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利民 孫 健
“權力—信息”約束下精準扶貧的地方實踐
——以X縣為例
■尹利民 孫 健
精準扶貧;“權力—信息”;政策效果
2013年11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湖南調研時強調:“扶貧要實事求是,因地制宜,要精準扶貧?!蓖?2月,中辦、國辦印發(fā)《關于創(chuàng)新機制扎實推進農村扶貧開發(fā)工作的意見》(中辦發(fā)〔2013〕25號),明確提出要建立精準扶貧工作機制。2016年7月,習總書記再次提出“要真扶貧、扶真貧、真脫貧”。幾年來,在國家精準扶貧政策指導下,我國的扶貧工作取得了顯著成就,貧困發(fā)生率大大降低,貧困人口逐年減少。然而,中國扶貧的任務依然艱巨,截至2017年10月,全國仍有4000多萬農村貧困人口尚未脫貧。為確保扶貧工作的扎實推進,實現(xiàn)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宏偉目標,中央決定對地方政府的扶貧工作成效進行第三方評估,以推動中央政策在地方的有效執(zhí)行。當然,一般情況下,地方政府會積極配合中央的決策,以完成國家政策在地方的有效實施。然而,由于地方政府在執(zhí)行過程中常常會遇到諸如人、財、物等方面的困難,因而它們也會利用自己在信息上的優(yōu)勢,規(guī)避一些關鍵問題,從而影響政策實施的效果。
與這一現(xiàn)實相呼應,我國學者的研究集中在精準扶貧的內涵與困境[1]、精準識別機制的探析[2]、績效評估方式的論述[3]等方面。也有部分學者探討了導致精準扶貧實踐困境的原因,如瞄準目標的偏離和精英捕獲[4]、產業(yè)扶貧中的權力主導和弱勢吸納[5]、產業(yè)扶貧的機制構建[6]以及精準扶貧的確定性與非確定性問題[7]等。這些研究深化了對精準扶貧問題的認識,具有重要的理論與現(xiàn)實意義,但既有研究鮮有討論精準扶貧中所彰顯的中央與地方關系以及背后所隱藏的政治邏輯。當然,也有一些學者在此基礎上,提出扶貧主體失衡和政府角色錯位[8]以及扶貧主體間的博弈[9]是精準扶貧實踐困境的根源,并試圖以此為基礎探討不同層級間政府的關系,分析扶貧主體的結構與行為動機,但這些研究并未深入探析因扶貧主體的互動關系以及精準扶貧政策背后的深層政治蘊涵。本文主要是以權力與信息為要素,在分析雙方互動行為的基礎上,解釋中央與地方政府是如何利用各自的優(yōu)勢進行行為選擇,并如何影響政策實施的。
眾所周知,就精準扶貧政策而言,中央政府的政策目標是消除貧困、改善民生,實現(xiàn)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而地方政府則希望在扶貧實踐中,能夠順利完成中央的下達各項任務,在改善民生的同時,更希望能在目標考核中贏得政治資源。由此,圍繞精準扶貧政策的實施,就有可能出現(xiàn)兩種現(xiàn)象:中央政府希望政策能夠在地方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以實現(xiàn)政策的基本預期;而地方政府則在執(zhí)行政策過程中,希望能夠規(guī)避一些對自身不利的因素,在順利通過中央政府考核的同時,自身也能獲得收益。然而,由于中央與地方政府在權力和信息方面擁有各自的優(yōu)勢,即中央政府擁有權力的優(yōu)勢,而地方政府則在信息掌握等方面掌握主動權,這樣就產生了中央與地方政府間的政策互動。
有關中央與地方政府間的行為模型,影響比較大的有“錦標賽體制”模型[10]和“選擇性執(zhí)行”模型[11]等。前者主要是用來闡釋中央政府如何來調動地方政府的積極性,而后者則主要是解釋面對中央政府的壓力管制,地方政府如何來應對。這兩種解釋模型各有側重,“錦標賽體制”模型側重中央政府的行為,而“選擇性執(zhí)行”模型則集中分析地方政府的行為。
中央在權力方面擁有優(yōu)勢,這是因為我國公共權力的授予是“自上而下”的,而非“自下而上”。而且,上級部門通過控制下級部門主要干部的人事權和財權來確保這種權力授予方式的有效性,并以此來約束下級部門的行為,迫使其如實執(zhí)行上級部門制定的各項政策。然而,地方政府在信息方面占有主動權,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確保地方能夠在執(zhí)行中央政策過程中不致于過分被動,常常會與之周旋。顯然,中央政府是不能容忍地方政府對中央政策的抵制或扭曲執(zhí)行,但面對信息掌握上的劣勢,中央政府只能通過各種檢查、督查、巡視和第三方評估等措施,以此來減少信息的不對稱現(xiàn)象發(fā)生,同時督促中央政策的有效貫徹。由于地方政府在權力方面是不占優(yōu)勢的,但有些政策在地方確實難以落地,或政策執(zhí)行需要地方付出很高的成本,因而,地方政府也常常會向中央政府提供一些不真實的信息,以應付中央政府的各種督查。當然,地方政府的這種行為是要承擔很高的風險的,一旦被中央政府發(fā)現(xiàn),會帶來嚴重的政治后果。因此,在現(xiàn)實情況下,地方政府不可能明目張膽地拒絕執(zhí)行中央的政策,常常會采取變通[12]或選擇執(zhí)行等方式。這樣,中央和地方政府間,就形成了圍繞“權力—信息”為基本要素的互動關系。
當中央的精準扶貧政策下達后,需要向地方推動。一般情況下,公共政策的實施都是以“目標考核”的方式,通過“層層發(fā)包,層層加碼”的辦法來進行。如果地方政府不忠實執(zhí)行政策,自身利益可能會增加,但需要承擔風險。因此,通常情況,面對中央在權力方面的優(yōu)勢,地方政府都會選擇執(zhí)行。然而,中央的政策相對比較宏觀,而各地差異明顯,尤其是扶貧政策,地區(qū)間的差異更為突出。因而,各地在政策的理解方面有比較大的不同。比如,國家的扶貧基本目標就是解決“兩不愁,三保障”問題,其中,住房保障是關鍵。但在對什么是住房保障的問題上,各地理解不一樣。為了穩(wěn)妥起見,有些地方干脆一刀切,把有疑似的問題統(tǒng)統(tǒng)消除。比如,有些地方把土坯房視為危房,于是不顧地方實際,統(tǒng)統(tǒng)拆掉。這種現(xiàn)象,既可看作是地方政府對中央政策作出反應的結果,也可視為在中央與地方的互動中實現(xiàn)了中央權力向下滲透。當然,在一般情況下,由于地方政府執(zhí)行中央政策的成本比較高,限于其自身條件的約束,地方政府并不一定會完全執(zhí)行中央政策,利用其信息方面的優(yōu)勢,通常會采取選擇執(zhí)行或變通執(zhí)行的方式。比如,為了使貧困戶的收入過線,許多地方采取臨時“注水”的方式,來短期增加貧困戶的收入。這時,中央政府為了使政策能有效貫徹落實,通常會通過采取一些措施來解決信息不對稱的問題,以有效監(jiān)督地方政府的行為。這種行為,實際上也可看作是地方政府利用信息優(yōu)勢展開與中央的互動,在解決信息不對稱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政策互動。
我們知道,圍繞公共政策的實施,中央和地方政府之間實際上存在一種政策博弈關系,上文解釋了它們是如何利用各自的優(yōu)勢進行政策行為選擇的,從中我們能夠理解中央與地方之間的關系以及背后所隱藏的政治邏輯。下文我們結合X縣的精準扶貧政策實施的經驗來展開討論。
X縣是“十三五”國家級貧困縣。目前,全縣總人口32萬,有13890貧困戶,共計48500人。2014年,中央提出“精準扶貧”工作機制后,X縣政府制定并頒發(fā)了《2015年扶貧攻堅工作考核辦法》,對專項扶貧工作和全縣脫貧攻堅進行督察考核。2016年,X縣又出臺了 《2016年脫貧攻堅行動計劃》,謀劃“十三五”扶貧攻堅工作思路。由于中央把扶貧的工作成效納入了對地方干部的考核中,且中共中央組織部有明確規(guī)定:貧困縣的黨政一把手,在貧困縣未退出之前不能變動,因而許多縣都把扶貧當作當前最重要的工作,并把順利通過國家第三方評估的驗收作為最終目標。
X縣向J省扶貧辦提出申請,計劃2017年貧困縣退出。按照一般程序,J省會組織省里的第三評估,核定是否達到退出的基本條件。通過省里的評估后,J省再向國務院扶貧辦提出申請,接受國家第三方評估最終核查。這樣,如何順利通過國家的評估,成為扶貧工作過程中的重要一項環(huán)節(jié)。
在當前的政治環(huán)境下,精準扶貧政策,既需要通過中央權力向地方滲透,以推動地方政府執(zhí)行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又需要中央及時全面掌握信息,以督促地方忠實執(zhí)行中央的政策,否則,政策效果就會打折扣。因此,中央與地方政府之間,圍繞權力與信息的滲透控制具有雙重的政治蘊涵。這種蘊涵顯示出中央政府試圖通過對權力的滲透與對地方信息的掌控,以增強中央權力對地方的穿透性,提升政策實施的效果,同時提高中央政府的權威。中央政府之所以需要采取權力向下不斷滲透的策略,是源于地方政府所從事職責的特殊性質以及地方政府官員所擁有的自由裁量權所致。當政府權力不受或較少受到約束時,其自由裁量權就會模糊其邊界,而這些權力也因為其壟斷的性質而容易變成“合法傷害權”。[13]因此,中央權力向地方滲透是一種常態(tài),也是單一制國家在處理中央與地方關系時慣有的做法。
顯然,中央權力對地方的滲透以及試圖對地方信息的全面掌控,需要依托一個有效的運作平臺,借助一定的形式方可成為現(xiàn)實。從現(xiàn)有的經驗來看,通常的做法是采取“目標責任制”[14]的方式來提高中央權力向下滲透的效率,即依靠上級部門對下級部門掌握的資源分配權力,給下級部門制定目標,通過考核辦法來測量任務完成的情況。
雖然精準扶貧是當前中國的重要國家戰(zhàn)略,但仍然需要地方政府的配合執(zhí)行,才有可能實現(xiàn)。因為中央是決策機構,但沒有自己的執(zhí)行部門,需要交給地方去執(zhí)行,但地方又有可能利用自己在執(zhí)行方面的信息優(yōu)勢,變通或選擇性執(zhí)行,從而降低政策實施的績效。比如,為確保扶貧工作的扎實推進,實現(xiàn)2020年全面脫貧的目標,國家引入了第三方評估機構,對地方政府的扶貧工作成效展開評估。2016年2月,中辦、國辦印發(fā)《省級黨委和政府扶貧開發(fā)工作成效考核辦法》,要求未來5年對中西部22個省份黨委和政府扶貧開發(fā)工作成效進行考核。根據(jù)《考核辦法》,扶貧成效考核指標主要包括4個方面:即減貧成效、精準識別、精準幫扶、扶貧資金。《考核辦法》規(guī)定,要對考核中 “未完成年度減貧計劃任務”“違反扶貧資金管理使用規(guī)定”“違反貧困縣約束規(guī)定”“貧困人口識別和退出準確率、群眾滿意度較低”“紀檢、監(jiān)察、審計和社會監(jiān)督發(fā)現(xiàn)違規(guī)違紀”等問題進行查處。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評估可以視為中央權力向地方滲透的一種方式。
依據(jù)上文的分析可知:在政策實施層面,如果中央對地方采取置若罔聞,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地方政府就可能出于自身的利益考慮,對中央政策會選擇不執(zhí)行或歪曲執(zhí)行。因此,為了有效推動政策的落實,中央需要采取一定的督查方式,來推動政策的有效執(zhí)行。但由于貧困縣的幅員遼闊,貧困戶、貧困人口較多,如果采取徹查的方式,成本會很高,因此,第三方評估一般都是采取抽查的方式。這樣,中央借助于抽查的辦法,以督促地方如實執(zhí)行中央政策,并以此來提高中央的權威。而中央采取抽查的方式也為地方政府的選擇性執(zhí)行提供了可能,或者說為地方政府“迎接評估”行為提供了機會。
為了強化權力的滲透,從2017年開始,國務院扶貧辦開始交叉評估,也即第三方評估是由外省組成的專家組來實施。而且,從扶貧工作的省級負責制,到對扶貧工作重點縣的大力扶持,再到對扶貧工作重點村的強調,國家權力主導的扶貧瞄準單位是不斷縮小的,扶貧瞄準的對象從來源的寬泛化、抽象化轉變?yōu)榫唧w化、實體化,就是為了提高權力滲透的效果。當然,在加強權力滲透的同時,中央政府也希望通過扶貧工作與貧困對象直接接觸,讓農民直接感受到來自中央的關懷和恩惠,獲取農民對國家政權的認同,進而獲取更多的合法性資源。在中央集權體制下,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相比具有更加強烈的政治信任尋求愿望,這是因為民眾對中央政府的政治信任是其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的來源。中央政府獲得全國民眾的高度信任也有助于其政治權威的強化,增強對下層的代理機構和官員的政治控制。[9]因此,精準扶貧政策的實施就是中央政府通過為社會基層民眾提供社會福利的方式獲取更多的政治信任,借此提升中央政府的權威與形象。因而,其政策的執(zhí)行過程也就是中央權力向地方社會滲透的過程。
面對中央政府的權力滲透,地方政府也會利用自身的優(yōu)勢與中央周旋。我們以X縣為例,進一步來分析地方政府是如何“迎接評估”的。
財政困境是中國貧困地區(qū)地方政府面臨的普遍問題。精準扶貧對地方財力的要求非常高,盡管中央財政在一些專項項目上有專項支持,但地方的配套資金量非常大。X縣作為國家扶貧開發(fā)重點縣,自然也不例外。近幾年,X縣地方財政收入雖有增加,財政短缺現(xiàn)象仍然十分嚴重,對上級財政資金依賴較大。然而,中央政府雖然通過實施扶貧資金責任、權力、資金、任務“四到縣”,使扶貧資金作為一個整體分配到需要扶持的村莊或者農戶手中,但有不少扶貧資金是需要地方政府進行配套的。對于X縣來說,其地方財政難以負擔這些配套的扶貧資金。此外,為了防止地方挪用扶貧資金,中央政府采取了“專項管理”機制,如“產業(yè)扶貧資金”“雨露計劃”“整村推進資金”“互助資金”等。這些資金轉移支付到縣級財政以后,其用途是不能隨意改變的。
如果完全按照中央的要求來做,地方政府的扶貧工作是無法展開的。因此,為了籌集扶貧所需要的資金,通常的做法是“資金整合”,即一項工程,通過多個項目口子申報,捆綁使用。地方政府之所以這樣操作,是基于其信息上的優(yōu)勢。
地方政府的“迎接評估”還表現(xiàn)在對精準識別標準的變通。我們在X縣調研中發(fā)現(xiàn),不少扶貧工作機構的干部和人員認為精準扶貧識別程序缺乏靈活性。比如,X縣C鄉(xiāng)黨委書記說:“在貧困戶的評定時,需要設定個別動態(tài)指標,進行動態(tài)管理;設定靈活的程序和系統(tǒng)準入和管理機制,系統(tǒng)信息需要留一定的可進可退空間和權限。因為,一些疾病和災害、事故性的原因是突發(fā)性的,但因為精準識別程序及系統(tǒng)時間限制,無法進行修改和補錄?!边@些問題很容易引起矛盾沖突,地方很難操作,只能變通。又如,貧困評定標準脫離實際問題。X縣C鎮(zhèn)扶貧干部劉某談到:“貧困戶人均年收入低于2968元其實是與實踐不符的,在實際識別工作中,很少有村莊能找到這樣的貧困戶。如果人均年收入低于2968元,根本就沒辦法生活。”而且,農戶的收入也難以衡量,制定的精準扶貧標準在實踐中很難操作。一方面,農業(yè)收入無法完全標準化計算,且受到市場行情的影響存在較大波動;另一方面,不少農戶為爭取貧困戶名額撈取利益,不會將外出打工收入如實相告。這些情況導致實踐結果與貧困評定標準的偏離。
另外,精準考核下的政策執(zhí)行的偏差,也是“迎接評估”常見的手段。如前所述,中央對地方的滲透,通過“目標責任制”的方式層層施壓,以落實扶貧責任。比如,在X縣,扶貧工作被X縣作為重點工作,實施“一票否決”考核。在繁重的工作及干部競爭性選拔帶來的巨大壓力下,X縣各鄉(xiāng)鎮(zhèn)被迫開始一場圍繞精準扶貧的“晉升錦標賽”。地方扶貧干部面臨來自扶貧對象和產業(yè)扶貧的市場風險以及上級政府三個方面的壓力,個別基層扶貧干部為了應對上級考核,不管貧困戶是否脫貧,每年都按照上級的要求上報脫貧人員名單,形成了“數(shù)字脫貧”。一些則熱衷于“政績工程”,如示范村和示范戶的建設。實際上,X縣許多地方仍處于貧困狀態(tài),而一些扶貧工程也效果不佳。
當然,上述措施是地方政府“迎接評估”的一般性手段,為了能夠順利摘掉貧困縣的帽子,通過國務院扶貧辦組織的“國家精準扶貧第三方評估”的驗收,才是“迎接評估”的重點工作,因為在他們看來,扶貧工作做得再好,驗收通不過都是白搭。因此,為了迎接評估,做好應對策略和預案是地方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如前所述,中央開展評估工作,本意是盡可能地獲取真實、客觀的政策信息,加強對地方權力的監(jiān)督與管控,強化權力滲透,以更好地督促地方政府和扶貧部門重視扶貧工作,提升公共政策執(zhí)行的效率和效力。然而,面對現(xiàn)實困境、“脫帽”以及精準考核帶來的巨大壓力,地方政府希望中央政府看到其已經達到了中央脫貧的標準,以獲取中央政府對自己工作成效的認可,維護自身利益。因此,地方政府利用信息方面優(yōu)勢,試圖向中央政府傳遞對自身有利的政策信息,這就形成了“迎接評估”的應對策略。
國家評估的主要內容是圍繞“兩不愁,三保障”展開,以“三率一度”即貧困綜合發(fā)生率、錯退率、漏評率和群眾認可度為主要指標,因此,X縣的“迎接評估”工作也緊緊圍繞這些指標展開。一般情況下,“兩不愁,三保障”的核心問題是群眾是收入、醫(yī)療和住房保障,因此,地方政府如何在這幾個方面做好文章以順利通過評估驗收,成為他們工作的重中之重。比如,地方政府知道農戶的家庭人均收入是評估的重要內容,但又擔心被調查的農戶隱瞞收入,或收入確實達不到要求,便把農戶的收入一項一項列出來,貼在墻上,并反復訓練農戶要按照墻上的項目,向評估員匯報。為了陡然間增加農戶的收入,很多地方采取臨時性注水的方式。比如,臨時給一個低保指標,安排一個公益性崗位,甚至通過臨時幫助產業(yè)入股分紅的方式來增加農戶的收入,而實際上產業(yè)并沒有發(fā)展起來,還處在規(guī)劃階段。當然,地方政府也明白產業(yè)發(fā)展的重要性。在訪談中,X縣一位負責扶貧工作的副縣長說道:“建議在評估的時候,不但要盯住貧困戶的情況,更好從整個村層面,從基礎設施、公共服務、村莊建設方面,特別是產業(yè)發(fā)展方面進行評估,有好的產業(yè),貧困戶才能實現(xiàn)脫貧致富,才能持續(xù)增加收入,生活才能更好?!?/p>
針對住房問題,X縣反復打探評估組對住房標準的認定,普遍應對策略就是對所有貧困戶的土坯房進行粉刷,以美化房屋的外觀,而至于房屋是否達到安全標準就無暇顧及。對一些無房或無法通過粉刷掩蓋的房子,他們不向評估員提供真實信息,或制造房屋無人居住,或房屋主人舉家外出的假象以應付檢查。
在所有的評估指標中,群眾的認可度令地方政府最為頭痛。因為認可度是一項主觀性很強的指標,與扶貧工作的績效不一定有必然的聯(lián)系,也就是說,地方政府認為為群眾做了很多事情,但不一定能夠得到群眾的認可,在他們看來,群眾的欲望和訴求永遠無法滿足。因此,在應對群眾認可度方面的評估也是下足了功夫,從“軟硬兼施”到調查問題的事先模擬,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做到萬無一失。在X縣調研過程中,我們經??梢园l(fā)現(xiàn)在正式的訪談中,被調查的農戶回答問題滴水不漏,而事后又偷偷向評估員塞字條,以表達自己的訴求。之所以如此,在地方政府看來,精準扶貧政策特別是扶貧績效評估工作的開展,是中央對地方政府的不信任,是權力向地方強滲透的表現(xiàn),地方政府只能采取策略性應對的辦法與之博弈。這樣,一方面,地方政府通過對地方特殊性以及地方自主權的強調,抵制、扭曲執(zhí)行精準扶貧政策,減損中央的權威,以抵御中央權力的滲透;另一方面,地方政府利用接近信息源的天然優(yōu)勢地位,隱瞞或提供虛假政策信息,弱化、消解中央對信息的精準控制,以博取中央政府對其工作成效的信任,維護地方政府利益。
由上可知,精準扶貧政策的實踐具有權力滲透和信息控制的雙重政治蘊涵,其政策的執(zhí)行過程不僅是中央權力向地方社會滲透和延伸的過程,也是一個信息精準控制的過程。而地方政府也有自身的利益訴求,很難與政策制定者或中央政府的要求完全契合。在實踐中,由于中央政策的強制規(guī)定性與地方執(zhí)行靈活性的矛盾,精準扶貧出現(xiàn)了政策表達與實踐結果相背離的現(xiàn)象。中央與地方政府基于各自利益展開了以權力滲透與反滲透、信息控制與反控制為核心的激烈政策博弈。對地方政府實施有效的監(jiān)督是中央政府是否達成政策目標的關鍵,而中央政府為實現(xiàn)其政策意圖,通常會采取監(jiān)督手段,對地方政府的工作成效進行評估。而地方政府為維護自身利益,采取迎接評估的應對策略,這就形成了評估與迎接評估的政治邏輯。
評估與迎接評估的政治邏輯實質是中央與地方政府基于各自利益最大化作出的不同策略選擇,這是單一制國家結構形式下的一個永恒的命題,也是我國政治的一個不變的邏輯。也就是說,我國的政治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如何來理順中央與地方的關系,但由于中央與地方的追求在某些領域存有差異,并擁有各自的優(yōu)勢,因而總是存在相互博弈的行為,這是一個常態(tài)。而且,我國的國家治理脈絡也是圍繞中央與地方的關系調試來展開。因此,理解我國的政治問題,以及我國的政策決策與執(zhí)行方式,需要放到這樣一個大的背景下才具有解釋力。從這個意義上看,中央向地方進行權力滲透與地方利用信息優(yōu)勢進行反滲透,這樣的博弈不會停止,這是不變的邏輯。
然而,社會經濟在發(fā)展,外部環(huán)境在不斷變化,我國的政治又呈現(xiàn)出變的態(tài)勢,即中央的決策更會注意吸納地方政府的意見,注重它在地方的操作空間,也會考慮到政策是否“接地氣”,因而,給地方預留了更多的自主性空間,同時也給地方下放了一定自由裁量權,而地方在考慮自身利益的同時,也會顧全大局,至少要在名義和形式上更加積極地“向中央看齊”。中央與地方在政策的決策與執(zhí)行之間,逐漸達成一種均衡,一種從策略性均衡到制度性均衡。只有這樣,地方才能跟上中央的步伐,地方才有更多的自由發(fā)展空間和機會,這是我國政治變的邏輯。顯然,準確理解這種不變與變的邏輯,對于提高公共政策的執(zhí)行效果具有重要的理論與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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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保林】
精準扶貧是當前中國扶貧開發(fā)戰(zhàn)略的重要舉措。然而,在精準扶貧實踐中,常常出現(xiàn)中央的政策表達與地方政府執(zhí)行相悖的現(xiàn)象,進而影響扶貧的實際成效。這種現(xiàn)象源于中央與地方政府在權力和信息方面擁有各自的優(yōu)勢,并由此引發(fā)它們圍繞“權力—信息”優(yōu)勢而進行的政策實施互動所致。中央與地方的互動方式及行為選擇,影響了中央權力向下滲透的程度,也影響了中央對信息的控制力度和精準扶貧的政策效果。
F323.8
A
1004-518X(2017)11-0204-07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包容性治理研究”(16BSH012)
尹利民,南昌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江西扶貧發(fā)展研究院教授,博士;
孫 健,南昌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碩士生。(江西南昌 33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