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嘎

一

1953年仲春，我的家鄉(xiāng)開展了獵狼行動。層層動員，從旗武裝部拿來槍支彈藥，解放后第一次“千戶獵”即將開始。大規(guī)模的集體狩獵，在別的地方稱之為“圍獵”，在我的家鄉(xiāng)鄂爾多斯卻稱其為“千戶獵”。據(jù)說這個說法與過去蒙古地區(qū)實行千戶制、萬戶制有關(guān)，以千戶為單位組織的狩獵稱之為“千戶獵”。后來千戶、萬戶制不存在了，但這個說法卻延續(xù)了下來。解放后的那次狩獵，雖然沒有千戶人家參與，但也足有老老少少兩三百號人參與其中。

工作組跟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連夜開會，研究部署了這次行動。

工作組組長阿爾賓桑曾在部隊任營長，部署工作時也不失軍人作風(fēng)。他叫人拿來一張大紙，展放在桌上，手握一支毛筆說：“你們都過來?！眳钠甙藗€人立馬圍了過去。

阿爾賓桑用筆畫了一個橢圓：“這是勃爾克席勒①。我們狩獵的范圍在……”他指定了狩獵范圍，要求參加行動的各組后天中午之前趕到指定地點。

大家一致點頭同意。

“我的指揮位置在這里?！彼跈E圓的一角上點了一個黑點兒，又補充說：“就在哈什亞圖井北坡上。中午十二點的時候，各組聯(lián)絡(luò)員來向我匯報獵圍形成情況?！?/p>

有人說：“可是我們怎么能知道到了中午十二點呢？我們沒有手表”。

又有人說：“大家各就各位之后去匯報就行了吧”。

阿爾賓桑說：“等圍場封口，我就朝天開一槍，就算狩獵開始。”

其實這些事幾天前早就說好了，阿爾賓?，F(xiàn)在重復(fù)這句，只是在作最后的正式宣布，接著需要探討一個新的問題。

“現(xiàn)在定一下槍手名單?！卑栙e桑說：“圍場留三個口子，恐慌的狼會從那些口子跑出來，所以每個口子上各安排六名槍手。百步埋伏一名槍手，若是第一個槍手打不中，逃出來的狼轉(zhuǎn)眼間就會跑到第二個槍手面前。第二個射不中，那就第三個接著射殺……能從六名槍手的槍口下逃出去的狼，不會太多。不過，得安排一些好槍手?！?/p>

“我們這里復(fù)員軍人有七個，未曾參軍但經(jīng)驗豐富的獵手也有幾個。即便如此也湊不夠十八個人。你們工作組能否也抽幾個人當(dāng)槍手？”一位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說完后，又有些猶豫：“不知能不能讓那木斯萊也當(dāng)槍手？他是個好射手，不過他當(dāng)過國民黨兵，還私藏過槍支，是一個有問題的人……”

“我們工作組有兩名復(fù)原軍人，讓他們當(dāng)槍手好了?！卑栙e桑又說：“那木斯萊嘛，也不是不能參加，但是……”他神情有些遲疑。

“應(yīng)該讓那木斯萊參加。他可是我們這個地方打狼能手啊?！绷硗庖晃划?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說。

阿爾賓桑說：“那就讓他參加吧。不過你們得跟他談一談，教育教育?！?/p>

二

黨和政府的號召

是我們牧民的任務(wù)

惡狼是畜群的敵人

我們一定消滅它……

各組就這樣高歌著，清早向勃爾克席勒進(jìn)發(fā)。青壯年都是騎著馬去的，附近的老人和孩子徒步去的也不少。那些老人和孩子手里拿著水壺水桶等，準(zhǔn)備在圍獵開始后敲打那些東西驚嚇野狼。挑選的十八名槍手太陽升起前已經(jīng)各就各位埋伏了下來。

那木斯萊在圍場東南口最外圍的位置上。他四十五歲左右，目光銳利而沉靜，皮膚黝黑。他擦了擦槍，又接著擦拭剛領(lǐng)到的子彈。那些子彈閃閃發(fā)光甚是可愛。然而這些可愛的家伙發(fā)射出去擊中目標(biāo)物時，一個鮮活的生命會隨即消亡。它是蟄伏在銅殼兒里的奪命天使，屠殺時呼嘯而飛的神秘小鳥，讓男人愛不釋手的神奇東西。沒有了子彈，槍跟燒柴棍兒沒啥區(qū)別。不過奇怪的是人們更看重槍，而不怎么看重子彈。那木斯萊當(dāng)兵時，他們那個連隊被授予“功勛槍”稱號的槍有三支，其中之一是那木斯萊的。那三支槍，有一支曾經(jīng)放倒過七十六個鬼子，有一支曾經(jīng)從千步之外奪取過一個日本軍官的命，那木斯萊那支呢，曾經(jīng)一槍打斷過日本敢死隊的戰(zhàn)旗旗桿。那木斯萊入伍不久就有了“神槍手”的美譽，連長叫蘇德納木，只要開戰(zhàn)就會把他叫到身邊來。那次與日軍作戰(zhàn)，日本敢死隊舉著戰(zhàn)旗怪叫著沖向他們?？粗活櫃C(jī)關(guān)槍的掃射，前赴后繼殺過來的日本兵，那木斯萊心想，這些小矮子可真是瘋了。蘇德納木連長跟他說：“看到那面戰(zhàn)旗了嗎？射斷它！”那木斯萊問：“不射人，射那桿破旗干啥？”蘇德納木連長訓(xùn)斥他：“你沒見那面旗幟向哪兒揮舞，那些軍人就沖向那兒嘛，少說廢話！”那木斯萊狠狠地咬緊牙關(guān)瞄準(zhǔn)并扣下扳機(jī)。射斷兩百米外晃動的旗桿，雖說有些不可能，但奇怪的是那木斯萊卻絲毫沒有緊張。一槍過去，便射斷了那個旗桿。日軍忽然原地不動，都楞在那里。就在這個時候，蘇德納木連長一聲令下，喊著“沖?。　闭麄€連隊向洪水一般沖向了敵人。蘇德納木連長特別珍惜那只被射斷的旗桿，送到上級，為那木斯萊請了軍功，又授予他那支槍為“功勛槍”。這種作法是蘇德納木連長的獨創(chuàng)，他是草原蒙古人，大概從草原人祭敖包的時候，命名得了頭名的駿馬和頭名摔跤手的做法中得到了啟發(fā)，并將那個做法移用到戰(zhàn)場上了。

日本投降后，那木斯萊退伍回到了家。蘇德納木連長跟他說：“你的馬，你就騎回去吧，那匹馬就送給你了?！蹦悄舅谷R說：“馬就不用了，我想把我的槍帶回去?！碧K德納木猶豫一番后還是答應(yīng)了他，還給了他五十發(fā)子彈。那木斯萊沒家沒業(yè)。回鄉(xiāng)后跟鄰居借了一個氈房，正思謀下一步生活的時候，勃爾克席勒的狼襲擊了附近幾家的營地。

一天，朵麗瑪來到那木斯萊家。

“啊，你好嗎？”那木斯萊問候。

“在你回來之前，還好……”朵麗瑪說。

“那是說我回來之后就不好了？”

“狼群襲擊了我家營地。”

“我也聽說了。可是這個跟我的回來有啥關(guān)系？難道是我領(lǐng)著那些狼回來的？”

“你不是背著槍回來的嗎？”

“那又怎樣？”

“據(jù)說，狼跟背著槍的人是有仇的。”

“那么，狼群襲擊你的營地，是我惹的禍？”

“不管怎么說，勃爾克席勒的狼群可是把你當(dāng)眼中釘了。要是你那支破槍不是燒柴棍兒，就不能嚇唬一下那些狼嗎？”

那木斯萊看著朵麗瑪。想起當(dāng)兵十幾年，他曾夢見過朵麗瑪兩回或三回。他不太明白，家鄉(xiāng)那么多女孩，為什么就單單夢見了她？當(dāng)兵十幾年，他一次也沒回過家鄉(xiāng)，所以沒見朵麗瑪也有十幾年了。然而奇怪的是，有時也會想朵麗瑪一定變化很大吧？今天見了朵麗瑪，感覺她跟他想象的幾乎一樣。皮膚黑了粗糙了，眼角有細(xì)紋了，嗓子稍稍沙啞了……怎么那么像他想象中的樣子呢？

那木斯萊說：“我一定能讓你知道我背回來的不是燒柴棍兒，而是一支功勛槍。過幾天我給你送去幾張狼皮，而且就是襲擊你營地的狼皮?！?/p>

朵麗瑪揶揄道：“真好，我正想做一個狼皮褥子。”

“到冬天的時候，我拿狼皮給你包氈房……”

第二天，那木斯萊背著槍奔向勃爾克席勒。這一去不要緊，他跟勃爾克席勒的狼結(jié)下了仇恨。

三

那木斯萊感覺到勃爾克席勒今天變得那么寂靜。是那些狼知道自己已被包圍了么？大多數(shù)應(yīng)該不知道的。不過，被他稱之為“孽灰”的那匹公狼，可說不好。那可是一個狡猾的家伙！

這些年來，那木斯萊幾次差點要了它的命，最終都以失敗告終。有時他想，如果狼會發(fā)笑，那么它一定是在嘲笑我吧。

勃爾克席勒真是狼的世界。那里有七群狼，不過其中最厲害的是孽灰。它是一個以毅力、智慧、兇狠超然于其他幾個狼群的家伙。

為了讓朵麗瑪知道他背的是槍而不是燒柴棍兒，第一次去勃爾克席勒時那木斯萊信心滿懷。不曾畏懼過扛槍的敵人，說是怕了一個畜生，那豈不是笑話？如此一想，仿佛勃爾克席勒的狼群都在等著死亡一般。方圓四十里地，這個地方?jīng)]有人煙，仿佛空氣中都有危險的氣息在凝固。他走到一面坡地上休息時，看見那邊的洼地里幾只狼在徘徊。他坐在那里，瞄準(zhǔn)射擊了其中最壯實的一只狼。那只狼倒下了，其余的都跑了。那木斯萊想，第一個用槍聲打破勃爾克席勒寧靜的人，應(yīng)該是我吧。不到幾個月，我一定能把勃爾克席勒的狼群洗劫一空。之后的三天里，他又打死了七只狼，將狼皮掛在槍桿上，朝朵麗瑪家走去。七張狼皮，兩張給朵麗瑪母女吧，剩下的五張拿出去賣了，給她們買點茶啊布啊……他心里美滋滋地想。

然而，迎接他的是朵麗瑪憤怒的眼神。

“你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禍嗎？”朵麗瑪呵斥道。

“我又給你惹什么禍了？”

“你在勃爾克席勒耍槍時，那些家伙又來襲擊我們幾家的營地，損失慘重……”

“啊，真的？”

“一天夜里，狼群忽然來襲擊，咬死了五六十只羊！”

“怎么又是我的錯了？那我該怎么辦？”

“這是狼在報仇呢……”朵麗瑪傷心地看了看他，嘆了一口氣。

那木斯萊和狼之間就這樣結(jié)下了仇恨！

勃爾克席勒有七群狼，其中孽灰的狼群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數(shù)它們最兇狠，最狡猾，因此它們也是其他六群狼的頭。只要那木斯萊去勃爾克席勒，孽灰一撥兒一定會來襲擊他幾個鄰居的營地，而且襲擊朵麗瑪?shù)臓I地時最狠，這幾乎成了一個規(guī)律。那木斯萊不明白狼的思維是怎樣的，但是他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為了鄰里免遭禍害，他不能再去勃爾克席勒了。那木斯萊狠得咬牙切齒。他想，不是自己戰(zhàn)勝了狼，而是狼戰(zhàn)勝了自己，他感到無比羞愧。鄰里們沒因為那木斯萊與狼為敵而感激他，遇見了他反而會說：“我的那木斯萊，你把那個爛鐵扔了吧，我們也消停消停?！比欢?，就算不去勃爾克席勒，那些狼也沒有輕易放過他的意思，時不時還來禍害他。

有一次，那木斯萊去串門回來時，狼群把他蒙古包的圍繩咬斷了不說，在他門口噴了一灘狼便。那木斯萊差點氣炸了。又過了幾天，一天夜里，狼群圍著他的蒙古包嚎叫到天亮。如此一來，那木斯萊不能離開自己的蒙古包了，夜里也睡不踏實了。再過幾天，他跟孽灰碰了個正著。

那是一個薄霧輕漫的清晨。那木斯萊睡醒后出去撒尿，看見一只狼蹲在他的前方望著他。那木斯萊站著沒動。那只狼也沒動。那木斯萊知道自己不能動。要是轉(zhuǎn)身回去拿槍，那家伙一定會比自己還快，還會撲過來撕碎他。這可是短兵相接啊……

雖說是第一次遇見，那木斯萊能斷定它就是孽灰。孽灰在離他二十幾步外窺視著他，淡定冰冷的眼神中有一種不屑的意味，仿佛在說：“你就是那個槍手嗎？看來也就是這么一個不起眼的家伙啊?！?/p>

“遲早我得要了你的命。不信，你等著瞧?！蹦悄舅谷R望著孽灰的眼睛，心里這樣想。

“懦弱的家伙才會啰嗦，要這樣要那樣的。誰知道呢！”孽灰張開嘴巴吐出長舌舔了舔嘴唇。那木斯萊看著它像是在發(fā)笑?！澳憔椭c兒，老實點兒，不然我不會放過你那個女鄰居。我會把她家的營盤洗劫一空?！?/p>

孽灰好像說完了，轉(zhuǎn)身走了。

“你！……你！”那木斯萊氣急敗壞地跳起來。他覺得不緊不慢走去的孽灰仿佛在譏笑他……

四

“決定讓你當(dāng)明天的千戶獵槍手。”

“哦，好的，好的?！?/p>

“這是組織對你的信任呀！”

“哦，好的，好的?！?/p>

“當(dāng)槍手，自然會給你發(fā)槍和子彈。你要正確對待組織的信任。”

“哦，知道了……”

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跟他進(jìn)行了這番談話。那木斯萊沒說一句多余的話，但是他頃刻間就想到了孽灰，這次可以要了它的命。

那木斯萊的家鄉(xiāng)1950年春天得到了解放，到了秋天，開始收繳民間收藏的軍用武器。那木斯萊不想交槍，他從小喜歡槍。記得小時候，家里來了帶槍的人，他就特別高興，悄悄過去摸人家的槍。十幾歲就跟著獵人跑，二十歲之前拿一頭牛犢換了一把火槍，幾年后參軍成了神槍手。在他的心里，槍和子彈是有生命的，是他愛不釋手的伙伴。上過油之后，槍的那種氣息，推槍機(jī)時那種悅耳的聲音……仿佛在對他呢喃：“我的朋友，我在你身旁?！彼裕宋榈臅r候他沒要馬，而是背著槍回的家。雖說年過四十，還光棍一個，但他從未孤獨過，因為心愛的槍一直陪伴著他……

上級兩個干部初次來收繳槍支時，他避而不見，再去時他說把槍賣掉了。兩個干部有點生氣，從牛糞堆里搜出了他的槍，押他去努圖克②關(guān)了三天。國民黨那么多官兵，除了逃到臺灣的，其他的都繳槍投降了，你怎么就不愿意繳槍？想干什么？面對這般訓(xùn)斥和問話，那木斯萊開始緊張了，他說我愛槍，所以才這樣，沒有任何其他目的。他反復(fù)認(rèn)錯，三天后就放回來了。但干部們將他當(dāng)做了反面教材，教育群眾時說，有些參加過國民黨軍隊的人違抗繳槍，你們大家要提高警惕。私自收藏槍支的人們聽了這話都很害怕，于是繳槍工作進(jìn)展十分順利。然而，那木斯萊卻成了地方領(lǐng)導(dǎo)們眼里的可疑分子。那木斯萊無話可說，自己確實參加過國民黨軍隊并有私藏槍支的事兒。

那木斯萊被繳槍之后，勃爾克席勒的狼群更加猖獗了，經(jīng)常來圍著他家轉(zhuǎn)悠。一次，他從朵麗瑪家回來的時候，見孽灰朝著自己走來。那木斯萊止步了。孽灰也原地躺下了。那木斯萊心里恨恨的，可一點辦法都沒有。這個家伙知道我沒槍，在欺負(fù)我，他只好咬著牙，繞道而行。

五

那木斯萊先是把五發(fā)子彈壓進(jìn)彈槽里，然后等待狩獵開始的信號。太陽高高升起，天氣十分炎熱。狩獵活動該開始了。

他想起了孽灰。這幾年他有時想起孽灰，心里不由覺得奇怪。他不知道狼的那些壞點子是怎么想出來的，只是覺得狼的智慧一點都不亞于人類。只要那木斯萊去勃爾克席勒，孽灰就領(lǐng)著狼群來襲擊他幾個鄰居營地，而跟他來往密切的朵麗瑪受害總是最慘重。這個結(jié)果，不只是幾只羊受損的問題，還成功地將那木斯萊孤立于鄰里中。人們認(rèn)為狼群來禍害是因為他跟狼作對的結(jié)果。多狠毒的伎倆啊？如此這般幾回后，那木斯萊再也不去勃爾克席勒了。他輸給了孽灰嗎？好像是這樣，但他不服氣。只要手中有槍，遲早有一天會要了那個惡棍的命。但后來槍被收繳了，他就氣餒了，他想這輩子都沒法收拾孽灰了。

可是，現(xiàn)在他又有了槍。那家伙是否知道呢？雖說勃爾克席勒有很多很多的狼，但他只關(guān)注孽灰。這些年來那家伙給他帶來不少恥辱。什么時候孽灰滾倒在他面前，他才能解恨。

孽灰不知在不在這個圍場中，這個問題讓他頭疼。那個狡猾的家伙也許早已帶著伙伴們跑到別處去了吧。當(dāng)勃爾克席勒上空槍聲一片時，那個家伙說不準(zhǔn)又在誰家營地上禍害羊群呢……

“叔！”

朵麗瑪?shù)呐畠糊執(zhí)幕▉淼剿磉叀Ｊ邭q的小丫頭真是神采奕奕。她牽著一匹馬。

那木斯萊問：“你是騎馬過來的？”看著龍?zhí)幕?，想起了她母親年輕時的模樣。

“讓我們一幫年輕人騎馬過來，讓我們追跑出去的狼?！?/p>

“追上了怎么著？用鞭子抽？”

“嚇唬一下也行吧?！毖绢^從褡褳?zāi)贸鲆粔厮崮探o他，說：“這是阿媽給你的?！?/p>

“你媽在哪兒？”

“達(dá)木丁叔叔他們幾個拿著水壺水桶，在來的路上。”

“孩子啊，小心點兒。逃出去的狼要是被趕上了，會掉過頭來跟你玩命的?！?/p>

“知道了，叔……”

龍?zhí)幕ㄉ像R遠(yuǎn)去，那木斯萊久久望著她的背影。朵麗瑪早年就成了寡婦，獨自帶這個女兒長大。前幾年，那木斯萊想跟朵麗瑪一起過日子。后來，人們排斥他參加過國民黨軍隊，私藏過槍支什么的，他就收了這份心。不過，朵麗瑪母女倆倒是沒有排斥他，經(jīng)常過來幫他洗衣服，縫縫補補。

等待已久的槍聲終于傳來，子彈在勃爾克席勒上空呼嘯而過。圍獵正式開始了，喊叫聲、擊打水桶水壺聲四面八方響起。好幾百號人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喊叫著，敲打著家伙向勃爾克席勒中心推進(jìn)。包圍圈在慢慢縮小。沒過多久槍聲四起，說明狼們開始往外逃。那木斯萊埋伏的這個口子里邊也響起槍聲，好像擊中了一只狼。

過了一個時辰，往外逃的狼越來越多了，槍聲一片。那木斯萊用三發(fā)子彈擊中了三只狼。那些狼從槍聲彈雨中拼命地奔跑，跑過他面前時順著槍聲便倒下了。

夕陽西下時，槍聲漸稀。那木斯萊他們這個圍堵口，拿下了十五只狼，其中五只倒在那木斯萊槍口下。那木斯萊不愧是神槍手。要是最后一位槍手位置上的他沒能射中，那么會有五匹狼逃命?？墒且驗樗臉尫ň珳?zhǔn)，沒有一匹狼逃出他們這個圍堵口。

那木斯萊絲毫沒有一點高興，因為孽灰至今沒見蹤影。這次狩獵中有幾個年輕人騎著馬跑來跑去，擔(dān)任著聯(lián)絡(luò)員任務(wù)。其中一個放馬到那木斯萊跟前兒。

聯(lián)絡(luò)員說：“圍獵圈兒已經(jīng)縮到很小了。阿爾賓桑組長說，槍手們都得往那邊集中。”

參加狩獵活動的幾百號人朝著勃爾克席勒中心圍過去，現(xiàn)在走到了一個盆地周圍。寬約五六里地的這個盆地邊上人群密密麻麻的，他們向彼此招手。勃爾克席勒的狼死的死，逃的逃了，剩余的一部分很有可能藏在這個盆地里。那木斯萊站在盆地的邊上放眼望去，空氣中有刺鼻的硝煙味兒，整個盆地很安靜。這時一個想法突然閃入他的腦海：孽灰就在這個盆地里！這個想法是那樣地突如其來，而且又是那樣地堅定不移。那木斯萊知道唯有獵人才會有這樣的直覺，而這種直覺總是八九不離十。他仿佛看到孽灰在哪一簇灌木下，用仇恨的目光望著他。起初他想，這個狡猾透頂?shù)募一镆苍S在狩獵之前就有所察覺，離開了這里?，F(xiàn)在他卻更加相信自己此刻的直覺。孽灰可不是一般的動物，它一定是藏在人們意想不到的地方。當(dāng)人們以為勃爾克席勒的狼都逃光了的時候，那個家伙一定是出乎意料地藏在這里呢！

工作組的組長阿爾賓桑和地方領(lǐng)導(dǎo)們來慰問槍手們?！澳銈兟爮狞h和政府的號召取得了可喜的成績。目前為止已經(jīng)消滅了三十四只狼。這些狼要是活著，得禍害多少只牛羊？不過，還是有一部分狼逃掉了。搜查完這個盆地之后，槍手們一定要再去追蹤那些狼……”

朵麗瑪來到那木斯萊跟前兒，說：“聽說你今天收獲不小啊?！?/p>

“可是沒看見那個孽灰呢?！蹦悄舅谷R說。

“那只是你沒看見而已吧，說不準(zhǔn)被別的獵口上的人給打死了呢。”

“它應(yīng)該遇見我，讓我要了他的命，才是他的宿命?！?

“但愿如此吧?！?/p>

可能是想恐嚇狼，槍手們開始朝盆地開槍。然而，盆地里好像沒有喘氣的活物一樣，靜悄悄的。

“繼續(xù)縮小包圍！”阿爾賓桑喊。人們圍了過去。圍圈越來越小，忽然有一只狼竄出來，突圍出去。人太多，槍手們怕出意外，誰也沒敢開槍，只好望著它揚長而去。不過人們又很快發(fā)現(xiàn)一個姑娘追趕著那只狼而去。

“那是誰?。俊?/p>

有人說：“龍?zhí)幕ā薄?/p>

六

龍?zhí)幕ㄟ@個姑娘騎術(shù)很好?，F(xiàn)在她正追著前面的狼，一刻不懈怠。她的馬也比任何時候都快，快馬馳騁時耳畔的風(fēng)呼嘯而過。前面的狼也在拼命地跑。她對它們恨得咬牙切齒，她怎能忘了它們曾禍害過那些老實的羊呢。她也忘不了母親充滿恨的淚水。她們母女倆與世無爭，這些狼為啥就不放過她們呢？

越過幾道梁進(jìn)入平川時，前面的狼明顯慢了下來，說明它沒勁兒了。然而龍?zhí)幕ǖ鸟R好像跑得越發(fā)快了。狼和馬的距離越來越近了。龍?zhí)幕ㄓ龅搅艘粋€問題，追趕上這只狼后該怎么辦呢？走投無路的狼，據(jù)說會拼命一搏的。她想起了那木斯萊叔叔說過的話。她想到了馬鐙。她稍稍傾斜身子，摘下了右邊的馬鐙。她看見前面的狼踉蹌了一下，一眨眼的工夫，龍?zhí)幕ǖ鸟R也到了狼跟前。就在這一刻，跌倒的狼忽然起身向她反擊。狼那個張大的嘴巴，兇狠的眼睛接近了她的膝蓋，她揮起馬鐙朝它的鼻子打了過去。她的馬跑出五六十步外止步回望時，那只狼已經(jīng)癱在了那里。

七

那木斯萊把槍橫放在膝蓋上，坐在盆地邊兒上。朵麗瑪站在他身旁。參加狩獵活動的人們大都回家了，槍手們?nèi)プ诽映鋈サ睦橇恕?/p>

“其他槍手都去追了，你咋不動？”朵麗瑪問。

“哼，他們都中了孽灰的計！”

“什么？”

“剛才在盆地里跑出一只狼，你沒看見嗎？”

“見了啊……”

“那可是孽灰最愛的母狼。”

“?。渴钦娴膯幔俊?/p>

“那么多槍手向盆地開槍，結(jié)果只跑出它這條狼。輪到誰想，誰都會認(rèn)為這個盆地里除了它就沒別的狼了！接著阿爾賓桑組長宣布了狩獵結(jié)束，讓人們解散了。其實，這是孽灰的陰謀。它在最危難的時候，讓自己最心愛的母狼向外逃，吸引了人們的關(guān)注，自己留在了這個盆地里……”

“留……哪兒了？”

“就在這個盆地里?！?/p>

“快找找，滅了它?！?/p>

“不行，一會兒就太陽西沉了?！?/p>

“那咋辦？”

“不過它死期已到了?！?/p>

“啥時候？”

“明天！”

“明天……？”

第二天，勃爾克席勒邊兒上舉行了狩獵活動總結(jié)大會。這次圍獵總共消滅了三十九只狼，其中包括槍手們追殺的有四只，龍?zhí)幕民R鐙打死的有一只。人們立起兩個柱子，中間拉了一道繩，把三十九張狼皮掛在上面。朵麗瑪在人群中望了半天，沒見到那木斯萊的身影。群眾大會，牧人們都穿上了好看的服裝。龍?zhí)幕ú弊由舷盗思t彤彤的圍巾，面帶微笑，精神矍鑠。這個女孩，昨天把那只狼馱在馬鞍后返回來時，可是讓大家又是驚訝又是贊嘆。

會議馬上要開始的時候，忽然聽到勃爾克席勒深處的槍聲。沒過多久，那木斯萊槍桿上掛著孽灰的皮回來了。他把狼皮掛在繩子上，什么也沒說。

“怎么了？”朵麗瑪問。

“我自己找了一個地方，設(shè)下埋伏等待那個家伙出現(xiàn)，我等了一整夜，它并沒有出現(xiàn)。我耐心地等到晌午。忽然見它從灌木叢中伸出腦袋。就在那一刻，我開了槍……”

“還是你贏了?！?/p>

“我沒贏，我被它騙了。”

“你不是把它打死了嗎？”

“我的槍聲一響的那一剎那，那家伙就倒下了。我跑過去一看，它已經(jīng)死了。我正好打中了它的頭。不過那家伙像是沒斷氣一樣，雙眼一直瞪著我。你怎么讓我要了你的命呢？你可是一個狡猾的家伙。我有點懷疑，又往那邊看了看，卻看見了一個狼崽跑去的蹤跡……”

“它們怎么這么聰明呢！”

“它是為了給狼崽爭取逃走的時間，忽然在我面前伸出了腦袋的！我知道那個狼崽是前年出生的。那時經(jīng)常見到它們狼群里有一只狼崽的蹤跡。那個狼崽的父親是孽灰，它的母親應(yīng)該是被龍?zhí)幕ù蛩赖哪侵荒咐??！?/p>

“你沒跟蹤那只狼崽？”

“沒有……”

“怎么不跟蹤？”

那木斯萊低著頭久久沉默，嘆息道：“狼再兇狠，為了孩子卻不惜生命。我想，還是放過那只狼崽吧，它的命是它的父母用生命換來的。那個狼崽長大后，一定會回來為父母報仇的。那個時候再說吧。不過，狩獵活動結(jié)束后，我就沒槍了……”

朵麗瑪沒再言聲。

大會開始了。阿爾賓桑組長講完話之后，宣布這次狩獵中表現(xiàn)突出的十名打狼英雄，每個人獎勵一條毛巾、一個日記本外加十發(fā)子彈。龍?zhí)幕ǔ闪耸笥⑿壑唬舆^獎品，朝大家微笑著。

“怎么就沒有你呢？你打死的狼比誰都多，六只啊?！倍潲惉斦f。

“我參加過國民黨軍隊，又私藏過槍支，怎么可能受到嘉獎？”那木斯萊嘆息到：“可別跟別人說我放掉了一只狼崽，讓它活著吧?！彼褬尯褪Ｏ碌淖訌椊唤o朵麗瑪說：“散會后把這些交給干部們。我現(xiàn)在要回去了?！?/p>

責(zé)任編輯：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