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亮
一
電話打來時,范嗩吶正站在方凳上,用雞毛撣掃屋頂?shù)幕覊m。
是個陌生號碼,他沒接聽,眼神又開始往外瞄。近幾個月,范嗩吶陸續(xù)拉來些石料、磚頭和水泥,塞滿大半個院子。大家都以為他要蓋幾間北屋,但磚垛兒在加高,成袋水泥在加寬,蓋兩層樓都夠了。很多次,范嗩吶套著借來的驢車,拉著磚從街上經(jīng)過時,便有人問,蓋樓呀?范嗩吶很少搭話,剜別人兩眼,抓住車幫往前拽,似乎比那頭老驢還賣力。鎮(zhèn)上有個老光棍氣不順,幾天前還截住他說:“你個老東西,想討個母驢???到時候,褲襠里那家伙不管用,跟俺說聲。”他瞪圓眼睛罵:“墳堆里找你娘去!”
手機(jī)就響了幾聲。范嗩吶正猶豫是否回?fù)?,卻接到條短信:
老范:明天下午咱見個面,有事情商量?;粢祸?。
霍一霆?范嗩吶全身過電般哆嗦了幾下,靠墻癱軟在地。他雙手揪著前胸,呼哧呼哧喘粗氣。絲絲縷縷的疼,正從心臟深處游過。
女兒范麗麗死后,他和霍一霆有八九年沒聯(lián)系了。就是碰了面,誰也不搭理誰。女兒剛沒了時,老伴兒整天哭。范嗩吶沒掉一滴淚。作為嗩吶王,亂掉眼淚是讓人笑話的。老伴兒常半夜坐起來,“啊啊啊”地哭。范嗩吶常訓(xùn)斥老伴兒,哭啥哭?孩子反正沒了,沒了就是沒了,哭不來的。幾年后,老伴兒得了癌癥,死前卻對他笑了。她攥著他的食指說,我去找女兒了,你要喜歡呀!范嗩吶的嘴角抖了抖,笑容沒出來,眼淚卻涂滿了臉。送走了老伴后,他像變了個人,白天和人說著說著就開始走神,眼里還常有淚花。人家問,怎么了?老范!范嗩吶就說:“昨晚的電視真感人啊!”到了晚上,他就學(xué)老伴原來“啊啊啊”地哭。他感覺這不是哭,是在和老婆、孩子說話。擔(dān)心別人聽到,范嗩吶就咬著枕巾,“啊啊啊”變成“嗚嗚嗚”。
范嗩吶沒回電話,踱到床邊,慢慢躺下。他忽然想到,昨天在街上剛瞅到了霍一霆。那個老小子,怎么還沒化成灰?那身影遠(yuǎn)遠(yuǎn)晃了晃,拐彎不見了。范嗩吶回家后,忽然受不了灰塵,就用雞毛撣綁上木棍,屋里屋外撣來撣去。但墻角蛛網(wǎng)不能碰,蜘蛛可是老朋友!他晚上常和蜘蛛說話,這個小東西常躲到蛛網(wǎng)后一動不動,本以為它睡著了,可很快就在網(wǎng)上爬來爬去。這段時間,范嗩吶總對蜘蛛說:“時間真快啊,麗麗的十年祭日馬上就到了!”接著,他沖著蜘蛛伸出食指,瞪圓眼睛說:“十年!可是個大日子!”
范嗩吶掙扎著爬起來,踱到院子里。
磚垛兒靠院子南側(cè)碼放,石材蓋著塑料布。水泥和沙子堆在大門洞下,走路都有些礙事。但這些東西在他心里都有數(shù),就是來串門的雞蹬掉一塊磚,他都知道。院墻頂上插著尖角玻璃,上面耀著無數(shù)個太陽。他在西墻的陰影里,坐下來發(fā)呆。這已成為習(xí)慣,范嗩吶能對著院里的老榆樹,發(fā)上幾小時的呆。女兒跳湖后不久,他其實(shí)傻過呆過。那段時間,范嗩吶天天站槐香鎮(zhèn)大街上,扯住人的衣服問:“見了么?槐香山變成鳥兒飛了,飛了——”他接著雙手向后乍起,忽閃幾下,做個飛翔的動作。小孩子嚇得躲,女人們側(cè)臉抹淚??蛇@些事兒,他一點(diǎn)兒也不知道。
這幾年,范嗩吶似乎成為土墻陰影的一部分。他能坐陰影里幾小時,腦子卻不閑著。嗩吶王的那些“風(fēng)光”,會在他腦子里飄來蕩去。十里八鎮(zhèn)不用說,遠(yuǎn)的都有省外的主家呢。“嗚哇嗚哇”一吹,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吃的喝的自不必說,最后還有賞錢。伸出左手,就有徒弟遞來根長桿煙袋,塞滿上等煙絲點(diǎn)上;伸了右手,就有徒弟輕攙胳膊肘兒,問,去哪兒?若是拿指關(guān)節(jié)敲下桌子,那是該換茶加水了。
他腦子里總有嗩吶聲,在槐香鎮(zhèn)上空風(fēng)般游蕩著。
在他最“紅”的那些年,逢春節(jié)要唱七天大戲。演出前,范嗩吶總要來上段嗩吶獨(dú)奏。他有大、中、小好幾只嗩吶,二三十公分長的三支子和黑桿子,到半米長的大桿子。吹“山村里來了售貨員” “全家福” “一枝花” “社慶”,用的“花活兒”多,連奏、單吐、雙吐、彈音和花舌等,都很絕。他還模仿飛禽和昆蟲的鳴叫,都說像極了。
吹奏的空隙,他還來回抖動嘴角。那嘴巴抖得像燒開的沸水。
可是,嗩吶好久不吹了。它們都睡在屋內(nèi)的紅木箱里。他偶爾拿出來擦拭擺弄幾下,似乎在撫摸一段歷史,還小聲嘟囔:“想當(dāng)年,我——”但話兒說了一半,似乎沒什么底氣,范嗩吶就把后半句話兒,嚼吧嚼吧吞了回去。但他閑下來發(fā)呆時,嘴巴和心卻是在“吹”的。他的眼神向斜上方飛,嘴唇如吃奶的嬰兒,不自覺地蠕動。
發(fā)完呆,范嗩吶開始坐陰影里洗“戲服”。當(dāng)年,他就是穿著這身衣服,吹著偷練的“抬花轎”,斗敗霍一霆?,F(xiàn)在,衣服沒原來鮮艷了。他想洗好后晾干,找人再熨平整,到“事兒”上再穿。想到那件“事兒”,范嗩吶用力搓著衣服,嘴角不自覺抖起來,竟抖出了滿臉濁淚。
他的哭沒有聲音,眼淚在臉上嘩嘩流淌。
“霍一霆,你個老東西!找我干什么?”
他“啪”地打了下肥皂泡兒,憤憤地說。
二
天暗下來。范嗩吶感覺肚子里嘰里咕嚕叫。
“看我暈的,還沒提醒女兒吃午飯呢!”他進(jìn)了正房的西間屋,念叨了聲:“吃飯吧,閨女!”骨灰盒上有個小照片,女兒皮膚白皙,嘴角翹起,丹鳳眼在盯他。女兒的房間還是保持原樣兒。范嗩吶常打掃。
老輩有規(guī)矩,女孩是不能入范家祖墳的。女兒火化后,他開始是把女兒的骨灰盒,哆嗦著偷埋到路邊。但那幾天,他怎么也睡不著。女孩子自個在野地里,不害怕嗎?他就拿了鐵鍬,借著月光,又把骨灰盒偷偷挖出來,嬰兒般抱回家。
范嗩吶瞅著女兒,就著白水啃完涼饅頭。又把手心里的饅頭渣兒,揚(yáng)起脖子倒進(jìn)嘴里,才出了門。街燈亮起來,燈光鋪在南北走向的深色石板路上,有雨后濕漉漉的感覺。范嗩吶覺得石板路今兒有些特別,痛感清晰地從腳下傳來。他甚至能感覺到石板縫隙的形狀。這些疼痛鏈接了記憶,“刷——”地飛到日子深處。
槐香鎮(zhèn)有霍、范兩大姓,祖上爭斗出過人命。恩怨到他們這輩兒,也沒掰扯清楚。兩個家族的人,喜歡凡事都比比,就是母雞下個蛋,也要比比誰的大。霍家曾出過個州官,后來范家有人當(dāng)了縣令,算是挽回些顏面。文革過后,霍家忽然冒出個“嗩吶王”,就是霍一霆,聞名十里八鄉(xiāng)。但沒幾年,嗩吶王的稱號卻讓范嗩吶替代。其實(shí)他們本是同門師兄弟??煞秵顓雀杏X,師傅似乎一直偏向霍一霆,還把“寶貝”銅嗩吶和女兒一起“贈予”了他。當(dāng)年,范嗩吶恨得牙根癢,深夜外逃。
原來,他不叫范嗩吶,是后來故意改的名字。
他和霍一霆,跟著不同的響器班。那次,鄰村桃花鎮(zhèn)主家,同時請了這兩個響器班。當(dāng)然會有嗩吶斗吹。一般情況下,看客們會魚群般來回游動。但是,范嗩吶忽然換上古代轎夫裝,拿出了絕活“抬花轎”。范嗩吶個子不高,干瘦精神、濃眉大眼,先是一陣亂吹,插空兒亂抖幾下嘴唇,鴨嘴左右動、上翻下翹,夸張地斜眼來回瞟。待大家從四面八方聚攏,看到他化妝的臉和古代轎夫打扮,都哈哈大笑。
接著,范嗩吶停頓半分鐘,深鞠三個躬,忽然大喊“起轎——”,便雙手擎起嗩吶,稍向天空揚(yáng)起,“抬花轎”就開始了。嗩吶桿和碗中間系著紅綢,像上下竄跳的火苗。那嗩吶聲高亢、響亮,在桃花鎮(zhèn)上空隨風(fēng)飄蕩,又折返向下,落到家家戶戶的旮旮旯旯。范嗩吶邊吹邊學(xué)轎夫晃動,兩個膀子也抖得邪乎,大家鴨子般嘎嘎笑。那次,他還大膽用了各種顫音,特別是齒顫音和指顫音。抬轎的動作,轎夫行走、運(yùn)動的模樣兒,都讓范嗩吶“吹”了出來。大家隨著他的節(jié)奏,伸長了脖頸跟著晃動。
那次斗吹,人群徹底偏向了范嗩吶。任霍一霆使足吃奶氣力,仍成了截朽木,無法抵御對方的茂盛?;粢祸党鲆淮^望,嗩吶聲也柔軟起來,最后只能瞪圓眼珠、跺腳嘆氣。當(dāng)時都說,嗩吶王易人了!至此,“抬花轎”隨著新嗩吶王的名聲,開始迅速傳播。誰家有婚喪嫁娶之事,都以請到范嗩吶為榮。
霍一霆斗吹敗后,得了種罕見的嗓痛病。只要吹嗩吶,嗓子就疼得火燒火燎,好幾個月才痊愈。霍一霆臥床期間,竟拔掉滿臉絡(luò)腮胡,弄得臉上全是血點(diǎn)子。后來再接活兒時,他總是避開范嗩吶,而且從來不吹“抬花轎”。
范嗩吶接著收徒,弄了個響器班。外村有個小伙子,叫霍源,和霍一霆根本不搭邊。范嗩吶開始不收,可小伙子三番五次來,范嗩吶就想了招數(shù),讓霍源圍著槐香鎮(zhèn)跑步,一天十幾里,先跑一個月。小伙子堅(jiān)持了十幾天,就喘著粗氣離開了??墒?,霍一霆收小伙子為義子,常一起在房頂上亂吹,嗚哇嗚哇的,他們吹“懷鄉(xiāng)曲”,聲音悲悲戚戚的。范嗩吶就上了房頂吹“抬花轎”。有陣子,槐香鎮(zhèn)讓他們搞得雞飛狗跳。
很快,槐香鎮(zhèn)歷史上發(fā)生了最大的一次群毆。
霍一霆帶人砸爛了范嗩吶的家。老霍脾氣大,曾當(dāng)過小學(xué)民辦教師,因打?qū)W生被開除。接著,外出歸來的范嗩吶,帶人去找霍一霆。雙方真正拼上了,拉都拉不開。范嗩吶揪著霍一霆的頭,往大門口石獅子上磕。霍一霆咬掉了范嗩吶的半只耳朵,還動了刀子。捅在肚子上,腸子都出來了。范嗩吶渾身是血,臥倒在地。接著,霍一霆撇下老婆和左腿殘疾的兒子霍格,逃跑了,多年杳無音信……有個春節(jié),霍一霆才回來,穿著個黑呢子大衣,人模狗樣的。他后來說,以為范嗩吶會死掉,也不敢跟家里聯(lián)系。
范嗩吶命大未死,后繼續(xù)吹嗩吶,名氣越來越大。沒有霍一霆叫板了,范嗩吶有些趾高氣揚(yáng)。最牛的時候,他都讓徒弟吹,理由還一大堆。范嗩吶說,吹嗩吶要看心情,嗩吶的最高境界,就是給自己吹奏。
范嗩吶說得一套一套的。
但范麗麗死后,他就很少吹嗩吶了。
誰家有喜事,高價請他吹“抬花轎”,范嗩吶死活不干。開始,主家哄他說吹啥都行,只要你吹就行。到了現(xiàn)場,大伙起哄讓他吹“抬花轎”,主家甚至多加錢。范嗩吶收起家伙就走。慢慢地,十里八村的人就有些煩他了。他的響器班也散了伙。幾個徒弟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加入別的響器班。范嗩吶干脆什么也不吹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是,他常感覺心里冒火,就自己提著嗩吶,圍著鎮(zhèn)子繞圈走,見誰也不搭理。有次下大雨,他竟毫無感覺似的,光著上身,硬是在雨中順著大街,南北走了幾個來回。他感覺褲子濕透了,貼在腿上,黏在褲襠里。
他的嗩吶聲,似乎從槐香鎮(zhèn)消失了。
三
這晚,范嗩吶順著南北大街,又來回走了兩趟。
夜色更濃了,天空像面碎鏡子。范嗩吶忽然看見霍一霆,這老小子現(xiàn)巨人狀,瞪起牛眼,在天地間張開大嘴,灰褐色的舌頭上下撩撥。范嗩吶想沖他吼,卻發(fā)現(xiàn)霍一霆不見了。
他反復(fù)揉著眼睛四處看,搖著頭,來到鎮(zhèn)上的土戲臺邊。
戲臺不靠大街,臺上坑坑洼洼,野草從臺邊冒出來。范嗩吶自言自語著,順著戲臺旁的斜坡走了上去。又有嗩吶聲,從四周響起來,調(diào)兒歡快、節(jié)奏感強(qiáng),人群從四面八方朝這兒聚攏,黑壓壓的一片。他站定后噓出一口氣,揮揮手準(zhǔn)備演出,卻發(fā)現(xiàn)人群不見了……范嗩吶讓連續(xù)的錯覺,搞得有些慌亂。他雙手靜在空中,呼哧著粗氣。
范嗩吶想模仿嗩吶聲,“嗚哇嗚哇”來幾嗓子,但聲音卡在喉嚨里,沒有發(fā)出來。
四周好像罩著塊灰布,遠(yuǎn)處的路燈,是灰布上的破洞。范嗩吶臉色模糊,和夜色融到一起。他發(fā)現(xiàn)臺上有兩塊青磚,表面摸上去有些松軟,就左右手各抄起一塊,“啪”地砸在一起。聲音沉悶,青磚斷開,灰色的磚末兒在戲臺上彌漫……范嗩吶踉蹌了下,血撒著歡兒往頭頂沖。他摔倒在地,腦袋暈暈乎乎。
范嗩吶抓著磚末兒和泥土,開始在臉上涂起來。他看看路燈,又抬頭看看星光,有了種奇妙的感覺。他覺得燈光在無限延長,耀到天上。星星成了燈光的倒影。
他呆坐了會兒,踱下戲臺,順著溝渠邊的小路,踩著篩碎在地面上的樹影兒,躡手躡腳地往前走。那路燈越來越近了,幾只蚊蟲圍著燈泡繞圈圈,燈光卻顯得更加模糊??諝饫锪魈手婀值穆曧?,絲絲縷縷從遠(yuǎn)處飄過來。他立住聽了聽,卻什么也沒有。
他本來想向南走的,腳卻拐向霍一霆家。
最近,范嗩吶在輝城見過霍一霆。這老小子在外野慣了,自己單獨(dú)過,很少在鎮(zhèn)上露面,說是對外包工程?;粢祸膬鹤右菜懒?,他老婆接著瘋了??匆姷娜苏f,霍一霆的女人離開槐香鎮(zhèn)時,高揚(yáng)著脖子,踩著碎步,嘴巴里發(fā)出“嗚哇嗚哇”的聲響,離開后再沒回來?;粢祸皇谴汗?jié)偶爾回家,仍然穿得人模狗樣。
范嗩吶本來想在女兒祭日,給她買點(diǎn)好看的東西。女兒從小眼光就高,一定看不上鄉(xiāng)下和縣城的東西。他就去了更遠(yuǎn)的輝城,逛遍幾十家壽衣店。終于,他在醫(yī)院附近這家,給女兒定了些新鮮玩意。出門的時候,在豆腐腦小吃攤前,忽然發(fā)現(xiàn)了霍一霆——面前放著碗白水,正在就著洋蔥啃饅頭。他們的眼神在空氣中相遇?;粢祸酒饋?,張嘴想說什么,卻只翕動了幾下唇,就扭頭離開了。
當(dāng)時,范嗩吶向賣豆腐腦的老板打聽。老板說:“這個人?姓霍,在醫(yī)院附近撿破爛,倒賣點(diǎn)病號的禮品,好幾年了!”范嗩吶心里驚了下。
霍一霆的家到了,里里外外沒有半點(diǎn)亮光。
這小子昨天剛碰見,難道沒在家?
院子四周是混搭的磚泥墻,墻皮脫得有些斑駁,上面土墻部分有道凹陷,下面的磚墻泛起白花花的斑跡。門是從外面鎖著的。門口的兩個小獅子還在。范嗩吶想起當(dāng)年的事兒,心里劇烈抖了下。
范嗩吶來到大街上,街燈全亮了,石板路更加耀眼了。
他順著大街向南走,邊走邊嘆氣。嘆息聲似乎有重量,砸得腳面疼。好幾間門面房,都是他跟著蓋的。這幾年,范嗩吶跟著鎮(zhèn)上的建筑班干活?;毕沔?zhèn)的嗩吶王,當(dāng)起了建筑工,怎么說都滑稽。
范嗩吶走到橋上,扶著欄桿站了會兒。他努力低下頭,眼珠有些發(fā)脹。河水緩慢流淌,月光在河面上凌亂地漂著。
范嗩吶又惦起“那事兒”,內(nèi)心開始怦怦跳。
他心里藏著個秘密——
他要給女兒建一座,槐香鎮(zhèn)最豪華的墳?zāi)梗?/p>
地方給村長說好了,就在山頂上。鎮(zhèn)南邊的槐香山上,有很多墳地,與鎮(zhèn)子遙望,像槐香鎮(zhèn)的影子。他請村長喝酒,還說,在農(nóng)村信用社存了錢。他不讓村長說,但范嗩吶明顯感覺,最近給他說媒的多了。女兒的錢,一分也不能動!村長姓霍,“霍家是靠不住的!”范嗩吶常給自己念叨。
他已在山頂選好地方,干活的人已找好,馬上就要動工了。土山要深挖,用磚和水泥填實(shí),松軟塌陷了不行。山頂那塊地方,離霍家墳地不遠(yuǎn),以后都有個照應(yīng)。這些天,他沒少去縣城石材廠。墳?zāi)沟恼w布局、石頭顏色花紋等,都是他親自選的。
范嗩吶摁住橋欄,努力直起身來,他抹了把臉,朝遠(yuǎn)處望了望。
幾個月前,他跟親戚商量。親戚勸他給女兒配個陰親,農(nóng)村都興這個。他堅(jiān)決搖頭!
范嗩吶想著,就順著田野小路,朝著槐香山走去。麥苗兒已泛黃,到處響著“沙沙”聲,像傳說里的游魂兒在說話。范嗩吶心里發(fā)緊,幾乎有點(diǎn)小跑了。他涂了磚末兒和泥巴的臉,在汗水混合下,成了發(fā)亮的泥杠兒。
槐香山并不太高,西面是緩坡,陡峭的東側(cè)靠著人工湖,湖邊由石頭砌成,有清渠連接趙王河的水。范嗩吶爬上了山頂。
他來到選好的那塊地方,哭了起來。
女兒剛考上大學(xué)那陣兒,范嗩吶在老祖宗墳上,連磕了幾個響頭,然后叉開雙手對蒼天大喊。他做夢都笑,走路膀子橫著晃。女兒上的南方州城大學(xué)。接著聽說,霍格也去了州城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狗皮膏藥般貼上了女兒。后來范嗩吶知道這事兒后,兩個孩子已好了半年。膏藥已難揭掉。
范嗩吶沖女兒大喊:“就是找個癩蛤蟆,也不能搭理霍格!你再敢黏糊,我弄死他!”范嗩吶把女兒關(guān)進(jìn)西屋,還拿著鐵鍬,追了霍格大半個村子……最后,范嗩吶沖女兒大喊:“你死吧,你去死!”
結(jié)果女兒真死了。女兒喝藥自殺過,終于救了過來,卻和霍格一起從山頂跳了湖。
當(dāng)時,范嗩吶還在槐香山的矮棗樹上,發(fā)現(xiàn)了一雙鞋,麗麗和霍格每人一只,用紅繩系起來,掛在樹枝上,隨風(fēng)搖晃。
忽然,范嗩吶發(fā)現(xiàn)山下水塘邊,有吸煙的火光。他心里一陣兒激動,對著天空劇烈咳嗽。
“是老范吧!”山下忽然有人喊。
聽出來了,是霍一霆。
“老范,正想和你商量事呢!我上去了,你等著啊?!?/p>
霍一霆朝他連續(xù)喊。
四
接著,槐香鎮(zhèn)的人??吹?,霍一霆每天爬上槐香山。
霍格火化后埋在山上。墳堆很矮,上面長滿了野草。霍一霆把墳上的草拔干凈,還拿著鐵鍬培新土。然后,就坐在兒子墳地邊哭?;粢祸奶栠?,絲絲縷縷傳到山下,讓地里干活的人心慌。
大伙兒都知道,霍格的瘸腿,是霍一霆用棍子敲斷的?;舾裥r候喜歡打架,還很饞,偷地瓜、茄子、花生這些,誰也管不了。霍格喜歡爬到樹上吃。丟東西的村婦罵霍格,拿坷垃往樹上扔,這小子就朝樹下撒尿。別的小孩子,但凡有好吃的東西,霍格搶了就跑。終于有一天,霍一霆抄起根棍子,砸向了兒子的左腿。從那以后,霍格走路像劃船。
范嗩吶不同意合葬,說霍一霆白日做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范嗩吶還拿著雞毛撣子,祖宗八輩地罵,把霍一霆轟了出來。
霍一霆再去范家時,竟拿著把生銹的刀子,給范嗩吶深鞠躬。他雙手遞過銹刀,舉過頭頂說:“捅了我吧!我也該有報(bào)應(yīng)了!”當(dāng)年,就是這把刀,差點(diǎn)要了范嗩吶的命。范嗩吶望著刀,氣得渾身哆嗦,又把霍一霆轟出家門。
霍一霆似乎很執(zhí)拗,又拿來那件純銅嗩吶。這是師傅傳給霍一霆的寶貝,據(jù)說是民國時期的老物件。范嗩吶當(dāng)年見過幾次,看著心就癢。小海笛,前七后一的孔兒更圓潤,銅管很細(xì),上端的葦哨涂了銀色……范嗩吶瞅了眼放在木凳上的銅嗩吶,又把霍一霆推攘出家門。
他插上大門,霍一霆卻在門外反復(fù)唱:
喇叭,嗩吶,曲兒小腔兒大。官船來往亂如麻,全仗你抬聲價。
軍聽了軍愁,民聽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共真假?
眼見地吹翻了這家,吹傷了那家,只吹得水盡鵝飛罷!
這是師傅原來常叨念的詞兒。范嗩吶忽然想起很多嗩吶故事,都是師傅講的。他和霍一霆多年的恩怨,過電影般在眼前閃現(xiàn)。范嗩吶長嘆一聲,竟?jié)窳搜劬?。接下來的幾天,范嗩吶發(fā)現(xiàn),霍一霆常拿個榆木棍子,在槐香鎮(zhèn)街上來回逛蕩,走一陣兒,霍一霆就朝自個的腿擊打幾下。路過范嗩吶家門口的時候,霍一霆會停下,嘟囔幾句:“我的乖乖啊!”霍一霆目光專注,盯著范嗩吶家的大門,四方黑臉有點(diǎn)痙攣般哆嗦,眼角皺紋里似乎存著淚花。范嗩吶在門內(nèi)喊:“滾開!”霍一霆接著走開,一會兒卻折返回來。
范嗩吶一直在驅(qū)趕著霍一霆。
但慢慢的,鎮(zhèn)上的人感覺,范嗩吶外轟的聲音越來越小,慢慢沒了底氣。
有天下午,范嗩吶沒出門,看著女兒的照片,說了一下午。
他在女兒笑瞇瞇的眼睛里,竟忽然發(fā)現(xiàn)了恐懼。女兒小時候總不讓自己抱。范嗩吶喜歡喝酒,酒后就打老婆,醒后卻什么也想不起來。女兒慢慢長大,但很少和他說話,女兒看他的眼睛,一直是驚恐的。范嗩吶的心里,忽然火燒火燎的。女兒小時候,受了欺負(fù),總不跟他說。后來他聽老婆說,霍格被他爹打瘸,原因是麗麗受了窩囊氣,那小子一直護(hù)著咱閨女!當(dāng)時,范嗩吶滿不在乎地給老婆說:“小孩子一起玩么,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傍晚,范嗩吶恍恍惚惚睡著了。老婆和女兒在夢里眼巴巴地望著他,但就是不說話。
那天夜里,發(fā)生了更奇怪的事兒。
午夜過后,范嗩吶竟然聽到了一陣嗩吶聲。他跑到院里仔細(xì)聽,聲音從霍一霆家里傳出來,吹的竟然是“抬花轎”!那聲音撒著歡兒,在槐香鎮(zhèn)上空來回奔跑。
那晚,嗩吶聲響了很久。整個槐香鎮(zhèn)是醒著的。
范嗩吶終于同意了。
五
不久后,槐香山舉行了盛大的合葬儀式。
那天上午,天氣有些怪,濃重霧氣絲絲縷縷如棉花糖。范嗩吶抱女兒的骨灰盒上山時,竟然感覺腳下走的是平地,槐香山在他腳下,似乎失蹤了,消失了。
槐香鎮(zhèn)的人,包圍了山頂。密密麻麻的人群,身影有些模糊。一切忽遠(yuǎn)又忽近。滄桑和往事,在奔跑的、靜止的時間中浸泡。大人木樁似的在山頂佇立,這里一撮那里一堆的。幾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在人群縫隙里追來追去。
墳?zāi)共淮髤s精致,好看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墓碑是羅源紅花崗巖,掛著紅綢子,上面雕刻著“范麗麗、霍格夫婦之墓”,看著讓人心酸。后面的墓地是方形的。周圍有圈漢白玉欄桿,雕刻著好看的花紋。
是同穴合葬。范麗麗搬到新“家”,和霍格的骨灰盒,葬到一起。
范嗩吶一身轎夫打扮,模樣兒有些夸張。他右手平抬、左手叉腰,圍著墳?zāi)挂恢痹诶@圈圈。他原來花白的頭發(fā),似乎忽然全變白了,像頭頂上落了層雪?;粢祸恢谀睦镎伊思覒蚍?,松松垮垮的,有些滑稽。他的四方黑臉上,有淚痕和笑意。
霍一霆轉(zhuǎn)動脖子打量著人群,不停給大家鞠躬,絮絮叨叨說著什么。
儀式開始時,他們手提嗩吶,面對墳?zāi)共⑴耪竞?。他們的眼神先是往左上方看,然后“刷”地忽然扭頭朝向中間,對了對眼神,互相點(diǎn)了兩下頭。太陽升起來,霧氣開始消散?;毕闵缴匣ú莸那逑?,開始變得清晰。
忽然,范嗩吶大喊:
“孩子啊,今天是你們的大喜日子!起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