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瑩
(遼寧工程技術大學基礎教學部,遼寧葫蘆島125105)
人文關懷充溢生活時空
——菲利普·拉金詩歌主題解讀
李 瑩
(遼寧工程技術大學基礎教學部,遼寧葫蘆島125105)
菲利普·拉金是20世紀英國最重要的運動派詩人,他的詩歌以書寫平凡見長,在冷峻灰暗的描摹中展現(xiàn)了戰(zhàn)后英國的人文景觀、城市景觀。文章在總覽拉金主要詩歌作品的基礎上,集中研判其主題的內涵與走向,發(fā)現(xiàn)用三個層面可以精準概括:對時間意識所代表的生存與死亡的哲學思考;對英國人戰(zhàn)后最真實的生活圖景的描繪;靈魂深處信仰幻滅后對永恒的追求,這一切都可歸結為拉金對人性的反思和人文主義關懷。
菲利普·拉金;詩歌主題;運動派詩人
菲利普·拉金(1922~1985),運動派詩歌的代表人物,20世紀重要的英語詩人,一生獲獎無數(shù),曾被提名繼任桂冠詩人卻拒絕接受。艾弗·埃文斯高度贊揚“拉金用他小說家的眼光,精確地審察當代英國生活”〔1〕。拉金生前出版了四本詩集:《北方船》(1945)、《較少受騙者》(1955)、《降靈節(jié)婚禮》(1964)和《高窗》(1974),他曾承諾十年出版一部詩集,但在他生命最后的十年里,卻未能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于1985年因喉癌去世。拉金去世后,人們對于詩人人生履歷、家庭背景、社交圈和日記書信往來等展開了研究,試圖還原一個更為真實的拉金,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印象中孤僻、不涉世事的拉金,竟是一個思想意識上有帝國主義、種族主義傾向的、甚至臟話連篇的拉金。事實上,這才是具有多重人格的拉金。他童年生活于一個缺少溫馨和關愛的家庭,兒時的口吃更導致他孤僻的個性,這也正解釋了拉金終身未婚、未生兒育女的原因。拉金的第一本詩集《北方船》出版后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關注,直至今日仍然被評論界認為是“對葉芝關于愛情執(zhí)著、性苦悶和死亡感傷的機械性翻版”〔2〕。拉金也曾寫過小說,卻未引起波瀾。直至后來,拉金開始書寫和刻畫普通人的生活,以城市漫游者的旁觀心態(tài),用質樸、新穎的語言,冷峻凌厲的筆鋒,刻畫現(xiàn)代英國社會平凡人的世界,詩作一躍成為人們矚目的焦點。
戰(zhàn)后英國詩壇上“運動派”詩人崛起,“運動派”這一名詞來自《觀察家》的文學編輯J.D.斯科特1954年10月1日在該刊發(fā)表的匿名頭條文章《在運動中》。文中首次將“運動”一詞開頭字母大寫并加以定冠詞,用來描述當時英國詩壇上的新動向和與之相關的一批新生代作家〔3〕。運動派詩人主要有康克威斯特、艾米斯、戴維、杰寧斯、霍洛威等。拉金作為運動派詩歌的扛旗人,與他們有著類似的階級和文化背景,中產階級的家庭出身,經受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摧殘,盡管未曾參加戰(zhàn)爭卻也烙上了心靈的疤痕。他們遠離浪漫主義情懷,也缺乏現(xiàn)代派詩人對世界憤慨的斥責——認為現(xiàn)代主義割裂了英詩傳統(tǒng)的“英國性”,他們推崇著名詩人哈代的理性風格,靜觀世界,傳承英詩的傳統(tǒng)審美,描摹寫真,語言質樸,描繪冷眼旁觀中的無可奈何的世界并留給讀者意猶未盡的諷刺。
拉金詩歌的主題集中于三個方面:關于生存與死亡的時間意識的思考,不經意地漫游于城市間對流動風景、人物和生活的刻畫,遭遇生存煩惱、拷問內心對信仰的幻滅。當拉金冷靜客觀地描繪世界、人生百態(tài)、城市景觀的時候,他的人生觀、世界觀、審美觀以及靈魂深處的價值取向都滲透于詩歌中,時間意識折射了拉金對于死亡的恐懼,他的消極態(tài)度一度被視作是悲觀主義,當拉金無法從醫(yī)療救助中得到永恒的保障,亦無法從宗教信仰中得以救贖和超脫,于是他把一切歸于死亡的虛無,然而拉金的死亡觀卻不僅僅是絕對的悲觀主義,他從死亡的核心里尋找生存的動力,最終的理想仍舊是對生的無限依戀和激發(fā)人對生存的龐大原動力。拉金熱愛祖國,他在細致雕刻英國人文景觀的詩歌中,展現(xiàn)了英國性的特質,以經驗主義繪制了流動的畫軸,這是拉金對生活的體會。他同時關注生態(tài)文明,抵制工業(yè)文明對生靈的荼毒和對生態(tài)的破壞,對于存在主義的客觀性而言,拉金更傾向于人文關懷。拉金的宗教信仰世界是幻滅虛無的,當宗教信仰的救贖在靈魂中坍塌,他卻想尋求永恒的存在,最終他在詩歌中尋找到了永恒的意義,這一切都可以歸結于拉金對人性的思考和終極關懷。
“像他的精神導師哈代一樣,拉金讓他的詩歌深深地根植于時間的世界,并把它對我們的影響描繪出來。”〔4〕拉金的詩歌中關于時間的哲理意象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呈現(xiàn),其詩作《黎明》《清晨的號角》《冬天》《潑灑那青春》《年歲》《日子》等都折射了拉金在時間維度展開的對生命旅行過程的審視和拷問,對死亡的終極哲學思考和人生意義的求索,以及在歷史時間軸卷中對過往的追憶、對未來的悲嘆抑或是求索。在拉金對時間線性流動的書寫中,“清晨、黑夜、青春、永遠”這些概念最終都歸結于時間對生命的侵蝕,即死亡,這一生命的終結。在如此大密度地對死亡進行解讀、拷問中,借助灰色黯淡的筆觸,拉金的焦慮、恐懼和悲觀主義袒露無遺。
這是頭一樁
我理解的事:
時間是斧子的回聲
響在樹林里。
菲利普·拉金《這是頭一樁》(舒丹丹譯)
《這是頭一樁》詮釋了拉金對于時間的無奈和恐懼,他以犀利冷峻的視角闡明時間如同斧子砍落樹木的回聲,響徹樹林,同時也砍落在人的心間,這種帶著近乎悲愴的腔調將生活的壓迫感、人類在龐大的時間坐標系中的無助感,以及對于未來的不可操控感都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如同斧聲一般時間伐落人的希望、憧憬、斗志和信仰。不能說拉金是悲觀主義的代名詞,他只是在周遭孤獨與往復循環(huán)的慣常生活中,警醒地感悟出人在時間面前的渺小,于平凡人平凡事而言,這是時間最真實的存在。海德格爾曾經說過:“人存在的本質是時間性的,人有出生、衰老、死亡。時間性是人的現(xiàn)實存在固有的,抽去了時間性的存在便不是人的存在,而僅僅是一個幻想而已。”〔5〕時間于生命與死亡而言,是客觀存在的,這也佐證了時間存在性的終點即是死亡。拉金于死亡客觀存在的概念中,深刻地感知到死亡所帶來的形而上學的意義,諸如恐懼、悲哀、毀滅。在《晨歌》一詩中,拉金對死亡的恐懼達到了極致。
我整日工作,夜里喝得半醉。
四點鐘醒來,我凝望著無聲的黑暗。
窗簾的邊隙變亮為時尚早。
是什么一直在那兒,那時才能看清:
不安的死亡,又更近了一天,
使所有的想法變成不可能,除了何時
何地怎樣我將喪命。
無趣的問詢:然而死亡的
恐懼,與死亡的情景,
再一次掠過,將我驚駭?shù)匾种埂?/p>
菲利普·拉金《晨歌》(舒丹丹譯)
凌晨四點無聲的黑暗中,拉金看到了不安的死亡愈加逼迫,他被面目猙獰的死神驚駭,無助中他發(fā)覺旅程的終點是毀滅。他描寫恐懼的感覺,他也曾想尋求宗教的救贖,或者在自欺欺人的偽善中麻醉自我,可是死亡卻終究攫取了人最后的勇氣,任何人不能逃離的是墳墓。拉金的悲觀主義在心理鋪陳和敘述中變得異常強大,在如此龐大氣場的統(tǒng)攝下,讓人恐懼、麻木、漠然卻無法逃離。那么這悲觀主義的腔調是否真的就如字面所述終點即是毀滅呢?拉金精神世界中死亡的命題的確以一種排山倒海之勢傾瀉而下,而這也從死亡的對立中喚醒人們對生存意義的思索,所以“晨歌”是在以一種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氣魄呼喚人們于死亡的命題里追尋生存的意義。如果說只從拉金詩歌中看到了死亡的悲觀主義則是片面和單薄的,拉金時間意識的內在核心理念則是從龐大的死亡黑暗中逃離,去尋求抵制死亡的一種生的力量。這并非牽強附會的解讀,而是詩人自我核心理念的闡述。拉金是熱愛生活的,他自己曾說:“無意超越平凡,我喜歡平凡,我過著一種非常平凡的生活。日常事物對我來說是可愛的?!薄?〕在寫給莫妮卡·瓊斯的信中,拉金說道:“我認為對于生活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保存它,如果你是個藝術家,可以經由藝術?!薄?〕這恰恰說明為了抵制死亡的侵蝕,拉金很積極地生活著,他以寫詩來證明生存的價值和意義。
德里克·沃克科特將拉金稱作“寫平凡的大師”,他評價拉金的詩歌:“讓拉金最受歡迎的部分是他的愛國主義,但那不是苦澀的沙文主義對英國權力衰落的悲哀,甚至不是他對這種權力的嘲弄,而是一些溫柔的、甜蜜入骨的東西——他們講述的是悲傷的關于平凡的真理?!薄?〕拉金以其細膩敏銳的洞察力,客觀、謹慎、平靜的語調對英國人的平凡生活進行細致入微的刻畫,他描寫身邊的風景、人物和情感,他的語言不事雕琢甚至有時粗俗不堪,卻追求詩歌韻律的工整,強烈的對比和反諷中,極盡詩歌之張力。拉金自己也坦誠地說:“我寫詩是為了保存我所見、所想、所感的事物(如果我能夠因此表明某種混合和復雜的經驗的話),既為我本人也為別人,不過我覺得我主要是對經驗本身負責,我試圖要使它不致被遺忘?!薄?〕拉金所描寫的英國人的生活,從骨子里透出了一種民族的特性,我們稱其為“英國性”,在他的詩歌中,我們能夠感受得到的“英國性”事實上是拉金對自己生活的源自經驗主義的反射,是拉金面對生活選擇的一種態(tài)度。他同時也關注生態(tài)主題,他將自然和人文融合在一起,既有對柔弱生命的悲憫,也有對冰冷的現(xiàn)代文明的抵觸。
為什么要讓工作這只癩蛤蟆
蜷伏在我的生活上?
難道不能用智慧作長叉
攆走這個丑東西?
一星期六天都被它沾污,
用它令人作嘔的毒液——
只為了付清幾張小賬單!
那可太不劃算。
許多家伙靠小聰明過活:
講師,笨舌頭,
無賴,廢人,莽漢——
不見得變成窮光蛋;
……
啊,但愿我有足夠的勇氣
大喊一聲“去你媽的養(yǎng)老金!”
但我清楚,再清楚不過,那正是
美夢存在的根底:
……
菲利普·拉金《癩蛤蟆》(舒丹丹譯)
拉金曾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我什么事都不想做。正如勞倫斯所言,沒有什么可做的事。工作是件令人討厭的事,只是熬時間,沒有一點前途可言?!薄?0〕《癩蛤蟆》一詩,將癩蛤蟆喻指瑣碎苦悶的日常工作,禁錮著人的思想,盤踞在人的生命中。拉金歇斯底里地反問“為什么要讓工作這只癩蛤蟆/蜷伏在我的生活上”,這是渴望自由的心聲,同樣渴求的還有對擺脫工作束縛的不勞于心、不駭于形的精神世界的靈魂追求。于是拉金再次詰問,“難道不能用智慧作長叉/攆走這個丑東西?”他尋求精神世界的靈魂自由,希望靈感之光賦予的智慧力量可以將陷入沉重泥潭中的自己救贖,脫身而出。這是他內心的渴求,他描摹丑陋的癩蛤蟆令人作嘔的毒液,實則是自己對小鬼纏身般的賬單的鄙夷和不屑。周遭的小人物“無賴,廢人,莽漢”此刻擁有的快活,甚至有些讓拉金嫉羨,于是他在夢中,多想暢快淋漓地喊一聲“去你媽的養(yǎng)老金”,痛快地把壓抑在心頭的苦悶一吐而出,然而,那也只是在夢中,那也永遠都只能是“但愿”。于無助中,拉金道出了人對欲望的索求“名望、金錢和美女”,“一旦你同時擁有/就很難將任何一個舍棄”。這似乎是對無盡欲望的詮釋,抑或是為自己尋找的借口。而實際上,拉金做了幾十年的圖書管理員(后成為圖書館館長),詩中對于苦悶生活的描述像極了拉金自己的寫照。現(xiàn)代社會的平凡人們,何嘗不是面臨同樣的境地而無法脫身,鑒于此,拉金的詩歌似乎就是描摹我們自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自我的苦悶、貪婪、掙扎、無奈和困惑。于細致的描寫和機智的比喻中,我們窺視到了拉金筆下普通人靈魂深處的樣子。
在拉金書寫平凡人平常生活的詩歌敘述中,英國性的特質于細微中緩慢流淌,那是詩歌中沁入骨髓的特質,讓我們感受到英國民族特征和它的經驗主義特點。約翰·鮑威爾·沃德認為,20世紀的英國詩歌具有兩重性,一是所謂“英國性”,二是現(xiàn)代主義,整個20世紀英詩的發(fā)展離不開這兩者的交錯融合。沃德認為,“英國性”自華茲華斯肇始,至拉金終結,其主流情緒是保守懷舊的,表現(xiàn)在詩歌中就體現(xiàn)為沉郁低婉,關注自然,緬懷失落的歷史光輝,“用詞謹慎,對空想或張狂抱以簡單實在的懷疑”〔11〕。英國性并無精準的定義,它實際是一種身份區(qū)別的特征集合體、區(qū)別于其他民族的個性稟賦。在拉金的詩歌中,英國性可以是《廣播》中細膩描摹的音樂會的熱鬧反襯出的單身漢相思的孤寂冷清,也可以是《草地上》賽馬場上手拉韁繩的馬夫、馬夫的兒子,抑或是《這里》中詩人對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所雕飾的城市擁擠的車船和水泥森林的厭惡和鄙夷。J.B.普李斯特在《英國人》一書中明確指出,英國性的本質就是“對直覺和本能的依賴”〔12〕,拉金的詩中“英國性”,從文化意識形態(tài)層面深刻影響著讀者,如影隨形般貫穿始末。當代文化理論將民族特性視為一種文化意識形態(tài)。本涅狄克特·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體》、賽義德的《東方學》、福柯的權利/知識理論、安內斯特·蓋爾納的“高端文化論”、安托尼·斯密斯的“國家民族主義”、約翰·哈奇森的文化民族主義等,均將民族主義和意識形態(tài)結合起來〔13〕。詩歌作為文學體裁的特殊形式,同樣也是意識形態(tài)的載體。阿爾杜塞“將文學命名為一種機制,這種機制將主體(個人)建構為一個具有自由幻想的奴隸”〔14〕。拉金深深扎根于英國的歷史文化背景中,并生活在獨特的戰(zhàn)爭政治背景下,因而造成拉金詩歌“英國性”主要特征的根源應該是英國文化意識形態(tài)特征背景下拉金個人性格、生活經歷和信仰抉擇使然。
可我沮喪卻從未向它尋過寬慰,
在這里小子們都有二頭肌,姑娘們都有豐滿的胸脯,
這里有他們滑稽的福特車、他們的農場,在那兒我可以
“真正的自我”。我指給你看,那兒,
那片蕨叢我從不哆嗦一聲就敢坐下。
菲利普·拉金《我記得,我記得》(舒丹丹譯)
在詩作《我記得,我記得》中,拉金懷念的是他的童年,該詩中,“英國性”隨著作者的追憶被讀者感知。作者寫道“從站臺沖下涌向熟悉的大門,‘喂,考文垂!’我叫嚷著。‘我在這里出生?!边@似乎是對世界的宣告,這是“我”深深扎根的故土,是“我”啟程的地方:“光輝的家”。這首詩通過對童年過往的追憶,喚醒了作者的英國意識,在諸多細致的想象和描寫中,宣言自己的英國性和國家民族意識。詩句中充滿了對英格蘭鄉(xiāng)土氣息的描寫,主人翁意識形態(tài)的刻畫以及對自我身份的肯定。
拉金善于觀察自然,他的詩中充滿了對自然的敬畏,對其他生靈平等生存的關懷以及對現(xiàn)代工業(yè)化社會破壞生態(tài)的憎惡。詩歌《割草機》里拉金描寫被卡在割草機刀刃上的刺猬,平淡不驚的語調里卻滿是痛心和仁慈;《第一眼》中描寫的雪地里學步的羔羊,周遭廣袤惡劣的嚴寒卻依然無法阻擋羔羊蘇醒生長的力量,并且這力量是世界不可估量的;《降靈節(jié)婚禮》中所描寫的浮著工業(yè)泡沫的運河、數(shù)英畝拆除了裝備的廢汽車還有工業(yè)化的仿制品,拖著滾滾蒸汽的火車,這無法逆轉的歷史河流所帶來的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給自然和生態(tài)造成的破壞,讓拉金感到痛惜,他懷念自然和諧、靜謐純潔的舊時代,他對于生態(tài)文明的呼吁也正是其人文關懷的縮影。
安東尼·吉登斯這樣闡述信仰:“宗教是思想和社會組織的架構,他能折射出傳統(tǒng)國家生活的許多向度,包括他的創(chuàng)造力和分裂力?!薄?5〕為了闡明拉金的宗教信仰態(tài)度,首先需要了解他所處的歷史背景。英國歷經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拉金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是逃避甚至是視而不見的,在戰(zhàn)爭打破了英國原本的社會秩序和宗教傳統(tǒng)規(guī)矩之后,大部分的英國人是逃避宗教的。除了戰(zhàn)爭而外,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崛起同樣重新整合了英國社會的組織架構,于是,英國人普遍的宗教信仰在瓦解,教堂僅成了一個寄托哀思、憂愁或代表出生、死亡、婚姻的象征意義之地。
盡管拉金的詩歌中直接以信仰為主題的篇章很少,然而信仰這一主題卻在拉金很多詩歌的細枝末節(jié)中被反復提及。從《被炸毀的石建教堂》到《去教堂》,拉金信仰深處的兩難和內心的苦悶掙扎,由此可以詮釋。在《被炸毀的石建教堂》一詩中,死在亂石中的祈禱者和被炸得飛濺的教堂,象征著人們拋棄了信仰。詩中的意象高懸的鐘、鳥兒、樹葉和秋天,將遺棄的教堂襯托得依舊莊嚴,這輝煌的、不朽的教堂依然是英國傳統(tǒng)習俗的陣營,盡管不再充當宗教信仰的化身。
確信里面沒什么動靜,
我走了進去,讓門砰然關閉。
又一座教堂:草墊、座椅、石地,
和小本的書;蔓生的花束,為禮拜日
而摘,現(xiàn)在已近枯黃;一些銅器物什
在圣堂上方;靈巧的小風琴;
一種濃重、陳腐、不容忽視的沉寂,
上帝知道醞釀了多久。無帽子可脫,我笨拙地
摘下褲腿夾聊表敬意。
走上前,伸手摸了一圈洗禮盆。
從我站立的地方,屋頂看起來幾乎是新的——
刷掃過,或被修復?也許有人知道:但不是我?!?/p>
我在書上簽了名,捐出一枚愛爾蘭六便士,
心想這地方不值得停留。
……
但是迷信,如同信仰,必將消亡,
當不信仰已經離去,還有什么能夠留存?
野草,荒徑,刺藤,扶壁,天空。
……
菲利普·拉金《去教堂》(舒丹丹譯)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和基督教文明的沖突,包括戰(zhàn)爭對人內心的摧殘,使得20世紀50年代后的年輕人出現(xiàn)了信仰缺失。《去教堂》一詩即是在此種歷史背景之下所作。作者選擇非禮拜日來到教堂,而且還要“確信里面沒什么動靜”才走了進去,這是懷著內心的惴惴不安,不再是篤定地堅信這教堂的神圣與救贖,在戰(zhàn)爭炮火轟炸后的大地上,內心的信仰也轟然坍塌、撼動,不知所往,亦不知所向。詩人描摹教堂的靜物“草墊、座椅、石地、小本的書、蔓生的花束、銅器物什、小手風琴”,細致地雕琢出寧靜教堂的安靜、頹敗和落寞。接著,詩人依照進入教堂后的時間次序進行描述,他“笨拙地/摘下褲腿夾聊表敬意”,從“洗禮盆”、刷掃或修復的“屋頂”到“登上讀經臺”細讀的“贊美詩”,以及匆匆捐出的“一枚愛爾蘭六便士”。對信仰本能的敬意卻似乎未能抵擋現(xiàn)實戰(zhàn)爭和社會帶來的信仰缺失,于是詩人似乎想逃離,他摘下的褲腿夾和愛爾蘭六便士成了對信仰莫大的諷刺。他疑惑于教堂是否淪為無用,他困惑于信仰缺失的年代精神寄托于何處。于無聲的疑問中透露了詩人莫大的哀思,難道信仰就此土崩瓦解了嗎?他不甘心于此,于是他想象,仍然還有對孩子寄托期盼的婦女,仍然幻想有拯救生命的靈丹妙藥,盡管如此,這一切卻終究“如同信仰,必將消亡”。于此刻,詩人依然是哀莫大于心死,信仰如若缺失,“還有什么能夠存留?”他心如灰燼,望著周遭,“野草,荒徑,刺藤”,這般無助和失落,像極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痹娙嘶孟?,誰將成為最后一個來訪者,希冀可以抓緊最后的信仰使者,可眼前卻出現(xiàn)了生命的十字架之地,人類出生、婚姻直至死亡的輪回。在死亡面前、命運面前,詩人最終感悟“這一切永不能廢棄”,教堂不能廢棄,因為它依然可以成為人們精神寄托之地,依然可以告慰死去的亡靈。戰(zhàn)爭的斷壁殘垣和現(xiàn)代科技的冰冷殘酷讓這一代人丟棄了信仰,作者內心激烈掙扎、苦苦尋覓的過程反映了拉金宗教信仰的兩難,最終他仍然選擇了放棄宗教,他將教堂視為一種建筑象征,是人的一生中重要的幾個階段的鑒證,而非救贖和拯救人的靈魂之地。詩歌反詰的語氣和對靜物帶有情感的細致描寫更顯詩歌語言的張力,從而使作者的情感也更加濃烈。在拉金后期的作品中,同樣表現(xiàn)了他對宗教信仰的摒棄,他的文章《寫在26歲》寫道:“我屬于從不相信耶穌是神圣的一代人,在我們25歲之前,我們不相信人有不朽的一部分。當我們成長到能掌控事物的時候,星期天的上午則去電影院排隊。”〔16〕
關于高窗的思索,而非詞語:
那蓄含陽光的玻璃,
在那之外,是深湛的空氣,昭示著
虛無,烏有,無窮無息
菲利普·拉金《高窗》(舒丹丹譯)
拉金晚年的詩作《高窗》更加堅定地闡述了他是無神論者。題目“高窗”暗指教堂高大的窗欞。拉金在詩中講述的是當不再有上帝的時候,宗教信仰不再統(tǒng)治籠罩社會秩序,人類欲望將不再受其鉗制,男男女女恣意妄為地狂歡,束縛將不再捆綁人類,這正是戰(zhàn)后英國人宗教信仰的寫照。拉金提及高窗所象征的宗教信仰,他認為那是虛無、烏有的。盡管拉金并不信仰宗教,卻也并未全然否定宗教存在的價值。他描寫透過高窗的“蓄含陽光”,他欣然于“深湛的空氣”,他依然覺得高窗所代表的教堂是人們精神慰藉、彼此放松的地方,他把這社會秩序和規(guī)則枷鎖之地解放成為人們欣然棲息暢談之地,這體現(xiàn)了拉金的人文關懷。
跨越了時間和空間,時至今日,拉金的詩歌仍舊充滿神秘魔力,沒有恢宏壯麗的敘事,也沒有浪漫主義的強烈情感,拉金的詩歌洞悉生活的細節(jié),展現(xiàn)英國人平凡普通的生活和情感,他傾訴孤獨之感,書寫對死亡的恐懼,從自然到人文景觀的廣泛意象里折射詩人的生存理念、人文關懷以及信仰幻滅后對自由的向往和追求慰藉心靈的力量。拉金的詩歌從層層剝離的細節(jié)描寫落筆,凝縮自我的情感,傾訴對死亡的悲觀主義和對信仰的幻滅,詩歌留給了讀者更廣闊的解讀空間。無論是于時間而言的生存與死亡的哲學命題,還是對英國人平凡生活的細膩描摹,抑或是信仰的懷疑、掙扎、幻滅,真正能夠反映拉金詩歌核心原動力的主題仍是他對人性光芒的追逐。
〔1〕〔英〕艾弗·埃文斯.英國文學簡史〔M〕.蔡文顯,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422.
〔2〕Andrew Motion.Philip Larkin:A writer’s life〔M〕.London:Faber and Faber,199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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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John Reibetanz.The Whitsun Weddings:Larkin’s Reinterpretation of Time and Form in Keats〔J〕.Contemporary Literature,1976(4):529-540.
〔5〕〔法〕薩特.存在與虛無〔M〕.陳宣良,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7.153.
〔6〕Larkin Philip.Further Requirements:Interviews,Broadcasts,Statements and Book Reviews〔M〕.London:Faber&Faber Limited,2001.57.
〔7〕Larkin Philip.Letters to Monica〔M〕.London:Faber&Faber Limited,2010.222.
〔8〕〔圣·盧西亞〕德里克·沃爾科特.讀詩的藝術〔M〕.王敖,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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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Stephen Cooper.Philip Larkin:Subversive Writer〔M〕.Brighton:Sussex Academic Press,2004.141.
Humanistic Care Instills in Life Time and Space:Interpretation of the Theme of Philip Larkin's Poetry
LI Ying
(Basic Teaching Department,Liaoning Technical University,Huludao 125105,China)
Philip Larkin is the most important movement poet in Britain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His poems are famous for writing the ordinary and showing the post-war British cultural and urban landscape in the cold and gray strokes.By exploring the theme of Larkin's poems,this paper categorizes the theme and analyzes it from three aspects:the philosophical thinking on survival and death represented by the time consciousness,the real life of the British after the war and the pursuit of eternity in the depth of their soul after disillusionment.All these can be attributed to Larkin's reflection on human nature and his humanistic care.
Philip Larkin;theme of poetry;movement poet
I 106.4
A
1002-3291(2017)06-0136-07
2017-03-10
李瑩,女,遼寧葫蘆島人,遼寧工程技術大學基礎教學部講師。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英語教學,翻譯理論與實踐。
【責任編輯 康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