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4日至25日,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史學理論與文化史研究室和山東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發(fā)展學院主辦、山東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發(fā)展學院承辦的“從閉關到開放:中國早期現(xiàn)代化與社會轉型學術研討會”召開。會上,不少人說到,胡濱老師所走過的人生和學術之路,在老一代知識分子中極有代表性,他們終生守護的很多東西,今天依稀已不多見。
愛國愛家、追求進步、不入俗流
胡濱老師祖籍江西,父輩經(jīng)營中藥業(yè)。1928年舉家遷至湖南常德,先后就讀于常德模范小學、長沙雅禮中學。1944年高中二年級時,曾考入湖南大學化學系,當時日本侵略軍侵入湖南,長沙等地相繼陷落,一度隨家人流亡遷居重慶。國家危亡之際,不滿18歲的胡老師棄學從戎,依靠在教會學校打下的扎實英語基礎,考入盟軍在華對日作戰(zhàn)譯員訓練班,投身于抗日戰(zhàn)場??箲?zhàn)勝利后重返雅禮中學復讀,1946年考入北京大學政治系。1950年畢業(yè)后考入清華大學研究院,師從陳體強教授攻讀中外關系史。因外語基礎好,胡老師于1952年提前畢業(yè),分配到東北師大歷史系,教授中國近代史。
研究生畢業(yè)后,在踏上工作崗位之前,胡老師抽空南下,探望當時已在香港經(jīng)商的雙親,報告自己的學業(yè),寬慰老人的念子之心??紤]兒子業(yè)已成年,父親要留他在香港子承父業(yè),或送他到國外再深造幾年,然后回來繼承家業(yè),共享天倫。然而,這時的胡老師已經(jīng)深深愛上了他的專業(yè),感覺中國近代歷史有太多經(jīng)驗教訓值得發(fā)掘總結,為建設新中國服務,認定自己的事業(yè)“在中國”,硬下心拒絕了雙親的再三挽留,毅然踏上了回歸之路。
作為立志投身于祖國高等教育和歷史研究的新時代青年,自1952年參加工作之日起,胡老師即緊跟新中國的前進腳步,積極投身于思想改造、學習新觀念的各種活動,甚至從零開始學習俄語,發(fā)表過俄文翻譯文章。截至1956年,胡老師先后出版了《戊戌變法》《十九世紀末葉帝國主義爭奪中國權益史》等著作,一批頗有見地的文章也在《歷史研究》《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面世,不滿而立之年,已在學術界嶄露頭角。1956年,為支援內(nèi)地高等教育,他來到了新成立不久、師資力量薄弱的山東師范學院歷史系。然而,正當他滿懷希望為自己鐘愛的事業(yè)大力拼搏的時候,“反右”擴大化風暴席卷全國,被以莫須有的罪名錯劃為“右派分子”,拳拳報國之心遭受了難以言喻的致命打擊。
粉碎“四人幫”,結束了十年動亂。改革開放的春風,使得瀕臨絕境的一代有良知的中國知識分子的青春重新煥發(fā),胡老師堅定地認為報效國家的機會終于到來,拖著病體投入改革開放的大潮之中。帶研究生、組織編寫適應新時代要求的教科書、撰寫科研論著、翻譯當時尚匱乏的外文資料,夜以繼日,每天堅持伏案10個小時,引領史學研究新風尚,為新時期近代史研究做出了卓越貢獻。
山東師范學院于1980年更名為山東師范大學。大約在1985年,擔任系總支書記的王守中先生跟我說,歷史系劉(劉祚昌先生)、胡、安(安作璋先生)“三駕馬車”,那兩駕都入黨了,你去問一下胡老師,他要不要入黨。當時我想,為了徹底洗刷過去“右派分子”“反動學術權威”等不實“罪名”,以胡老師對新中國教育事業(yè)的貢獻和愛國愛家、光明磊落、兢兢業(yè)業(yè)的人生品格,也應該入黨。那時我對胡老師有一種敬畏感,但還是硬著頭皮到胡老師家去了。說明來意之后,胡老師問:“是守中同志讓你來的?”我點頭稱是,接著就介紹了入黨程序。胡老師聽完之后問是不是要黨小組先討論他可不可以入黨,我想都沒想就說“是的”。這時候胡老師猛吸了兩口煙,沉默了一會兒,說:“還是算了,以后再說吧!”聽他這樣講,我想起過去側面聽到的胡老師“文革”中的一些經(jīng)歷,以及自己畢業(yè)留校以后親見親歷的某些黨員教師的表現(xiàn),瞬間在腦海中翻騰起來,很后悔剛才那么刻板地敘說入黨程序,惋惜沒有完成總支書記交下來的任務,更心疼沒能幫助胡老師達成自己的心愿。因為我在短短幾分鐘的交談觀感中,深信胡老師很想成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
事后有人說,你搞錯了,胡老師可能根本就沒想要入黨。我可以肯定地說,這種說法毫無根據(jù)。那我有什么依據(jù)認為我那次談話的觀感是對的呢?1986年,有一次我到他家里,還沒坐穩(wěn),胡老師就說:“大松,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邊說邊雙手搬著椅子的兩邊往前挪了幾下,“胡辛入黨了!”當時他說這句話的神態(tài),就像生活困難時期一個小孩子意外得到了一塊糖一樣,滿足、幸福、快樂、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試想,為自己的兒子入黨便興奮到在自己學生面前幾近忘乎所以的人,自己怎么能根本沒想入黨呢?
上世紀50年代,我們的干部進城之后刮起了離婚風,不少人紛紛舍棄發(fā)妻另組時髦小家庭。這股風也波及學校,山師歷史系就有不少這樣的例子。胡老師對這種潮流很不以為然,認為除個別情況,這些離異另組新家的城里人,大都是生活環(huán)境變了,身份地位變了以后見異思遷、趕時髦,為此得罪了一些人。七八十年代他多次搬家,人們勸他換張好一點的寫字臺,他還若有所指地說,這舊桌子用了幾十年了,有感情,怎么能說丟就丟了呢?
勤儉克己、關愛同事、實事求是
胡老師被錯劃為右派以后,工資降級,再加上接連不斷的運動,不斷地接受改造和批判,使得他心血管病和冠心病日益嚴重。我最初聽說和認識胡老師,當時的印象就是一個農(nóng)村老頭兒。每年夏天,他每天晚飯后都穿著滿是窟窿的背心、塑料拖鞋、大褲衩,帶著一個小馬扎,手持電視劇里濟公式的破芭蕉扇,坐在學生宿舍和由學生宿舍改為教工宿舍的聊城樓下的小院里,一邊呼扇著破芭蕉扇趕蚊子,一邊和一些人聊天。后來才知道,這個老頭兒就是很有名的胡老師,那時由于健康原因,他正處在休息階段,生活上很清苦。在這樣的環(huán)境和條件下,他也不忘記過去“文革”后期在東北生活也很困難的同事和朋友,每年秋季都讓愛人設法買一些綠豆,郵寄給東北的朋友和同事生豆芽,聊補蔬菜的不足。
“文革”十年,教師和其他行業(yè)一樣,工資水平一直維持原樣不動。改革開放后,開始有計劃地按比例提升各行各業(yè)的工資待遇。大約是1981年下半年,我參與了歷史系提工資。有一天上午快到中午時分,聽到走廊盡頭有人喊“大松,大松”。那時我住學生宿舍,走廊里回蕩的聲音很響,出去一看,是胡老師。進屋之后,我問:“胡老師有什么事嗎?”這是我們私下第一次面對面,心里有點緊張。胡老師張口就問:“你知道系里又討論漲工資的事了嗎?”當時剛剛改革開放,歷史系與政治系分開才兩年,系里人手很少,我由于沒有歷史上的人事關系,被吸收參加了提工資小組。那時對這樣的事情也沒什么自己的想法,胡老師問,就直截了當?shù)鼗卮鹫f:“聽說了,不是大家都提,是有個比例,要評,評上誰誰才能提,頭頭說很難辦?!焙蠋熉犃撕笳f:“是很難辦,不過咱們教研室的教師‘文革后一個都沒提過工資。”我心想,壞事了,胡老師不會是反映他自己該提工資的事吧。
接下來,胡老師的話讓我很羞愧。他說:“教研室里老宋、宏生都該提一提了,他們生活比較困難。”“我盡管也不富裕,但比他們都強,這幾年雖然沒提工資,但恢復了我在東北參加工作時候的工資?!蔽艺f:“噢,可根據(jù)我知道的情況,咱們教研室恐怕攤不上兩個名額,要是只有一個名額,那誰該先提呢?”胡老師想都沒想,脫口而出:“老宋,老宋該先提,他年齡大,家里生活更困難一些,兩個孩子,愛人在伙房工作,工資很低,還有個鄉(xiāng)下的岳母在這兒養(yǎng)著。”老宋,是指近代史教研室的宋青藍老師,胡老師的學生;宏生,就是教研室的李宏生老師,也是胡老師的學生。他的這些話,對這兩個同是自己學生的教研室老師,沒有任何私人成見,一視同仁,實事求是,合情合理。
胡濱老師不僅在生活上關心同事,設身處地為同事著想,在業(yè)務上更是傳幫帶,竭力提攜后進。
大家都知道胡老師英語很好,但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大學普通系科的學生學的大都是俄語,因此,在“文革”前,胡老師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傳幫帶根本無用武之地。改革開放后,從1979年帶研究生開始,他一邊自己從事英文資料的翻譯,為當時中國近代史研究提供還比較匱乏的英文資料,同時開始教授系里研究生專業(yè)英語,并根據(jù)學生的特點,有選擇地一字一句教授專業(yè)翻譯技能。比如他的第二批研究生中的吳乃華,英語基礎較好,就讓他試譯《北京的隱士》一書,隨后逐字逐句修改示范翻譯技巧,當面講清存在的問題和原因?!侗本┑碾[士》1983年由齊魯書社出版,吳乃華從此走上了翻譯近代有關中國問題的英文著述、資料之路。我本人那時才剛自學英語不久,很想一步登天,但實際毫無可能,學習也是怎么都摸不著路。后來在胡老師的指導和啟發(fā)下,我慢慢也能搞點英文著述和資料翻譯了??梢哉f,翻譯這條路,沒有胡老師,我這一輩子根本沒可能。
刻苦敬業(yè)、團結協(xié)作、不圖虛名
胡濱老師在學術研究、外語翻譯領域成就突出,不斷給人驚喜,有人說這是他的聰明所致。其實不然,這是他一生刻苦敬業(yè)、辛勤努力的結果。他晚年病勢沉重,還堅持翻譯出版了《英國檔案有關鴉片戰(zhàn)爭資料選譯》,主持編撰了《西方文化與近代中國》一書。記得胡老師還在山師的時候,有一次談到怎么做學問的問題,他說讀書人每天要保證10小時伏案工作。在談到英語學習的時候,他說英語學習,應該先學聽說,再學讀寫,你們現(xiàn)在的外語學習,剛開始就背單詞、記詞性、學語法、分析句子成分,違反語言學習規(guī)律。不過,這不能是學不好的理由,要下功夫。他說他學英語有一定基礎后,每天堅持背200個單詞,一張紙上正面是單詞,背面是這些單詞的英文釋義,去廁所的時候都拿著背幾個。我問他,背那么多不忘嗎?他說怎么能不忘呢?忘了再背一遍,200個單詞忘掉100,還剩100個,你就背20個,即便都記住了,不也就20個嗎?這要靠毅力,沒有毅力做不到。
胡老師不僅在生活上設身處地關愛同事,在學術上更是善于團結合作,決不貪圖虛名。
上世紀80年代中期,隨著改革開放后學術研究的深入,原來中國史學會主編的《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顯得不夠用了,于是開始組織編續(xù)刊。胡老師曾受邀編撰洋務運動續(xù)刊,但他拒絕了。聽到這個消息,有人就說是胡老師目中無人,不愿與人合作。我問起這件事情,胡老師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說:“沒接這個任務,推掉了?!蔽艺f是不是可以先接下來,慢慢做。他的答復很干脆:“這套資料太大,光外文就數(shù)百萬字,篩選翻譯需要大量的時間,你能翻嗎?”一句話問得我語塞。胡老師見我無語,接著說:“我們這里現(xiàn)在幾乎沒人能做,做不了的事情,不能貪,要經(jīng)得起誘惑,不要耽誤別人做;如果我接下來,掛個主持人的名號,天天到處求人幫忙去做,那就不如干脆讓有能力的人去做?!边@顯然不是什么目中無人、不愿與人合作的意思。
事實上,胡老師在學術研究上是個很愿意合作并善于團結協(xié)作的學者。
早在“文革”后期復課鬧革命時期,還在一邊接受批判,一邊開始為工農(nóng)兵學員上課的時候,胡老師就聯(lián)合山東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吉林大學、中央民族學院近代史同行編寫《中國近代史》教材。粉碎“四人幫”之后,由中華書局出面牽頭,召集上述各高校組成的《中國近代史》編寫組重新討論各自負擔的部分,并于1977年出版發(fā)行,受到廣泛好評,一再再版。這部教材共六章,胡老師獨寫兩章,并承擔了其他一些重要章節(jié)的修改任務,一開始做了實際上的教材主編的工作。在第一次修訂再版時,胡老師不僅堅持寫上參加討論定稿會議人員的名字,而且在分配稿酬時,平均分配給參加討論的人員,但把自己的那份和修訂再版的稿酬一起捐獻給了山東師大幼兒園。這樣的學術合作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多見了。
還有前面提到的《從閉關到開放》那本書,也是胡濱老師與李時岳先生長期合作的結晶。那時山師有一種說法,說是胡濱和李時岳合作,李時岳出觀點,胡濱出材料。意思是說李時岳先生擅長提出問題,胡濱老師能坐得住苦讀資料。李時岳先生在中國近代史研究領域,思想敏銳,觀點犀利,胡老師很是贊賞,但如果說胡濱老師只是悶頭讀書不愿從中提煉出對歷史問題的認識,則是沒有依據(jù)的。比如說,早在1979年《中國歷史學年鑒》創(chuàng)刊時,胡老師就受邀為年鑒撰寫了《洋務運動研究一年》的評述,沒有對洋務運動在中國近代史上的地位和作用的高屋建瓴的把握和對學界關于洋務運動研究的充分了解,是無法撰寫這樣的評述文章的。正是由于胡老師在洋務運動研究方面的卓越建樹及對史學研究及社會變遷關系的準確認知,隨后又受邀為1984年的《中國歷史學年鑒》撰寫了《洋務運動史》一文。又比如,關于過去作為農(nóng)民運動的義和團,早在1980年義和團運動八十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上,胡濱老師就提交了《義和團運動期間帝國主義列強在華的矛盾與斗爭》,其隱含的核心觀點是主要由于義和團運動期間帝國主義的矛盾和斗爭,中國才沒有被瓜分,而不是“義和團運動徹底粉碎了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迷夢”。在胡老師的心目中,是不贊成當時一個勁兒地頌揚義和團這場所謂農(nóng)民運動的,認為它根本就不是什么近代史上的革命運動,而是一場頑固守舊派支持發(fā)展成的動亂。但在當時的思想觀念氛圍中,有些學術觀點還是不能直截了當輕易拋出來的。直到1985年“清除精神污染”時,山師歷史系還特意召開全體教師會議,集中聽含有不點名批判胡濱老師洋務運動和近代史研究犯了方向性錯誤內(nèi)容的錄音帶。所以,胡濱老師與李時岳先生的學術合作,既有學術思想觀念上的志同道合,也有同行間的友誼與團結合作精神的支撐。
胡濱老師一生克勤克儉,愛國愛家,愛崗敬業(yè),追求進步,與時俱進,在改革開放后,為新時期史學研究的進步做出了重要貢獻。但這并不是說胡老師的學術研究一貫無可挑剔。新中國成立初期經(jīng)歷知識分子改造運動,參加工作不久,他即以當時對近代中國歷史的認知,撰寫并出版了《賣國賊李鴻章》一書。隨著研究的深入,他日益感到當年的幼稚,決定重新評價李鴻章。據(jù)胡老師說,為了研究洋務運動,他仔細閱讀了三遍《李文忠公全集》,深感有必要修正自己的一些學術觀點,撰寫全新的《李鴻章傳》。為此,他搜集了國內(nèi)外關于李鴻章的已有研究成果,擬定了詳細的撰寫提綱??上У氖?,由于種種因素,這一計劃未能完成。
最后,值得說明的是,本人只跟胡老師讀了一年書,不是一個合格的學生,更沒能承續(xù)胡老師的事業(yè),每念及此,愧疚不已。
(郭大松,1953年生,山東蓬萊人,歷史學教授,碩士生導師。曾任山東師范大學歷史系主任。長期從事中國近代史、早期現(xiàn)代化史、區(qū)域城市史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