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如龍先生曾是湖北天門的一位普通教師,也是我讀高中二年級時的語文老師和班主任——他當時年近六十;在我所有的老師中,他是最令我懷念的一位。
我之所以特別懷念馬老師,是因為他特別關(guān)心學生,近三十年過去了,他對我的關(guān)心和愛護還如同發(fā)生在昨天——
一、上門給我補課
為了湊足上高中的學費,我在初中畢業(yè)后便利用暑假打工。由于勞動環(huán)境非常惡劣,我患上了過敏性皮炎;由于無錢及時治療,此病后來又轉(zhuǎn)變?yōu)橹芷谛陨窠?jīng)性皮炎——它每年發(fā)作兩次,發(fā)作后往往需經(jīng)一二個月的治療才能被控制住。高二開學時,它又發(fā)作了,因而,我未能按時返校上課。馬老師發(fā)現(xiàn)后,隨即托同學捎信給我讓我克服困難返校上課。一個星期后,當我仍未返校上課時,馬老師便步行十多里遠的路程,到我家去走訪;當?shù)弥掖_實不能上學時,馬老師一方面安慰我鼓勵我,另一方面又囑我在身體允許的情況下自學,并把在自學中遇到的問題托同學帶給他幫我解決。
由于基礎(chǔ)太差,加上資料匱乏,我在自學《廉頗藺相如列傳》那篇課文時遇到的問題較多,馬老師得知后,便登門為我講解。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當我在村頭踱步以轉(zhuǎn)移瘙癢和疼痛的感覺時,看見遠遠的一個人一肩挎著包裹一肩披著衣服向我走來,當來人走近,我認出是馬老師,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馬老師!”
“啊——是你!”當馬老師發(fā)現(xiàn)是我時也非常驚訝地道,“我是來幫你解決學習上的問題的,正擔心遇不上你呢!”
“那太感謝您了!”得知馬老師的來意后,我興奮得忘了病痛,脫口而道。
“我爸媽到田里干活去了。”當我把馬老師帶到我家后,我對他說,“您稍坐一會兒,我去叫他們回來……”
“不——不用去叫了!”馬老師說,“趕緊把課本拿出來,我?guī)湍惆褑栴}解決后,還要趕回學校去督促同學們上晚自習呢!這個學期的時間不多了,下個學期的時間又短,不抓緊點不行呀!”馬老師邊說邊從自己隨身攜帶的黃帆布包中取出講義。
“你的那些問題我都看過了,雖然難了些,但實際上都是些基礎(chǔ)知識方面的問題,你如果能到校聽課,它們應該是不成問題的?!钡任胰〕稣n本后,馬老師說,“現(xiàn)在時間還早,我干脆把《廉頗藺相如列傳》這篇課文給你講一遍。”隨后,他便開始給我講課。雖然只有我一個學生,而且不是在學校里,但馬老師講得是那樣的認真,那樣的投入——他先講解作者司馬遷及其《史記》,然后串講課文,再后重點講解我提出的問題,最后,對所講的內(nèi)容進行了歸納總結(jié);講完課文之后,他又給我講了有關(guān)學習方法的問題……一連講了兩個多小時,講得不僅襯衫濕透了,而且他稀疏的花白頭發(fā)上、額頭上都布滿了汗珠。
講完課后,我留他吃飯,但他執(zhí)意趕往學校。我送別他時,他興猶未盡地給我講學習上應該注意的問題。到村頭上路后,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過頭,大聲地對我說:“要有信心——做什么事,只要沒做完,努力都來得及!”然后,邁開腳步,匆匆前去。
“要有信心——做什么事,只要沒做完,努力都來得及!”目送著馬老師漸漸遠去的身影,體味著他的這句話,我覺得眼前似乎忽然一亮,身子也似乎陡然增加了一股力量,連久久纏繞我令我痛苦不堪的瘙癢和疼痛也煙消云散了!
此前此后,我都聽過許多課,但沒有一節(jié)課能讓我覺得有像聽馬老師那次的課那樣聽得清楚明白;許許多多的師長們都曾諄諄教導過我,但沒有一句能像馬老師在村頭對我說的那句話那樣令我頓覺如醍醐灌頂,令我刻骨銘心永志不忘!
二、意外的補助金
嚴冬來了。有一天,天空中飄著鵝毛大雪,地上結(jié)著厚厚的冰層,樹枝掛著粗粗細細長長短短的冰柱,呼呼吼叫的風聲中夾雜著樹枝“啞啞”的搖曳聲或“咔嚓”的折斷聲。晚上,平時座無虛席的教室里只有我一個人在上自習。晚自習鈴快響時,馬老師夾著一個文件夾不聲不響地走進教室。
“啊——老師!您好!”正在聚精會神學習的我發(fā)現(xiàn)走進教室的馬老師后,向他問好。
“今天就你一人上晚自習?”馬老師一邊若無其事地向我走來,一邊似毫不經(jīng)意地問;走到我身旁后又問了問我的學習情況,然后漫不經(jīng)心地打開文件夾取出一張表遞給我,說:“學校準備給一些特困學生發(fā)放點補助金,每班一個名額,每名學生補助六元;學校規(guī)定學生要先主動遞交申請書,經(jīng)班主任同意再填表;你先填這表,然后再補一份申請書吧!”
“啊——是這么回事!太好了!太感謝您了!”當時,整個社會都處在貧困的狀況之中,一個家庭如果不是特別克勤克儉吃苦耐勞是不可能不超支的。我家雖然絕對多數(shù)年份不超支,但一是我讀書不僅不能給家里掙工分,反而每個學期還要家里給我掏三元錢的學雜費;二是我由于患慢性皮膚病,家里不時要給我掏醫(yī)藥費,因此,本來就相當貧寒的家境就更加貧寒了——那時,我在學校里絕對多數(shù)時候每天只吃兩頓;同時,又由于臨近期末,學校催促學生務(wù)必在放假之前交下一個學期的學雜費,我正無計可施憂愁不堪。因此,當馬老師要我填特困生補助表和補寫特困補助申請書時,我喜不自禁,未加思索地接受了他的建議。
在此后的求學期間,我曾多次獲得過資助金或獎金,而且每一次的金額都比那六元多出不少,有的甚至還是它的幾百倍上千倍;但沒有一次能讓我像對那次那樣渴望、能讓我覺得比那六元更多!
三、溫暖的中山裝
臨近高考時,我在上學的途中遇到了一場大雨,雖然帶了雨具,但衣服還是被淋濕了。因而,在上課時,我盡管竭力克制,但還是不時哆嗦一下。
像往常一樣,馬老師一走上講臺便開始講課;也像往常一樣,他看著講義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地講,講到盡興時稍稍停頓掃視學生一下后,再提高聲音繼續(xù)講下去;可講著講著,當再一次掃視學生后,并沒有提高聲音繼續(xù)講下去,而是睜大眼睛,用力“盯”了我一下,然后略微皺了一下眉頭,忽然,離開講臺,邊走邊說:“同學們自習一會兒,廖四平跟我來一下?!?/p>
馬老師平時講課從來都是心無旁騖一氣呵成的,因而,當他盯我的時候,我不禁一驚,本來就不時哆嗦的我又猛地哆嗦了一下。當他忽然中止講課讓我跟他出去一下時,我以為我做錯了什么,他要面斥我,因而更是誠惶誠恐,戰(zhàn)戰(zhàn)兢兢。
“聽課重要,但身體更重要!”出教室后,馬老師一邊走一邊對我說,“被熱雨淋了,如果不及時換衣服,很容易生病;現(xiàn)在隨我去換件干衣服!”
把我?guī)У剿奚岷螅R老師先是在他的行李包里翻了一遍——他的家不在學校,他的大部分衣物都裝在那行李包里;然后抬頭看了看一件掛在衣架上的灰白色單層中山裝,隨后便把它取下來塞給我,說:“就穿這一件外套吧,大是大了一點,但比起襯衣來,它穿起來要暖和一些;剛淋了雨,穿暖和一點,出一身汗便不會有事了!”
我本是帶著恐懼的心理隨馬老師走出教室的,盡管從他路途中的話我也明白了他不是要面斥我,但當他把衣服塞給我時我還是沒回過神來,拿著衣服不知所措地站著。
“快點換,我們還要回教室上課呢!”看到我沒有立即換衣服,馬老師說,“我出去,你換完衣服后我再進來。”說完,他便走出宿舍并關(guān)上了門。
此前,我在田間干活時經(jīng)常淋雨,衣服濕了也往往還繼續(xù)干一會兒活——我父母也大抵如此,很少有人一發(fā)現(xiàn)我的衣服被雨淋濕了便讓我去換上干衣服,更是沒有人拿出自己的衣服讓我換。因而,當我回過神來明白馬老師的意思后,百感交集,眼淚奪眶而出。
此后的這么多年,我雖然穿過不少比那件灰白色單層中山裝價位要高得多、質(zhì)地要好得多、成色要新得多的衣服,但沒有覺得有一件比它穿起來更舒適更合身!
我的高二時間雖然很短——我在校的學習時間最多一百天,但馬老師對我的關(guān)心與愛護很多——除上門給我補課、“徇情枉規(guī)”給我補助金、“解”衣暖我外,還帶我上醫(yī)院、幫我在城里代購藥品、送我學習用品……我的學生時代給我上過課的人很多,被我稱為老師的人更多,但最令我懷念的是馬老師——馬如龍先生!
后來,我離開天門,到武漢讀大學,到北京讀博士,成為一名高校教師,馬老師一直對我予以鼓勵、支持。馬老師的一言一行讓我永志難忘,他的高尚師德時時督促著我、提醒著我,要以赤誠之心真誠關(guān)懷每一個學生。
【廖四平,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文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黃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