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禮
丁強和女友蕭潔剛剛從裝飾城看完裝修材料出來,手機就響了。接完電話,他低頭看看蕭潔,輕聲說:“跟你商量一下,你先回家好不好?我二大伯有急事找我?!?/p>
蕭潔撅起嘴巴,一臉的不情愿:“還說要一起吃午飯,還說要看電影,還說要……”
“是是是,”丁強趕快陪著笑臉說,“原計劃是的,我們還要那個的??墒牵闆r有變。”
“什么情況,非得趕在今天?”蕭潔的眉頭扭成個疙瘩。
“二大伯讓我馬上去大姑家開個家庭會議?!?/p>
蕭潔松開丁強的胳膊,仰頭看著他說:
“開什么家庭會,這么急?是不是你把昨晚的事說了,他們催咱倆結(jié)婚?”
“不會吧,我沒說。”
“那就是為你爸爸的事吧,會不會又惡化了?”
丁強搖搖頭說不知道,“昨天我看他精神狀態(tài)還可以的。”
蕭潔說:“所以呀,咱們得抓緊裝修,半年后就可以結(jié)婚住進去了,然后,咱再給他生一個胖娃娃。沒準(zhǔn)他看著自己的親孫子,整天高興,病就好了呢。”
丁強撇撇嘴。
“真的??!微信里說,外國有個太太得了絕癥,她把所有存款積蓄都拿出來,帶領(lǐng)全家到喜歡的旅游勝地度假,玩得很開心,直到錢全花光了才回家。后來去醫(yī)院復(fù)查,竟然出現(xiàn)了奇跡,以往的病灶不見了!醫(yī)生解釋說,可能她完全釋放了自己,忘記病痛,讓自己開心,是好心情治好了她的病?!?/p>
丁強搖搖頭,“情況不一樣”。
“你好像不高興?”
“你自個回去吧,我得抓緊時間走了,說是都在等我呢?!倍娬f。蕭潔摸摸自己的肚子,調(diào)皮地說,“你兒子也在等你呢。”
丁強沒說話,摟著蕭潔的腰走到路邊,等候出租車。過往的出租車不少,可空車的不多。打車難!看來蕭潔說過的“眼下必須買輛車,不是為了面子而是方便出行”的話很有道理。不是礙于手頭緊張,誰還不喜歡開著自己的車和女朋友進進出出呢。丁強焦急地盯著馬路。這時,走來一個中年婦女,懷里抱著一捧鮮花。她走到丁強面前,說:“先生你好,為你女朋友買支花吧?!闭f著,眼神在丁強和蕭潔臉上飄來飄去,很有意味。丁強看看她,又看一眼蕭潔。蕭潔沒吭聲。賣花女又說:“先生,買一朵吧,今天是個好日子,看看你女朋友多漂亮呀,像一朵花似的?!笔挐嵄蝗斯ЬS,嘴角往上挑了一下,把眼瞟向丁強。丁強問:“多少錢一支?”“不貴,十塊?!薄笆畨K?還不貴!往常不就一兩塊一支嗎?”“對啊,往常是往常,今天是情人節(jié)嘛,一年可就這一天。”又說,“先生,你就買一支吧,送給女朋友還有一心一意的意思嘛。”丁強被纏不過,掏出錢包。賣花女忙抽出一支,拆開透明紙,露出一個大大的花蕾,摘掉前端的一個塑繩網(wǎng),用嘴輕輕一吹,鮮艷的紫紅玫瑰恰到好處地綻開。女人直接把花遞給蕭潔說:“美女,快拿著。祝你們節(jié)日快樂!愿你永遠美麗如今天!”蕭潔矜持一笑,接過花,湊到鼻前嗅了嗅說:“真香?!庇职鸦ㄉ斓礁锻赍X的丁強眼前,丁強象征性地抽抽鼻子,說,是噴上香水了吧。蕭潔說:“真不會說話!”賣花女收了錢離開了。恰好一輛空車過來。丁強招停,打開車門,讓蕭潔坐進去。關(guān)車門的時候,蕭潔說,“你抽空抓緊聯(lián)系一下裝修公司,我同事介紹那一家就很好。要不,我先打個電話,請他們派人勘查一下,給咱做做前期預(yù)算?”
丁強說,“再說吧?!?/p>
出租車剛起步,又停下,蕭潔從車窗里探出頭說,“你別忘了給我的禮物啊。”
“哦,不會忘?!?/p>
出租車開走了。丁強過馬路去坐公交。去大姑家和蕭潔回家是反向的。他立在站牌下等公交車。有過往的女人手里拿著鮮花,雖說天氣很冷,拿花的人卻一臉甜蜜。這個西方的節(jié)日已經(jīng)很自然地融入進了城市的社會生活。丁強在見蕭潔前也想買束花來著,蕭潔卻說,她想晚上吃飯的時候再得到花。她是個追求浪漫的女孩,半月前他們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預(yù)訂了怡情樓大酒店情人節(jié)燭光晚餐。蕭潔說的禮物是九十九朵紅玫瑰和一只求婚戒指,當(dāng)然是要在燭光晚餐時獻給她。這兩樣,丁強早已定好,都在今天下午取貨。公交車來了。這是輛空調(diào)車,有暖風(fēng)吹著,進了車廂立馬覺出溫度。車上乘客不很多,丁強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他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十點半。這里到大姑家差不多十站路,可以休息一會兒。他把頭靠在窗玻璃上,閉上眼。
閉上眼,蕭潔的話猶在耳邊:你兒子也在等你。說是“兒子”這沒準(zhǔn),說是懷孕了大概靠譜。昨晚兩人開著電腦視頻聊了一個多小時。她給他看妊娠試紙:粉色的,陽性。這意味著之前兩人的親密接觸“安全期”不安全。兩個人的身體交戰(zhàn)半年前已經(jīng)讓她流產(chǎn)過一次。那次也是意外。當(dāng)時,蕭潔覺出身體不適,去醫(yī)院檢查確認(rèn)懷孕后直接流產(chǎn)的。那回,他們還沒有論及結(jié)婚,一切都來不及。丁強當(dāng)時有些不忍,蕭潔說,這沒什么,“在我沒有做好當(dāng)媽媽的準(zhǔn)備時,我會趕走他們的?!边@一次不一樣。這次蕭潔說她打算把孩子生下來,作為她給丁家的禮物,給丁強病重的父親一個驚喜,希望能給他帶來一些歡樂。這讓丁強很感動。今天早起去裝飾城看家裝材料就是蕭潔昨晚視頻時提議的。她說這次不流產(chǎn)了,一是因為經(jīng)常流產(chǎn)對身體不好,對再懷孕的難度增加,二是因為丁強爸爸重病在身,雖經(jīng)手術(shù)、化療、放療,但病情并不見好,健康每況愈下,“瘦得脫了相”。說不定哪一天就告別世界了,身為準(zhǔn)兒媳的她要和丁強一起抓緊行動,立即啟動婚房裝修,選定材料,確定裝修公司,春天裝修完,置齊家電家具,開窗跑味,秋季就可以舉行婚禮,按照眼下懷孕的時間推算,年底就可以生寶寶了……蕭潔的美好構(gòu)想并沒有讓丁強隨之興奮,他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蕭潔說,知道你爸爸生病花了不少錢,這馬上進入婚房裝修、籌辦婚禮、訂婚結(jié)婚,會花很多錢,我們家可以先拿出一筆錢進行裝修和購置家具,你們家只要準(zhǔn)備訂婚和婚禮的錢就行了。丁強當(dāng)時苦笑了一下,蕭潔還以為他那是高興,就說,你家省錢你開心了呀??伤睦镏浪目嘀园 ?/p>
和蕭潔的戀愛,三年多了,他們是在他同事的婚禮上認(rèn)識的。蕭潔后來說,她喜歡他的沉穩(wěn),言語不多,卻恰到好處?!扒〉胶锰帯边@個詞,她還在別處說過。比如,有一回,在他家里,兩人身體交匯纏綿過后,她漲紅著臉羞答答地對他說,“恰到好處”。當(dāng)時他還故意逗她說,那咱就這樣吧,你正式搬過來,咱去民政局登記直接過日子,省了定親啊婚禮啊那些麻煩,我保證天天讓你恰到好處。她立馬把眼皮往上一翻說,那不行!我不缺鼻子不少眼的,憑什么不定婚不結(jié)婚的偷偷摸摸就跟了你呀?他說,咱這種行為還不是偷偷摸摸嗎?她說,你壞!這是兩碼事。那樣稀里糊涂地跟了你,會被親朋好友笑話死的。笑我下賤,笑我不值錢。那樣我是不干的!說著,她突然板起臉佯裝嗔怒,一手揪著他的耳朵,一手指著他的鼻子,丁強我告訴你,你給我聽清楚了,別以為咱倆到這份上了,你就想撿便宜!想娶我,你得先求婚,我答應(yīng)了,再訂婚。訂婚的彩禮錢,還有二十桌喜酒,少一樣本姑娘也不會嫁給你的!你少來!他那時輕輕拍拍她的手說,有數(shù),有數(shù)。心下卻想,訂婚結(jié)婚的排場,這得好多錢,可錢從哪里來???他一個公司小職員,月薪不到四千,又要處對象,又要經(jīng)常和哥們聚聚,標(biāo)準(zhǔn)一個月光族。父親又得了肺癌,為給他治病,家里的積蓄早已花光。眼下聽說訂婚的聘金已經(jīng)進入六位數(shù)了,想想都頭大。心里犯為難,臉上一點也不敢露出,只是恭敬地微笑。蕭潔見他服服帖帖的樣子,才饒過他。后來,他們還是會抽空“恰到好處”。
與蕭潔的親密接觸,是兩人相識三個月后開始的。兩情相悅,兩性相吸,順風(fēng)順?biāo)?,水到渠成。從摟摟抱抱到相互撫摸,身體攻擊的沖動自然產(chǎn)生,戰(zhàn)火一旦燃起,必定要真刀真槍地對打,他們需要釋放。只不過剛開始不是在自己家里,是去比較偏僻的小旅館開房。進房間的第一件事,蕭潔就催著丁強,用手機下載的軟件探測有沒有針孔攝像頭,怕被壞人偷拍,毀了自己名聲。幾回以后,蕭潔就不愿意去開房了?!霸谀慵也恍袉幔俊倍姰?dāng)時是和父親住在一起,那一陣子父親老是在家里呆著,總不能把他老人家趕到街上去吧。后來他試著跟父親談了一次,父親很知趣,租了個房子搬出去住,還在他退休當(dāng)天,把這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作為禮物贈給了他。那天父親帶他去房產(chǎn)中心做了過戶,當(dāng)他把寫著房屋所有權(quán)人丁強的大紅本的產(chǎn)權(quán)證遞給他時,他竟一時不知說啥好,畢竟這是父親名下一輩子的積蓄啊,就用一個紅本本,輕易地給了他。父親說,沒事!兒子繼承他爹的所有財產(chǎn),天經(jīng)地義。我不能讓唯一的兒子到三十歲還做個無房戶而討不上老婆啊!有了這個紅本,你就算有房了,可以堂而皇之的娶媳婦生孩子過日子了。丁強當(dāng)時哽咽著叫了聲爸爸!“爸爸,我會孝敬你的?!备赣H在他肩上拍了拍,說:“等我老了或是病了,不能動了,你小子只要別不管我就行。”父親拍他的肩,那是兩人比較親密的舉動。在丁強眼里,父親是個厲害角色。他不茍言笑,尤其是和母親離婚以后。丁強還上小學(xué)的時候,母親就和父親離婚了。那時,父親的工廠停產(chǎn),身為車間副主任的他也下崗了。丁強記得,就是那時候,母親和父親開始吵架,嫌父親沒本事不會賺錢,只靠幾百塊錢的下崗補貼,怎么過日子?兩人打鬧夠了,就離了婚,母親選擇了離開。離婚后的父親為了養(yǎng)家,打兩份工。白天去蔬菜批發(fā)市場幫人裝卸,晚上給一家公司看大門?;氐郊揖秃菝爻闊熀染?,搞得屋里烏煙瘴氣,丁強不敢吭聲,稍有不慎,就會被父親打罵。他知道父親心里難過,自己學(xué)得乖乖懂事,直到考上大學(xué),他離開四年。畢業(yè)回到家,父親不那么壞脾氣了,再也沒罵過他,有時候還對他笑笑。不過他覺得,父親蒼老了許多。
丁強知道父母是自由戀愛的,他們是一家紡織廠的同事。父親當(dāng)時是最年輕時的輪班工長,人高馬大,長得帥氣,是未婚織布女工眼中的“白馬王子”,一些年輕大方的紡織姑娘有托人說媒的,有送電影票約會的,有從家中帶了瓜果梨棗請他品嘗的,父親一概不為所動。他只對母親動心。丁強看過他很小時一家三口的合影,那時他大概兩三歲的樣子,母親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少婦,長相出眾漂亮。小時候他總聽母親說,在紡織廠當(dāng)操作工真是屈了呢,運氣好的話,碰到電影電視挑演員,怕是成了明星也不一定。忽然,他有點想母親了。聽說她和父親離婚后,就出國了,再也沒有音訊。
半小時后,丁強趕到大姑家。大姑家住六樓。他氣喘吁吁地敲開門,大姑他們幾個長輩都在。丁強的父親一輩姐弟五個,最大的是大姑,然后是二大伯,還有四姑五姑。丁強向每一個長輩打過招呼,二大伯指了指長沙發(fā),他走過去坐在大姑身旁。大姑親昵地摸摸他的臉,“外面冷吧?”“還行,”他說。五姑遞給他一杯茶,“先喝點水,暖暖?!彼舆^來,捧在手上說,“謝謝小姑。”二大伯坐在單人沙發(fā)里,身體已經(jīng)發(fā)福,沙發(fā)顯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把臉朝著他,一手摸著下巴,一手輕輕敲著沙發(fā)扶手。眉頭輕輕擰著,若有所思。這種做派儼然就是一個領(lǐng)導(dǎo)的樣子。他退休前,在政府某機關(guān)待了多年。
丁強見二大伯盯著自己,知道他有話說,就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端起杯子,輕輕啜了一口茶水,然后慢慢放下。二大伯停止了敲沙發(fā),清了清嗓子,說:“強子,這么急著招你來,你該會猜到個大概了吧?”丁強看著他,搖搖頭說,“我不知道?!?/p>
“就是你爸爸的事?!?/p>
“哦,”丁強應(yīng)了一聲,又問:“我爸什么事?”
“他的后續(xù)治療。”二大伯起身去拿放在茶幾上的茶杯。他喝了一口,又放下。“前幾天,你爸給我和你大姑打電話,讓我們想想辦法,他不愿意早早地離開,他想看著你結(jié)婚,再給他生個孫子……”二大伯有些哽咽,停了停,又說,“我托人找了醫(yī)院一個專家,人家說,現(xiàn)在有一種進口藥很有效,每天一片,繳費五個月,五個月后外方再贈送一個月,也就是半年一個療程。但這種藥比較貴,不在報銷范圍,屬自費性質(zhì)。”二大伯不說了,他看著丁強。
丁強問:“多少錢?”
“五百塊錢一片?!?/p>
“哦。”丁強在心里計算,這一個療程下來大約七萬多塊錢。
二大伯又說:“你大姑也找人打聽到了一個老中醫(yī),人家是治療疑難雜癥的世家,對你爸爸這種病比較有把握。但是,因為人家采用的是少有的貴重中藥材,所以提出,吃他們的藥,得預(yù)付款?!?/p>
“怎么個付法?”
“九百八十塊錢一副湯藥,每十副一個療程,需連續(xù)三個療程。差不多也就是三萬塊?!倍蟛娝麤]吱聲,又說,“我咨詢了專家,人家說,中西結(jié)合治療可能效果會更好。”
“哦,”丁強應(yīng)著,輕輕點頭?!皢栴}是從哪出這些錢?”他問。
“這個這個,”二大伯支吾著,“你也知道,強子,你爸爸前一階段住院手術(shù)、化療、放療的,我們幾個兄弟姐妹都拿了錢,現(xiàn)在……這次……這次還真都拿不出來了,這你知道?!倍娭?,二大伯說得沒錯,父親得這病,自從進了醫(yī)院治療,花錢像流水,自己家這些年的所有積蓄早已花光,若不是這些長輩幫襯,尤其是二大伯出了好幾萬,三個姑姑也都盡力出了錢,還真不知會是什么結(jié)果??裳巯?,這又要再拿出十萬,從哪兒出?丁強皺著眉頭,直搖腦袋。
二大伯說:“我們合計了一下,這個,這個……”丁強看著二大伯。二大伯又去端茶杯,似乎不經(jīng)意地說,“是不是可以把你家的房子抵押,來籌借一筆錢。”丁強一愣,他沒想到二大伯會這樣說。他盯著二大伯看,一時沒說話。幾個長輩都不說話,都在看著他。屋里很靜,連喘息聲都聽不到。
過了一會兒,丁強問:“怎么個抵押法,能抵多少錢?”
二大伯放下茶杯說:“是這樣,我有一位朋友可以借給咱們二十萬塊錢,但是他需要抵押物,我和你大姑她們商量了一下,這個抵押物最好是用你的房產(chǎn)證,你看……”
“那,錢花了要怎么還呢?”丁強皺著眉頭。
“這個,這個,那就慢慢來吧,你還年輕嘛!”
“……”
這時,房間門開了。父親扶著門向客廳里看。丁強慌忙站起來:“爸爸,你什么時候來的?”
二大伯說:“今天早上我去接他來的。”
父親慢慢往客廳中心走,四姑站起來讓座,丁強過去攙扶著父親輕輕坐下。父親拍拍他的手臂說:“沒事,我還行?!彼置骺吹礁赣H眼中向他討好的神情。他的心咯噔一下。剛剛扶著父親胳膊手感也刺疼了他。原先膀大腰圓的父親,生病住院這多半年,整個人像剝了層皮,瘦骨嶙峋,空留一副高大的身架骨。面色蠟黃,顴骨高聳,眼窩下陷,一雙眼睛顯得賊大,眼球上像蒙著一層霧,只有那眼神,像是向他祈求什么,看得他心顫。他想起小時候,有一年五一逛公園,因為人多,好多籠子里的動物他看不到,父親就把他扛在肩上,在動物園轉(zhuǎn)了個遍,他的同學(xué)看到了,羨慕得要死。還有一回,是上中學(xué)了,一天半夜他突然肚子疼得打滾,父親二話不說,背起他一路小跑趕去醫(yī)院,他家到醫(yī)院兩站多路,他當(dāng)時的身高已經(jīng)跟個大人差不多了,父親背他到急診室,已是大汗淋漓,他顧不上自己,樓上樓下送化驗,背著他拍片子檢查,取藥打針,一直到天亮。那一次,父親焦急的樣子深深印在他心底。那時候的父親體格多棒呀!眼下的父親,兩肩塌著,細長的脖子連著一顆大腦袋,身子骨弱得風(fēng)吹就倒似的,他看得心疼。
“強子,”父親看著他說,“我還想,還想多活幾年,看你成人,看你當(dāng)?shù)?,我?dāng)爺爺??匆谎垡残小?/p>
丁強囁嚅著說:“爸爸!”
怡情樓大酒店張燈結(jié)彩,布置得像過節(jié),大紅燈籠掛滿院落。丁強因為到花店取花回來的時候塞車耽擱了,蕭潔給他打了多次手機,沒辦法,交通擁堵誰都沒招。丁強趕到的時候,晚了半個多小時。他剛踏上臺階,年輕的服務(wù)生已經(jīng)為他打開門,躬身迎候他了。接著過來一位精心妝扮的女孩子上前輕聲問,先生有預(yù)定?女孩在前面為他帶路。過道里亮亮堂堂,可是一進就餐大廳,燈光驟暗,只有屋頂?shù)囊慌排派錈?,變幻著角度把一束束光照在一間間隔斷中的餐桌上。每一個隔斷,就是一個獨立的小房間,只是沒有門,屬于開放式的,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的人也可以看到里面,大廳中央有一塊空地,可以作舞池,大廳一角有一個看不清年齡的女子在很投入地彈奏著鋼琴,曲名好像是《獻給愛麗絲》。女孩把丁強引到預(yù)定的位子,鋪著雪白桌布的長條餐桌中間,擺著一個造型很藝術(shù)的蠟臺,三支蠟燭賣力地燃燒著,人走過來,帶動的氣流使那三束火苗一起搖擺,像三個婀娜舞女。蕭潔坐在那里劃撥手機。見到丁強抱著花,她站起來說:“才來啊,讓你急死!”丁強把一大束紅玫瑰鄭重其事地遞給蕭潔,說:“祝你快樂!愿你永遠美麗!”蕭潔笑著接過花。她今晚特意修飾了一番:一頭黑發(fā)自由地散披在肩上,不著痕跡地燙過的幾道彎,恰到好處地勾勒出鵝蛋般的臉型;一雙原本就好看的大眼睛戴上了美瞳,顯得越加明亮有神;兩道長長的眼睫毛忽閃忽閃,格外動人;兩片嘴唇涂抹了粉紅色的唇膏,有些夸張。身著一件齊腰奶白色開衫,內(nèi)襯水紅色低胸細絨打底衫,兩只乳房像怕羞的孩子見到生人藏在門后露出的半張小臉。下身是一條黑皮短褲,連著一雙黑色厚彈力長褲襪,整個人看上去“漂亮、有張力、有活力”。丁強邊脫羽絨服,邊把蕭潔渾身上下打量著,心里很滿意,卻故意說:“你就這樣來的?不冷嗎?”蕭潔說:“我傻???”她把好看的眼睛瞟向身后的黑色長款羊絨大衣。丁強說:“逗你呢。”說著,忍不住就要擁抱一下,蕭潔把身子閃開,用下巴指著懷里的花說:
“這是九十九朵玫瑰?”
丁強說:“沒有,是十九朵?!?/p>
“為什么?”蕭潔臉一沉。
“九十九太俗,我愛你一生一世到永久,這么個十九。多么好的寓意!”
蕭潔笑了:“你摳門。為省錢吧?”
“不是,這是今年流行。”
“瞎說!”
“真的,從我開始?!?/p>
蕭潔把花放到桌上,說:“還有呢,我的禮物?”
丁強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精致的絲絨首飾盒,打開后一個白金鉆戒在燈光下熠熠閃光。丁強拉過蕭潔的手,要往無名指上戴。蕭潔扭了下身子掙脫了,把手藏在背后。丁強一怔。身后不知誰輕聲說,“還不跪下?”這話兩人都聽見了。丁強說,“有必要嗎?”蕭潔低頭看花不語。
這時,丁強身后有幾個人一起喊:“跪下,跪下!”他回頭,只見幾個男女服務(wù)生和不知哪里冒出來的幾對年輕人,好像蕭潔娘家人,在那里起哄。這個場面,不容他有退縮的余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單膝跪地,大聲說:“潔,嫁給我好嗎?”
蕭潔使勁點頭,雙手捂著嘴,眼睛濕潤了。丁強拉過她的右手,把戒指戴在她的無名指上。周圍響起一陣掌聲。一個男服務(wù)上過來問:“請問二位,現(xiàn)在可以上菜了嗎?”
丁強說:“上!”然后他就和蕭潔坐在一起。蕭潔說:“我也有禮物給你。”
“拿來我看?!倍娬f。
蕭潔從手包里拿出折疊著的幾張卡片紙,展開看,是醫(yī)院病歷書,蕭潔翻開,指著一個欄目說:“自己看?!倍娍吹叫涯康厮膫€印章大字:妊娠陽性。蕭潔說,“這是今天下午我自己去醫(yī)院檢測確認(rèn)的。我想,這對你家會是最好的禮物?!倍婞c著頭,嘴里“嗯嗯,好好?!?
蕭潔說:“你好像不高興哎?!?/p>
“沒有,挺好挺好?!倍娬f。
蕭潔說:“你有什么事吧?對了,你們的家庭會議內(nèi)容還沒向我匯報呢?!?/p>
“是,是。這不,正要說呢?!倍娭嶂!笆沁@樣,我爸還要深度治療?!苯又?,他把家庭會議的內(nèi)容大致說了一遍。蕭潔聽著,臉上笑容逐漸消失?!敖裢?,我跟你去你家拿房產(chǎn)證?!倍娮詈笳f。
鋼琴彈奏了一段滑音,停了。彈琴的女人站了起來,有人給她鼓掌。丁強往那掃了一眼,又把目光落在蕭潔臉上。蕭潔沒說話。
丁強家的房產(chǎn)證存放在蕭潔家,是很早前的事了。那是第一回流產(chǎn)后,蕭潔對家里說,自己想和丁強正式交往,“不排除結(jié)婚”,遭到家里反對。主要理由就是,丁強是個單親家庭,他父親萬一再找老伴,你們兩輩人住在一起很不方便,除非他有房子。蕭潔就把丁強的房產(chǎn)證拿回家,說,人家有自己的房子,雖然不大,雖然舊一點,可總算是有房一族,這在青年人中并不多見。她家人看過后,也就再沒反對,蕭潔也沒有及時歸還給丁強。她說,她們家有保險柜,存在里面安全?!霸僬f了,別人拿去也沒有用,房主人不在現(xiàn)場,這個房產(chǎn)證跟廢紙差不多?!倍姰?dāng)時也沒堅持要回,一直放到現(xiàn)在。蕭潔低頭不語,右手的拇指圈起食指,在下意識地彈著一支紅玫瑰花。那只手纖細雪白。
“抵押的錢花掉了就能有救嗎?”她沒抬頭,像是自問。
“這不好說,盡最大努力吧?!倍娭刂睾舫鲆豢跉?,應(yīng)答道。
蕭潔沒接話,現(xiàn)場有點悶,丁強想把氣氛緩和一下,就說:“你不是說過外國老太太的故事嗎?”
“那是微信上的,”蕭潔說,“若是錢花光了,病也沒治好怎么辦?房子靠什么拿回來?”
“總會有辦法的吧?!?/p>
“你二大伯會幫你嗎?他應(yīng)該有能力?!?/p>
“這,這可不好說?!?/p>
“那,這房子還能裝修嗎?我們還能在里面結(jié)婚嗎?”
“這應(yīng)該沒問題吧?!倍娬f。
“萬一還不上錢,被人家催著騰房怎么辦?這也太沒有安全感了吧!”
“會好的?!倍娪悬c討好地觍著臉說。
蕭潔不再說話。她也不看丁強,卻扭頭看著高高的射燈。一束光,從頂端筆直地傾瀉下來,灑在桌上那一堆紅色的玫瑰花上。被她彈過的那支花,掉了一片花瓣,落在雪白的桌布上,像一滴洇濕的血跡。
“我真倒霉!”蕭潔突然說。
丁強不知道她要說啥,只是盯著她看。蕭潔倏地站了起來,抓過大衣,拎起手包,閃身就往外走。丁強愣了。等他反應(yīng)過來,蕭潔已經(jīng)出了大廳。他趕忙站起來追,邊追邊喊:
“蕭潔!蕭潔你聽我說?!?/p>
服務(wù)生推著餐車與丁強打個照面:“先生,您的菜來了?!?/p>
丁強喊:“放那吧!”
服務(wù)生看那隔斷間沒人,只有一束花孤獨在桌上。他反身追了出去:“先生,先生!”
丁強沒追上蕭潔,返回來拿羽絨服。服務(wù)生跟在他身后,訕訕地說:
“外面下雪了,真大??!是吧?”
丁強回頭盯著他,怔怔地,半天沒有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