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內(nèi)爾·菲利波維奇/著+李以亮/譯
在“另一個歐洲”(米沃什語),波蘭屬于令人矚目的文學大國,詩歌、戲劇一直是其強項,而自十九世紀后期始,小說也開始繁榮,僅在諾貝爾文學獎的歷史上,就先后有兩位著名小說家榮膺該獎,一九○五年授予顯克維支,一九二四年授予萊蒙特,而他們不過是一大批杰出小說家的代表。波蘭自一九一八年復國后,文學在各方面得到極大的復興,二戰(zhàn)后雖然在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方面受制于蘇聯(lián)官方及其扶植的波蘭政權(quán)的主導,文學一度喪失活力,但在斯大林去世后,波蘭政治、文學開始“解凍”,此一時期文學又釋放出一定的創(chuàng)造力。譯者譯出的這三篇小說,即出現(xiàn)于這個時期,它們在波蘭戰(zhàn)后文學史各占其顯著的地位??茽杻?nèi)爾·菲利波維奇是詩人,也是小說家和劇作家,他的作品《人心里裝的是什么?》既有詩的跳躍性,也有戲劇性的“鏡頭感”,更有對人物性格和人性內(nèi)涵的揭示?,斎R克·赫拉斯科童年經(jīng)歷了波蘭被占領的動蕩和艱險,父親死于戰(zhàn)爭期間,因此他的寫作打上了強烈童年經(jīng)歷的烙印。赫拉斯科流亡國外后涉足電影圈,個人鮮明的叛逆性格和混亂的社交生活導致了他的英年早逝。但他的小說作品今天仍然被大量和廣泛地翻譯介紹了歐美,影響至今不衰。愛德華·斯塔胡拉是波蘭戰(zhàn)后頗具傳奇色彩的天才人物,雖然主要以詩歌成就為主,甚至在其自殺后成青年的偶像,但身后出版的作品仍然包括了五卷小說散文作品;他的小說同樣具有明顯的浪漫主義詩歌特征,情感強烈、思想突出,對理想的渴望和對現(xiàn)實的批判、熱情的沖動和壓抑的憤懣交織在后期作品里。
人心里裝的是什么?
→科爾內(nèi)爾·菲利波維奇
在白天這個時候,巡邏員米沙利克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指揮官斯瓦博切斯基。他先是騎著自行車,沿一條土路走,接著他下了車,抄小路穿過矮樹叢到了河邊。在那小路上他差點滑倒,因為黑莓的刺藤塞進輪輻,阻礙了自行車輪子。當他從灌木叢后出來時,在意料的地方看見一輛自行車,靠在河邊一棵彎曲的柳樹上。但是仍然沒有見著指揮官。
他肯定坐在那道被洪水沖刷過的舊堤下面,正在釣魚呢。在昨天的輪班后,他有一個晚上和半個白天的休息,但他不愿待在家里安靜地放松,寧愿一大早就對著水面沉思遐想。米沙利克認為,這需要一種魔鬼的激情和耐心,那是他無法做到的。他把自行車靠在柳樹的另一邊,喊道:
“怎么樣?”
“不太糟?!彼雇卟┣兴够鶓曊f,頭也沒有抬。
米沙利克爬下陡峭、覆蓋著沙子的斜坡到了河岸邊。他說:“我去過那兒?!?/p>
“他乘馬車,到了三百二十七公里外的砂石樁?!?/p>
“你見到他了嗎?”
“沒有?!?/p>
“你告訴他們不要對他說什么嗎?”
“非常清楚。但他們知道他有了麻煩嗎?”
“那樣他就不會逃跑了,”斯瓦博切斯基說。他抽回他的線,穿上一條新鮮的蠕蟲,又把它扔回同一個地方。米沙利克看著那個鵝毛做的白色浮標,可笑地向后擺動,豎起,慢慢開始隨著水流一起移動。
“然后呢?你認為他沒干嗎?”
“我不知道?!?/p>
斯瓦博切斯基把魚竿放在地上。他拿出一支煙,把它放在一個木制煙嘴里,點燃,說:
“也許他做了。但是,因為他太蠢了,不知道離開?!?/p>
“我們要追他嗎?”
“該死的!我們不必追。”斯瓦博切斯基說。在他坐著的地方,動也沒動。他抽著他的煙,眼睛不離浮標。
“我們騎自行車嗎?”
“自行車?在那些土坑和沙堆上騎?我們坐馬車,盡力趕過去?!?/p>
“這鬼天,真叫熱,”米沙利克說。
“那又怎樣。我今天一早上路,就有露水在我的鞋子里汩汩地流?!?/p>
斯瓦博切斯基突然站起來,走到他的右邊,抖出一漁網(wǎng)活蹦亂跳的銀色小魚。
“我的上帝,瞧瞧它們!”米沙利克喊道。
斯瓦博切斯基從漁網(wǎng)里撒出魚,撒到草坪上。然后他一次拾起一條,在他的腳后跟上擊打它們的頭,一條挨一條排好,成一條線。有些魚嘴巴仍然張著,尾巴還在晃動。巡邏員米沙利克蹲在地上,看著它們閃閃發(fā)光的身體。他來自城市,從來沒有捕過魚,對它們一無所知。
“那條還活著。哦,它在扭動呀!”米沙利克指著魚,它跳出了隊列,翻了一個筋斗,但他沒有用手碰它。“它還在游——好像你會把它扔回水里,嗯?”
斯瓦博切斯基拿起那條魚,對著他的腳后跟摔打了兩次。魚不動了,血從鰓下流了出來。斯瓦博切斯基把它放進綠帆布包里,那個包總是掛在他的自行車車把上。
“你今天收獲可不小。”米沙利克說。
“都是些小家伙??墒牵系?,那邊有一條三十磅重的鯰魚呢?!?/p>
“你還要回家嗎?”米沙利克問。過了一會兒,他們都朝他們的自行車走去。
“我要順便回去下,我把魚留給我的妻子,再往我的公文包里放點吃的東西,我還沒吃早飯呢?!?/p>
指揮官斯瓦博切斯基脫下警察的束腰外衣,用一塊手帕擦了擦臉和脖子。然后他坐在一張桌子邊,開始用鑰匙開一個抽屜,可是打不開,因為鎖早已經(jīng)壞了。他必須打開抽屜,因為除了文件,他還把小盒鹽放在里面了。因為一個叫庫辛斯基的家伙,他連早餐也沒法吃,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午飯時間了。
最后他成功地打開抽屜,拿出了鹽。然后他開始安靜地大嚼他的妻子包進公文包里的兩只煮雞蛋和一片香腸了。他吃雞蛋時,喜歡沾上許多鹽,他一面用力咀嚼香腸和面包,一面讀著一份無所不包的舊報紙。他不時抬起頭,看向窗外。窗格玻璃覆蓋著一層光柵,蒼蠅在玻璃周圍嗡嗡作響。透過窗戶,斯瓦博切斯基可以看到一片草地,可以作為一個不錯的足球場地,更遠處,有一排長在溪水邊的柳樹。草地和柳樹的葉子因為路上的塵埃而呈灰色。但是從房間里看不見道路;為了看到它,斯瓦博切斯基不得不把頭靠向窗外,伸出脖子。
然后他看到了馬車,載著兩個人,以及庫辛斯基。馬車司機站著在跟米沙利克說話,米沙利克已經(jīng)走下來,給他付錢并要了收據(jù)。斯瓦博切斯基繼續(xù)回頭讀報;他對足球和游泳比賽感興趣,那已是幾天前發(fā)生的了,因為報紙是一個星期前的。米沙利克回來時,斯瓦博切斯基看了他一會兒,沉默不語,他的牙齒負擔深重,因為有幾顆已經(jīng)掉了。他嚼著那一大塊干香腸,說:
“你把他銬緊了嗎?”
“是的,銬緊了,”米沙利克回答,過了一會兒,又說:“但是,這些好像對他根本不起作用?!?/p>
米沙利克脫下上衣,解開貼住他身體的襯衫。
“真是熱死人!”
“你可以去那邊搞一些啤酒,”斯瓦博切斯基說。
“我去了。沒有。他們正準備進一些貨?!?/p>
“克洛辛斯基店里也沒有么?”
“都沒有,克洛辛斯基那里也沒有?!?/p>
米沙利克從柜子里拿出一件有些打皺的干襯衫,穿上,解開腰帶,把襯衫塞進褲子。然后,對著斜靠在打字機上的一面小鏡子,開始梳理頭發(fā)。他問:
“你要審問他嗎?”
“我們要審問他一兩次,我們今天就要將他移交。我不想把他留在這里?!?/p>
米沙利克理好頭發(fā),用手掌壓平了它,把鏡子放進口袋里。他說:
“那個混蛋口中,什么也問不出來。”
“他怎么說?”
“什么也沒說。他只是要一些吃的和喝的,才開口。”
“哦,喝!喝!”
“開始審問前,我再去克洛辛斯基店里瞧瞧?!泵咨忱苏f。
米沙利克走了出去。斯瓦博切斯基從桌子邊站了起來,走到窗邊,點燃一支香煙。馬車還停在路上,司機坐在車廂里,在和兩個人聊天。然后啟動,在路上卷起飛揚的塵土。司機看了看四周,接著仰坐在位子上。馬車走遠,奔跑在草地上,駛向森林那邊。
斯瓦博切斯基走回桌子邊,從抽屜里取出公文包。里面有兩份公告、一份給巡邏員的告知書,說森林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無名尸體。還說,在發(fā)現(xiàn)無名尸體三天后,一個在楊·萊欽斯基名下的錢包和文件被發(fā)現(xiàn)。尸體已經(jīng)確定了,因為錢包就是被殺者的財產(chǎn)。它是在馬車底部發(fā)現(xiàn)的,被車輛的所有者棄置在稻草里。車主本人把錢包交給了民兵,但他不能說明它是怎么進入他的馬車里的。他只說馬車和馬匹租給了一個名叫庫辛斯基的人。
馬車主人是村里大家都熟悉的人,很受人尊敬,而且完全有不在場的證明。從黎明到日落他一直在忙著修建新房子。他一直在加速工作,想在收割之前把新房子建起來。房子就在路邊,一覽無遺,而且在村里很多人看見過他,去集市和從集市返回的人們。
拘捕庫辛斯基不是什么特別麻煩的事。米沙利克和斯瓦博切斯基在村里下了馬車,向那個砂石樁走了半公里,坐在道路兩側(cè)的灌木邊,在這里,灌木嚴重地朝河邊的堤壩彎曲。
在第一個時間,庫辛斯基扔掉了他的韁繩,像要做出逃進灌木叢的樣子,但斯瓦博切斯基告訴他不要做傻事。米沙利克給他帶上手銬時,他猛扭了一下,喊道:“這是干什么?這是干什么?”但是他馬上平靜了下來。在烏黑的頭發(fā)和臉頰下,他的臉色蒼白了。他的嘴唇好像他剛剛吃過藍莓。他被動地坐在馬車里,用力吸了吸氣沒有說話,又朝地上吐了幾次口水。他身上有股伏特加味。斯瓦博切斯基甚至一度以為他要哭了,但也許是斯瓦博切斯基弄錯了。幾分鐘后,他們駕著馬車穿過這個村莊時,他警覺地看著人們。一個男人站在合作商店的旁邊,雙手插在口袋里,大聲說道:
“約澤克!你怎么了?”
“哦,沒什么。給我一瓶啤酒!”庫辛斯基嚷道。
“哦,你個×的兒子——!”那家伙突然大笑起來,跳上了商店的臺階。
“我們走,”斯瓦博切斯基說。
“我想要一些喝的!”庫辛斯基大叫著,從位子上站起。
“我們會給的。走!”
庫辛斯基安靜了下來,沒有再制造麻煩。當他們駛過田野時,沒有什么引起他的興趣。他悶悶不樂地坐著,直視前方,戴手銬的雙手放在兩膝之間。幾天后就是收獲季節(jié)了,路兩邊的小麥和黑麥都熟了,無聲無息地站著,酷熱難熬。
當馬車慢慢行駛,走向公路上時,養(yǎng)路工在工作;庫辛斯基只顯示出一些生命存在的跡象。他只向右轉(zhuǎn)過一次頭,向左邊轉(zhuǎn)過一次頭,看著滾軸慢慢滾過,壓碎路上的石子,引擎逆火噪聲很大。鋪設瀝青的機器移動著冒出黑煙,似乎使他有點興趣,而后不久,在他們駛過草地時,他的注意力被兩個停在草地上、細長如燕的滑翔機牢牢吸引;滑翔機雙翼垂向地面。離滑翔機不遠,立著幾頂大型的綠色帳篷,游泳的男人們躺在毯子上,曬著日光浴。一個人站了起來,拿雙筒望遠鏡看著天空。巡邏員米沙利克坐在庫辛斯基邊上,注意著他每一個手臂的動作,心想:“這個混蛋為什么如此煩躁?為什么這個世界上他有這么多想瞧的?”
當他們行駛到森林里時,庫辛斯基不再往四周環(huán)顧了。他又垂頭坐著,看他覆滿塵土的靴子。森林涼爽,有一些樹蔭。沒有人聲沒有鳥鳴。道路兩邊,溝渠里滿是黑水,溝渠旁邊是綠色的燈芯草。馬慢了下來,好像一步一步拖著在走,尾巴驅(qū)趕著蒼蠅。斯瓦博切斯基和米沙利克點燃了香煙,遞給司機一支。在沉默中,他們駛過了森林,所有人都感到輕松了許多,因為在這樣一個炎熱的日子,找到了一些樹蔭和一段涼爽的路。當馬車穿過一條狹窄、雜草叢生的小路,往右就通向森林深處時,斯瓦博切斯基問道:
“那個萊欽斯基住在這附近什么地方嗎?”
庫辛斯基什么也沒說。斯瓦博切斯基又問了一遍,看著他。
“我不知道?!?/p>
“你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米沙利克說,很驚訝。
“我不知道?!?/p>
關于死者,沒有人再說什么。馬車沿著一條筆直的水泥路行駛,兩旁排列著小樹,沒有樹蔭。道路兩邊是麥田,國營農(nóng)場的作物。熱氣從它們中間冒出,像火爐一樣。村莊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分散的建筑物遮擋在樹木背后。
斯瓦博切斯基又瀏覽了一遍他前天晚上做的筆記。庫辛斯基不是一個農(nóng)民,他沒有土地。他打一些季節(jié)性的零工。他租住在一個老莊園主人的房子里。他喝酒——大量地喝,很顯然。村子的管理者,學校的校長和神甫,比誰都更早認識他;從他們所講的一切來看,他們不記得他有什么特別之處。
村子的管理者,一個現(xiàn)在七十歲的男人只記得,有人說庫辛斯基經(jīng)營一種業(yè)務。這樣說的人,他自己也無法確定。有個學校的老師曾經(jīng)說過,他的學生里有些人,遠比庫辛斯基差勁,比如克里斯,現(xiàn)在卻是合作社的主席。神甫沒有任何對于庫辛斯基不利的說辭,不過神甫從來不說任何人的壞話。
然而,就沒有一個人說過庫辛斯基的好話?沒有。也許是因為沒有人太接近他,不大了解他,雖然打從出生起,他就住在這些地方。每個人都認識他,可以這么說,但是沒有人真正了解他。
斯瓦博切斯基想,這個世界充滿像庫德斯基這樣的人。他們生,他們死,他們被抬到墓地,沒有人記得他們。斯瓦博切斯基把文件放回公文包。他想,如果他們從總部派輛小車來就最好了;那樣就不需要乘火車、在城里過夜了。今晚他就仍然可以接替他在那棵柳樹下的位置,等大鯰魚上鉤,已經(jīng)有另外幾個人的魚鉤在它嘴里了。這樣的天氣,溫煦的夜晚,太適合釣魚了。
他望向窗外,發(fā)現(xiàn)在遠處,米沙利克騎著自行車,穿過那塊空空的草地,從合作社的方向跑來。不一會兒,他就看到,太讓他滿意了,米沙利克帶著四瓶啤酒,啤酒裝在網(wǎng)袋里,網(wǎng)袋掛在車把上。他馬上想到,有啤酒喝了。要是冰鎮(zhèn)的,就棒了!
米沙利克走了進來,把啤酒放在桌子上。斯瓦博切斯基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開瓶器,撬開瓶蓋,把瓶子湊到唇邊。他大喝了一口,喘著粗氣,望著米沙利克。
“太好了!很清涼,”他說,放下手里的空瓶子?!耙姽?,人怎么會需要這種液體!”
“就像一個在火葬場燒掉的尸體。它變成了一團灰燼。其余的,都是水和煙。你在軍營待過。你知道的?!?/p>
“是的。但是,即便如此,你不是也在喝嗎?你不照樣很快喝掉幾瓶?”
“不,我遺憾……”
米沙利克想再說點什么,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因為他就在邊上,他拿起了話筒。
“找你,”他說,將話筒交給斯瓦博切斯基。
斯瓦博切斯基聽了一會兒,然后說:“好的,好的,再見?!彼麙炝穗娫?,搓了搓手。
“好什么?”
“他們從總部派一輛車來。半個小時后到。我聽說你喜歡開車?!?/p>
“是的。特別是當我……”
“好的,帶他進來!你做記錄?!?/p>
斯瓦博切斯基不擅長寫東西;組織一個句子,對他就像登山一樣難。他望著窗外草色青青的公有地,一個穿紅裙的少女在放鵝。她高興得又蹦又跳,像在跳舞。鵝群懶洋洋大搖大擺,從一只腳移到另一只腳。不時地,其中一只低下頭,伸長脖子,張開翅膀,猛然撲向一只昆蟲。
他想,自從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這一地區(qū)的平靜被擾亂,已經(jīng)有多久了。據(jù)報道,有人的牛被偷了,而后又在河邊的柳樹林里找到。當?shù)匾粋€農(nóng)民的兩個兒子回鄉(xiāng)村度假,用抄網(wǎng)去捕魚;斯瓦博切斯基抓住他們,沒收了他們的網(wǎng)。一個男人在酒吧打了另一個男人。醫(yī)療工作者剪了受害者的頭發(fā),在他頭上留下一個深深的擦傷,滲出物在變干后,凝固在他的頭發(fā)上,就像血凝固在一只受傷的狗身上。但是這些還不算什么治安大事,直到一個被打的人提出,要打人者出具擔保。這在收獲季前是不可能做的,因為人們根本沒有時間應付這事。因此,斯瓦博切斯基希望沒有什么敗壞他釣魚的興致——但瞧瞧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
門開了,庫辛斯基走了進來。米沙利克在他身后關上了門。
“坐這,在這把椅子上,”斯瓦博切斯基說。
米沙利克彎腰打開庫辛斯基的手銬。庫辛斯基認真看著他這個動作,然后抬起頭,脫下帽子,說:
“長官,先生,巡警不給我水喝?!?/p>
庫辛斯基臉色發(fā)紅,汗水在閃光。他的嘴唇焦渴,粘在一起。斯瓦博切斯基看著他——瘦骨嶙峋的臉和禿頂?shù)念^——心想,就像他在他不得不處理這樣的人時所想:“這是一個很可能殺害了他人的家伙。如果他殺了他,等待他的是絞索,或者至少多年的刑期。如果他沒有殺人,他將回到這里,繼續(xù)運他的礫石、在魯什察的酒吧里喝他的伏特加。但是,光憑看無法判斷他是否殺了人,或是否無辜。然而,兇手和無辜者,都會有那樣凹陷的眼睛。他們頭上出汗。他們都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他們都會說同一句話:不知道。”
“他不給你水喝?”斯瓦博切斯基問。從靠近打字機的座位上走過來,米沙利克在庫辛斯基身后顯出絕望的神情,仿佛在說:“不要給他水喝,否則你從他嘴里什么也得不到?!?/p>
“他不給你水喝?”斯瓦博切斯基重復道。
“每個人都應該有水喝,是不是?長官,先生?!睅煨了够舐暤卣f,幾乎在大吼。
“是的。但是這里沒有水。再說,在這樣的熱天,喝水不利健康。你可能會得上傷寒?!?/p>
他彎下腰,從桌子下面拿出一瓶啤酒。他將它打開,之后給了庫辛斯基。米沙利克做了一個可怕的鬼臉,搖了搖手,好像在說:“白癡?!?/p>
他從抽屜拿出兩張紙,插入打字機。庫辛斯基一口氣喝完啤酒。他的喉結(jié)在皮膚和散亂的長發(fā)下動了動。在他喝酒時,他長時間地看著斯瓦博切斯基,然后看向窗外、天花板。他一絲不茍地用袖子擦了擦嘴巴,把空瓶放在地板上,怔怔地望著指揮官斯瓦博切斯基的臉。
斯瓦博切斯基快速翻看著文件,過了一會兒,問道:
“你叫庫辛斯基?”
“庫辛斯基·約澤夫?!毕臃缸栽傅卣f,在椅子上挪了挪。
“出生在?”
“一九一九年七月七日,出生在波托克?斯大里。”
“就是這里,魯什察附近?”
“是的?!?/p>
“你父親的名字,母親的名字,母親婚前的姓?”
“弗蘭切什卡。斯蒂凡尼婭。斯蒂凡尼婭·庫科洛?!?/p>
米沙利克兩個手指在敲打打字機。在他敲完后,抬起頭,看著斯瓦博切斯基。
“你是一個鰥夫,嗯?”
“是的?!?/p>
“孩子呢?”
“一個兒子。弗蘭西什克。他在什切青,他在船廠工作?!?/p>
斯瓦博切斯基用手指撓了撓鼻子,想了一會兒,然后說:
“庫辛斯基,有人看到,今年七月的第二天,你和楊·萊欽斯基一起在小酒吧里。具體是在什么時間?”
庫辛斯基皺了皺眉,然后看著斯瓦博切斯基。
一只黑色的大蒼蠅在窗口嗡嗡響,從草地傳來鵝的叫聲。米沙利克緊張聽著庫辛斯基會說些什么。真丟人,要問這個鄉(xiāng)巴佬問題。有時斯瓦博切斯基想出一些精彩的話頭。七月二日是一個星期二,魯什察趕集的日子,那一天像往常一樣,酒吧里擠滿了人。沒有人能想起,他們是否見過庫辛斯基,無論酒吧經(jīng)理、女招待,還是調(diào)酒師。他們說他肯定出現(xiàn)過,因為他差不多每天都會到。另一方面,一個陌生人曾經(jīng)引起他們的注意,在那個星期二——一個男人先是坐在一張桌子邊,然后在小賣部買了飲料,和每個愿意與他舉杯的喝酒。這個陌生人正是萊欽斯基;他們從照片就認出了他。
“我不記得了,”庫辛斯基回答。
“是在中午之前還是中午之后?”
“長官,先生,你知道的,你為什么還問?”庫辛斯基說,舔了舔他的嘴唇。
“有人這樣說,有人那樣說。我不知道怎樣寫進報告里,所以我要問?!?/p>
“我大概下午五點在酒吧。我是順便來喝點啤酒。但我不知這有什么問題。我不認識什么萊欽斯基?!?/p>
斯瓦博切斯基想,“你不聰明。如果我的柳樹下那條鯰魚像你一樣愚蠢,我早就釣到它了?!彼藘身摴P記。在他面前,擺著萊欽斯基的身份文件和一張大照片,那是警察局的蛇影記者拍攝的。照片上萊欽斯基躺在草叢里,松果和樹枝在他周圍,甚至一根根松針也都清晰可見。
地上那人臉呈白色,雙眼大睜,嘴巴張著,牙齒露出,幾乎沒有嘴唇,像被人用剪刀剪掉了。他的夾克和背心都被解開;一條薄領帶,襯衫還塞在皮帶里。一只腳沒有鞋子,但鞋子躺在旁邊,鞋底朝上。褲腿和襪子之間一片白色,毛茸茸的小腿露著。
據(jù)法醫(yī)檢查后的初步判斷,他可能死于窒息,但不排除其它原因:例如心臟衰竭。進一步,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做更詳細的檢查。斯瓦博切斯基反復翻看照片,以及萊欽斯基的記錄資料。戰(zhàn)后他就住在比亞韋斯托克;他在一家家具廠工作。多年后他來到這里,可能是拜訪河對岸的某些遠房親戚。
斯瓦博切斯基認為,他沒有允許狩獵監(jiān)督員傳播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的消息應該是一件好事。只有他、狩獵監(jiān)督員和幾個總部的警察開著巡邏警車到過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魯什察在波蘭境內(nèi),這沒錯,它不在撒哈拉沙漠,但也許消息還沒有被泄露出去。在收獲季節(jié)前的一周,人們心里還有別的事情。他的眼睛從報紙上抬也沒抬,說:
“公民楊·萊欽斯基,現(xiàn)居比亞韋斯托克市,切什托科夫卡街十八號第七號公寓,指控你,庫辛斯基,在今年七月二日,為占有他本人裝有文件和現(xiàn)金的錢包,試圖謀害他的生命,現(xiàn)金數(shù)量一千七百二十茲羅提。對此,你有什么話說?”
有一會兒,斯瓦博切斯基沒有抬眼。當他抬眼時,看到庫辛斯基臉上出現(xiàn)了一個非常愚蠢的表情。
“嗯?”
“那個萊欽斯基還活著嗎?”庫辛斯基問道。
“既然指控你,看來他還活著,”斯瓦博切斯基含糊地回答。一陣沉默,然后斯瓦博切斯基又重復道:
“嗯,你有什么話說?”
“我?”庫辛斯基問,指著自己。
“是的,你?!?/p>
庫辛斯基將手放在膝蓋上,看著窗外。黑蒼蠅還在撞擊窗玻璃。斯瓦博切斯基的頭轉(zhuǎn)向窗外。聽到庫辛斯基的聲音:
“這不是真的?!?/p>
“什么不是真的?”
“我沒有偷他錢包。他顯然弄丟了……”
在庫辛斯基背后,米沙利克揮著手,扮出一副鬼臉,似乎在說:“好呀,庫辛斯基,你完蛋了?!?/p>
一切都安靜下來。斯瓦博切斯基疊起他的筆記本,放進抽屜里。他鎖好抽屜,改變語氣,輕柔地說:
“告訴我,庫辛斯基,你跟萊欽斯基,為何發(fā)生爭吵?”
“跟什么萊欽斯基?”
“哦,那個跟你喝酒的人?”
庫辛斯基當即回答,但有一絲猶豫:
“為什么……根本不算個事。我們能為什么吵架呢?”
“難道——難道你們之間沒有過爭吵?”斯瓦博切斯基問道,聲音提高了一點,并且富于暗示。
“根本沒有。”
庫辛斯基在椅子上挪了下身體,又做了個鬼臉,好像感到有點被人冒犯似的。米沙利克在打字。斯瓦博切斯基不想知道更多了。他甚至覺得有點對不起這么一個愚蠢、毫無防衛(wèi)能力的家伙。他想:“從現(xiàn)在起,讓總部的人去跟你打攪吧。當你開始招供,或者他人饒舌時,鬼知道還會說出些什么來。到了總部,什么就都有了,他們會進行檢查,采集指紋,分析證據(jù)。你會被投進監(jiān)獄,你會明智起來,學到一些東西的。這份報告將被縮短。畢竟,我不能把所有問題都寫進報告里去。與這件事有關的工作還會有一大堆。這僅僅是一個開始?!?/p>
他說:“好了,夠了。米沙利克,你可以把公民庫辛斯基帶走了?!?/p>
斯瓦博切斯基再次看了看庫辛斯基。在他看來,他的臉色平靜,表情甚至近似滿足。米沙利克用手銬銬住了他,帶他走向拘留所;一個窗子緊閉的小房間,就在走廊的另一頭。當米沙利克回來時,發(fā)現(xiàn)斯瓦博切斯基在閱讀他的記錄、劃掉一些東西。他說:
“瞧瞧,那個混蛋,就為了幾個茲羅提,謀害了萊欽斯基;他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錢包。在他們扭打的時候,它肯定落進了稻草堆里”。
“他殺沒殺害他,這個很難說,”斯瓦博切斯基說。
“我看,這很明顯,他殺害了他。只是,你知道,我不能理解他。一般來說,我不能理解,那些殺人的人?!?/p>
“老弟,即便哲學家也不能理解的,因為沒有表面的線索。我認為,殺人的人就像其他人一樣,只是他們的內(nèi)心是空的,就像一條取出內(nèi)臟的魚?!?/p>
“那么在他的內(nèi)心,應該有什么呢?”
“一個人內(nèi)心應該有什么?也許有一個靈魂……”
米沙利克想說,“廢話——靈魂,內(nèi)心有個狗屎,就是這樣?!钡?,對一個比他年長三十歲的男人這樣說話并不恰當,不管怎樣他曾在德國集中營待過,退出民兵組織也才一年。他說:
“他會被吊死的,不是嗎?”
“他們會立案,起訴他。”
“他們會的?!?/p>
斯瓦博切斯基想:“如果他謀殺那個人,為了搶劫他,他會被絞死。但是,如果他無緣無故殺了那個人,或者,依我所想,他有病。如果是這樣,他就是無辜的,有罪的是疾病。只有德國人才處死精神病患者。也許,他并沒有謀殺他。只有上帝知道!”
他說:“我不能肯定?!?/p>
他站在窗前,望著森林在模糊的地平線上。他仿佛聽到了汽車從那個方向發(fā)出的嗡嗡聲,遙遠、低沉。他很高興很快就會擺脫這個庫辛斯基;把他從車站弄走,然后脫手。
米沙利克打開柜子,翻找領帶。他終于找到了一條,對照鏡子打好結(jié)。他非常享受開車進城一路的景色;也許他還有機會逛逛商店,看一看汽車倉庫。他說:
“他們會吊死他,他會像魚一樣扭動——然后,事情就結(jié)束了?!?/p>
“有些人就像這些魚:他們有生命,但是沒有靈魂。車來了?!彼雇卟┣兴够f。
科·菲利波維奇(1913-1990),波蘭著名詩人、小說家、劇作家。代表作有《尼茨克先生的果園》(1965)、《人心里裝的是什么?》(1971)和《我們的敵手之死》(1972)等;作品以短篇小說最為著名。他是中國讀者熟悉的女詩人席姆博爾斯卡的丈夫。一九九〇年在克拉科夫去世。
尋找星星
男孩九歲,在熱戀中,而且知道余生他都將在熱戀中。不管怎樣,他首先悄悄地告訴了他的父親,但是后來,在父親的說服下,他同意讓母親也知道這個秘密,雖然他懷疑她能夠理解這一秘密。他愛的女孩叫伊娃,比他小一個月零十二天。她和父母就住在鄰近的家里,她在晚上過來看這個男孩。
“你不能早點來嗎?”有一天他問。
“不能,”她說。
“為什么不能?”
“我父親不讓。我只能在天黑時離家?!?/p>
“我要跟你的父親談談,”男孩說。
“他不會同意?!?/p>
“我們瞧吧?!?/p>
他們坐在男孩曾經(jīng)養(yǎng)過兔子的小棚屋里。兔子被一個陌生人在夜里偷走了。然后他不再想養(yǎng)兔子。他問父親能不能修好小屋,給他自己住,那樣就沒有人會進來了,他的父親同意了,說要等春天來了,讓他將采集的木材儲存在那里。事情就是這樣。
現(xiàn)在他和女孩坐在一堆鋸末中間——松軟、明亮和清香:這是晚上,很安靜,他聽到他的心跳,也聽到她的心是怎樣跳的。在你只有九歲的時候,你還不知道什么是欲望,因為欲望總是讓位于好奇和驚訝、另一個身體提供的好奇和驚訝,然后喉嚨會發(fā)干,心跳加快,頭頂頭發(fā)豎起,就像狗的皮毛。但是男孩不知道好奇心比欲望強。他坐在女孩旁邊的鋸木屑上面,他的手沿著她的身體移動,只知道他的余生都會在熱戀中。
“明天早點來,”他說。
“我盡力。”
“你真的不想讓我跟你父親談談嗎?”
“我的父親生病了,”她說,“要不另找一個時間?!?/p>
“明天我肯定會找到他的,”他說。
“找到誰?”
“找到以前常常跟我一起上學的那個家伙,”他說?!八饝^我,明天。我必須用籠子跟他做交換?!蹦泻@了口氣?!八静幌敫嬖V我,在看到籠子前。”
“你認為他知道?”
“他肯定知道,”他說?!澳阒浪钦l嗎?納達拉?!?/p>
“納達拉,”女孩說。
“是的,”他低聲說。“他的哥哥也叫納達拉,你知道。他的父親是個鐵路職工。當他離家時,他就把他哥哥關在地下室里,或者用鏈子鎖住他的腿。他十七歲,年長的那個。這是他的弟弟。他會告訴我的?!?/p>
“你覺得我們可以做嗎?”
“如果他告訴我們怎么做。他肯定會告訴我們的??吹侥切┗\子了嗎?我和父親一起做的。你只需拉一下細繩,它們就會打開?!彼蝗晦D(zhuǎn)過身來,望著她,但他看不清她的臉。他只能看清黑暗角落里鋸子發(fā)出的微光?!澳銜ε聠??”他問。
“我不知道,”她說。
“當你有了一個孩子,他們會讓你在白天出來的,”他說。“你們的人……他們不會說什么的。你成了一個成年人,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
“我得走了,”她說。
“嗯,”他說?!拔宜湍慊丶摇!?/p>
他一直等到第二天。他開始失去耐心、生氣,而他的朋友沒有來。又到晚上,天黑了,他與伊娃坐在一堆鋸末中間,那里有來自他們身體的溫暖,然后他聽到一聲口哨。他站起來,走到院子里。
“你為什么這么晚?”他問道。
“我早不了,”另外那個男孩說?!拔腋赣H喝醉了,家里有麻煩。他現(xiàn)在睡著了。籠子在哪里?”
“來吧,”男孩說。
他們走進了小棚屋。
“這是納達拉的弟弟,”男孩對伊娃說?!八赣H常常鎖住他的腿。他來要籠子。”
“我得走了,”女孩說。
“你不想等等?”
她搖了搖頭。
“對不起,”男孩對朋友說?!拔覀冇幸粋€秘密。等一下?!?/p>
“我要看看籠子,”另外那個男孩說。
“好吧。”
他和女孩走近角落。
“你為什么不想等一等?”他問?!八褪菫檫@事來的,教我們?!?/p>
“如果我不回去,明天他們就不會讓我出來了,”她低聲說?!澳悴恢牢业母赣H?!?/p>
他握了握她的手。
“好吧,”他說?!白甙?。我馬上會弄清一切的。明天早點來。”
“要很長時間嗎?”她問。
“我不知道,”他說?!拔覐膩頉]有做過。但是,一個嬰兒畢竟是一個嬰兒。你不可能三下兩下就搞定?!?/p>
女孩離開了。小納達拉兩眼目送著她,直到她回到家里,關上了門。
“那是什么年代的裙子?”他問道。
“只是一個女孩呀,”男孩說。
“從華沙來的?”
“是?!?/p>
“她是黑,”男孩一邊說,一邊在思索,“頭發(fā)是黑的,黑眼睛?!?/p>
男孩左腿向前邁了一步,把下巴頂在他的胸上。
“你不喜歡她?告訴我,你不喜歡她。”
另外那個男孩突然把頭撞向男孩的肚子,但他了解他,他早有準備。他的父親教過他一些格斗技巧。他跳向他,兩次狠狠地打中他,然后又向后一跳,記著雙腳應保持平衡,他的腿應該和主導的手一起移動。
“我會告訴我哥哥,”另外那個男孩哭了。
“我不怕你哥哥,”男孩大聲說;現(xiàn)在他相信他所說的;他揪住另外那個男孩的夾克衣領,搡他?!拔也慌氯魏稳?!任何人!”然后他推開他,跑過院子。
他走回他的房子,在燈下看著他殺氣騰騰的雙手。
“你被擊倒了嗎?”他的父親問。
“沒有,”男孩說。“我和納達拉的弟弟搏斗了?!?/p>
“為什么?”
“你什么意思?”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我問你——你們?yōu)槭裁床???/p>
“我不能告訴你,”男孩說。
“你不能告訴我?”
他懇求地指著他的母親。
“我不能,”他說。
“那是另一回事了,”父親說道?!叭ニX吧?!?/p>
但是稍后,在男孩躺在床上時,父親走了進來,靠近他。“你告訴過他伊娃住在哪里嗎?”
“他知道,”男孩說。
“你知道嗎?”
“什么,爸爸?”
“你知道伊娃是誰嗎?”
“伊娃,”男孩重復道?!澳阆胝f什么,爸爸?”
“沒什么,”他的父親說?!昂芎谩5?,納達拉……我想他在為德國人工作。至少人們是這么說的?!彼蝗徽玖似饋恚叩揭鹿袂?,拿出一個帆布背包,一件羊皮外套,和一頂滑雪帽。
“沒有人會對你怎么樣,”他說?!暗蚁胱屪约弘x開幾天。”然后他對孩子的媽媽說:“你去告訴他們,最好消失幾天。我擔心納達拉一家人。也許我的擔心是錯的,我倒想看看?!?/p>
他的母親走了。
“你知道嗎?爸爸,”男孩打著哈欠,說,“納達拉的父親外出時,把他用鏈子鎖住。有一次他甚至把他鎖在地下室,納達拉在那里坐了三天?!比缓?,他想起納達拉:他只覺得遺憾,他沒有從他那里得到他想搞清楚的東西。伊娃還必須等待一段時間,只有在傍晚才能出來了。他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母親回來了。
“怎么樣?”他的父親問道。
“他們不想離開,”她說?!八麄冋f,他們沒有地方可去。反正,要發(fā)生的總會發(fā)生?!彼粗趾谟趾竦氖郑跀[弄背包上的紐帶?!澳悻F(xiàn)在要走嗎?”她說。
“不管怎樣,我也保護不了你,”他說。“他們不會對你怎么樣。我相信。但是,另外那些人——他們會殺死他們?!?/p>
“你什么也不能做嗎?”
“這樣說還太早,”他說?!拔覀兌嘞胂霊?zhàn)爭結(jié)束后的事。也許上帝會保護德國人;他肯定會保護他們。我認為,在所有國家里,上帝最需要他們,這就是他會保護他們的原因。因為這樣,所有人就會知道并且懂得,邪惡是什么樣子的。這樣,人們就懂得行善了?!?/p>
“你不應該這樣說,”她說。“如果你回去教書,我相信你不會這樣說的?!?/p>
“我不是一個好的教書匠,”他說?!暗俏蚁耄颐靼琢艘恍〇|西。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會談談它。但是現(xiàn)在,我要走了,我要盡力去殺死他們,但我會向上帝祈禱,請他保護他們。我會讓你知道?!彼驯嘲车郊缟?,走到床邊,吻了吻男孩。接著,他走向火爐,小心取下一塊瓷磚,從中拔出一只手槍,它裹在一塊油膩的破布里。然后他說,“明天找點灰泥,把它抹在那上面?!?/p>
“去吧,求神保佑?!?/p>
“求神保佑,”他說?!案嬖V他,要好好看著,當他們?nèi)⑺麄儠r。他會看見并且懂得。他會一生記住?!?/p>
父親走了出去,他悄悄地帶上門。男孩睡得很熟,沒有聽到他的父親離開。他甚至沒有聽到,他們在凌晨四點開車到來。他沒有聽到他們的說話的聲音、打門的聲音,以及狗叫的聲音。他睡得很熟,完全不知道,他們在凌晨四點出現(xiàn)時帶來的噪音。當他的母親搖醒他,他才從床上坐起。他是警惕的,睡得很好,就像一個小動物。
“穿好衣服,”他的媽媽說。
“但今天是星期天呀,”男孩說。
“是的,”他的媽媽說,“過一會兒,你再回去睡覺,但是現(xiàn)在得起床?!?/p>
他穿上衣服,走出屋子。他想跑向那輛車,但母親抓住了他的胳膊。她站在老木屋的門廊處,發(fā)出一聲嘆息,他感到了她的手的溫暖。
“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問?!皨寢?,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沒有回答,所以他又問,“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盯著那輛車的引擎蓋,上面露珠在閃;狗躺在地上,一副警覺的表情。他盯著步槍的槍管——然后,他輕輕吹著口哨,狗豎起了靈敏的耳朵。站在一邊的警察,現(xiàn)在開始向前走動。
“跟我們來,”他說。
“你要帶我們到哪里?”男孩的母親問。
“不遠,”警察說?!耙P查,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p>
“讓我一個人去,”媽媽說?!昂⒆硬灰匆娺@些東西。你明白的,我相信,長官?!?/p>
警察猶豫了一會兒。
“這是命令,”他不情愿地說。“我們有命令,每個人都要接受……盤查。我只是舉個例子。”
他們走在警察和德國人后面。母親還抓著他的手臂,男孩很窘迫。他試圖掙脫過一二次,但母親緊緊抓著他。他遺憾他的父親不在那里。他的父親永遠不會這樣做。他最多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那樣他們看起來就會像兩個下班回家去的朋友。
他們站在那兒,看著伊娃的父親和一個農(nóng)夫(他們住在他的房子)挖了一個坑,他們迅速、默默地干活。他看到伊娃,她的母親抓著她的手,就像他的母親一樣;他想朝她斜著靠過去,但他的母親比他力氣大。他站在那里,看著。他看到一個德國人向哭著的伊娃走過去,摸了摸她的頭。
“別哭,親愛的,”他說?!澳阒牢覀兪钦l嗎?”
“誰?”伊娃說。
“我們是探索者,”他說?!拔覀冋龑ふ尹S色星星?!?/p>
“給她找個洋娃娃來,”他對警察說。
“洋娃娃,”警察驚訝地說。
“是的,”德國人說,“一個她喜歡的東西?!?/p>
那個警察走進房子,一會兒就出來了,拿著一個玩具泰迪熊。
“她多大?”德國人問伊娃的母親。
“八歲。”
德國人遞給她熊,伊娃站在那里,手里拿著毛料泰迪熊。
“好,”他說,“不要害怕。你知道狼和七只小山羊的童話嗎?不知道?一次山羊媽媽對她的孩子說:‘當我不在家時,不要給任何人開門,然后她離開了。一只狼來了,爪子在門上敲了敲。‘誰在那里?小山羊問。他說,‘是我,你的祖母?!婺?,你的聲音為什么這么???小山羊問……”
那個警察走過來,他說:“一切準備就緒。他們要脫去衣服嗎?”
“不,”德國人說。
那個警察向伊娃伸出手。
“把熊給我,親愛的,”他說。
“為什么把它拿走?”德國人問。
“我想把它給我的孩子,”那個警察說。
“但是你看,她也是一個孩子,”德國人說。“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你應該為自己感到羞恥?!?/p>
他們走回家,男孩在哭,高興母親還和他在一起,而不是他的父親。因為如果是在父親面前,他會因為哭泣而羞愧,而他不得不哭,因為別的什么也做不了。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游擊隊殺死了納達拉和他最大的兒子;一個年輕人槍斃了那個德國人,在大白天、在車站站臺那兒;一個猶太人的全家,在夜里臥軌自殺了——男孩知道這一切,他都是聽說的,他慢慢忘記了。但有時他會哭泣,他記得,他永遠不會再有一個妻子和孩子了,因為他發(fā)過誓,要忠誠于他的愛;他的余生都將在熱戀中。
瑪萊克·赫拉斯科(1934-1969),波蘭小說家、劇作家。他是波蘭戰(zhàn)后一代作家的代表性作家,后流亡德國、法國、意大利和美國等西方國家。因為不堪國外生活,六十年代末回到波蘭,因酗酒早逝(一說自殺)。主要作品有小說《殺死第二只狗》《一個星期的第八天》《下一站,天堂》和回憶錄《二十而立》。
她指著扶手椅,說:
“請坐。”
我坐下。
她將一把椅子搬到扶手椅的右邊,在上面放上一只煙灰缸和火柴。然后她將另一把椅子放在扶手椅前面約十二英尺的地方,坐了下來。有那么一會兒,她無聲地看著我。她那個看什么的樣子,好像一個人站在一個碼頭上,看船向碼頭慢慢移動,但碼頭仍然太遠,沒有望遠鏡不可能看清棧橋上乘客的臉。就像這樣。
“吸煙,”她說。
我順從地把手伸向外衣口袋,拿出一支煙,點燃。女孩身體坐得直直的,靠在椅子上休息;她的雙腳和膝蓋緊緊并攏;在她的膝蓋——沒被女服遮住的地方——她的雙手緊握。
“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是呀,請聽我說。”
她變得安靜了,看看窗外,又看看我。我抽著煙,透過飄在空中變幻的香煙看著所有的一切。
“你是一個男人;我,正如你看到的,是一個女人。”
她笑了笑。溫柔,但不詭秘。很有女人味,但不賣弄風情?;蛘哂悬c風情,但怎么說也不詭詐。不易覺察。非常溫柔。我——這樣一個人,試圖看透一切,甚至不放過任何最微小細節(jié),禁不住隨時反擊這世界普遍存在的粗俗——感覺那微笑是那么美好,所以我報以一個類似的微笑。
“我是一個女人,”女孩接著說。“但是……怎么說呢……嗯,我是一個正常的女人?!?/p>
“如果真是,那很好,”我想,“很好。這樣,在這個不正常的、有病的世界上,至少有兩個正常的人了?!?/p>
“我要對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她說,好像感覺到了我剛才所想?!盁o論你怎么想這一切,但你必須相信我。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你必須相信我?!?/p>
我點了點頭。
“我是一個正常的女人,”這個女孩繼續(xù)說,“但是,有一段時間了,很長一段時間,在我的生命中沒有一個男人。我本來可以有一個,如果你原諒我這樣說,但我不想有。不僅因為我厭惡那種游戲、討好、巴結(jié)、偷偷摸摸……”
“還有那些肉麻的小話、肉麻的注視、肉麻的唾液?!薄以谀X海里補充。
“……當我看到,”她接著說,“別人這樣做,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當我偶然看到,或者有時被人看到,我就不知道……我想躲到桌子底下,或者突然消失,蒸發(fā),而不是看見它。有時……我必須去盥洗室,我感到不舒服。我感覺惡心?!?/p>
“奇怪。”我想,“這肯定是第一次,我聽到有人談到這些事情,和我一樣,如果我談論它。奇怪?!?/p>
“你不要走神……首先我想,你也許正愛上某人,但我又認為不、不可能,如果那樣,如果你在戀愛中,它會寫在你的臉上,它會點亮在你的眼睛里,刻在你的每個動作、你所有的舉止里,我肯定會看到,我就不敢說我正在說的、我要告訴你的……也許我應告訴你的是……”
“這個女孩多會說話呀,”我想?!叭绻阍趹賽郏彼f,“會是顯而易見的?!蔽以?jīng)想過這件事,很久以前,那時我在戀愛,我以為另一性別的人不會看到它,不會從我的臉上、眼里、行為里讀出,我顯然在愛著。但就現(xiàn)在來看,沒什么可說的,一切都清楚了。然而,另一性別的人好像也沒看見,它通常從那些游戲、那些老把戲開始,人所共知、平庸不堪,眼睛的流轉(zhuǎn)、肉體的閃爍、臀部的搖擺,諸如此類。等一下……也許另一性別非常清楚,從我的臉、我的文字就知道我心里發(fā)生在一切,知道我為何興奮,甚至更多。被喚醒。也許還有煩惱。被激怒。感到屈辱。也許會看到吧。非??赡?。完全可能。因為那不僅僅是贏得一個人,贏得一個伙伴,在夜間或在白日打發(fā)幾個小時。所以這些情況都不止如此:那有點像一個未知的對手,與自己同類,而一個男人有勇氣愛一個女人,公開炫耀他的愛,在那個女人的面前,當她站在他眼前,毫不懷疑她是第一個女人,某種意義上,還是唯一的女人。
“我可以繼續(xù)嗎?”女孩問。
我抬了抬低下去的頭,看著她,有點驚訝,問:“你沒事吧?”
“沒有。很好,”她說?!拔抑皇强匆娔阍诔了?,我不想打擾你?!?/p>
“這個女孩越來越不尋常,”我想,“誰賦予了她如此的敏銳?這于她一定很難吧。在這樣的生活里,在這樣的世界上?!?/p>
“所以,如果你再次原諒我那個說法,我本可以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如果她不是殘疾,當然,如果她長得還比較好看,她很容易贏得每一個男人?!?/p>
“幾乎每一個男人,”我在腦海里糾正她。
“……幾乎每一個男人,”她大聲糾正?!拔?,感謝上帝,不是殘疾人……我有一個美麗的身體……它……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歡它……”
我深吸了一口煙,張大嘴、吐出繚繞的煙霧,我的頭緩慢而肯定地陷入其中,先是后仰,接著,略略前傾。過了一會兒,我稍微抬起。不知何故,女孩笑著,非常動人地笑著,現(xiàn)在輪到她那樣緩慢地歪著、低下她的頭。(她的頭發(fā)是紅色的,帶有只在一個夢里才能看到的影子。)我想我只需一個沉默而肯定的回答,讓她繼續(xù)說下去。但是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告訴我這一切。我同時在想,如果我沒有回答她,如果我沒有示以默許,她的故事也許是一個不同的結(jié)局。她也許會說出不同的話。而不是——我尚不知道的——她要說出的話。
“是的,我本來可以,”她接著說。
她停了一會兒,然后又接著說道:
“但我不想。甚至不只是厭惡那種游戲,你知道,我討厭濫情。濫情濫性。我討厭。濫性,還不僅僅是濫性。我不是多個女性。我是一個女人,我想是一個女人。我不想要很多男人。我要一個。我只想要一個。我經(jīng)常跟其他女孩討論,關于別的事情,但有時也談這個,她們說:‘你必須有一個健康的態(tài)度。根據(jù)她們的看法,健康的態(tài)度就是與每個她們喜歡的人睡覺,每個英俊或漂亮的男人、迷人的男人,或者能用什么打動她們的男人,摩托騎得飛快、出手大方,或者會彈吉他,諸如此類。如果這是一種健康的態(tài)度,我的肯定是不健康的。但我認為我沒病。我不能,即便我能,我也不想和很多男人睡覺,第二個,第三個,第五個。我只想和一個。我跳舞,也不想和很多男人。我不想在很多男人的身體上摩擦。我不知道你怎么看這個問題,但是我想告訴你,我看不出,在和一個男人跳舞與和一個男人上床之間,有多大的區(qū)別。當然,每個人看問題很不相同,不像我一樣徹底的朋友,可能會說,這是我的看法有問題,而我現(xiàn)在跟你說這個,是因為我想告訴你。這樣你就會懂我。但是,說實話,我甚至不了解你。在我的生活中,這還只是我第二次看見你,關于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象。”
“我想知道,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么時候,”我想,“在哪里?我不記得了?!?/p>
“第一次,我看到你路過。我肯定,你甚至不知道是在哪里、什么時候。這是一個奇怪的故事,非常奇怪,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你?!?/p>
她停了下來,看著窗外,然后看著我。
“是的,關于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象。好吧,我想象過你在這里或那里一些人中間。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幫了我,因為他們不友好地談論你,甚至更壞?;蛘哒f,甚至充滿敵意。這讓我快樂。如果他們談論你的好,這可能令我不安。真的。因為我也多少知道他們一點,或者說,足以讓我知道,那些人不配談論你的好。如果你是我想象的那么一個人,他們只會說你壞。所以他們,不出我的預料。關于我,他們也說一些無趣的故事,只因為我看事情的方式與他們不同。但是沒關系。這些都是瑣事,你比我更懂。”
她又停了下來,看著窗口。我掏出一支煙,點燃,心想:這個女孩怎么知道這么多東西、大大小小的事情?她是誰?如她說的,在路過時,何時、何地,我們第一次遇見?在一個夢里嗎?
“我喜歡看你抽煙,”她說?!盁熿F那樣輕輕地包圍你,于我卻更真實,或者說,更少虛幻?!?/p>
我不知道,在她說這些話后該做什么,我努力笑了笑。
“你知道,我想獻給這個人——就像獻一個生日禮物——我所有的生活。完全地。我想和他一起旅行,在他不能帶我一起出去時,等他。為了他,我愿讓房子保持干凈,儲存過冬食物、蜜餞、腌菜,浸泡蘑菇,做泡黃瓜,做瓶裝酸菜、聽裝西紅柿,做泡菜和其他美味。為了他,我愿意編織溫暖的圍巾、溫暖的毛衣,還有溫暖的手套,溫暖的帽子,非常溫暖的襪子,以及其他普通的東西。為自己,當然也可以這樣做,但是為了另一個人,你可以做得更漂亮。做一切。一切??墒牵l知道呢……也許明天太陽就會熄滅,它總有可能熄滅;或者,也許它會被一團可怕的蘑菇云遮擋……這可能發(fā)生?!?/p>
“這個女孩說得多么奇怪啊,”我想,“她是怎么生活的呀,她是如何保持她這樣老式的思想的呀,在這個世界上,在這些人中間——他們無法那樣強烈、那樣簡單地愛——他們只會盡其所能地壓抑、貶低、羞辱、摧毀這樣的愛(因為差異性激怒相似性)。他們?yōu)檫@個破壞性的目的,創(chuàng)立了一個特殊的哲學、特殊的藝術(shù)、特別的專家、藝術(shù)家,整整一個特殊的世界。的確,這是真的,太陽明天也許就會熄滅,或者被一團可怕的蘑菇云遮擋。在某時,明天,在接下來的日子,這很可能發(fā)生。”
“你知道,”她接著說,“也許,對于你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我想告訴你,只想告訴你,說這些,我是忠實的,絕對的忠實……”
“自由的鳥是這個世界上最忠實的生物,”我想。但是我不知道這句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也不知道這句話——在引申的意義上,在所有擴展的意義上——它的真正的意思。
“……而且對于這個唯一的男人,我當然會絕對地忠實。我想,這樣,只有這樣,我才能忠實于自己。我會像這樣做,像這樣做我自己。我知道這一點。我感覺到這一點。那個能幫我這樣做的人,像這樣,而不是以另外的方式,幫我成為自己的人,我也會在一切事情上盡力幫助他。因為我認為,無論如何,我肯定不會是他的一個障礙。很難談論這些事情,非常困難。在這些事情上,應該避免給出保證,因為那樣的話,看起來就很可疑。
她停了下來,再次深吸了一口氣,看著窗外,好像給我一個機會領會她流露的意思,好像她從那里,從窗口或窗外獲得必要的力量。她看著窗外,我看著她,看著她的身體的輪廓,我想:“我的心不能,因為我只有一個心,曾經(jīng)有一個心,而它可怕地、徹底地粉碎了,而我沒有用膠水粘合它,就像粘合一個陶罐上的裂縫,也沒有用淚水——白色的膠水,也沒有用血——紅色的膠水,粘合它,所以我沒有心,我不能,我不能用心,但我能夠用我的意志力愛上那個人。用我的意志力。用我的意志力,我可以愛上那個人。那將是出于我的自由意志力,處女似的、巨大的、自由的愛。她來自哪里?這個女孩,在這里,在我面前,幾乎伸手可及,她,仿佛是由某個不可言說的渴望造就,不是心的渴望,而是別的什么,我不知道……一種靈魂的渴望。我自己的一個渴望?!?/p>
這個女孩把她的眼睛轉(zhuǎn)過窗戶,看著我。但她還是沉默的。她一直看著。她的樣子好像要跟我說話,好像一個人站在一個碼頭上,看船向碼頭慢慢移動,但碼頭仍然太遠,沒有望遠鏡不可能看清棧橋上乘客的臉。我和她一樣沉默。我突然意識到,在那個時間我一直沒有說一個字。
“現(xiàn)在我問你一個問題,”終于,她說,然后我不再說什么了?!?/p>
那時,沿著我的脖子,我感到一股顫動,一股電流流過,就像閃電過后一陣傾盆大雨——我感到汗滴,從脖子往下,流到后背。因為我知道那問題會是什么。我好像突然之間明白了一切,我很驚訝,非常驚訝,而我沒有馬上,幾乎從一開始,就理解它。我無法想象這是怎樣發(fā)生的。
她歪著頭,低垂,額頭幾乎觸碰到膝蓋,她保持著那樣的姿勢,有那么一會兒,然后她坐直身體,看著我,又深吸了一口氣,在椅子兩邊張開手臂,搖了搖頭,又望向窗外,好像從那里可以求得更多的力量。
我想幫助她,想說,說出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出那個句子,那個唯一的句子,但我發(fā)不出聲音,那些詞語卡在我的喉嚨里,而我有說不出的感動,為這所有的一切,為當時當?shù)鼐鸵l(fā)生的事,為我在六年之后最終活著看見,在經(jīng)過六年漫長地等待一個奇跡之后,對于這奇跡的到來,我從來沒有徹底停止相信,雖然日子過去了,兩千個日子,夜晚也過去了,二千個夜晚,以及河流的流逝,許多、許多河流,蜿蜒流淌——蜿蜒流淌,我沿著這些河流,上上下下,像一個幽靈,像一個幽靈。
所以,現(xiàn)在我希望向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出那句話,那個問題:“我可以是那個人嗎?”但我無法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我不能到達那個句子,把它說出來,把它從地底挖出,放到這個剛剛創(chuàng)建的新世界的表面,所以——我喑啞了,說不出話來,好像被施了魔法——我只是一直看著她,而她終于把頭從窗戶轉(zhuǎn)開,我屏住呼吸,她清楚地、安靜地、慢慢地說:
“你想成為那個人嗎?”
這一次,她沒有轉(zhuǎn)眼看窗口,而是一直看著我,好像用她的“看”在幫她的“話”,防止那些詞語走開,她把那些詞語直接推向了我身上的隱秘之處,推向了我身體里的那個宇宙的避難所,在那里,我隱藏了光線,我明亮的信念,相信奇跡會發(fā)生,它一定會發(fā)生,而她說的話,到了那里,就像粉紅色的雪開始落到我的身上,我感到內(nèi)心一股奇異的溫暖,從喉嚨到腹部,我感到某些堅硬巨大的花崗巖在我里面破碎,整個巨大的山脈,輕輕地分崩離析,靜靜地、輕輕地、溫柔地散落開來……
我從扶手椅上站起來,慢慢走向她,眼睛注視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也注視著我的(當我走近她時,她慢慢抬起頭,仿佛想推開她面前的空氣,讓我走得更容易、更輕便);我走到那里,停在她面前,離她一步之遠,我慢慢彎下膝蓋,跪在她的腳前(當我向下彎曲時,她的頭同樣彎了下來;難以言喻地,我們看著彼此的眼睛),我慢慢抬起手臂,環(huán)抱住她的雙腿,我看到,因為我的眼睛沒有片刻離開她,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她也抬起雙臂擁抱住我的頭,是的,我確信,是擁抱住我的頭……然后,然后,或者說,在那個瞬間之后,也許一個又一個瞬間后,剎那間,我們就要觸摸到彼此……此時有了一聲巨大的破裂聲。
我睜開眼睛,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開始從水平位置上站起,而且——幾乎同時,我伸手去摸床頭的小刀。
“你不會說,你總是一個人睡吧?”曾經(jīng)有人如此詢問,差不多也如此宣布。
“不。我總是和我的刀一起睡?!蔽倚?。
透過敞開的窗戶,大風打著口哨,悲哀地呻吟著,刮進房間。外面,在黑暗的夜里,早春的風暴在肆虐。像往常一樣醒來,我開始思考地形學:我在哪里?這是什么地方?這是什么村子?什么城市?哪個國家?哪個大陸?(曾經(jīng),很久以前,在一個奇怪的夢理,我想過:這是什么星球?)一陣更大的風,把窗框扇向墻壁,響亮的噼啪聲連成一串。
我拖著身體下了床,走到窗邊,雙手牢牢抓住窗框,不讓它隨風擺動,我站地板上望著外面的夜。我緊咬嘴唇。還有牙齒。直到感到了疼。突然:
“我愿意?!蔽移届o地對著夜說,對著吹進嘴里的風說。過了一會兒,我提高聲音重復道:
“我愿意?!?/p>
我又站定了一會兒,然后關上窗戶。我知道我將無法再次入睡,我走到開關前打開燈。但打不開。我坐在床邊,伸手去摸凳子上的香煙,但煙盒空了。我清楚地感覺到,口中兩只香煙留下的苦味,那是我剛才聽她說那一切時抽的。有一會兒,我在想……我點了點頭。我又點了點頭。我一次又一次點頭。我覺得有些奇怪。我想起那個……在那個夢里,如果我們不曾撫摸對方,我不會在半夜醒來,聽到窗子被猛烈的暴風突然打開時那聲響亮的破裂聲,無論是在那個夢里,還是這個世界的破裂聲?;蛘摺視褋?,但是……是和她在一起,和她在一起。我的手臂抱著膝蓋,雙手抱在我可憐的頭上。
愛德華·斯塔胡拉(1937-1979),波蘭詩人、小說家、散文作家。他是位富有傳奇色彩的詩人。一九三七年出生在法國,十一歲時隨全家返回波蘭。華沙大學羅曼語系畢業(yè),五十年代末登上詩壇,六十年代初獲華沙市青年詩人獎,兩次平塔克詩歌獎。他曾作為一個流浪漢徒步跑遍了波蘭各地,還游歷了歐和近東諸國,后患精神病,四十二歲自殺身亡,死后成了年輕人崇拜的偶像。他出版過多部詩集、詩體小說和不少別具一格的中、短篇小說以及兩部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