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力
歐洲整合進程的根基并沒有被動搖,但當前的亂象與挫折,為各方重新平衡利益提供了時間窗口
歐洲正處于多事之秋。始于華爾街的全球金融危機對歐洲造成的傷害甚于美國:美國經濟已經處于復蘇過程中,歐洲則還在債務危機中掙扎。禍不單行的是,過去一年多,歐洲相繼經受了難民潮、恐怖襲擊、分裂勢力抬頭、民粹政黨影響力大增等事件。2016年6月退歐公投在英國意外通過,12月初意大利修憲公投又告失敗。而德法這兩個歐盟核心國家內,質疑歐盟的勢力也在快速增長。人們不免疑惑:在地區(qū)整合、氣候變化、發(fā)展援助等方面一直以全球引導者自居的歐洲到底怎么了?這么發(fā)展下去,歐盟還能存在嗎?解體是否會成為大概率事件?
回答這些問題,需要弄清歐洲出現上述亂象的根源是什么,其是否已經動搖了歐盟存在的根基。
引發(fā)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債券在歐美屬于不同種類。美國主要是個人房貸債券化后形成的次級債券,危機牽涉的對象主要是無力還貸的個人、房貸公司以及“發(fā)明”相應金融衍生品的金融機構特別是投資銀行。在歐洲引發(fā)金融危機的主要是國家主權債務,政府的債務負擔超過了自身承受范圍,從而發(fā)生債務違約風險。政府發(fā)行債券主要是用于社會福利開支、基礎設施建設、支持中小企業(yè)發(fā)展等。歐元發(fā)行以來信譽良好、穩(wěn)定升值,歐元區(qū)國家發(fā)行歐元債券的成本很低,因此發(fā)行了大量政府債券,而且越是經濟基本面欠佳的國家,越是依賴于政府債券。但上述開支或者是凈支出(如福利開支),本身不能產生直接的經濟回報或回報率很低(如基礎設施建設與對中小企業(yè)的優(yōu)惠貸款),需要通過發(fā)展經濟、獲取稅收來平衡。這在經濟狀況比較好時問題不大,大不了發(fā)新債還舊債。但美國次貸危機傳導到歐洲后,歐洲主權債務需要支付的利息急劇上升,發(fā)行新債券的成本也陡升,而上述種種開支卻很難壓縮,從而導致一些國家的政府無力支付債券利息與本金,除非得到特別的資助,否則只能選擇債務違約?!皻W豬五國”經濟相對脆弱,因此首先受到沖擊,但愛爾蘭的政府債券主要用于扶持實體經濟(如IT、汽車制造),經濟恢復較快,2013年首先退出紓困機制。西班牙政府債券大量投向房地產與旅游業(yè),意大利投向房地產與出口加工業(yè),葡萄牙投向服務業(yè),希臘投向旅游業(yè)、航運業(yè)與福利開支,因而受到的影響也比較大。特別是希臘,缺少堅實的產業(yè)基礎,稅收制度漏洞百出,福利水平卻希望比肩德法,長期以來都是寅吃卯糧,金融危機影響到航運業(yè)與旅游業(yè)后,寅吃卯糧的日子也就到了頭。
顯然,歐洲擺脫債務危機的途徑只有兩條:增收和節(jié)支。這也是歐盟設計援助方案時強調的一點,法德的差異在于法國強調增收優(yōu)先,而德國認為節(jié)支迫在眉睫。最后德國的立場被接受。畢竟,在全球經濟基本面不好、“歐豬五國”難以通過貨幣貶值刺激經濟的情況下,增收困難,節(jié)支是不二選擇,占政府開支大頭的社會福利開支自然成了頭號削減目標。雖然福利開支具有剛性,增加容易削減難,但這是必須接受的代價。因此,打著“反緊縮”、“要求債務大赦”旗號上臺的希臘激進左翼聯(lián)盟,最后也不得不與國際債權人達成協(xié)議,以改革換救助。而較早接受反緊縮措施的葡萄牙與愛爾蘭也較快進入經濟恢復期,尤其是愛爾蘭,多個指標顯示其已經完全走出了危機的陰影。
歐洲國家主權債務高企的原因在于,政府在調劑收入分配與經濟活動方面發(fā)揮的作用遠遠大于美國。但全球化導致歐洲產業(yè)空心化,經濟過度依賴服務業(yè)特別是金融業(yè)。缺乏實體經濟支撐的國家,在遭遇金融危機后迅速變成了沒有能力支付債務的國家,居民收入下降甚至失業(yè)。相反,實體經濟比較發(fā)達的德國等國家受到的沖擊則小得多,依然保持了低速但有效的增長,1999-2015年德國與法國的年均經濟增長率分別為1.32%和1.44%,高于歐元區(qū)國家1.29%的平均水平。
產業(yè)鏈的全球配置使得制造業(yè)、農業(yè)、礦業(yè)等方面的勞動者收入停止增長或者失去工作,對一些成員國的救助措施讓許多施救國百姓的不滿增加,猛然涌入的大量難民帶來的文化摩擦影響到當地人的日常生活,頻發(fā)的恐怖襲擊威脅到普通人的生命安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導致了歐洲多國民粹主義勢力的擴大與右翼勢力的抬頭。
但是,有必要看到以下幾點:第一,歐盟在全球的比較優(yōu)勢是服務業(yè)、金融業(yè)、高科技產業(yè)以及先進制造業(yè),這些行業(yè)的優(yōu)勢只有在全球范圍才能得到較好的體現,因此他們支持全球化。而已經轉移到發(fā)展中國家的傳統(tǒng)制造業(yè),雖然能解決大量就業(yè)問題,但利潤空間有限,對成本很敏感,不可能回到本國繼續(xù)生產。第二,統(tǒng)一的貨幣政策與不統(tǒng)一的財政政策之間的矛盾,導致歐洲無法像美國那樣制定出強有力的、與貨幣政策配套的財政政策,這被認為是歐洲經濟復蘇緩慢的一大原因。但是,“用歐元代替本國貨幣”比“退出歐元恢復本國貨幣”容易得多。經濟不好的國家退出歐元區(qū),民眾必然擔心本國將發(fā)生通貨膨脹,不愿意接受弱勢的本國貨幣,這將導致本國貨幣貶值,從而加劇經濟形勢的惡化。第三,作為歐洲前兩大經濟體的法德兩國,雖然排外勢力有所發(fā)展,但并沒有成為政治主流。兩國推進歐洲整合的信念不變,經濟基本面也相對較好。移民所帶來的問題或許會使其反思多元文化的負面影響,但不會改變其對多元文化的整體態(tài)度,而且移民在其人口中所占比例有限,也確實填補了一些行業(yè)對勞動力的需求。只要法德態(tài)度不動搖,歐盟就不大可能解體。第四,英國從來沒有被視作歐盟整合的第三駕馬車,其脫歐決定對歐洲整合的影響有限。而且,英國的經驗顯示,脫歐操作起來非常困難,會引發(fā)巨大的副作用。就意大利這個歐元區(qū)第三大經濟體而言,雖然修憲公投失敗了,但五星行動黨即使贏得大選,也無法像英國那樣組織脫歐公投,因為憲法第75條規(guī)定,不能就退出國際條約進行公投。而西班牙、荷蘭等西歐國家,以及中東歐國家,都無意脫離歐盟。更有烏克蘭、格魯吉亞、土耳其等國家期望加入歐盟。
總之,歐洲這兩年的亂象,往輕了說,不過是“富人的煩惱”,工資不漲了,一些福利被削減了,但希臘人照樣曬太陽,意大利人照樣品酒;往重了說,也不過是歐洲整合進程中一個不大不小的挫折,一個重要成員國將分離,還有個別成員國鬧著要分家,但這些與敘利亞、南蘇丹等地子彈橫飛、民眾吃不飽等景象相比,算不了什么。一句話,歐洲整合進程的根基并沒有被動搖,但前述亂象與挫折,確實為各方重新平衡利益提供了一個時間窗口。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