,各盡社會義務(wù)的實(shí)踐,進(jìn)而實(shí)現(xiàn)家庭和美、社會和諧、天下為公的理想目標(biāo),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儒家的人文關(guān)懷、社會關(guān)切和國家天下大局意識。研究儒家視域中的家國天下思想,探究和挖掘儒家內(nèi)圣外王之道,對我們繼承與弘揚(yáng)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重新思考儒家文化與當(dāng)代社會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shí)意義。由此,本刊邀請國內(nèi)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知名專家學(xué)者,分別從不同層面就不同問題對這一主題展開討論,以期引起學(xué)界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