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以父之名》是我個人第五部長篇小說了。小說的篇幅和之前的四部長篇(《薄暮》《錦葵》《歡喜城》《南方旅店》)差不多,完稿時將近14萬字。我第一部長篇《薄暮》是我19歲那年寫的,從高三的暑假到大一的軍訓(xùn)結(jié)束,成稿時全書有18萬字,當時我還在深圳大學(xué)讀書,記得寫完那晚是平安夜,外面熱鬧得很,而我卻窩在宿舍,沉浸在完稿的興奮中激動不已。那段時間沒日沒夜,下了課就悶著頭寫,不懂章法,也不知天高地厚,就這么憑著一股年少的傲氣和沖動寫下去。如今想來,那種不顧一切地和小說與文字耳鬢廝磨的感覺,竟然美好得叫人心醉。
2008年我參加第十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拿了大學(xué)組一等獎,加上2007年高三時拿的第九屆一等獎,我算是不折不扣的“蟬聯(lián)冠軍”了。然而,這個頭銜并沒有為我第一部小說的出版鋪平道路。小說寫完后,我一股腦兒地把小說書稿寄送給很多家文學(xué)刊物,卻沒有得到半點回應(yīng)。2009年《薄暮》出版時我大篇幅增刪,最后只剩下13萬字。我沒有想到,這樣一部作品會把我推向后來的寫作道路。時至今日,我再沒有勇氣去重讀當年的文字。畢竟那時年輕,文字還是稚嫩了些。可是如果沒有踏出這第一步,也就沒有后來其他的長篇和中短篇小說了。
到了寫《南方旅店》,我給自己設(shè)了一個機關(guān),用了嵌套結(jié)構(gòu)。那時距離我寫《薄暮》,又過去了四年。我喜歡自己和自己較勁,所以寫得挺艱難。記得當時編輯還問我,你把小說結(jié)構(gòu)弄得這么復(fù)雜,有必要嗎?那是2011年還是2012年,我還在廣州,在暨大讀研。想起來,因為這件事,我差點兒和編輯吵起來。最終編輯被我說服了,這部小說最后也順利出版了?;仡^去檢視這部小說,“雙重嵌套”“書中書”這樣的技巧雖然帶些實驗性,但畢竟不是我原創(chuàng),這點敘事的伎倆,我做得比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等前輩大師們差遠了。
《南方旅店》出版之后,我就知道,我必須做出一些改變,因為我深刻地意識到,我遇到了創(chuàng)作的一個坎兒,遇到了所謂的“瓶頸期”。要如何解決自身寫作的問題?我反問自己。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我應(yīng)該老老實實地回歸基本的小說訓(xùn)練,踏踏實實訓(xùn)練自己在小說敘事、描寫、結(jié)構(gòu)、語言和人物刻畫等方面的基本功。沒有這些,再寫下去,只會將才華盲目耗盡。我不諳諸如青春、校園、愛情這樣的題材,不想重復(fù)他人,也不想踩著自己的腳印孑然前行,所以,只能改變行走的路徑,也許過程很艱難,但唯其如此,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那條路徑。擠過一扇窄門,才能豁然開朗。
大概是在2012年年底,我中斷了長篇的寫作,重新投身到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上來:從最開始的《小鎮(zhèn)生活指南》(刊《文藝風(fēng)賞》2013/07)、《他殺死了鯉魚》(刊《文藝風(fēng)賞》2013/09)、《躺下去就好》(刊《西湖》2013/11),到《一個青年小說家的肖像》、《郵差》(刊《花城》2015/09),再到《青梅》(刊《青年作家》2014/03)、《奧黛》(刊《山花》2014/04)。這四年間,我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二十多部短篇小說。這些作品的水準參差不齊,但我心里清楚得很,我在進步,我做了很多不一樣的嘗試:實驗性的、先鋒的、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的。每一則短篇都是一種可能性,我喜歡挑戰(zhàn)自己,絞盡腦汁去寫,慢慢的,就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調(diào)子,像一樣樂器,吹奏出獨屬于你的曲子。
這四年是我短篇小說的集中創(chuàng)作期,也是一個自我規(guī)訓(xùn)的過程。其中《躺下去就好》《郵差》和《他殺死了鯉魚》都譯成英文了,而我最喜歡的《白鴉》也會譯成英文。因了這批短篇,才有2013年和2014年的小說集《第三條河岸》及《鉆石與灰燼》?!兜谌龡l河岸》收錄的作品可以算作“系列”小說,它們大部分被我歸入一個叫“清平鎮(zhèn)”的虛構(gòu)的地方,故事的背景,當然還是我熟悉的潮汕老家。到了《鉆石與灰燼》,各個篇目又有了拓展,不再局限于“清平鎮(zhèn)”,它們生長開來,有了彼此異樣的舒展的眉目。我敝帚自珍地愛著這些短篇小說,不管是敘述技巧,還是對故事結(jié)構(gòu)的掌控,抑或是對小說這門藝術(shù)的理解,我在創(chuàng)作它們的過程中,漸漸有了更深刻的體悟。接下來,我的野心又勃發(fā)了,我謀劃著,我應(yīng)該重新進軍長篇小說的疆域了。
2014年6月底,我碩士畢業(yè),7月伊始,從臺灣旅行回來之后,我投身到考博的“二戰(zhàn)”,到2015年4月,這中間我只寫了一則短篇《瀕死之夜》(刊《文藝風(fēng)賞》2015/11)。我沒想到的是,它會被深圳的“山頂劇團”改編成一部實驗性的舞臺劇。2015年4月,《瀕死之夜》(更名《水猴》)還沒發(fā)表出來,就在深圳的蛇口影劇院做了首場試演。首演那晚,蛇口影劇院坐滿了人,我在深圳的一些朋友和同學(xué),也都趕來捧場了,我和導(dǎo)演還有制作團隊坐在觀眾席前排,看著精心制作的舞美、燈光,三位演員惟妙惟肖的表演,一種激動的心情充盈了我的身體。我仿佛又回到了寫《瀕死之夜》的狀態(tài)。我沒想到,“山頂劇團”能將這篇晦澀的小說改編得如此到位。導(dǎo)演兼編劇寫了好幾稿劇本,反復(fù)修改,最后給我的定稿,我是在飛北京的航班上一口氣讀完的。讀完的那一瞬間,我心中的大石頭落地了,因為我知道,導(dǎo)演理解了這個故事,他抓住了我寫這篇小說的初衷。
2015年4月,考博告一段落,我重新拾筆,花了三個月,完成新長篇《以父之名》的第一部《陰翳年紀事》,題目套用了笛福的《瘟疫年紀事》(但是善良的讀者,請相信我,我至今都沒有讀過笛福這部小說)。接下來的七八月份,我忙其他事,其間給廣州圖書館做了兩場讀書活動,第二部《宋河》,直到我入學(xué)清華后才動筆寫,從9月寫到11月。那是我課業(yè)最忙也最身心俱疲的時候,11月,有一次我扁桃體發(fā)炎了,痛苦不堪,到醫(yī)院看醫(yī)生,打點滴,苦苦熬了幾天,才緩了過來。所幸這部分最后順利完成了。第三部《邊境行走》,是今年1月我到廣西防城港“采風(fēng)”后才寫的。寒假我在家時間充裕,《邊境行走》的三萬字,花了一個多月就寫完了。過完寒假,我收拾行裝返回北京,開學(xué)不久后,接著寫最后也最重要的部分《傷逝》。我個人非常喜歡《傷逝》,它是整部長篇不可或缺的章節(jié),同時也可當作獨立的中篇來讀。在《傷逝》中,我用了全知敘事(也就是所謂的“上帝視角”),將《以父之名》主人公阿喜的“逃亡”經(jīng)歷和家族背景重述一遍。所以,《傷逝》是“重講一遍的故事”。
說到寫小說的過程,我想了一下,似乎沒有什么特殊的習(xí)慣。這些年我喜歡喝咖啡(當然,作為一個潮汕人,茶是何時何地都不會放下的),有時我干脆就帶著筆記本電腦到咖啡館去寫。喝咖啡讓人精神亢奮,寫的時候我聽后搖,沒有唱詞的那種;現(xiàn)在除非必要,否則我不會熬夜寫小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訓(xùn)練到白天也能寫小說了。
我記得有一年作家余華到暨大講座,他說,作為一個成熟的作家,他有召喚自己情感的能力。這句話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我的理解是,寫小說的人沒必要熬夜,只要精神充沛,環(huán)境適宜,就能安靜下來進入“寫”的狀態(tài)。寫作者應(yīng)該反復(fù)訓(xùn)練自己進入文本的能力,也就是調(diào)整自己,像潛水員那樣潛進文本的深海。每個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一個人不可能長時間不間斷地寫。我寫《以父之名》,有時枯坐兩到三個小時,只能寫六七百字,有時多一點,一千多字,寫到這個字數(shù),一天的量就夠了,不能再多,再多,狀態(tài)就不對了,寫下的文字,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以父之名》完稿那天,是4月18日。敲定《傷逝》最后一個句子,我還是控制不住失眠了。身體疲憊,精神卻無比亢奮。接下來的十天,我?guī)缀鯐円共煌5貙λ鲂薷?。我有文字潔癖,改動最大的部分是《陰翳年紀事》和《宋河》。這兩章寫得早,尤其前者,句子和修辭有些冗贅,都被我做了修飾,盡量讓前后章節(jié)的文體風(fēng)格相一致和協(xié)調(diào)。
《邊境行走》基本沒有大的改動,然后就是最后一部分《傷逝》了,為了讓它更有“結(jié)尾”的感覺,這部分既不能太流暢,又不能進行得太遲滯,它需要一個漸漸收束的感覺,所以敘事的節(jié)奏感很重要。整部長篇,我都保持著相對克制舒緩的敘述節(jié)奏,倘若你讀完《以父之名》,應(yīng)該能體會到字里行間那種水一樣流動的感覺。我要追求的,就是這種敘事的流動性。
《以父之名》原本想叫《到異鄉(xiāng)去》,因為小說寫的是“異鄉(xiāng)人”的群像,但是請注意,我無意致敬加繆的《局外人》(英文Outsider,大陸有譯本作《異鄉(xiāng)人》)。后來我和朋友還有編輯商量了,覺得“到異鄉(xiāng)去”這個動賓結(jié)構(gòu)的名字不太恰當,遂作罷;又有朋友建議,干脆就叫《異鄉(xiāng)》,但是總覺得不好,究竟哪里不好,又說不出來。
后來有天夜里,我和一幫朋友喝酒,隔天醒來時,有個名字從我腦海里蹦了出來,“以父之名”,四個字,也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之所以取這個名字,一來是因為它契合我小說人物的身世(如果你仔細讀完小說,會發(fā)現(xiàn)小說里的人物都是“缺席”了父親的人),二來是因為“以父之名”有著較強的隱喻和象征的意味,這里的“父”,是地理上或者精神上的故鄉(xiāng)。
我在《以父之名》里著重處理的便是一個人和他的故鄉(xiāng)的關(guān)系。小說中的“異鄉(xiāng)人”不僅包括主人公阿喜、秋藍和阿霞,也包括阿喜那個從越南遠嫁到潮汕的母親。同時,阿喜那個不是親生父親的父親,也是他生活的潮汕小鎮(zhèn)里格格不入的“異鄉(xiāng)人”。他們漂泊,無根,找不到身份的歸屬和認同感,他們既孤獨,又痛苦。但我想表達的,又不僅僅是這樣一種感情傾向和思考,內(nèi)在的,《以父之名》和我自身的生活與精神狀態(tài)休戚相關(guān)。
從另一個層面來看,我要處理的一個相對隱藏的主題:個體與“父輩”/“父權(quán)”的關(guān)系。我寫過的不少中短篇小說,如上述的《躺下去就好》《一個青年小說家的肖像》其實也涉及了“父”與“子”的復(fù)雜而微妙的關(guān)系。我甚至寫過一則短篇小說,名字就叫《消失的父親》(刊《青年文學(xué)》2014/01)。
《以父之名》的阿喜,想追尋他那個逃離了家庭的母親的足跡,但是他永遠也追尋不到;而留在身后的那個家,像一個巨大的黑洞,他不可能回去,也永遠回不去。那個巨大的黑洞吞噬了阿喜的青春、存在和歸屬感,吞沒了他生下來便斷了的“根”,而《傷逝》中留在故鄉(xiāng)的凄苦的父親信德,就在這個黑洞中活著,既承受失去的痛,也試圖去反抗命運的啃噬,并彌補因失去而落下的空白。這就是小說的主線,具體的情節(jié)走向或者人物的命運,或許當你讀完了你有自己獨到的體會。
我一直處在和“故鄉(xiāng)”的緊張關(guān)系中,特別是每次返鄉(xiāng),這種“格格不入”的感覺更加強烈。有時我覺得自己和我那熟悉又陌生的小鎮(zhèn)如此“不融洽”。畢竟寫作的人敏感些,因此也就容易掉入自我圈設(shè)的精神陷阱中,但寫小說的時候,我盡量保持抽離和超脫,警惕過度將自身沉浸在這樣一種預(yù)設(shè)的價值泥淖里。所以寫《以父之名》,我努力將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過濾掉,換了別人的視角,藏匿起情感來,就像福樓拜說的,作者應(yīng)該像上帝一樣,隱藏在作品背后。一個寫作者,寫完小說就應(yīng)該退出文本了,不該再喋喋不休講述創(chuàng)作的初衷。我想,在這點上我犯了大忌,就像一個不稱職的魔術(shù)師揭了魔術(shù)的秘密。
(林培源,1987年生,青年作家,兩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得主,清華大學(xué)中文系在讀博士生。已出版短篇小說集《鉆石與灰燼》(2014)、《第三條河岸》(2013)等六部作品,短篇小說《瀕死之夜》獲得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長篇小說《以父之名》于2016年12月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