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消逝在山野間的故人與故事,在記憶中,雖是影影綽綽、飄渺離奇的碎片,但正因?yàn)槭俏宜劵蚰慷玫?,所以才牢牢植根于回憶或夢魘中,無法忘記。
一
那時,我還小。晚上不愿一個人先睡,喜歡賴在大人身旁聽他們談天說地。
記憶中,那是一個漆黑如墨的夜晚,農(nóng)村的夜晚是很寂靜很漫長的。我只聽得到我們家的大黃狗和對面半里路外的另一戶人家的狗,隔著濃濃的夜色狂吠幾聲,好像在傳達(dá)某種神秘的默契。還有,就是屋后樹梢上,貓頭鷹的幾聲古怪的梟鳴隱隱傳來。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聲音。我隔著厚厚的木門和頭頂?shù)耐咂?,聽著聽著,心底陡然冒出嘶嘶的寒意——這兩種聲音,似乎都帶著某種隱秘而詭異的暗示。
我惶急地跑到灶屋旁邊烤火的屋子,心里才稍微平靜了些。大人們都聚集在那間屋子,屋子里墻壁被常年的煙火熏得發(fā)黑,頭頂有顆燈泡掛著,因?yàn)橛形葑又虚g熊熊燃燒的柴火,那燈形同虛設(shè)。幾位老人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冒著嗆人的煙味兒。有幾個姑姑在低頭做鞋墊,順便聽聽他們講道聽途說來的各種奇聞異事。
我坐在角落里,豎起耳朵聽,不理會奶奶在旁邊叫我先去睡的催促。
一個老人用一種神秘的腔調(diào)問其他人:“你們曉得某某病了嗎?”
有人惋惜地說:“嘖嘖!病了好多天,都還沒起床下地。”
那位老人提高了聲音問:“你們曉得他是怎么病的嗎?”話語中有種無所不知的優(yōu)越感。
他們口中提到的那個人,是本村一個較有名望的組長,我常從大人口中聽到他的名字。我回去,也是要經(jīng)過他家門前的。他長得慈眉善目,熱心快腸地幫我趕過一回要撲上來咬我腿的狗。所以一聽說他的事,我聽得更加專心了。
原來,他的病實(shí)在是大有來頭,從那個老人口中,大家才知道——
一個傍晚,他到村黨支部開了會,趕回家里去。已是暮色四合的時候,天色越來越暗,黑漆漆的夜幕落下來,要將他包裹。他提著黑色的包,在彎曲的土路上,走得很急,家人等他吃飯呢。
突然,他聽到有個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循聲望去,只見路邊的坎下,有個他沒見過的女子坐在一個小土丘上,正向他笑著招手。他心頭浮起一絲狐疑,這么晚了,這兒怎么會有個陌生的女子?
于是他喊道:“姑娘,天快黑了,你快回家去!???”從聲音推斷:那個女子應(yīng)該長得很好看,笑起來眉眼含情,像紅艷的桃花。她用極柔媚的聲音回應(yīng)說:“下來坐一會嘛!我到某某親戚家去,走到這兒我再也走不動了!”
身為小村干部的他,覺得那姑娘的親戚是本村人,就不該丟下她不管。于是,動了惻隱之心,幾大步跳下去,坐到那女子旁邊,兩個人就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來。
很快,天黑了,沉沉夜色吞噬了大地。他突然想起家人,站起身要走。那女子笑吟吟地挽留,挽住他的胳膊,要帶他回家。他只覺得自己渾身無力,腿腳都不歸自己使喚了,但腦子里,“回家”這個念頭還是很清楚的。
他覺得那女子挽著他走有傷風(fēng)化,可是怎么也掙脫不了。他就迷迷糊糊的被帶著走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路。一路上的荊棘劃傷了他的臉和手,他竟也不覺得疼。他感覺眼前霧蒙蒙的,露氣很重。一個又一個土坎,一道又一道山丘,一汪又一汪水洼……他覺得那些地方他從來沒去過,心中疑慮叢生,想問,張不開嘴。
最后,那女子停下,扶他坐在一個像荒野又像荒涼庭院的地方。她端來很多吃的點(diǎn)心和菜肴,他也確實(shí)餓得饑腸轆轆,抓來大口吃了下去,味道卻不對。他還沒來得及問什么,那女子就不由分說,往他嘴巴里塞,他大腦一片空白,不知是夢境還是真實(shí)的經(jīng)歷,反正怎么也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只聽到那女子的笑聲盈盈,但卻有說不出的詭異。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濃霧中的隱隱傳來一聲雞啼和幾聲犬吠,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家人在離家不遠(yuǎn)的荊棘叢中找到了昏迷的他,他的鼻子、嘴巴、耳朵里被塞滿了泥土!據(jù)他不遠(yuǎn)的地方,是一個多年沒被修葺的墳?zāi)梗灥刂車?,到處都是他一個人的腳印,零零亂亂,一圈又一圈!
他醒來后,講述了這一切,家人自然被嚇得要命。
老人仿佛一個說書先生,一驚一乍地講完小干部的離奇遭遇,眾人都聽得大驚失色。末了議論紛紛,說他遇到的也許是那戶人家過世多年的一個親戚,他之所以會遇上這種事兒,實(shí)在怪他有色心,色字頭上一把刀嘛。
誰都沒在意,縮在角落的我,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魂不附體,那一晚,不知怎么才睡著。那人的經(jīng)歷,實(shí)在匪夷所思;而那老人,也實(shí)在太會講故事了,我仿佛親眼看到了他那個夜晚的可怕經(jīng)歷。
這故事留給我的后遺癥就是:回家路上,經(jīng)過他被“魔障”的那一帶,我都跑得飛快。那個荒草叢生的墳塋,我看都不敢看一眼。生怕看到,那上面坐個好看的女子,遠(yuǎn)遠(yuǎn)的向我招手。
二
那年,我九歲。在一個深秋的傍晚,我有了一個小妹妹,可惜還沒等我歡喜的抱抱她,親親她,她就毫無征兆的躺在母親的懷抱里,沒了呼吸。那是父親、母親和我,心頭揮之不去的隱痛。
至今都記得,她有一張粉嫩的臉蛋,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fā),睜開眼四下環(huán)顧時的眼神清澈得如一泓清泉,呱呱墜地時的那聲響亮的啼哭,讓老房子的每個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
只是,一頓飯的工夫,母親捂著懷里這個柔弱的生命,感覺卻越來越冷,不由得哭叫起來,當(dāng)我們趕去看時,才發(fā)現(xiàn)小小的她已完全沒了呼吸。母親泣不成聲,不讓父親抱走,父親神色凄然,還是輕聲勸慰著,輕輕抱起了小妹妹,用家里最好的一條毛巾被包裹了她,提了把鋤頭就往外走。
我猜到他要去干什么,一路流著淚跟在父親身后。穿過幾道水田的田埂,往下越過一道窄窄的水溝,我和父親到了對面的山坡上,那里樹木叢生,父親把她輕輕放在地上,我要去抱,被父親鐵青著臉呵斥住了,他怕我的眼淚落在小妹妹身上。他彎下腰,一下一下的挖一個小坑。
于是,我跪在那個襁褓的邊上,透過朦朧的淚眼,多么希望她動一動,吭一聲,掙扎一下,那樣的話,我就抱起她飛奔回家,把她交給悲傷的母親。
可惜自始至終,她都安安靜靜的,像睡熟了一樣。當(dāng)父親把她緩緩地放入小坑中時,我站起身,哇的哭出聲來,父親示意我別出聲,別驚動了小妹妹的魂靈,于是我拼命咬著嘴唇,盡量不發(fā)出聲音,讓淚水像兩道小河默默地流淌。
“哇——哇——哇”,我們頭頂有幾只烏鴉在深灰的暮色中盤旋,哀叫,使我們心頭的陰影與悲傷更加濃重了,父親一下一下的填土,壘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包。
我一直在默默地想,一個這么可愛這么鮮活的生命,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回去的路上,父親再三囑咐我不要對母親說,我們埋下這個夭折的小生命的位置,我默默點(diǎn)頭。
后來,再上學(xué)時,我就刻意沿著小公路走,因?yàn)槁放跃褪悄莻€小山坡,我俯身往下看,就可以大致找到那個小小墳?zāi)沟姆轿?,那里的樹木長得越來越濃密,越來越蔥郁,形成一片安穩(wěn)的蔭庇。
我一點(diǎn)兒也不怕那片慢慢陰森起來的樹林,總覺得那兒有個小小的女孩兒在另一個世界,和我一樣,一天天長大。我有時會在樹林的盡頭,恍惚中產(chǎn)生幻聽:“姐姐——姐姐!”那是一聲多么美好溫暖的呼喚啊。我甚至覺得,她會乖乖地在樹下等我,等我牽她的小手,帶她回家。這一種隱秘的感覺越來越真切,但我不敢對任何人說,包括父母,我怕他們以為我不正常。
直到有一天,母親突然質(zhì)問我,“你暑假是不是埋過一只死了的小雞?還埋在家門口的位置?”我一驚,記起是有這回事的。
那時,奶奶喂的母雞剛剛孵出小雞,像嫩黃的、毛茸茸的小絨球在陽光里跑來跑去,唧唧的叫嚷聲傳達(dá)著新生的喜悅,我自然喜歡的不得了,天天跟在小雞后面跟著跑來跑去,后來有只小雞漸漸無精打采,走路直打晃,老是掉隊(duì)。
我用奶奶教的土方,把這只病怏怏的小雞扣在葫蘆瓢下面,敲啊敲,口中念念有詞,幫它“消災(zāi)除難”,奶奶這個念符咒般的方法的確很多次屢試不爽,把很多小雞救了回來,可是,我怎么敲,那只小雞最終還是俯下身子,閉上了眼。
孩子的心是很單純的,我覺得是自己不好,于是最后在門前挖了個坑,把小雞埋了,甚至還突發(fā)奇想要給它豎個牌子,當(dāng)是立個碑。最后被爺爺虎著臉呵斥一頓,只好作罷。爺爺斥責(zé)我還有個原因——我埋下小雞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對著家門口,爺爺說這不吉利。
沒料到,母親把這件事和小妹妹的夭折聯(lián)系在了一起,我一下子竟覺得小妹妹的夭折,都是因?yàn)槲摇H绻野研‰u救過來,小妹妹是不是就會好好的?悔恨與愧疚像根無形的鞭子,重重的抽打著我的心。
如今回想起來,也只能覺得——那是個天大的巧合,但當(dāng)年的我,卻是在漫無邊際的悔恨與自責(zé)中過了好多年,直到真正懂事。
冥冥中,世間一切的生死,都是有誰在掌控、主宰的嗎?
我想不是,但那兩個夭折的小小生命,在另一個世界,一定會好好地活著,無憂無慮。
我不信命運(yùn)的輪回,我不信生死可以逆轉(zhuǎn),但世事無常,誰能料得到呢?
三
五年前的一個春日清晨,最疼愛我的奶奶猝然倒地,再也沒有醒過來。
驚聞這一噩耗,我們所有的兒孫都懷著萬分的悲痛趕回老家。那是無數(shù)個不眠的日夜,我們淚眼相對,誰也不能接受慈愛的老人就會這樣去了的慘痛事實(shí)。
第一個夜晚,奶奶陷入深度昏迷,我們守在她的床邊,能聽到她艱難的呼吸聲,感覺到她能聽到我們的聲聲熱切的呼喚,因?yàn)槲覀兾账氖謺r,分明感覺得到她在猛然的緊握中傳達(dá)她在努力醒來,努力睜眼的訊息。我們都深信奶奶能熬過那個夜晚,所以我們懷著虔信,守在她的床邊。深信她定然能忽然蘇醒過來,坐起來四下環(huán)顧后,帶著她一貫的笑容,對我們說:“哎呀,我睡了好長一個覺啊……”
于是,我們在聽聞小姑父說,“守到三更,家里的狗不叫,奶奶便能安穩(wěn)的過了這一個關(guān)隘”的信息后,便自覺坐在奶奶的屋子里,烤火,追憶和奶奶一起的往事。我是無神論者,可是到了那樣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也顧不了那么多了,我甚至覺得只要能挽回奶奶的性命,鬼門關(guān)我也是可以豁出去,闖一闖的。
半夜兩點(diǎn)左右,外面靜得有些異常,連偶爾能聽到幾聲草叢里蛐蛐的鳴叫也沒了,他們都睡意昏沉,不停地點(diǎn)頭打盹。我卻異常清醒起來。盡力坐直坐正,似乎有種力量在逼迫我不要睡去。
突然,外面的狗聲嘶力竭地狂吠起來,劃破了這片靜謐,叫聲之急切,之惶恐,聽得我心里都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覺。他們都觸電似得,猛地坐起來。顯然受到了驚嚇。我們都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驚懼與惶惑。再去看奶奶,她的神色依然平靜,不再急切地喘息、吐氣。我隱隱感覺到情況不太好,想起小姑父的話,但盡量不往壞處想。
第二天,在最后趕來的幺姑父的呼喚聲中,奶奶突然睜開眼,將我們圍在周圍的每個人深情地看了一眼。然后,在我們哭天搶地的號哭聲中,緩緩的、安然、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我覺得,也許奶奶的魂魄在那個晚上是很辛苦的,也許夜半時分已經(jīng)飄然離去,但滿堂兒孫的呼喚和守望使她不忍就此離去,又掙扎著回來看了我們最后一眼,才平靜地上路。
那樣善良、那樣慈愛、那樣善解人意的奶奶,是會那樣做的,實(shí)在是她的性格使然啊。
最后入棺前,我和姑姑們含著淚幫她穿戴,幺姑執(zhí)意要給奶奶戴她生前極喜歡但沒舍得戴的帽子,可是翻箱倒柜找,卻找不到。正在大家焦急萬分的時候,幺姑突然失控地哭喊:“媽睜眼了!她看了眼那邊的柜子,一定在那里!”說著飛奔過去,果然找到了那頂帽子,然后撲過來哭著給奶奶戴好。
我們其他人誰也沒看到奶奶睜眼的一瞬間,我甚至懷疑是幺姑悲傷過度,產(chǎn)生了幻覺。但她始終堅(jiān)持親眼看到了奶奶在大家著急找尋的時刻,掙了眼,只為示意那帽子所在的位置。
奶奶下葬后的“五七”,親人必須去靈前祭奠,“五七”前的那個晚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
恍惚中,我清楚地聽到一聲嘆息,“唉!”是奶奶發(fā)出的。我循聲找去,清楚地看到,奶奶睡在一張簡易的床上,面色蒼白,似乎隱忍著無限痛苦。我奔過去,溫聲細(xì)語地問她:“奶奶,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奶奶仍是帶著幾分痛苦說:“呀,你來了?我的頭這兒,你看看,硌得慌,不舒服,叫我怎么睡呢……?”我探身過去,還沒看清楚,突然就聽到了一聲尖利的雞啼!
這才知道是個夢。天,已經(jīng)大亮,我醒來就將我的夢講給大家聽,眾人唏噓不已,都說這么多人,奶奶唯獨(dú)報夢給孫女,可見最喜歡的人是我。
回到老家,到了奶奶的墳前,周圍的樹木長得蓊蓊郁郁,綠得叫人心寒心悸。只看一眼,就會淚眼婆娑。我們轉(zhuǎn)到墳后,赫然看見——幾塊大石頭掉落下來,正好壓在棺槨放頭的位置!心猛然一驚,才知道,難怪奶奶在夢里抱怨頭部位置硌得慌!
奇怪!這么多年,奶奶只有這一次報夢給我,而且又與實(shí)情如此吻合,不得不使我常常暗自驚嘆。
也許,逝者長逝,逝去的人是沒有這些許的牽掛與怨悵的,只是因?yàn)椤覀儜涯?、牽掛陰陽兩隔的她,才會有這么多的機(jī)緣巧合吧。
【作者簡介】嚴(yán)榕,女,1982年出生。曾在《湖北日報》《襄陽日報》《文學(xué)教育》《語文教學(xué)與研究》《寫作》等報刊上發(fā)表散文多篇?,F(xiàn)在??悼h熊繹中學(xué)任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