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育飛
湖南近現(xiàn)代名人輩出,文韜武略,享譽神州,常能開風氣之先。然而,湖南也有保守的一面,當時寧鄉(xiāng)人周漢自費印刷“反洋教”宣傳畫,即是其中一樁。難怪,民國時期西方傳教士還把長沙稱為“鐵門之城”。
湖南人的保守一面,多來自儒家傳統(tǒng)思想熏陶,所以行為處事,不自覺流露出來。在民國婚姻解放的大潮中,有兩位不續(xù)弦的湖南名人顯得特別另類。這兩位自發(fā)妻去世之后,誓言不娶的人便是葉德輝和譚延闿。
葉德輝(1864-1927),字奐彬,號郋園,是近代湖南著名學者。因歷史原因,過去不少著作多貶損葉德輝,以為其人滿臉煞氣,卻自命風流才子,既愛年少女子,又有斷袖之癖,又傳聞他納妾6人等等,常常出沒長沙風月場所——樊西巷。
然而實際上,葉德輝在感情上卻始終相當堅貞。毛澤東的岳父楊昌濟在《達化齋日記》1914年9月28日記載:“葉奐彬29歲喪偶,未續(xù)弦納妾,獨宿至今。”楊昌濟與葉德輝為同時代人,且在長沙生活還有交集,他的話應當具有相當可信度。
因為葉德輝行文放蕩不羈,且曾刊行“雙梅影闇叢書”等包含《素女經(jīng)》《洞玄子》之類房中術的書籍,這讓后世一些人誤認為葉德輝乃是“理論聯(lián)系實際”,即以為葉德輝在長沙坡子街、樊西巷一帶,長期霸占妓寨中色藝出眾的幾位美女,《素女經(jīng)》《洞玄子》等10余種古代房事秘籍,不過是他擇其一二用以采陰補陽的資料庫。還有些文人僅僅根據(jù)葉德輝在這些書跋中的現(xiàn)身說法,去證明葉德輝行為放蕩,這并不嚴謹。
其實,葉德輝在民國成立以后,不過一介文人,他刊刻“觀古堂叢書”“雙梅
影闇叢書”等,不過是為了謀利。他深刻洞悉時代人心,運用了多種營銷手段,最終讓這些書籍相當暢銷。他采用的辦法,一是刊刻珍稀罕見書籍;二是敢于“涉黃”,《素女經(jīng)》等房中術書籍原本在中國失傳,他從日本引進此書,最終大賣;第三,他廣泛征求當時湖南名人譚延闿、徐崇立、許崇熙等人題寫書名。
這些無一例外,都是書籍營銷手段。若葉德輝為了書籍大賣而自夸其出入風月場所,以證明《素女經(jīng)》等書行之有效,那么,未免被葉德輝騙了。
近年來,《葉德輝年譜》等學術著作問世,已基本斷定葉德輝在1884年21歲時與長沙勞九芝堂老板勞德?lián)P22歲的次女勞氏結婚,然而勞氏不喜文史,且與妯娌不和,1891年,勞氏因痧癥病逝,葉德輝也因之嫌惡他的兒子葉啟倬。
然而,盡管那段婚姻生活是不幸的,葉德輝此后卻并未再娶。在其所著的《郋園讀書志》中,他曾詳細且著重記載明代文人吳儀一的印章。
吳儀一是錢塘人,一介布衣,他有三任妻子,不幸都去世了,吳儀一從此陷入孤苦伶仃的嘆息中,他把逝去的往昔的琴瑟和鳴生活記錄下來,寫成詩:“簇蝶團花繡作衣,年年不曾待于歸。那知著向泉臺去,花不生香蝶不飛?!庇譃橥銎蘅塘嗽S多印章,并將他們的遺稿刊刻成《吳山三婦合評還魂記玩》,以寄托他們夫婦往昔的恩愛。
葉德輝對此書所作批語為:“三婦所評,亦癡亦黠,亦玄亦禪,為孤冢埋香戢身女手之卷,徒令后來人呼陳姊、談姊?;昶且嗄茏R樹邊,錢某同是斷腸人否也?!比~德輝這段批語無疑有著感同身受的體悟。
難怪對明代文淑手抄本《玉笥山人詞集》,葉德輝也贊不絕口地寫道:“(文淑)又佳偶天成……方之易安之與德父,有蘭閨唱和之樂,無流離顛沛之苦?!蔽氖缢溱w靈均,常與文淑吟詩作畫。賞人間之美,盡天倫之樂。
葉德輝對此十分向往。然而他僅止步于向往,而并未續(xù)弦。他對亡妻,談不上特別深的感情,然而像女人守寡一樣,他寧愿做一個鰥夫。
無獨有偶,葉德輝另一友人譚延闿(1880-1930,字祖庵),在元配去世之后,也一再拒絕續(xù)弦,從此終生寡居。他對亡妻的感情,有點類似西晉的潘安。
《譚祖庵先生手寫詩冊》中收錄譚延闿的詩作400余首,其中紀念亡妻方氏的有14首之多。如他在方氏去世10年后所做的一首云:“往事驚心已十年,又回殘夢向燈前??战虄号疇I齋奠,可有知聞到九泉?”
在譚延闿喪妻后,許多親友都勸他續(xù)弦,但他不以為然。其中最為著名的傳聞是,當年孫中山曾想介紹宋美齡做譚延闿繼室,但譚延闿一力拒絕,并把宋美齡介紹給蔣介石。這段記載不知是否確實,但譚延闿不近女色,在當時的確名聞士林。
譚延闿書法精到,精于美食,地位又相當尊貴,因此愛慕他的女士其實相當多。民國時期《申報》就曾專門記載一位西洋女人愛慕他的故事。
據(jù)說當時譚延闿住在廣州,認識了一位西洋女士,這位女士剛剛喪夫,十分仰慕譚延闿,在相處中便想和譚延闿訂婚,被譚延闿婉言謝絕。幾年后,這位女士在回國前夕,特別在酒店中宴請譚延闿,并相約5年之后再見,然而譚延闿仍然是好言相勸。他對于自己的持身律己確實相當嚴格。章士釗對譚延闿這一點就相當稱羨,曾作七絕詩贊嘆:“祖庵一事真堪羨,才過中年即閉房。今日小妻入城去,自由欹枕發(fā)詩囊?!闭率酷撟约鹤霾涣俗T延闿,只好寫詩稱贊,聊表自己“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感慨。
譚延闿耽于飲食,耽于書法,耽于政治,唯獨對于女色,在妻子故去之后,敬而遠之。這種精神和品格,固然并非一定要推崇,然而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確實是一種另類,令人肅然起敬。
須知,在那個時代,王國維這樣的遺老續(xù)弦,段祺瑞這樣的政客續(xù)弦,至于新派人物,遑論續(xù)弦,就是停妻再娶,也屢見不鮮。
而葉德輝和譚延闿能在資源豐厚的背景下,終身不再娶,其中似乎也可見他們對傳統(tǒng)舊道德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