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青

(上海師范大學(xué) 哲學(xué)系，上海 200234)

【哲學(xué)研究】

《晏子春秋》的“忠”論探析

袁 青

(上海師范大學(xué) 哲學(xué)系，上海 200234)

《晏子春秋》中的“忠”論更多的是就臣德而言的，包含以下幾層內(nèi)涵：其一，能進善于君而不與君陷于難為忠；其二，忠臣主要是忠于社稷，而非僅僅忠君，忠君不過是忠于社稷的一個手段；其三，君臣關(guān)系是相互的，君可擇臣而使之，臣亦可擇君而事之；其四，忠臣最主要的義務(wù)是諫君。《晏子春秋》的“忠”論所反映的君臣關(guān)系近于孔孟思想，但孔孟尤其是孟子往往不用“忠”來論述君臣關(guān)系，孔孟思想中的“忠”主要代指一般的倫理道德。從《晏子春秋》的“忠”論可以看出先秦時期君臣關(guān)系是相對平等的，先秦時期的“忠”論絕非后世所理解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腐朽忠君觀。《晏子春秋》的“忠”論所呈現(xiàn)出君臣相對平等的關(guān)系與先秦時期齊國“舉賢上功”的政治傳統(tǒng)是密不可分的。

《晏子春秋》；“忠”論；君臣關(guān)系；舉賢上功；政治傳統(tǒng)

“忠”是先秦政治思想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晏子春秋》一書中也有大量論述“忠”的篇章，因此發(fā)掘其“忠”論的內(nèi)涵和價值十分必要。本文擬以對《晏子春秋》“忠”論的探討為起點，發(fā)掘《晏子春秋》“忠”論所反映的早期中國君臣關(guān)系及其與先秦時期齊國政治傳統(tǒng)之間所存在的關(guān)系。

一、《晏子春秋》“忠”論視域下所反映的早期中國的君臣關(guān)系

《晏子春秋》中“忠”出現(xiàn)50次，其中“忠臣”一詞出現(xiàn)12次，將近占全書“忠”字出現(xiàn)次數(shù)的1/4，其他直接標(biāo)明“臣忠”或“忠君”之語另有18次，兩者加在一起有30次，占全書“忠”字出現(xiàn)次數(shù)的60%[1]409-410。單從“忠”字在《晏子春秋》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頻率，就可看出《晏子春秋》中的“忠”主要是就臣德而言的。下面我們來具體分析《晏子春秋》的“忠”論。

(一)忠即“進善于君”

據(jù)《晏子春秋·內(nèi)篇問上第三·景公問忠臣之事君何若晏子對以不與君陷于難第十九》載：

景公問于晏子曰：“忠臣之事君也何若？”晏子對曰：“有難不死，出亡不送?！惫徽f，曰：“君裂地而封之，疏爵而貴之，君有難不死，出亡不送，可謂忠乎？”對曰：“言而見用，終身無難，臣奚死焉；謀而見從，終身不出，臣奚送焉。若言不用，有難而死之，是妄死也；謀而不從，出亡而送之，是詐偽也。故忠臣也者，能納善于君，不能與君陷于難?！?/p>

在上述這段話中，晏子對忠臣的定義是“有難不死，出亡不送”，對此景公感到疑惑，在景公看來，君主給予土地和爵位使得臣下富貴，如果君王有難臣下就應(yīng)為君王而死，國君出逃則臣下就應(yīng)為君王送行。晏子則反其道而行之，認(rèn)為如果君王能聽從臣下的言論則終身無難，也終身不會逃亡。在晏子看來，所謂忠臣就要做到“能納善于君，不能與君陷于難”，“能納善于君”也即“能進善于君”[2]90，能給君主進善言從而使君主不陷難的就是忠臣，而不是無原則地要求臣下與君主“陷于難”。以此為出發(fā)點，《晏子春秋·外篇第七·高子問子事靈公莊公景公皆敬子晏子對以一心第十九》解釋了晏子“事三君”的難題：

高子問晏子曰：“子事靈公、莊公、景公，皆敬子，三君之心一耶？夫子之心三也？”晏子對曰：“善哉問！事君，嬰聞一心可以事百君，三心不可以事一君。故三君之心非一也，而嬰之心非三也。且嬰之于靈公也，盡復(fù)而不能立之政，所謂僅全其四支以從其君者也。及莊公陳武夫，尚勇力，欲辟勝于邪，而嬰不能禁，故退而埜處。嬰聞之，言不用者，不受其祿，不治其事者，不與其難，吾于莊公行之矣。今之君，輕國而重樂，薄于民而厚于養(yǎng)，藉斂過量，使令過任，而嬰不能禁，庸知其能全身以事君乎！”

晏子“事三君”的問題多次見于《晏子春秋》，與上述記載大同小異，只是提問的主人公有所不同罷了*晏子“事三君”的問題還見于《晏子春秋·內(nèi)篇問下第四·梁丘據(jù)問子事三君不同心晏子對以一心可以事百君第二十九》《晏子春秋·外篇第七·仲尼稱晏子行補三君而不有果君子也第二十七》《晏子春秋·外篇第八·仲尼見景公景公曰先生奚不見寡人宰乎第三》《晏子春秋·外篇第八·仲尼之齊見景公而不見晏子子貢致問第四》，第一篇提問的主人公為梁丘據(jù)，后三篇發(fā)問的主人公均為孔子。。高子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晏子事齊靈公、齊莊公、齊景公，都受到三位君主的優(yōu)待，這是“三君之心一”還是“夫子之心三”，顯然“三君之心”不可能都是一樣的，這是委婉地批評晏子對于君主的“不忠”。對此，晏子認(rèn)為他是以“一心事百君”，所謂“一心”也即“忠心”，他以一心事三君，但靈公和莊公都不能納其善言，故而靈公和莊公有難，作為臣子的他不必為君主而死，這是對“忠臣也者，能納善于君，不能與君陷于難”的具體解釋。

郭店竹書有一篇《魯穆公問子思》與此類似：

子思向魯穆公提出“恒稱其君之惡者，可謂忠臣矣”的命題，“恒稱其君之惡”就是總是指出君主的錯誤，是從側(cè)面來說明忠臣應(yīng)該“納善于君”，這與《晏子春秋》“能納善于君”為忠臣的思想是相通的。

據(jù)《晏子春秋·內(nèi)篇問上第三·景公問忠臣之行何如晏子對以不與君行邪第二十》載：“景公問晏子曰：‘忠臣之行何如？’對曰：‘不掩君過，諫乎前，不華乎外；選賢進能，不私乎內(nèi)；稱身就位，計能定祿；睹賢不居其上，受祿不過其量；不權(quán)居以為行，不稱位以為忠；不揜賢以隱長，不刻下以諛上；君在不事太子，國危不交諸侯；順則進，否則退，不與君行邪也?！痹谏鲜鲞@段話之中，晏子從八個方面闡述了忠臣之行，其中“稱身就位，計能定祿”“睹賢不居其上，受祿不過其量”“權(quán)居以為行，稱位以為忠”“順則進，否則退，不與君行邪”等，都是指根據(jù)自身條件而選擇適當(dāng)?shù)穆毼缓唾旱摚荒艿玫匠鲎约翰拍艿馁旱摵吐毠?，這就是“義”，因為“義”即“宜”，《中庸》說：“義者，宜也?！倍斡癫靡舱f：“《詩》‘威義棣棣，不可選也’……‘義’之本訓(xùn)謂禮容各得其宜?！盵4]633可見，《晏子春秋》的忠臣觀也是建立在“義”的基礎(chǔ)上的。

(二)“忠”即忠于社稷

《晏子春秋》還超越一般意義的忠君觀念，提出忠于社稷的問題。據(jù)《晏子春秋·內(nèi)篇雜上第五·莊公不用晏子晏子致邑而退后有崔氏之禍第二》載：

晏子為莊公臣，言大用，每朝，賜爵益邑；俄而不用，每朝，致邑與爵。爵邑盡，退朝而乘，嘳然而嘆，終而笑。其仆曰：“何嘆笑相從數(shù)也？”晏子曰：“吾嘆也，哀吾君不免于難；吾笑也，喜吾自得也，吾亦無死矣。”崔杼果弒莊公，晏子立崔杼之門，從者曰：“死乎？”晏子曰：“獨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獨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曰：“歸乎？”曰：“吾君死，安歸！君民者，豈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社稷是養(yǎng)。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君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暱，孰能任之。且人有君而弒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將庸何歸？”門啟而入，崔子曰：“子何不死？子何不死？”晏子曰：“禍?zhǔn)迹岵辉谝?；禍終，吾不知也，吾何為死？且吾聞之，以亡為行者，不足以存君；以死為義者，不足以立功。嬰豈其婢子也哉！其縊而從之也！”

崔杼弒莊公，按照一般的忠君觀念，晏子作為莊公的臣子，應(yīng)該為莊公殉葬。但在晏子看來，在君之上還有更高的東西——社稷，君和臣都是為社稷服務(wù)的，臣子不應(yīng)該只是服務(wù)于君王，若君王為社稷死則臣子亦死之，不為社稷而是因自己的私利而死則臣子就不必死之。君臣關(guān)系中，君在上，臣在下，臣應(yīng)忠于君王，但君也有所忠的對象，那就是社稷，如此推論臣子忠君不是目的，而只是達(dá)到忠于社稷的手段，忠于社稷才是最終目的。丁四新在評價這種忠君觀念時說：“忠于君事、君命與單純的‘忠君’觀念是根本不同的，因為單純的‘忠君’觀念要求履命者完全喪失對君事、君命所內(nèi)含的更高目的的關(guān)懷，而忠于君事、君命則將‘事’、‘命’(主要是公共之事、公共之命)看作是君臣、君民關(guān)系的真正聯(lián)系所在。”[5]14種忠君觀念絕沒有后世所說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腐朽風(fēng)氣，在孔孟等先秦儒家身上也可以見到這蹤影。針對管仲不為公子糾而死這件事，孔子沒有批評他不忠，而卻許其為“仁”[6]《憲問》，孔子的思想與《晏子春秋》是一致的，都是以社稷為重而不拘泥于小節(jié)；孟子則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盵7]《盡心下》相對孔子和《晏子春秋》等，孟子又進了一步，將民的作用大大突出，其實說到底忠于社稷也就是忠于民，朱熹說：“蓋國以民為本，社稷亦為民而立?！盵8]367孟子把民列在社稷之前，可能正是為了突出國以民為本，將忠于社稷的標(biāo)準(zhǔn)更加具體化，使之更具操作性。

(三)臣可擇君而事之

依此標(biāo)準(zhǔn)，《晏子春秋·內(nèi)篇問上第三·景公問臣之報君何以晏子對報以德第二十八》云：“士逢有道之君，則順其令；逢無道之君，則爭其不義。故君者擇臣而使之，臣雖賤，亦得擇君而事之?！本贾g的關(guān)系是相互的，君可擇臣而使之，臣也可擇君而事之。

《晏子春秋》這種強調(diào)君臣關(guān)系之間的相互性與先秦儒家思想有相通之處?！墩撜Z·八佾》載：“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被寿┰唬骸把猿贾畯木绮輳娘L(fēng)。故君能使臣得禮，則臣事君必盡忠也。君若無禮，則臣亦不忠也。”[9]38朱熹引尹氏之說曰：“君臣以義合者也。故君使臣以禮，則臣事君以忠。”[8]66皇侃所說的“君若無禮，則臣亦不忠也”，孔子沒有明說，單從“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一語我們無法得知孔子是否認(rèn)同“君若無禮，則臣亦不忠也”的看法*根據(jù)邏輯學(xué)的基本原則，“A→B”等價于“┐B→┐A”，卻不等于“┐A→┐B”。應(yīng)用到此，“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則可推出“臣事君不以忠，則君使臣不以禮”。。但孔子這句話確實強調(diào)“臣事君以忠”的前提是“君使臣以禮”，強調(diào)君臣之間所存在的關(guān)系相互性或說君臣關(guān)系之間的契約性，有學(xué)者也稱之為“倫理對偶”[10]51-56。《晏子春秋》所說的“君可擇臣而使之，臣也可擇君而事之”相對孔子的思想而言更為明確地將君臣之間的相互性或契約性講了出來。孟子將孔子沒有明說的“君若無禮，則臣亦不忠也”明確講出來了，“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7]《離婁下》君臣之間的相互性或契約性在孟子這里體現(xiàn)地最為明顯，臣對君的態(tài)度完全取決于君對臣的態(tài)度，若君主是桀紂那樣的暴君，臣下甚至可以誅殺他*《孟子·梁惠王下》載：“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于傳有之。’曰：‘臣弒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薄＿@種思想相對《晏子春秋》“君可擇臣而使之，臣也可擇君而事之”的思想而言又更進了一步。荀子也強調(diào)君臣關(guān)系之間的相互性，《荀子·王霸》云：“人主不公，人臣不忠也。人主則外賢而偏舉，人臣則爭職而妬賢，是其所以不合之故也。人主胡不廣焉，無卹親疏，無偏貴賤，唯誠能之求？若是，則人臣輕職業(yè)讓賢而安隨其后；如是，則舜、禹還至，王業(yè)還起?！?/p>

(四)諫君為“忠”之應(yīng)有之義

《晏子春秋》還論述了為臣之“忠”的具體要求。《晏子春秋·內(nèi)篇問上第三·景公問君臣身尊而榮難乎晏子對以易第十四》載：“景公問晏子曰：‘為君，身尊民安，為臣，事治身榮，難乎？易乎？’晏子對曰：‘易?！唬骸稳?？’對曰：‘……為臣忠信而無逾職業(yè)，則事治而身榮。’公又問：‘為君何行則危？為臣何行則廢？’晏子對曰：‘……為臣，比周以求進，逾職業(yè)，防下隱利而求多，從君，不陳過而求親，人臣行此三者則廢?！什焓坎槐戎芏M，不為茍而求，言無陰陽，行無內(nèi)外，順則進，否則退，不與上行邪，是以進不失廉，退不失行也?！?/p>

在《晏子春秋》看來，作為臣子的職業(yè)道德應(yīng)該是對君忠信而不要做超出職業(yè)的事情、越權(quán)而行事。如果臣子做了以下三件事那就是不忠：其一，結(jié)黨營私，做出超出職業(yè)的事情；其二，隱瞞自己的財物而求自己多得；其三，不陳述君主的過失而一味求得君主的親近。這是從側(cè)面來論述臣子之“忠”的具體要求，反過來可以推知，《晏子春秋》對于為臣之“忠”的具體要求有：(1)不結(jié)黨營私，不要越權(quán)謀私；(2)不要獲得超出自己職位的不義之財；(3)君主有過，要及時指出來，即諫君。其中，不結(jié)黨營私，不越權(quán)謀私，就是孔子所說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6]《顏淵》，也就是要“正名”，臣之名與其實相符。不獲得超出自己職位的不義之財，也即重義輕利，與孔孟思想是一致的。在“忠”的三個具體要求中，《晏子春秋》最為重視第三者，即君有過，臣子要及時指出來，這才是“忠”，這與我們前面所說的“能進善于君”的思想也是一致的，只是這里的諫君更為具體一些。

《晏子春秋》全書主要是晏子勸諫齊景公的對話，《晏子春秋》更有“諫上”、“諫下”兩篇直接出現(xiàn)“諫”字，所以劉向《晏子敘錄》說：“其書六篇，皆忠諫其君。”[11]50《晏子春秋》中所載晏子對君主過失的批評十分尖銳直接，全書大量充斥這樣的段落，批評齊景公說：“今君去禮，則是禽獸也?！薄蛾套哟呵铩凡⒎且晃兜刂苯蛹怃J地批評批評君主來達(dá)到勸諫的目的，它也講究勸諫的藝術(shù)?！蛾套哟呵铩?nèi)篇諫上第一·景公飲酒七日不納弦章之言晏子諫第四》載：

景公飲酒，七日七夜不止。弦章諫曰：“君欲飲酒七日七夜，章愿君廢酒也！不然，章賜死?！标套尤胍姡唬骸罢轮G吾曰：‘愿君之廢酒也！不然，章賜死?！缡嵌犞?，則臣為制也；不聽，又愛其死?！标套釉唬骸靶乙诱掠鼍玻×钫掠鲨罴q者，章死久矣?！庇谑枪鞆U酒。

在上述引文中，晏子并非通過陳述不要殺弦章的理由來直接勸諫景公不要殺他，而是給景公“戴高帽”，說弦章如果遇到桀紂之類的暴君早就死了，言外之意就是景公是明君不能殺弦章，若殺弦章就是桀紂之類的暴君。這種方式更容易為君主所接受，也更容易達(dá)到勸諫的目的。

先秦儒墨兩家都有諫君思想?！墩撜Z·憲問》載：“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笨装矅⒃唬骸笆戮?，義不可欺，當(dāng)能犯顏色而諫爭也?！盵9]202也就是說，對于君主可以犯顏諫諍。孟子論述得更為詳細(xì)，他將臣子分為四類：“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為悅者也。有天民者，達(dá)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7]其中“事君人者”最下，朱熹注曰：“阿殉以為容，逢迎以為悅，此鄙夫之事、妾父之道也?！盵8]354這類臣子只知道順迎君王，典型的“以順為正”，最為孟子所看不起，《孟子·滕文公下》曰：“以順為正者，妾父之道也?！泵献有哪恐欣硐氲拇蟪际恰按笕恕?，所謂“大人”，趙岐注曰：“大人，大丈夫不為利害動移者也。”[12]904“大人”即“大丈夫”，這種人是“君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7]《滕文公下》，在君王面前保持著自己獨立的人格，與一味逢迎君王的臣子有本質(zhì)區(qū)別。“大人”的一大要務(wù)就在于“格君心之非”[7]《離婁上》，孟子對“大人”級別的大臣提出更高的要求，要求他們正君心之非，在君心之非還沒有落實到現(xiàn)實政治之前就將其除之，從源頭上避免君王犯錯誤，這對大臣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具有理想主義色彩。荀子也將大臣分為四類，他在《荀子·臣道》中說：“有大忠者，有次忠者，有下忠者，有國賊者：以德復(fù)君而化之，大忠也；以德調(diào)君而補之，次忠也；以是諫非而怒之，下忠也；不卹君之榮辱，不卹國之臧否，偷合茍容，以之持祿養(yǎng)交而已耳，國賊也?！薄耙缘聫?fù)君”當(dāng)作“以德覆君”，“補之”當(dāng)作“輔之”[13]254。用道德感化君主的是大忠，用道德調(diào)養(yǎng)君主的是次忠，犯言直諫君主而使君主發(fā)怒的是下忠，一味奉迎君主的就是國賊。無論“大忠”“次忠”還是“下忠”，都為荀子所肯定，只是層次有高低之差罷了；無論“大忠”“次忠”還是“下忠”，都與一味奉迎君主的“國賊”有本質(zhì)區(qū)別；但荀子將犯言直諫列為“下忠”，對其肯定程度不夠，究其原因與其“尊君”思想有關(guān)系，與孔孟思想相比，荀子對于君主的權(quán)威更為看重。墨子也有類似思想，《墨子·魯問》載：“魯陽文君謂子墨子曰：‘有語我以忠臣者，令人俯則俯，令之仰則仰，處則靜，呼則應(yīng)，可謂忠臣乎？’子墨子曰：‘令之俯則俯，令之仰則仰，是似景也。處則靜，呼則應(yīng)，是似響也。君將何得于景與響哉？若似翟之所謂忠臣者，上有過則微之以諫，己有善則訪之上，而無敢以告。外匡其邪而入其善，尚同而無下比，是以美善在上而怨仇在下，安樂在上而憂慼在臣。此翟之所謂忠臣者也?！庇纱丝芍?，墨子反對一味順從君主，將那樣的臣子譏之為“影”和“響”，他心目中的忠臣是“上有過則微之以諫，己有善則訪之上，而無敢以告”，“微之以諫”，孫詒讓注曰：“言伺君之閑而諫之也。”“己有善則訪之上，而無敢以告”，孫詒讓注曰：“謂進其謀于上，而不敢以告人也”[14]471。墨子主張伺機勸諫，給國君進謀略也不要讓人知道，維護君主的形象，這與其“尚同”思想是一致的?？偠灾?，相較孔孟，墨子與荀子的思想更多地是考慮維護君主的權(quán)威，與《晏子春秋》全書中大量充斥著直接批評君主的言論還是有所差異的。

要之，《晏子春秋》的“忠”主要指臣德，因而《晏子春秋》的“忠”論主要就忠臣觀而言?！蛾套哟呵铩返闹页加^主要有以下幾個要點：其一，能進善于君而不與君陷于難為忠；其二，“忠”建立在“義”的基礎(chǔ)上，忠臣主要是忠于社稷，而非僅僅忠君，忠君不過是忠于社稷的一個手段；其三，君臣關(guān)系是相互的，君可擇臣而使之，臣亦可擇君而事之；其四，忠臣最主要的義務(wù)是勸諫君主?！蛾套哟呵铩返摹爸摇闭摬⒎强展冉^音，而是在先秦儒墨思想中都有所體現(xiàn)，不過相較起來，《晏子春秋》的“忠”論所反映出的君臣關(guān)系更近于先秦儒家，只是孔孟尤其是孟子不太用“忠”來論述君臣關(guān)系，在孔孟思想中，“忠”主要是一個一般的倫理道德范疇。從《晏子春秋》的“忠”論可以看出先秦時期君臣關(guān)系是相對平等的，先秦時期的“忠”論絕非后世所理解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腐朽忠君觀。

二、《晏子春秋》“忠”論與齊國“舉賢上功”的政治傳統(tǒng)

任何一種思想都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而與其所處的社會歷史條件息息相關(guān)?！蛾套哟呵铩返摹爸摇闭摮尸F(xiàn)出君臣關(guān)系的相對平等性的特點，在君臣關(guān)系上體現(xiàn)出臣子的相對獨立性，這與齊國的政治傳統(tǒng)是密不可分的。

據(jù)相關(guān)史籍記載，齊國從建國開始就有“舉賢上功”的傳統(tǒng)，《漢書·地理志》載：“昔太公始封，周公問‘何以治齊？’太公曰：‘舉賢而上功。’”“周公始封，太公問‘何以治魯？’周公曰：‘尊尊而親親?！饼R國推崇“舉賢上功”的治國策略，而魯國的治國方針則是“親親尊尊”?！妒酚洝斨芄兰摇芬草d：“魯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魯，三年而后報政周公。周公曰：‘何遲也？’伯禽曰：‘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然后除之，故遲?！喾庥邶R，五月而報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為也?！濒攪鴱慕▏_始就注重禮，伯禽花了三年才完成對魯?shù)刂Y的革新；而姜太公更多地是遵循齊地原有的風(fēng)俗，簡化了君臣之禮。太公因其俗，簡其禮，舉賢上宮，打下了齊國“世為強國”*參見《鹽鐵論·輕重》。的深厚根基。

其后，春秋霸主齊桓公繼承了齊國的“舉賢上功”的建國方針，任用與其有一箭之仇的管仲為相，在與管仲的初次對話中，齊桓公反思齊襄公的失敗，就認(rèn)為齊襄公失敗的主要原因就在于不尊重賢才，沒有遵循齊國“舉賢上功”的建國方針，據(jù)《國語·齊語》載：“桓公親逆之于郊，而與之坐而問焉，曰：‘昔吾先君襄公筑臺以為高位，田、狩、、弋，不聽國政，卑圣侮士，而唯女是崇?！瓋?yōu)笑在前，賢才在后，是以國家不日引，不月長。’” 管仲還建議桓公勿使士、農(nóng)、工、商等四民雜處，對于士人要特別給予優(yōu)待：“令夫士，群萃而州處，閑燕則父與父言義，子與子言孝，其事君者言敬，其幼者言弟。少而習(xí)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其子弟之學(xué)不勞而能。夫是，故士之子恒為士?！盵15]《齊語》管仲此舉可謂開了養(yǎng)士之風(fēng)，令士人只需學(xué)習(xí)道德知識，而無需為生計奔波。桓公還不拘一格選人才，從鄉(xiāng)里選拔品行高尚的賢人來做官，并將“蔽賢”、“蔽明”等不尊重人才的行為視為大罪?；腹盀橛问堪耸耍钪攒囻R、衣裘，多其資幣，使周游于四方，以號召天下之賢士”[15]《齊語》，史載：“桓公既得管仲，與鮑叔、隰朋、高傒修齊國政，連五家之兵，設(shè)輕重魚鹽之利，以贍貧窮，祿賢能，齊人皆說?！盵16]《齊太公世家》史籍在分析桓公能“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成就千秋霸業(yè)的原因時說：“唯能用管夷吾、寧戚、隰朋、賓胥無、鮑叔牙之屬而伯功立?！盵15]《齊語》可以說，桓公之霸業(yè)完全是遵循齊國“尊賢上功”政治傳統(tǒng)的結(jié)果。

管仲之后，齊國基本遵循了他的治國方針，史載“管仲卒，齊國遵其政，常強于諸侯?！盵16]《管晏列傳》晏嬰為相時期，齊景公雖然不像齊桓公那么賢明，但對于晏嬰還是足夠尊重的，這點可以從《左傳》《史記》等史籍中輕易地看出來，《晏子春秋》所記載的事件雖然不能完全當(dāng)作信史，但其中很多故事是以史實為依據(jù)的，也不全是無中生有之作，從《晏子春秋》還可以看出景公對于晏嬰的倚重，最典型的就是《晏子春秋·外篇第八·晏子死景公馳往哭哀畢而去第十六》和《晏子春秋·外篇第八·晏子死景公哭之稱莫復(fù)陳告吾過第十七》兩篇。前一篇記載景公在游玩時，聽聞晏子的死訊之后，就快馬加鞭回去，路上嫌馬車跑得慢，下車自己跑，顯示出景公的焦急之心，也可以看出晏子在景公心目中的地位；到了晏子家后，他伏在晏子的尸體上哭，并對晏子作了如下的評價：“子大夫日夜責(zé)寡人，不遺尺寸，寡人猶且淫泆而不收，怨罪重積于百姓。今天降禍于齊，不加于寡人，而加于夫子，齊國之社稷危矣，百姓將誰告夫！”景公對于晏子的評價之高可見一斑。后一篇記載景公在晏子的葬禮上極盡哀痛，以至于其臣子弦章說這不符合君王對臣下的禮儀，但景公說：“吾失夫子則亡，何禮之有！”即說晏子死了，我就完了，還用講什么禮儀呢？可見，景公是將晏子視為齊國的支柱的。不僅景公尊賢，而且晏子本人也十分注重舉賢才，《史記·管晏列傳》和《晏子春秋·內(nèi)篇雜上第五·晏子之晉睹齊纍越石父解左驂贖之與歸第二十四》均記載晏子出使晉國，見到一個奴隸越石父，認(rèn)為他是賢人，就解下自己的左驂幫他贖身，并把他帶回齊國，后來又把他尊為上賓。

公元前386年，齊國政治發(fā)生了著名的“田氏代齊”事件，田氏取代姜氏成為齊國的君主。雖然發(fā)生了“田氏代齊”的時間，但齊國自姜太公定下來的“舉賢上功”的治國方針并沒有發(fā)生相應(yīng)的改變，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增強。《中論·亡國》載：“昔齊桓公立稷下學(xué)宮，設(shè)大夫之號，招至賢人而尊寵之?！碧稞R桓公在位期間開始設(shè)立著名的稷下學(xué)宮，優(yōu)待賢人。其后，田齊桓公之子齊威王即位，他在位期間重用鄒忌、田忌、孫臏、淳于髡等人，在與魏王的對話中，他不同意魏王以物產(chǎn)多少為財寶的觀念，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寡人之所以為寶者與王異。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則楚人不敢為寇東取，泗上十二諸侯皆來朝。吾臣有朌子者，使守高唐，則趙人不敢東漁于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則燕人祭北門，趙人祭西門，徙而從者七千余家。吾臣有種首者，使備盜賊，則道不拾遺。此四臣者，將以照千里，豈特十二乘哉！”[16]《田敬仲完世家》他把人才當(dāng)作國家之寶。至威王之子齊宣王時期，他雄心勃勃，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7]《梁惠王上》，“宣王喜文學(xué)游說之士，自如鄒衍、淳于髡、田駢、接予、慎到、環(huán)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16]《田敬仲完世家》，給予士人優(yōu)越的物質(zhì)條件和社會地位。其后，齊湣王雖未見任用賢才的記錄，但其相孟嘗君卻以養(yǎng)士而聞名于世，與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被合稱為“戰(zhàn)國四公子”，史載：“孟嘗君在薛，招致諸侯賓客及亡人有罪者，皆歸孟嘗君。孟嘗君舍業(yè)厚遇之，以故傾天下之士。食客數(shù)千人，無貴賤一與文等”[16]《孟嘗君列傳》。

要之，齊國從建國開始一直遵循“舉賢上功”的治國方針，這使得賢才在齊國具有較高的社會政治地位，賢人可以直接批評君主而不被殺害，如晏嬰就多次犯言直諫，齊宣王時期重視稷下學(xué)士，稷下學(xué)士“不治而議論”，所謂“議論”，“議論”即非議*《論語·季氏》曰：“天下有道，則庶民不議?！笨装矅⒃唬骸盁o所非議?！毙蠒m疏曰：“議謂謗訕。言天下有道，則上酌民言以為政教，所行皆是，則庶人無有非毀謗議也?！薄墩f文》曰：“論，議也?！庇纱丝芍?，“議論”均有非議之義。，也就是說稷下學(xué)士沒有特定的官職，其主要工作是批評國君的執(zhí)政措施。齊宣王對于顏斶一系列看似無禮的行為也能容忍，最后還十分欣賞他，想邀他出來為官。[17]《齊策四》正是由于士人在齊國享有的崇高地位，顏斶才敢在齊王面前宣稱：“士貴耳。王者不貴。”[17]《齊策四》曾游于齊國稷下學(xué)宮的孟子才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盵7]《盡心下》社稷重于君王的觀念在齊國也頗為盛行，得到士人乃至君王的普遍認(rèn)同，《戰(zhàn)國策·齊策六》載：“齊王建入朝于秦，雍門司馬前曰：‘所為立王者，為社稷耶？為王立王耶？’王曰：‘為社稷?！睆倪@則材料可以看出，齊王建也認(rèn)同社稷高于君王的觀念，所以《晏子春秋》中那種忠于社稷的忠觀念也就很容易為人所接受。在齊國，士人在君王面前能夠保持相對的獨立性，可以直接批評君主，《晏子春秋》成書于齊國這樣的大政治環(huán)境下，所以其“忠”論所呈現(xiàn)的君臣關(guān)系才具有相對的平等性，臣子在君王面前可以保持相對的獨立性。

[1] 劉殿爵.晏子春秋逐字索引[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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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丁四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忠”觀念的演進——以儒家文獻(xiàn)為主線，兼論忠孝、忠信與忠恕觀念[G]∥吳根友.學(xué)鑒：第2輯.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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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劉向.戰(zhàn)國策[M].北京：中華書局，1990.

[責(zé)任編輯 王銀娥]

Analysis of the Concept of Loyalty inYanzi’sSpringandAutumnAnnals

YUAN Qing

(DepartmentofPhilosophy,ShanghaiNormalUniversity,Shanghai200234,China)

The concept of loyalty inYanzi’sSpringandAutumnAnnalsmostly referred to subjects’ virtue, including the following connotations: firstly, speaking words of kindness without having their monarch embarrassed; secondly, being loyal to the country instead of being loyal only to the monarch while being loyal to the monarch was only a means of being loyal to the country; thirdly, the monarch-subject relationship was mutual and reciprocal, to be exact, the monarch could choose subjects at his service while the subjects could choose the monarch to serve; fourthly, loyal subjects were obliged to remonstrate with the monarch. The concept of loyalty inYanzi’sSpringandAutumnAnnalswas quite close to the thoughts of Confucius and Mencius, but both Confucius and Mencius, especially Mencius, would regard the concept of loyalty as ethics and morals in a general sense rather than the monarch-subject relationship. It could be seen from the concept of loyalty inYanzi’sSpringandAutumnAnnalsthat the monarch-subject relationship in the Pre-Qin Period was relatively equal, and that the concept of loyalty was, by no means, the outdated concept that the monarch wants the feudal official to die, the feudal official can not but die. In comparison with the relative equal monarch-subject relationship, reflected in the concept of loyalty inYanzi’sSpringandAutumnAnnalsand the political tradition of recommending the capable and rewarding the meritorious in the Pre-Qin Period, it was concluded that they were inseparable from each other.

Yanzi’sSpringandAutumnAnnals; the concept of loyalty; the monarch-subject relationship; recommending the capable and rewarding the meritorious; political tradition

B222.9

A

1001-0300(2017)01-0052-07

2016-08-10

袁青，男，江西吉水人，上海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系講師，哲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先秦秦漢哲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