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廣輝,李 準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儒學研究專輯
主持人語:
這是一組儒學研究的文章,其中黃開國的論文《漢代今文經(jīng)學的盛衰》,提出一個新的視角,認為漢代今文經(jīng)學的衰落除了煩瑣化、神秘化之外,就是固守家法,不能弘通以吸收其他學派的長處,而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今文經(jīng)學完成了歷史賦予的理論任務。姜廣輝、李準《宋元〈尚書〉學略論》介紹了南宋張九成《尚書》學敬畏“天”“帝”的思想、蔡沉《尚書》學認為上古帝王“傳心”的思想、元代王充耘《尚書》學批判理學“十六字心傳”的思想,以及宋元學者對《古文尚書》的質疑。林存陽以《孔叢伯說經(jīng)五稿》為中心,考察了清儒孔廣林的禮學思想。蔣國保的《湯一介先生儒學觀散論》介紹了當代大儒湯一介關于儒學現(xiàn)代化的重要觀點,即儒學的現(xiàn)代化,應從價值觀來論,不能從儒學開出現(xiàn)代科學民主來論;只能從“內圣”的道德方面來論,不能從“外王”的政治方面來論。顯而易見,湯先生的觀點不同于現(xiàn)代新儒家。
(姜廣輝教授)
宋元《尚書》學略論*
姜廣輝,李 準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宋元時期《尚書》注解之書有數(shù)百家之多,本文選擇三個有代表性的側面加以概述:一是黃倫所推崇的張九成的《尚書詳說》,此書將《尚書》的“天”“帝”概念解釋成人格神,強調人們須敬畏“天”“帝”,此解符合殷周時期語境;二是作為元以后官學讀本的蔡沉的《書經(jīng)集傳》,此書將《尚書》變成了一部上古圣王的“傳心”錄;三是王充耘的《讀書管見》,此書深批虞廷“十六字心法”,一語中的。最后,介紹了宋元時期吳棫、朱熹、吳澄對《古文尚書》的質疑與辨?zhèn)巍?/p>
《尚書》;張九成;蔡沉;王充耘;質疑《古文尚書》
宋元時期的《尚書》注解之書有數(shù)百家之多*四庫館臣謂:“考宋南渡以后,為《尚書》之學者,毋慮數(shù)百家。”(《四庫全書·夏氏尚書詳解提要》),其中較為知名的有王安石的《尚書新義》(又稱《新經(jīng)尚書義》)、蘇軾的《書傳》、林之奇的《尚書全解》、張九成的《尚書詳說》、夏僎的《尚書詳解》、呂祖謙的《書說》、蔡沉的《書經(jīng)集傳》(又稱《書集傳》)、陳經(jīng)的《尚書詳解》、錢時的《融堂書解》、吳澄的《書纂言》、王充耘的《讀書管見》等。
后世學者由于各自的學術立場有所不同,對上述著作的評價也不同。例如金人王若虛最推崇林之奇,曾說:“宋人解《書》者惟林少穎眼目最高,既不若先儒之窒,又不為近代之鑿。當為古今第一?!?《滹南集》卷三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筆者案:林之奇之書,雖稱“全解”,其實其本人所作至《洛誥》而止,《洛誥》以下乃其門人所作。當論及夏僎《尚書詳解》時,王若虛說:“邇來學者但知有夏僎,蓋未見林氏本故耳。夏解妙處大抵皆出于少穎,其以新意勝之者有數(shù)也?!薄皣L謂解經(jīng)者不可以己意穿鑿見長,欲出人頭地而反晦經(jīng)義之本旨也。如夏僎之《尚書詳解》其研精捜羅,酌古準今,用意不為不勤,而瑕瑜各半,正以欲為新奇中之。”筆者案:夏僎之《尚書詳解》曾一度成為官學,明洪武年間科舉考試并用夏氏、蔡氏兩傳。永樂之后獨用蔡傳,而夏傳漸微。當論及王安石《尚書新義》時,王若虛說:“王安石《書》解,其所自見而勝先儒者,才十余章耳。余皆委曲穿鑿,出于私意。悖理害教者甚多……謬戾如此,而使天下學者盡廢舊說以從己,何其好勝而無忌憚也。”筆者案:《尚書新義》雖以王安石領銜,其實大部為其子王雱所作。當論及張九成經(jīng)注時,王若虛說:“張九成談圣人之道,如豪估市物,鋪張夸大,惟恐其不售也。天下自有公是公非,言破即足,何必呶呶如是哉?”筆者案:宋黃倫《尚書精義》引錄自漢至宋《尚書》經(jīng)注凡七十家,而于張九成《尚書詳解》最為推重。而其時,蔡沉《書經(jīng)集傳》尚未面世。
明儒何喬新則謂:“近世之注,朱子所取者四家,而王安石傷于鑿,呂祖謙傷于巧,蘇軾傷于略,林之奇?zhèn)诜?。至蔡氏《集傳》出,別今、古文之有無,辨《大序》《小序》之訛舛,而后二帝三王之大經(jīng)大法,燦然于世焉?!?《椒邱文集》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何喬新最推重的是蔡沉的《書經(jīng)集傳》。自元延祐復科舉,蔡沉《書經(jīng)集傳》被作為官學標準注本,此書便被視作《尚書》學的扛鼎之作了。
筆者認為,張九成的經(jīng)注雖蒙“鋪張夸大”之譏,但其注《尚書》,重在再現(xiàn)商周時期“天帝”崇拜的文化背景,實有可取之處。蔡沉之《書經(jīng)集注》反映了朱熹的《尚書》學思想,著為功令達數(shù)百年之久,不容忽視。而元代王充耘針砭朱熹、蔡沉的所謂“傳授心法”,正中其弊。另外,宋元時期對《古文尚書》的質疑,開啟了《古文尚書》辨?zhèn)沃群?,其中吳棫、朱熹、吳澄功不可沒,值得大書一筆。
張九成(1092-1159),兩宋之際人,字子韶,錢塘(今浙江杭州)人,自號橫浦居士。青年時游學京師,受業(yè)于程門高足楊時,為二程再傳弟子。紹興二年(1032年),科舉考試中進士第一,官至禮部侍郎兼侍講,因反對議和、得罪權相秦檜落職。此后十四年一直過著謫居生活,終日讀書解經(jīng)。其間從游禪師大慧宗杲,自號無垢居士。秦檜死,復官出知溫州。卒贈太師崇國公,謚文忠。張九成著有《尚書詳說》《孟子傳》《橫浦集》等。
張九成人品、學問皆卓犖駿偉,在南宋初曾有很大影響。唯其從游禪師一節(jié),頗受儒者詬病。朱熹著書,稱其學為“雜學”,視之如洪水猛獸,而清人全祖望則謂張九成有“羽翼圣門”之功,不應抹殺:
龜山弟子以風節(jié)光顯者,無如橫浦,而駁學亦以橫浦為最?;尬?朱熹)斥其書,比之洪水猛獸之災,其可畏哉!然橫浦之羽翼圣門者,正未可泯也。*《宋元學案·橫浦學案》,北京:中華書局,1986。
其實,對于張九成的《尚書詳說》正應作如是觀。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說:
無垢《尚書詳說》五十卷。禮部侍郎錢塘張九成子韶撰。無垢諸經(jīng)解大抵援引詳博,文義瀾翻,似乎少簡嚴,而務欲開廣后學之見聞,使不墮于淺狹,故讀之者亦往往有得焉。
《尚書詳說》久佚,《四庫全書》從《永樂大典》中采編宋黃倫《尚書精義》五十卷,黃倫此書最推重張九成《尚書詳說》,于《尚書》每段經(jīng)文下,皆首引張九成之說,所引錄之文,近二十萬字。故其說賴黃倫《尚書精義》得存梗概。
張九成解經(jīng)之書,不同于一般經(jīng)師拘泥于“箋詁文句”,而重在“闡揚宏旨”,他以豐富的想象力試圖復現(xiàn)經(jīng)文的語境,其文跌宕縱橫,議論風發(fā),頗具可讀性,因此為時人所推重。今略述《尚書詳說》的要點:
(一)“天心乃民心”
二程哲學極力弱化漢儒的“天人感應”之說,對于經(jīng)典中的“天”“帝”等概念,試圖從哲學本體論的“理”或“天理”來解釋,以淡化其人格神的意義。張九成雖為二程的再傳弟子,但對“天”“帝”等概念,仍在強調其人格神的意義,并有意深化漢儒的“天人感應”說。張九成這樣解釋《尚書》,其理據(jù)在于,只有將“天”“帝”等概念解釋成人格神,才符合殷周時期的語境。而他通過解釋《尚書》來宣揚“天”“帝”等概念的人格神意義,乃是意圖確立一種“外在超越”,以重建人文信仰,這與其他理學家試圖建構“內在超越”的路徑有所不同。他說:
天、帝,一也。天言定體,帝言造化。日、月、星辰,天也。執(zhí)禍福之柄,以應善惡者,帝也。夫為人君,得罪于天,又得罪于上帝,其何以王天下乎?欲知天帝之與不與,當自民觀之。民秉持我以為依賴,為愛我以為父母,則天帝之與我可知矣。
張九成這一思想乃是對《尚書》“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繼承。他批評商紂王倚恃“天命”,無所顧忌,是不知“天心乃民心”。他說:
為天下,君豈有無所顧藉者?紂無賴,乃有如閭巷下俚之所為者,豈人情也哉?蓋亦有所恃也。所恃者何?天也。不知紂以天為何物哉?觀其言天,乃以天為無知之物,專驕養(yǎng)人主,使恣心極意為無道以取娛樂耳。是凡為人主者,皆天私之,而不問其賢否也。殊不知天心乃民心,得民則得天矣。
張九成之所以這樣解釋“天”“帝”,其思路還是儒者的老路子,即借用“天”的威權來引導人君,使之能傾聽人民的心聲。
(二)“上帝之意,敬而已矣”
張九成強調“天”“帝”的人格神意義,是要建立一種“外在超越”,人們對它有敬仰之情、敬畏之心。有了這種敬仰之情、敬畏之心,信奉其教,服膺其理,自然就會放棄自我中心,克制私欲膨脹。他說:
上帝之意,敬而已矣……夫王者,乃繼天為政,豈可以邪心私欲橫于思慮乎?故人君心術一不正,則三辰為之變移。嗚呼!此豈細事也哉?吾心常敬,即上帝之心也。以敬蒞事,即上帝之治也。上帝把握陰陽,持挈天地,指揮風雨,密移寒暑。吾代上帝為政,則又將調和陰陽,彌綸天地,動止風雨,節(jié)制寒暑矣。語至于此亦大矣。誰知夫止在一“敬”字乎?
古今中外的宗教教義,雖然千差萬別,有一點可說是殊途同歸,即各宗教首先要教人有敬仰之情、敬畏之心。古人所謂“敬”,猶如今人所稱之“信仰”。講“敬”,就是講做人要有信仰。作為人君,首先要做到這一點。張九成說:
為人上者,其道如何?曰“敬”而已矣。敬則無私欲,一皆天理之所在,而不見天子之為貴,亦不見四海之為富,不見賞罰利害之在我,亦不見百官有司之服役,第循天下之公理而行之。
講“敬”,就要有敬畏之心,無論卑微如庶人、高貴如天子皆應有所畏懼。張九成說:
人不可無所畏,庶民畏父母,家相畏大夫,三卿畏諸侯,百官六卿宰相畏天子。惟有所畏,則有所不敢而義理明矣。若夫天子,何所畏哉?所畏者,上天而已。使人主不畏天,則亦何所不敢哉?
張九成進一步說明,所謂“畏”,就是“不敢”之心:
夫畏者,不敢之心也。殷先哲王持不敢之心,以畏天而顯民,以成王業(yè),以畏賢相,故御事亦不敢暇逸,不敢聚飲。內服、外服、百姓里居,亦不敢湎于酒?!瓎韬?!不敢之心,豈不大乎!使先王少肆不敢之心而為敢,則亦何所不至哉?……后世人主,其以不敢而為圣明,以敢而為昏庸者多矣??刹恢雍酰?/p>
作為大權在握的統(tǒng)治者,最有可能且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利用手中權力謀求貪腐和逸樂。所謂“不敢”和“敢”,便于此處劃界限:“畏者何?不敢之心也。逸者何?敢也?!薄渡袝o逸》篇載周公對周貴族的教導,張九成舉出殷、周兩朝先王的例子來闡釋這個問題:
周公于中宗言“不敢荒寧”,于高宗亦言“不敢荒寧”,于祖甲言“不敢侮鰥寡”,于文王言“不敢盤于游田”者,此蓋無逸之心也。蓋無逸則兢畏而不敢;逸則肆而無不敢。使以敢為心,則亦何所不可哉?欲行“無逸”,當以“敬”。欲行“敬”,當自“不敢”中入。
張九成這種對《尚書》的詮釋,正確把握了《尚書》的語境,所闡釋的《尚書》精神,正是《尚書》的精髓所在。這種闡釋不僅對當時宋高宗、秦檜所主導的南宋茍安的政治局面有所針砭,即對后世政治亦有警醒作用。
蔡沉(1167-1230),建陽(今屬福建)人。字仲默,其父蔡元定,精于易學,與朱熹介于師友之間。蔡沉因隱居九峰,學者稱為九峰先生。《宋元學案》卷六十七列《九峰學案》,全祖望《九峰學案序錄》稱“蔡氏父子、兄弟、祖孫,皆為朱學干城”。當朱熹之學被斥為偽學時,蔡元定因與朱熹關系密切,被貶謫舂陵,蔡沉侍從,繭足走三千里。蔡元定卒于貶所,蔡沉徒步護送靈柩以歸。蔡沉年僅三十即摒棄舉子業(yè),一心修父師之學。主要著作有《書經(jīng)集傳》《洪范皇極》《蔡九峰筮法》等。其中《書經(jīng)集傳》被視為宋明時期《尚書》學最具代表性的著作,也成為元代至清初科舉考試的標準注本。
宋慶歷以后,儒者多不滿于漢唐經(jīng)典注疏,希望為經(jīng)典重作注釋,成為新的官學經(jīng)注。北宋初柳開(947-1000)自作《補亡先生傳》說:“先生又于諸家傳解箋注于經(jīng)者,多未窮達其義理,常曰:‘吾他日終悉別為注解矣。’”*《河東先生文集》卷二《補亡先生傳》。這可以說表達了宋儒的心聲。雖然慶歷時期、熙豐變法時期的儒者都為重注經(jīng)典做過努力,他們的著作也都曾聞名于一時,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程朱學派對經(jīng)典的理解日益受到推重,已有力壓前賢之勢,程朱之學獨領風騷的時代已漸露端倪。表現(xiàn)在經(jīng)注上,《周易》有程頤的《周易程氏傳》、朱熹的《周易本義》;《春秋》有胡安國的《春秋傳》;《詩經(jīng)》有朱熹的《詩集傳》;《儀禮》《禮記》有朱熹的《儀禮經(jīng)傳通解》;《四書》有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這樣一來,五經(jīng)四書中只有《尚書》還沒有程朱學派的新注。朱熹晚年對此是不甘心的,此正如真德秀所作《九峰先生蔡君墓表》所說:“文公晚年,訓傳諸經(jīng)略備,獨《書》未及為,環(huán)視門下生,求可付者,遂以屬君?!边@是說朱熹晚年把重注《尚書》的重任托付給了蔡沉。當然,在托付的過程中,朱熹也將自己關于《尚書》的知識和理念傳授給了蔡沉。蔡沉《書經(jīng)集傳序》稱:
慶元己未冬,先生文公令沉作《書集傳》,明年先生歿。又十年始克成編,總若干萬言……二《典》《禹謨》先生蓋嘗是正,手澤尚新,嗚呼惜哉!《集傳》本先生所命,故凡引用師說,不復識別……是《傳》也,于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心,雖未必能造其微,于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書,因是訓詁,亦可得其指意之大略矣。
蔡沉在這篇序言中敘述了《書集傳》的撰作背景,慶元五年己未(1199年),朱熹付托蔡沉重注《尚書》,并在這一年中“是正”了《書集傳》中的《堯典》《舜典》《大禹謨》部分,這不僅是《書集傳》最前面的篇章,也是朱熹最關心的堯、舜、禹“道統(tǒng)心傳”的主要載體。
這里要介紹一下關于“道統(tǒng)心傳”問題的背景。儒學原本沒有“道統(tǒng)心傳”這類學說,此說乃援襲于佛教禪宗。入唐以后,由于佛教,特別是禪宗的盛行,傳統(tǒng)儒學實際上在思想界已經(jīng)喪失了主導地位。禪宗所謂“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宗旨深入人心,以致后世儒者有所謂“儒門淡薄,收拾不住,皆歸釋氏”的感嘆。由于唐代一些皇帝也沉迷于佛教,使得當時一些儒者已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壓迫感,因而奮起抗爭。唐中葉韓愈作《原道》稱:“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贝苏f成了儒家“道統(tǒng)”說的濫觴。在今日看來,若將韓愈此語理解為中華文化一脈相承的傳統(tǒng),固無不可。而將之發(fā)展成“道統(tǒng)心傳”,實難成立。
入宋以后,趙宋王朝不僅在思想空間上受到佛教、道教的擠壓,更在生存空間上,受到西夏、遼、金等周邊強國的威脅。這種形勢更使得學者在政治上強調華夏“治統(tǒng)”,在思想上強調華夏“道統(tǒng)”。從這種意義說,當時學者熱衷講“道統(tǒng)”自有其內心苦衷。作為當時的學術界領袖,朱熹自然會很敏感地感受到這一點,所以他要盡其所能發(fā)展“道統(tǒng)”說。朱熹在其《中庸章句序》中將“道統(tǒng)心傳”加以坐實:
《中庸》何為而作也?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蓋自上古圣神繼天立極,而道統(tǒng)之傳有自來矣。其見于經(jīng),則“允執(zhí)厥中”者,堯之所以授舜也?!叭诵奈┪?,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堯之一言至矣盡矣,而舜復益之以三言者,則所以明夫堯之一言必如是而后可庶幾也。
朱熹《中庸章句序》所特別標舉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四句,被稱為“十六字心法”,出自偽《古文尚書·大禹謨》。朱熹本來也認為此篇是偽作*朱熹曾說:“《書》有古文,有今文。今文乃伏生口傳,古文乃壁中之書?!队碇儭贰墩f命》……《泰誓》等篇,凡易讀者皆古文……豈有數(shù)百年壁中之物,安得不訛損一字?又卻是伏生記得者難讀,此尤可疑。”(《朱子語類》卷七十八),但為了構建“道統(tǒng)心傳”,卻又要引用其中的文字。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矛盾。但是朱熹《中庸章句序》這段文字具有綱領性的意義。相比于韓愈而言,韓愈只說堯、舜之道傳與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軻,并未說所傳的具體內容是什么,而朱熹明確說是指《尚書·大禹謨》的“十六字心法”。問題是,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所提出的這一觀點,能否在《尚書》新注中得到體現(xiàn),這是朱熹本人所特別看重的。
蔡沉在《書經(jīng)集傳序》稱“二《典》《禹謨》先生蓋嘗是正”,關于這句話,元代陳櫟《尚書集傳纂疏》、董鼎《書傳輯錄纂注》視之為“與(朱熹)自著無異”?!洞笥碇儭菲荛L,朱熹差不多只“是正”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四句為止,或者說,將這四句的注解看作朱熹親作也未為不可:
心者,人之知覺主于中而應于外者也。指其發(fā)于形氣者而言,則謂之“人心“;指其發(fā)于義理者而言,則謂之“道心”。人心易私而難公,故“?!?;“道心”難明而易昧,故“微”。惟能精以察之而不雜形氣之私,一以守之而純乎義理之正,“道心”常為之主,而人心聽命焉。則“?!闭甙?,“微”者著,動靜云為,自無過不及之差,而信能執(zhí)其“中”矣。堯之告舜,但曰“允執(zhí)其中”,今舜命禹,又推其所以而詳言之,蓋古之圣人將以天下與人,未嘗不以其治之之法,并而傳之,其見于經(jīng)者如此,后之人君其可不深思而敬守之哉!
這一段注釋一字不茍,可圈可點,與《中庸章句序》精神完全一致,蔡沉《書集傳》全書也正是貫徹了這一主旨。蔡沉在《書經(jīng)集傳序》中特別強調了這一點,他說:
生于數(shù)千載之下,而欲講明于數(shù)千載之前,亦已難矣。然二帝三王之治本于道,二帝三王之道本于“心”,得其“心”則道與治固可得而言矣。何者?精一執(zhí)中,堯、舜、禹相授之“心”法也?!敖ㄖ小薄敖O”,商湯、周武相傳之“心”法也。曰“德”曰“仁”曰“敬”曰“誠”,言雖殊而理則一,無非所以明此“心”之妙也。至于言“天”,則嚴其“心”之所自出;言“民”,則謹其“心”之所由施。禮樂教化,“心”之發(fā)也;典章文物,“心”之著也。家齊、國治而天下平,“心”之推也?!靶摹敝?,其盛矣乎!二帝三王,存此“心”者也。夏桀、商受,亡此“心”者也。太甲、成王,困而存此“心”者也。存則治,亡則亂。治亂之分,顧其“心”之存不存如何耳。后世人主有志于二帝三王之治,不可不求其道;有志于二帝三王之道,不可不求其“心”。求“心”之要,舍是書何以哉?
蔡沉在這一段話中,連用十七個“心”字,講出了《書經(jīng)集傳》“傳心”的精義所在。他所說的“二帝三王”,“二帝”是指帝堯和帝舜,“三王”指的是夏禹、商湯、周文武。由這段文字便可以知道,此書是對朱熹《中庸章句序》中所提出的“道統(tǒng)心法”的論證和貫通。如此一來,一部《尚書》就變成了一部上古圣王的“傳心”錄,而有似佛教禪宗歷代宗師的《傳燈錄》!在吾人看來,理學家精心編制“道統(tǒng)心法”,雖然有其苦心孤詣,但究為“不實”之論,不足為訓。然而歷史上學人卻對之尊信不疑,影響所及,直至今日,由此成為千年不破之迷局,甚可哀也。
黃震是程朱派學者,一方面他充分肯定了蔡沉《書經(jīng)集傳》的學術成就,他說:“經(jīng)解惟《書》最多,至蔡九峰參合諸儒要說,嘗經(jīng)朱文公訂正,其釋文義,既視漢唐為精;其發(fā)指趣,又視諸家為的,《書經(jīng)》至是而大明,如揭日月矣?!绷硪环矫妫仓赋鏊^“十六字心法”陷于禪學。他說:
近世喜言心學,舍全章本旨而獨論“人心”“道心”,甚者單摭“道心”二字,而直謂“即心是道”,蓋陷于禪學而不自知,其去堯、舜、禹授受天下之本旨遠矣……世之學者遂指此書十六字為“傳心之要”。而禪學者借以為據(jù)依矣。
黃震并且指出,所謂堯、舜、禹“傳心”的說法,于邏輯上也不通:“縱以舜之授禹有‘人心’‘道心’之說,可曰‘傳心’,若堯之授舜止云‘執(zhí)中’,未嘗言及于心也,又安得以‘傳心’言哉?”黃震的批評頗中肯綮。但相比于其后的王充耘對“傳心”的批評,就顯得相當溫和了。
王充耘(1304-?),江西吉水人,字耕野,善治《尚書》,以書義登進士,授承務郎,同知永新州事。后棄官養(yǎng)母,著書以授徒。所著有《四書經(jīng)疑貫通》八卷,《書義矜式》六卷,《讀書管見》二卷,皆收入《四庫全書》中,前二種乃科考程式用書,于經(jīng)旨無大發(fā)明。后一種則可見其對于《尚書》的獨到見解。
關于《讀書管見》一書,書后附有明中葉梅鶚的題跋,謂“此書得之西皋王氏,寫者甚草草,而其末尤甚。當時恐失其真,輒以紙臨寫一本,而以意正若干字,略可讀。吁!惜吾生之晚,不得摳衣于耕野之堂也”,于此題跋可見梅鶚對王充耘推崇之深。
四庫館臣稱“自宋末迄元,言《書》者率宗蔡氏。充耘所說皆與蔡氏多異同。觀其辨?zhèn)魇谛姆ㄒ粭l,可知其戞然自別矣。其中如謂《堯典》乃《舜典》之緣起,本為一篇,故曰《虞書》……皆非故為異說者”。四庫館臣慧眼獨具,所言甚是。
(一)《堯典》何以稱《虞書》
按中國上古史,有唐堯、虞舜、夏禹之稱。然孔安國傳本《尚書》于《堯典》,則題為“虞書”。對此,孔穎達解釋說:“《堯典》雖曰唐事,本以虞史所錄。末言舜登庸,由堯故,追堯作典。非唐史所錄,故謂之‘虞書’?!逼湟馐钦f,《堯典》由虞舜時的史官所錄,所以稱為“虞書”。宋人楊繪(元素)說:“仲尼刪書,移《堯典》為‘虞書’者,明非一人獨能與舜天下。蓋堯之時天下已皆為虞矣。則雖堯之事,即舜之事也?!边@是認為稱《堯典》為“虞書”,乃是孔子所定。王充耘認同后說,但理由卻不相同。在王充耘看來,《堯典》與《舜典》原本是一書,其始只稱“書”。內容則以舜的事跡為主,論堯事只是為舜事“起頭”,此書乃“為舜而作,不為堯而作”,所以稱為“虞書”。他說:
《堯典》謂之“虞書”,《傳》云或以為孔子定《堯典》為“虞書”,蓋非孔子不能定也。何以明之?《堯典》紀堯之事甚略。其始皆作‘書’,備稱頌贊之辭,中間不過分命羲和作歷一事,自“疇咨若時登庸”以下,又皆為禪舜張本,堯在位七十載,其可紀者獨此事乎?若舜則自側微登庸攝政、即位蒞政命官,以至其死。備載于篇,以此見《堯典》不過《舜典》之起頭耳。伏生以《舜典》合《堯典》,此正古書本是一篇之證也。如此則此為舜而作,不為堯而作,安得不謂之“虞書”乎?傳者云因作于虞史而為“虞書”,非的論也。
雖然孔子定《堯典》為“虞書”之事,史無明文,難以確證,然《舜典》與《堯典》本是一篇應無疑義。而此一篇之中,原稱“堯典”之部分內容如此之少,若將全篇視為《堯典》,似不合情理,所以將原來《堯典》部分視為“《舜典》之起頭”,并非過論。此一分析對于探討《堯典》《舜典》之緣起,頗有創(chuàng)辟意義。
(二)力破“傳授心法”之迷局
王充耘《讀書管見》最為精彩的部分,是其對朱熹所謂“傳授心法”的透辟辨析。作為一位哲學思想家,朱熹自有其偉大之處。但若以經(jīng)學和史學論之,他所創(chuàng)構的“傳授心法”無異捕風捉影,并無多少憑據(jù)。在吾人看來,此乃中古以后最為荒謬之論。然而歷史上學人卻將之視為一種重要發(fā)現(xiàn),尊信不疑,由此成為千年不破之迷局。所可慰者,元代竟有這樣一位學者,目光如炬,直將這“傳授心法”的謊言捅破,而他就是王充耘。王充耘專作《傳授心法之辨》一文,其文略曰:
堯命舜“允執(zhí)其中”,其說見于《論語》。今推其意若曰:“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者,言己之禪位出于天,非有所私于汝也。“允執(zhí)其中”,猶言汝好為之,凡不中之事慎不可為也?!八暮@ЦF,天祿永終”,言若所為不中而致百姓困窮,則汝亦休矣。
在王充耘看來,這是古人在授受職位時,相互勉勵告誡之語,并無私相傳授的“心傳之奧”,所謂“中”,不過是北方方言中的日常用語。他說:
中土呼事之當其可者謂之“中”,其不可者謂之“不中”,于物之好惡,人之賢不肖,皆以“中”與“不中”目之……其所謂“中”“不中”,猶南方人言“可”與“不可”、“好”與“不好”耳。蓋其常言俗語,雖小夫賤隸皆能言之,初無所謂深玄高妙也。傳者不察其“中”為一方言,遂以為此圣賢傳授心法也矣。
王充耘指出,所謂“中”,并非“深玄高妙”之事,雖愚夫愚婦皆能言能行。學者對此懵然不知,錯解經(jīng)典,以此為“圣賢傳授心法”。王充耘又分析堯、舜、禹當時之事,以為舜長期攝政,堯不曾“傳授心法”于舜;舜與禹長期共事,舜不曾“傳授心法”于禹,而舜和禹當時皆有卓越的表現(xiàn),“方其未聞也,其心不見有所損;及其既聞也,其心不見有所益”,所謂“傳授心法”云云,不過是后儒“想當然”的臆斷。他說:
舜自側微以至征庸,觀其居家,則能化頑嚚傲很者,使不為奸;命以職位,則能使百揆時敘,而四門穆穆,過者化,存者神,治天下如運諸掌,斯時蓋未聞“執(zhí)中”之旨也。而所為已如此,豈其冥行罔覺邪,抑天質粹美而暗合道妙邪?迨即位而后得聞心法之要,則其年已六十矣,然自授受之后未聞其行事有大異于前日者,是堯之所傳不足為舜損益也。
舜生三十征庸,即命禹治水,則禹生后舜不過十余年耳,舜耄期而后授禹,則且八九十矣,使禹果可聞道,及此而后語之,不亦晚乎?且舜之稱禹,以克勤克儉,不矜不伐,而禹所陳“克艱”之謨、所論“養(yǎng)民”之政,皆判然于理、欲之間,而其言無纖毫過差者,此豈猶昧于人心、道心,而行事不免有過不及之失者,必待帝舜告語而后悟邪?方其未聞也,其心不見有所損;及其既聞也,其心不見有所益。則謂此為“傳授心法”者,吾未敢以為然也。
王充耘又指出,學者誤解韓愈《原道》之語,將上古文化傳承理解為圣人之間的口傳面命、私相授受,有似釋氏之傳法。他說:
韓昌黎謂堯傳之舜,舜傳之禹、湯、文、武、周公、孔子者,皆言其圣圣相承,其行事出于一律,若其轉相付授然耳,豈真有所謂口傳面命邪?道者,眾人公共之物,雖愚不肖可以與知能行,而謂圣人私以相授者,妄也。湯、文、孔子相去數(shù)百歲,果如何以傳授也邪?若謂其可傳,則與釋氏之傳法、傳衣缽者無以異,恐圣人之所謂道者不如是也。
王充耘又作釜底抽薪之論,更指出所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的“十六字心傳”乃出自《古文尚書·大禹謨》,以為此篇乃后儒附會成篇,“深有可疑”,不可信據(jù)。“獨《禹謨》一篇,雜亂無敘,其間只如益贊堯一段,安得為‘謨’?舜讓禹一段當名之以‘典’,禹征苗一段當名之以‘誓’,今皆混而為一,名之曰‘謨’。殊與余篇體制不類?!蓖醭湓挪⑶抑赋?,其 “允執(zhí)厥中”一句竊自《論語》,其余三句乃《大禹謨》“妄增”。他說:
《禹謨》出于孔壁,后人附會,竊取《魯論·堯曰篇》載記而増益之,析四句為三段,而于“允執(zhí)其中”之上,妄増“人心”“道心”等語,傳者不悟其偽,而以為實然,于是有“傳心法”之論。且以為禹之資不及舜,必益以三言然后喻,幾于可笑!蓋皆為古文所誤耳,固無足怪也。
通觀充耘所論,足破宋人“傳授心法”之迷局,可惜學人迷誤太深,對其言論未能引起足夠的重視。讀王充耘的《讀書管見》,給人啟示是,對于歷史上的鴻儒高論,如朱熹之《中庸章句序》之類,當存應有之警覺。
東晉梅賾進上《古文尚書》,唐孔穎達奉敕作《尚書正義》,終唐之世無異說。至南宋初,吳棫、朱熹等人開始懷疑這部已流傳了八百年的《尚書》的真?zhèn)螁栴}。又過了五百年,至清閻若璩考證梅賾所上《古文尚書》中的二十五篇為偽作,成為定案。這可以說是中國考據(jù)學最為典型而輝煌的案例。此案之破解若從頭說起,就不得不提到宋元時期的吳棫、朱熹、吳澄三人。
吳棫(約1100-1154),舒州(今安徽潛山)人,字才老,兩宋之際的古音韻學家、訓詁學家,徽宗政和八年(1118年)進士。吳棫曾作《書埤傳》,已佚,其中有言:“增多之書,皆文從字順,非若伏生之書詰曲聱牙。夫四代之書,作者不一,乃至一人之手而定為二體,其亦難言矣?!?引自吳澄《書纂言·目錄》,《欽定四庫全書薈要》,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5。其說始出,尚不為世所深信。
朱熹或許受吳棫啟發(fā),也發(fā)出了相似的質疑。不過他講的次數(shù)更多,講得也更為激切。如:
《尚書》孔安國《傳》,此恐是魏、晉間人所作,托安國為名。(《朱子全書》卷三十三)
某嘗疑孔安國《書》是假書……豈有百千年前人說底話,收拾于灰燼屋壁中與口傳之余,更無一字訛舛、理會不得……孔《書》至東晉方出,前此諸儒皆不曾見,可疑之甚!(《朱子語類》卷七十八)
書有古文,有今文。今文乃伏生口傳,古文乃壁中之書……凡易讀者皆古文……豈有數(shù)百年壁中之物,安得不訛損一字,又卻是伏生記得者難讀,此尤可疑。(同上)
孔壁所藏者皆易曉,伏生所記者皆難曉……因甚只記得難底,卻不記得易底?(同上)
然而,遺憾的是,朱熹沒有將這種質疑堅持下去,他擔心這樣做會使“六經(jīng)”倒掉,而那是他自己所不愿看到的:“《書》中可疑諸篇,若一齊不信,恐倒了六經(jīng)?!币苍S這個擔心是多余的,在他之后,還有一些儒者堅持經(jīng)史考證的理性精神,元代的吳澄就是其中之一。
吳澄表示要堅持吳棫、朱熹的質疑精神,他說:“夫以吳氏及朱子之所疑者如此,顧澄何敢質斯疑,而斷斷然不敢信此二十五篇之為古書,則是非之心不可得而昧也?!?吳澄《書纂言·目錄》。吳澄所堅持的是“是非之心,不可得而昧”,這可以說是中國學術最可貴的精神。吳澄又說:
及梅賾二十五篇之書出,則凡傳記所引《書》語,諸家指為“逸書”者,收拾無遺,既有證驗而其言率依于理,比張霸偽書遼絕矣。析伏氏書二十八篇為三十三,雜以新出之書通為五十八篇,并《書序》一篇,凡五十九篇,有孔安國《傳》及《序》,世遂以為真孔壁所藏也。唐初諸儒從而為之疏義,自是漢世大小夏侯、歐陽氏所傳《尚書》止有二十九篇者,廢不復行,惟此孔傳五十八篇恒行于世。伏氏書既與梅賾所增混淆,誰復能辯?竊嘗讀之伏氏書雖難盡通,然辭義古奧,其為上古之書無疑;梅賾所增二十五篇,體制如出一手,采集補掇雖無一字無所本,而平緩卑弱殊不類先漢以前之文。夫千年古書最晚乃出,而字畫略無脫誤,文勢略無齟齬,不亦大可疑乎?(同上)
這一段話可以視為吳澄對吳棫、朱熹質疑《古文尚書》的肯定和總結。在《古文尚書》辨?zhèn)蔚穆L途中,又多了一位像吳澄這樣的同路人。
關于《古文尚書》的辨?zhèn)慰甲C,人們習慣于只看最終的成績,而將榮譽歸于清人閻若璩,但是宋元時期如吳棫、朱熹、吳澄的質疑之功,決不可低估,因為沒有他們,也就不可能有后世《古文尚書》辨?zhèn)位顒拥纳疃乳_展。
ABriefViewofStudyonTheBookofHistoryinSongandYuanDynasty
JIANG Guang-hui, LI Zhun
(Yuelu Academy,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2,China)
In Song and Yuan Dynasty,there were more than hundreds of academic groups who composed books to annotateTheBookofHistory.In this paper, three indirect representative aspects are selected to outline most of the books as follows. Firstly,ShangShuXiangShuobyZhang Jiucheng was recommended by Huang Lun, “Heaven”“Emperor”inTheBookofHistorywas explained as God with personality in this book,meanwhile,this book also emphasized that people must be reverent toward “Heaven”and“Emperor”,this explanation conformed to the language custom in Yin-zhou Dynasty. Secondly, the official book ShuJingJiZhuanby Can Chen explainedTheBookofhistoryas a“telepathic”book from ancient sage emperors.Thirdly, it wasDuShuGuanJianby Wang Chongyun.In this book, the “Sixteen-character mental cultivation method”was incisively criticized, it was brief and to the point.In the final chapter, this paper introduces the skeptical study and falsehood identification of Wu Yu,Zhu Xi and Wu Cheng onTheBookofHistoryinAncientChinese.
TheBookofHistory;Zhang Jiucheng;Cai Chen; Wang Chongyun ;skeptical study onTheBookofHistoryinAncientChinese
2017-05-23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經(jīng)學史(10&ZD058)
姜廣輝(1948—),男,黑龍江安達人,湖南大學岳麓書院特聘教授,研究方向:中國思想史、中國經(jīng)學史。
B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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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1763(2017)06—002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