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
為慶祝滬滇合作20周年,展現(xiàn)兩地文化領(lǐng)域合作成果,云南文山坡芽歌書合唱團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舉行感恩匯演,并舉辦“滬滇合作·推動云南文山坡芽文化絲路行”專家咨詢研討會。在傳統(tǒng)文化價值重新被發(fā)掘的當下,如何將坡芽文化融入國家“一帶一路”發(fā)展戰(zhàn)略、如何深入挖掘《坡芽歌書》的文化價值、彰顯《坡芽歌書》合唱團音樂會的藝術(shù)特色、加強對《坡芽歌書》的非遺保護、《坡芽歌書》的音樂創(chuàng)作等,是研討會關(guān)注的重點,也是研討會之后將要推行的實踐。本文作者就《愛情密碼·坡芽歌書》的演出和研討會主題發(fā)表自己的看法。
2016年11月17日晚,有幸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欣賞了云南文山坡芽歌書合唱團的《愛情密碼·坡芽歌書》合唱音樂會的劇場演出。作為一個普通觀眾,我被演出深深地打動了,它的音色、音調(diào)以及歌唱內(nèi)容都很優(yōu)美,甚至讓人有一種“天籟之音”的感覺。但同時作為一個非遺領(lǐng)域的研究者,專業(yè)的視角又讓我對這種美自覺地保持著一定的懸置或疏離。特別是聯(lián)系到今天非遺保護中普遍存在著的以“原生態(tài)”為名的再創(chuàng)作,一個矛盾似乎也還未曾得到真正的協(xié)調(diào)或解決。就是說,什么是“原生態(tài)”?怎么處理非遺保護中對原汁原味非遺技藝的保護與生產(chǎn)性再創(chuàng)造之間的關(guān)系難題?這一矛盾和難題,就個人觀感來說,在《愛情密碼·坡芽歌書》的演出中也是鮮明地存在著的。
稍加思考就能明白的一個事實是,無論怎樣強調(diào)“原生態(tài)”,只要是劇場演出就已經(jīng)在根本上脫離了“原生態(tài)”。因為如果說有一個本真的“原生態(tài)”的話,那么它首先是一種情境,一種與原初的生活空間、日常勞作、交流交往和情感表達相聯(lián)系著的情境。“坡芽歌書”這樣的非遺文化,正是身處大山深處的壯族人的日常生活寫照和集體情感表達,有地點、有生活,有衣食、有情愛。在壯語中,“坡”即山坡,“芽”是一種開黃色小花的灌木,俗稱“黃飯花”,采黃花煮于沸水,可得壯家人制作五色花糯飯所需的黃色染料。在“坡芽”這個“山花爛漫的地方”,對著神奇的圖形符號唱出記憶中的歌詞,做出彩色的米飯招待遠道而來的貴客,這種圖景很容易被外來者驚嘆為淳樸之美,但事實上對“坡芽”的壯族歌者而言,這與美無關(guān),這本身就是他們的生活。
一旦脫離了這種情境,或者說剝離了這種代代相傳的生活方式,本真的“原生態(tài)”實際上就已經(jīng)被根除了。但問題是,今天出于保護文化傳統(tǒng)和文化多樣性的需求,我們這些外來者很想用一種特定方式,幫助“原生態(tài)”的非遺技藝能夠更好地流傳下去,也在更大范圍內(nèi)流傳開來?!稅矍槊艽a·坡芽歌書》的工作者為此做了很大的投入、付出了很辛苦的努力,這與從事生產(chǎn)性再創(chuàng)作的非遺保護工作者們一樣,是值得肯定也是令人敬佩的。
但是,這種努力要特別警惕或者說需要特別留心的,是這些再創(chuàng)作如何才能不離我們的初心太遠。也就是說,當扛起“原生態(tài)”的大旗,以此作為一種文藝類型的標榜,以此來進軍劇場或媒體節(jié)目,吸引城市人甚至是商業(yè)機構(gòu)目光的時候,那些生產(chǎn)者和制作者們,是否還能記著保護文化多樣性的初衷?也即是說,盡管無法把“坡芽”的大山和彩色的米飯原汁原味地帶到劇場,但至少,我們能夠做到的,是將歌者和他們的聲音盡可能原汁原味地帶到從未耳聞過的耳朵之中。從這個角度看,在《愛情密碼·坡芽歌書》的演出中令人遺憾的是,非遺傳承人,實際上只是作為點綴在演出里面,他們只唱了幾句,其他都由演唱隊員演出的,到最后翻唱的時候,非遺傳承人和演唱隊員的合作中,讓人有點痛惜的是,傳承人因為接不上演唱,隨后就閉口了。不得不說,劇場中的“坡芽歌書”不僅不再是非遺傳承人的生活,甚至可能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一種壓迫性的力量,讓他們暴露在一個自己完全不熟悉、也無法掌控的環(huán)境中,借用的,卻是他們的名義。
當然,我們也很容易理解,在這種所謂的生產(chǎn)性再創(chuàng)作中,再創(chuàng)作者用一種特定的審美在改造著古老的傳統(tǒng)。他們可能會用到最新的潮流、最炫的手法以及最新的劇場聲效或舞臺裝置。換言之,種種努力,都在傳遞一種他們認可、也是為現(xiàn)代城市觀眾所認可的“美”。問題是,恰恰是這種“美”,會對非遺技藝造成很大的侵入、改寫和挪用。
前面說過,本真的原生態(tài)對身處其中的人們來說,與美無關(guān),更準確地說,它與我們生活方式迥異的現(xiàn)代人的那種美,相距遙遠。所以,對外來者而言,原汁原味的“原生態(tài)”也不一定是悅目的。例如日本的能劇和土耳其蘇菲舞,作為一些非遺文化片段來呈現(xiàn)的時候,我們會感受到一些很打動人的東西,但若是整場看下來,無論是能劇還是蘇菲舞,看四五個小時肯定會覺得很枯燥。
所以,以原生態(tài)為名的保護,與再創(chuàng)作所追求的劇場之美之間,存在著一個需要正視并應(yīng)努力加以調(diào)和的矛盾。完全以所謂本真的“原生態(tài)”來要求、規(guī)范所有的演出,將劇場改造成一種原始的坡芽情境,肯定不現(xiàn)實、不可能也不足取,它很可能會淪為一種非驢非馬的怪胎。但是,現(xiàn)在更大的問題恐怕還在于,以“原生態(tài)”為名,卻找不到多少原汁原味的影子,甚至將非遺傳承人“挪用”為一種令人難堪的點綴。
事實上,在完全本真和完全改造的兩個極端之間,我們還有不少可以騰挪的空間。例如,在一個歷時兩個多小時的演出中,能否保留那么兩三段真正讓傳承人可以放情歌唱的曲目,讓觀者和聽者能夠有那么一段時間,從似曾相識中走出來,真正移身到某種雖是“制造出”卻可以借助想象走入的異質(zhì)文化情境中?畢竟,我們保留非遺、尊重“原生態(tài)”,并不是因為它格外美,或者有格外符合我們審美價值的東西在里面,而是它可以作為一個樣本,一個契機,讓我們在全球化的越來越同質(zhì)化的都市生活中,去重新體驗人類生活的豐富性,感受與我們自身不一樣的生產(chǎn)、生活與存在方式。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在這十幾年的非遺保護工作當中,我們確實看到權(quán)力、資本,以“原生態(tài)”之名對于地方性非遺文化的侵入、改寫和挪用,某些非遺項目的文化傳承,在政績與市場邏輯的支配下,失去了原本一息尚存的生活中的從容。而這,是需要我們特別警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