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漁
作者有話說:覺得自己還是狠不下心來寫一個悲劇的結尾,但是這個結局又不是皆大歡喜,畢竟,在我看來,喜歡一個人,可是那曾經(jīng)燦爛的青春歲月卻沒有那個人的陪伴,也是一種遺憾。希望你們喜歡這篇文章哦。
一
那時候正值開春時節(jié)。
曹怡端著一大盆水,跟著一個領事公公去擦拭走廊上的護欄,結果沖撞了一位大人。那一大盆污水全數(shù)潑在那位大人的袍子上,惹了事的銅盆卻自個兒晃悠悠地滾到旁邊,打了幾個旋兒“哐當”一聲扣在地面上,驚起旁邊樹上的一眾鳥雀。
領頭公公心里一驚,跪在前面,恨不得把臉埋在地縫里,顫抖著聲音說:“這奴才剛入宮不懂規(guī)矩,沖撞了將軍,還請范將軍息怒!”
曹怡跪在后面瑟瑟發(fā)抖,冷汗冒出來,迅速浸濕了他的里衣。他記得前幾天一個丫鬟也是犯了類似沖撞貴人的事,結果被杖責,沒熬過當晚,被破席一卷丟在亂葬崗,死得凄慘。卻不料,這下一個葬身這深宮的人,就變成他自己。他緊閉著雙眼,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埋首跪拜,等待最后的懲罰。
但是想象中的滔天盛怒沒有到來,面前的大人只是平靜地撫撫身上的水漬,便說:“無礙,公公也是無心之過,我去換一身衣服便是?!?/p>
那是一道脆若銀鈴但是又不乏嚴肅的女聲,就好像這早春的天,乍暖還寒。
曹怡抬頭驚訝地望著眼前這位貴人,觸目便是一位身著男裝的女子,烏發(fā)被高高束起,雙眉斜飛入鬢,眉下一雙杏仁兒般的大眼顧盼神飛。那位貴人好像感覺到曹怡驚訝的目光,對他輕輕一笑,春意盎然。
領頭公公看著遠走的將軍,再看看癡傻一般的曹怡,氣不過,狠狠地啐了一口:“作死的,老子的命差點丟在你這雜碎的手上!”說完還不解氣,又踹了一腳,把瘦骨嶙峋的曹怡硬生生踹出了幾丈遠。
曹怡趴在地上,看著那一抹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半晌才撿起不遠處的銅盆,抓起袖子擦去銅盆上沾染的泥土,然后抱著那個銅盆低低地笑開。最后他爬起身來,隨著罵罵咧咧的領頭公公走了。
他清晰地記得那天長廊兩旁的樹木抽出了嫩嫩的新芽,陽光穿過枝丫射穿層層霧氣,直暖到他的心里。
二
曹怡再一次見到那位女將軍范云兮,是三年之后。
皇上在一處臨水而建的樓閣宴請建功的將領,范云兮便在此列。
當晚范云兮穿了一身絳紅色的長衫,襯得她小麥色的肌膚英氣逼人,剎那驚艷?;实劭粗率棕W院染频呐樱_起玩笑來:“將軍在邊疆風里來雨里去,膚色竟是這般美麗,讓朕后宮那些個嬪妃們都自嘆不如??!”話里話外略帶輕佻。
曹怡垂首站在旁邊,聽著心里咯噔一下,瞟了瞟那正襟危坐的女子,不免為她捏了一把汗。
但那女子只是盯著手里的酒杯,片刻后才說了一番話,卻答非所問。
“陛下,臣手里的這杯酒真是濃烈香醇,我的好些弟兄這輩子都沒喝過?!?/p>
席間略顯尷尬,陪坐的淑妃嬌笑著打圓場:“本宮雖居于深宮,但是將軍大名早已如雷貫耳。今日有幸得見,這杯酒,本宮定要敬將軍?!闭f著遙遙舉杯。
范云兮微微一笑,一飲而盡。
那天晚上的酒宴很晚才散,淑妃并一眾宮婢奴才駕著微醉的皇帝先行離去,樓閣里烏壓壓跪了一片,說著“恭送陛下”的吉利話。曹怡站在后面,從那個角度,他看到微醉的皇帝忽然轉(zhuǎn)頭看著低頭跪拜的范云兮,臉上的神情狡黠如狐。曹怡本能地回頭看著那個女子,忽然覺得這一屋子的人,都如同獵物一般,掉進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掙不脫,逃不離。
悲慘且壯烈。
回去時,曹怡帶著幾個掌燈的宮女為范云兮領路。晚上的風帶著點涼意,吹著燭火搖搖晃晃,使腳下的石子路看得不太清楚。曹怡拿余光瞥了那女子一眼,看那平常較為冷峻的側顏在明明滅滅的燈光下柔和下來,和記憶里三年前的笑容重疊,巧笑倩兮,春意盎然。
臨到宮門口的時候,曹怡上前一步撩開馬車的布簾。范云兮貓著腰將要鉆進車里的時候,曹怡飛快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這幾日北邊有山匪作怪,將軍可以請旨?!?/p>
那一雙靈動的眸子剎那間布滿驚訝,對著他的眼睛,只在咫尺之間。片刻后她就恢復平靜如水的表情,只是說了句:“謝公公?!?/p>
“救命之恩罷了。”他說,隨即放下了布簾。
這濃重的夜色模糊了眾多京都景象,但是窗簾被風牽起的瞬間,曹怡真切地窺見了那隱匿于黑暗中的女子,牽起嘴角對他感激地一笑。
那輛馬車最后消失在街角處時,曹怡剛才在她面前挺直的腰又彎了下去,變成恭恭敬敬的太監(jiān)閹人,領著一眾宮女走進深宮。
三
曹怡以為范云兮剿匪消失的一段時間會讓皇帝忘記這個女子,但是皇帝讓他領著賞賜送到范將軍府上時,他方明白,這場獵捕的游戲,皇帝從未放棄。
奴才們捧著皇帝賞賜的補藥、珠寶魚貫而入,悉數(shù)陳列在范府的正廳。范云兮站在旁邊,杵著一副拐杖,艱難地朝宮廷的方向參拜,謝過皇上。一絲血跡迅速洇濕那纏得厚厚的繃帶,開出一朵妖艷的紅花,與她慘白的面龐形成鮮明的對比。
曹怡在旁邊看得心肝揪成一團,忙跑上前去,卻只是無奈地虛扶一把,婢子們就早已簇擁上前。她的老母親更是哭哭啼啼地喊著“我的兒啊”,聲聲悲切。
范老將軍向旁邊的曹怡拱了拱手,寒暄起來:“真是有勞曹公公走這一遭,家中已備上薄酒,還請公公賞個面子。”
宮廷閹人雖說是個奴才,但好歹是貼身服侍皇上的人,朝堂內(nèi)外,巴結的人也是數(shù)不勝數(shù),何況曹怡這個大內(nèi)總管。見慣了這些事的隨從公公會心一笑,跟著領路的小侍去了別處攀談,曹怡則跟著范老將軍來到客廳,一路說說笑笑。
午飯過后,曹怡便打算領著其他隨從公公離去,走過范府小花園時,恰好碰上范云兮躺在搖椅上曬太陽。曹怡躊躇了下,還是走過去,與假寐的范云兮打聲招呼。
范云兮看清來人,微微一笑,起身倒了一杯熱茶遞給曹怡,指了指旁邊的石凳叫他坐下。
一時無話,但是沒有尷尬從這場沉默中流淌出來,兩人好像相識多年未見的老友,那一份詭異卻真是存在的熟稔靜悄悄的浮動在他們的身邊,叫人舒心。曹怡看著那女子,正對上她的雙眸,兩人粲然一笑。
“我與公公不過見過一面,卻好像相識萬年。”她說,拉扯著毯子蓋上傷腿。
其實見過兩面。他想說,但還是壓制住了心里的話,起身伸手想扯平那皺皺的毯子一角,遲疑了下,還是放棄了。
有些事情,還是要做足坦坦蕩蕩清清白白的面子。
范云兮歪著頭看著那伸出又收回的手,低嘆一聲,說道:“公公心思縝密,不像我等粗人,去了幾年戰(zhàn)場,將這京都的謀生之道,都忘得干干凈凈了。”
“個人有個人的活法罷了?!?/p>
“也是?!彼f,“當年父親中了敵軍圈套,大哥體弱,實屬無奈我才從軍。誤打誤撞走了這條路,也不想就走了這么多年?!?/p>
她彎著眉眼,說笑著提起那段少年往事。但是,他卻把她臉上的無奈與認命看得分明。本來十五歲在家待嫁的姑娘,無奈救父從軍。世人看她英姿颯爽,但是沒有人看到,她也不過是個女子罷了。她估計是喜歡她軍人的身份的,但是這個身份那么沉重,有時候會讓她透不過氣來。
隨后她一個人喋喋不休,說了她戍守的邊疆。那估計是曹怡一輩子都不能見到的景色。黃沙漫天,狂風拉扯著旌旗,獵獵作響。駝鈴一聲一聲從沙漠那邊悠遠地傳來,就像西域沙彌轉(zhuǎn)經(jīng)般虔誠,當?shù)氐尿叿虺呖旱恼{(diào)子,尾音卻拖得悠長且慵懶,在天地間分割出凡間的景色。
“曹公公,那樣開闊的地方,那樣規(guī)模的戰(zhàn)爭,真是一場磅礴的肅殺?!狈对瀑庹f,“一將功成萬骨枯?!?/p>
她苦笑一聲,抬手捂住雙眼:“我身上背了那么多兄弟和敵人的命,你說我死后會不會下十八層地獄?”
在那一刻,曹怡忽然覺得,很多事情,披著華麗的外衣,卻滿心蒼涼。
“曹公公,你看,很多事情,都是求而不得?!彼詈笳f。
他不知道怎樣幫她。
四
十一月,羌族叛亂,正是多事之秋。
曹怡端著一杯熱茶遞給皇帝的時候,皇帝正拿著那方玉璽在圣旨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沒有在上面蓋上印章。曹怡站在旁邊,躊躇良久,才說了一句:“王閣老說范將軍對羌族很是熟悉……”
皇帝那一雙如鷹般犀利的目光一束束射在曹怡的身上,很久之后他終于嘆氣,慢慢卷起那道圣旨,不發(fā)一言,只是望著那一盞茶看了許久。那些浮在水面的茶葉都沉了底的時候,他突然對身邊的曹怡說:“朕這道納妃的圣旨總有一天會送到她的府上?!?/p>
他叩首跪拜,大喊“皇上英明”,聲音幽幽地傳遍這個宮殿的每個角落。
幾日之后,范云兮掛帥出征,皇帝領著文官謀士為眾將士送行。
那天他第一次看到她穿著鎧甲,紅色披風長及腳踝,烏發(fā)隨風拂動。她正了正頭盔,便翻身上馬,英姿勃發(fā),叫當場的眾多男兒都自嘆弗如。
她駕馬踱步前進,周圍士兵都為她讓路。待走到隊伍的前方,她突然掉轉(zhuǎn)馬頭,回頭看了一眾送行的人馬,高喊:“待我凱旋再聚!”隨后便頭也不回地駕馬離去。
那一聲激昂的誓言終是消散在京都冬季的寒風里,曹怡一遍遍憶起她離去時朝他望的最后一眼,抿嘴一笑。
待到歸來之日,京都又是一年春季。
曹怡晚上受其他官員所邀去吃酒,回家時看到了范云兮。
那個女子就坐在街角的一個小攤前,自己拿著筷子碰著碗盤,敲敲打打,說著熱熱鬧鬧的話,比如“師父,你輸了,得喝酒。”或者是“祁勝,你小子又耍賴?!薄匝宰哉Z,有時敲著桌子表示抗議,有時候大笑不已,到后來,聲音漸小,只有她一個人趴在桌子上,雙肩抖動,痛哭流涕。
曹怡在旁邊看了許久,才走上前去,把喝醉的范云兮叫醒。范云兮轉(zhuǎn)頭看他,那原本埋在臂膀里的臉龐露出半邊。片刻后,她才扯著破鑼般的嗓子說:“唐宇死了?!?/p>
他不知道唐宇是誰,只是安安靜靜地聽她說。
“他帶兵誘敵深入,那一支隊伍全軍覆沒。我們打掃戰(zhàn)場的時候,在離主戰(zhàn)場幾里之外的地方找到了他的頭顱,尸身無影無蹤……”
“估計是被亂馬踏了個干凈,這樣的事常常發(fā)生,馬革裹尸都不能……”她說,抽泣的聲音越來越大,“我第一次上戰(zhàn)場的時候唐宇就是個軍人了,父親那時候忙,就把我丟給他,讓我認他做師父。那時候我多小啊,有一次偷襲軍營被發(fā)現(xiàn),他帶著我躲進深山,我要死的時候就給我一巴掌。后來回去的時候他沒事,我的臉倒是腫了好長時間……下手真是不知輕重。父親那時恨不得給他幾十軍棍,我從那時候起也不樂意叫他師父了?!?/p>
“你看,他死了,走之前還說要回來給我張羅婚事?!?/p>
“其實,他走的時候,我們所有人就都知道他們回不來了……打掃出來的尸山那么高,斷臂殘尸,死相估計連鬼差都嫌棄?!?/p>
“真丑!”她說,最后嚎啕大哭。
他坐在她的旁邊,想拍拍她的肩膀,把她攬入懷中。但是,那骨節(jié)分明的右手最終只是懸在半空中。就假設是這樣吧,他想,假裝碰到了她,然后把她擁入懷里。于是,他做出撫摸的動作,涼風穿梭在他指間,不是女子溫暖的體溫。
后來范家人終是尋了來,一群人簇著那個女子離去,只有他一個人,把那剩下的酒,喝得一滴不留。
幾日之后,范云兮提著薄禮來到他的私宅向他道謝:“曹公公,那晚我喝多了,多謝照顧?!?/p>
曹怡收了禮,無奈趕著時間進宮,赧然一笑。她領會他的意思,也不逗留,干脆地離去。剛剛踏出幾步之后,她卻忽然轉(zhuǎn)過身來。
“曹怡?!彼谝淮魏俺鏊男彰?,“我歸來那天,其實很想和你說說話。覺得這偌大的京都,只有你看到我想要什么了。”
范云兮抬了抬腳,說笑道:“你看,我這個女將軍,盛名如此,腳底下卻踩著那么多兄弟的尸體。我總想,嫁人之后,就和相公一起吃齋念佛,幫他們謀個好來生,別見到我這個煞神了?!?
她逆光而行,在燦爛的陽光下美麗如仙人。
五
他們再一次相見,他朗聲宣旨,她謝主隆恩。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范家有女,品行端莊,雍和純良,性姿敏慧,有大家閨秀之態(tài),今奉詔入宮,封為云妃,常伴帝側。欽此!”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宣讀,每說出一個字,他都覺得像吞了口鋒利的冰碴,疼且寒心。
范老將軍和范夫人歡喜地接下了那道圣旨,隨行而來的公公們沾染了喜氣,每個人都得了紅包。范云兮向他走來,親手遞給他一封紅包,他迎上前接過的剎那,低聲問了句:“將軍覺得皇宮怎樣?”
她聽到,愣了一會兒,才說:“公公,我在邊疆看到一種被人飼養(yǎng)的鷹,人們把它放于天空偵查敵情。它可以翱翔天際,但是永遠不會真正地屬于天空?!?/p>
他聽著,眨了眨眼睛。這春天的風,辣人,直往他瞳孔里鉆。
她深吸一口氣,憋回那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水,笑著對他說,眉眼動人:“我第一次穿女裝,就是宮裝了,定是極其好看的。公公你說是不是?”
不是,不是……他在心底里叫囂,有個瘋狂的想法從他腦子里冒出,或者把她綁了,或者藏起來,這輩子就自己一個人看著她,巧笑倩兮,一生無憂。范云兮成為他的妻,然后他們一起虔誠拜佛,超度亡靈,一直到老。但是她喊“曹公公”,很多人都喊他“曹公公”,這三個字把他的心思碾得粉碎,讓他明白,是他妄想。
他的愛情和他自己,構成了一場死局。他放不掉他的愛,他也娶不了范云兮。這固步自封的愛情,無人可解。
那天晚上曹怡一個人在自家院子里爛醉如泥,他印象里那樣一個驕傲且自由的女子,將會以妾的身份和禮儀進那所深宮。一下子,把她那獨有的驕傲和自由,擊得粉碎。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在那陰冷的后宮逐漸消瘦,那明媚的面容逐漸沒有任何生機,她再也沒有笑過,不再意氣風發(fā)。跟在她后面的那些軍人個個解甲歸田,一生郁郁不得志,后來他們一起死在一個沒有太陽的地方,尸體堆起來就像她曾經(jīng)描述的尸山。
他驚醒時,后怕不已,但是自我安慰,不過是個夢罷了。
幾日之后,他在宮廷見到了初為人婦的云兮。
那位女將軍第一次穿上華麗的宮裝,拖地的裙擺上面繡滿大朵大朵的牡丹,雍容華貴,金鈿步搖插入她的烏發(fā),遠遠望去,皇家貴氣,熠熠生輝。
皇帝老遠就張開臂膀,把她納入懷中,讓曹怡頗為驚訝,原來她,那么嬌小,一個廣袖,就把她遮得沒有身形。
他不知道是由于皇帝威儀,還是她一夜便瘦弱如斯。而看到她埋在皇帝懷里嬌羞的笑時,他以為一切都是自己嚇唬自己。
但是,事實并非如此。
云兮開始詭異而迅速地消瘦,從前紅潤的臉龐開始變得面色黃蠟,吃一點東西就吐,整天沒有一絲生氣?;实圻^來看她時,他跟在皇帝的后面,看著她虛弱地對皇帝抱歉地微笑,瘦弱得叫人心疼。
開始有人察覺這件事的錯處,到后來,在她病得快要死的時候,查出來是被下了毒。
那個下毒的宮女跪在她的床前瑟瑟發(fā)抖,聲淚俱下,卻死也不交代幕后主使?;实鄞蟀l(fā)雷霆,摔碎了一屋子的瓷具,抬腳狠狠踹了那宮女一腳,生生把那宮女踹得背過氣去,血濺當場。
曹怡站在旁邊,指示著人把那名宮女抬出去,迅速擦去地上的血漬。最后他到底焦心,自己奪過抹布,一點一點把血漬擦掉。
他蹲在地上和一群低等公公擦地的時候,看到她半開半合的眼眸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他,不復往日的靈動色彩,全是灰寂。他心里咯噔一下,不小心把臟抹布拂上了皇帝的龍靴。皇帝雷霆震怒,抬腳就要往曹怡的手上踩。
將將要踩上去的時候,床上的云兮忽然伸出手來抓住了皇帝的衣擺,輕輕地拉了一下,無聲地流出淚來。隨后她的手真是沒了力氣,弱弱地搭在床邊,只有那源源不斷的眼淚昭示著她還活著。
皇帝那天徹底慌了神,伏在床邊安慰了她好久,好話說盡,一遍一遍擦拭她的眼淚。太醫(yī)忙前忙后,把脈開藥,婢子奴才進進出出,忙忙碌碌。
只有曹怡一個人彎著腰站在旁邊,不敢看她一眼。
他終于明白,范云兮在這里,活不長久。
六
皇帝哄她說,如果她好了,就帶她去狩獵。
不知道是她想明白了,還是狩獵激起她隱藏的天性,反正她終歸是好了,叫曹怡松了一口氣。
十月底,皇帝帶著云兮去狩獵。她披著紅色的襖子,在馬上神采飛揚,叫當場所有人記起了如今的云妃,曾經(jīng)也是不讓須眉的巾幗英雄。眾人拍手叫好,皇帝在旁邊望著那馬上的人兒,一臉癡迷。
旁邊的曹怡趁人不注意溜進了叢林深處。不久后云兮就甩了眾人踏馬而來,跟在他身后一臉疑問。
一個侍衛(wèi)拖著一具女尸從旁邊躥了出來,在看到云兮后熱淚盈眶,低低地喊了一聲:“將軍?!?/p>
那是曾經(jīng)跟著她的士兵,在一次快要被敵軍一刀劈死的時候,被趕來的云兮救下,云兮對他有再造之恩。
曹怡急急地從那侍衛(wèi)手里拿出一套衣裝叫她換上,隨后拿著她換下的騎裝就動手往女尸身上套。
木訥的云兮在旁邊杵了好久,才驚訝地低呼:“你們要偷梁換柱!”
曹怡仍舊忙著手上的活,只是抬頭望了她一眼,點頭承認。
從上次她被下毒的時候起,他就定下了心思,一定要把她弄出宮去,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曹怡后來把那具女尸從懸崖邊拋下時,云兮還是巴巴地跟在他身后,一臉驚訝,還沒有從這件事中回過神來。那時候他真的很想捏捏她的臉嘲笑她一番,但到底忍住了,拉著她走進一個密閉的洞穴。
“我在這里留了足夠的水和糧食,你待在這里不要出去,等到我的人來找你?!彼f,隨后把她塞進那個小小的洞穴。
“你呢?”
曹怡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一個人交代著事情:“你走后就不要出來了,你現(xiàn)在穿的衣服里層被我塞滿了銀票,夠你吃一輩子了,別丟了,還巴巴地回到京城來。要是暴露了,你父母我盡最大可能保住他們,我現(xiàn)在也是個大內(nèi)總管了,能力也不小。還有,你要是沒地方去,就去你曾經(jīng)戍守的邊疆,找個小城鎮(zhèn)安個家,千萬別回來了……”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全然不管面前的人有沒有聽進去。
等到他把所有事都交代清楚后,才定下心來認認真真地看了她一眼。從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子起,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都是低著頭的,維持一個奴才的卑微形象,從來沒有好好看看她。他從那雙眼睛看起,到朱唇,再到腰身,最后到雙腳,一點沒有遺漏,目光流轉(zhuǎn)許久,才轉(zhuǎn)身離去。
等到他快要拐彎離開的時候,身后的人兒突然脆脆地叫了他一聲:“曹怡?!?/p>
他轉(zhuǎn)過身來,笑問何事。
“從頭到尾,你一直幫我,為何如此?”她問。不等曹怡回答,她又說道,盛水的眸子直盯著他看,“曹怡,是那樣的對吧?!?/p>
聞言,他落荒而逃。
“曹怡,我走的時候你得送我?!彼穆曇艟拖裎舶鸵粯痈谒纳砗?。
他最后好像吃了雄心豹子膽,跑回去以唇輕點她的額頭,隨后頭也不回地離去。
“你看,范云兮,曹怡這輩子真是喜歡你?!彼谛睦镎f,低頭痛笑。
七
云妃在狩獵時不幸墜落懸崖,香消玉殞。
皇帝接到這個消息時險些從馬上摔下來,本來熱熱鬧鬧的狩獵突然之間就亂了,侍衛(wèi)們?nèi)砍鰟优艿綉已碌紫氯ふ以棋?。皇帝叫囂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片刻后又喃喃著:“不對,不對!是必須要見到活人!?/p>
等到那具花了臉的女尸被抬到皇帝的面前時,那些陪著過來的群臣侍女嘩啦啦跪成一片,只有皇帝一個人孑然獨立,神色木訥。片刻后他才顫顫巍巍地蹲下身,看著那個已然死去的女子,頹然自泣??帐幨幍纳搅掷飩鞒鲽B雀的鳴叫,伴著皇帝低低的抽泣聲,仿佛世間絕響。
后來貼榜發(fā)喪,世人皆道:云妃,歿了。
這樣一個英俊瀟灑的女公子,又品行端莊的云妃,在死去幾個月之后,世間再也沒有流傳她的任何傳奇。宮妃還是一批一批地進,將軍還是一個一個地出,史官只是寥寥幾筆,記載這個女子的一生,便再無下文,好像全世界都已然忘記范云兮。
但是曹怡從皇帝的日常中窺見了帝王的情根深種,這個執(zhí)掌江山的男子,總是念叨著他的云妃,記得她出征前的笑容,把玩她生前摸過的事物,甚至在閑暇的時刻跑到她的寢宮,枯坐良久。
有一天,曹怡端著茶送到皇帝的面前時,那個高高在上的男子突然說了句:“你說云妃是不是沒死?”
這個想法好像一個缺口,釋放他滿滿當當?shù)乃寄钆c情意。他細細想過,忽然大笑,歡喜非常。
“一定是這樣,一定是……你看她死的時候臉是花的,誰也不確定。對,這事有問題。來人,來人!”
曹怡想,他瘋了。
御林侍衛(wèi)又一次下了懸崖,恨不得把那塊山頭翻過來,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她的寢宮也被翻得亂七八糟,想要窺探云妃最后的心意,即使太后出面勸阻,皇帝也置若罔聞。
最后,他想到開棺驗尸。
當天晚上皇帝在御座前下旨開棺的時候,曹怡“撲通”一聲跪下去,聲淚俱下:“皇上,云妃娘娘早已仙去了!”
“你竟膽敢詛咒朕的愛妃!”皇帝勃然大怒,把石硯砸到他的頭上,頓時鮮血直流。
他深深地把頭埋下去,臉快要貼上地面,卑微得如同一條搖尾乞憐的狗,但是依舊堅持把話說完:“皇上,您一直明白的,娘娘在這深宮,活不下去!”
“云妃娘娘,范將軍,會死的!”
皇帝聽完,呆呆地癱坐在龍椅上,以手掩面,痛哭流涕。從見到范云兮第一眼起,他就想把她鎖在身邊,他以為他會在一個金絲籠里養(yǎng)活一只鷹。但是下毒的那件事就讓他知道,范云兮會死,死在深宮,死在他手里。
“這一場相遇,不知道到底是傷了誰的心?!彼?,看著桌上的燈火明亮,到后來微弱地搖晃。然后天空微曉,第一束陽光打進他的瞳孔,刺得他眼淚直流。他回過神,看到窗外一只鳥撲扇著翅膀飛上云霄,不見蹤影。
“鴻鵠也好,小雀也罷,心都不在朕這里……”他靠坐在龍椅上,對著跪了一夜的曹怡,擺了擺手,“云妃的事你別以為朕不知道,削了職便去牢里呆著吧,也別想著出來了?!?/p>
都是聰明人,假裝糊涂。
曹怡被削職之前又領了一百個板子,由于受傷嚴重,他到底沒有看她最后一眼。送她的侍衛(wèi)回來說:“那天將軍一個人,看到策馬而來的不是公公您,頓時眼中含淚。走的時候都是一步三回頭,生怕公公您來了她沒見到,錯過您與將軍的約定。哦,將軍還叫小的把這個交給您。”
曹怡接過那封信,慢慢看過,兩邊嘴角向上翹起,但是眼角卻耷拉下來,后來終是忍不住,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衣襟上。
“我種相思,欲拔相思,卻戀相思。不敢戀。如今最悔,當年不敢戀相思。若再相見,定不負相思。卻難料,何時再見相思意。君莫泣,我不棄,若此生不相見,黃泉再見,那時望君未娶,我也未嫁……”
那時你再嫁與我作妻。
他窩在搖椅里,閉眼假寐,眼淚無聲滑落。
尾聲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曹怡從牢里出來已經(jīng)六十五歲,一身襤褸,帶著一個孤兒,沿路乞討到了那個邊疆小鎮(zhèn)。
每天早上,他起來用河水把自己和小孩捯飭得干干凈凈之后,就牽著小孩在小鎮(zhèn)里轉(zhuǎn)悠,走過一座橋,橋下的小河卻早已干涸已久;坐在客棧門口聽藝妓賣唱,唱來唱去就那么幾首小調(diào),有時候還唱錯了詞;城南的算命先生喜歡拉著過往行人說“閣下最近運氣不好啊”之類的神神叨叨的話……
很多很多地方,他一點一點走遍,想著自己這輩子一直記在心上的姑娘,是不是也在這里看到這些。要是她沒有來這里,自己就索性幫她看了,到了地府說與她聽。
這余下的幾年,就這么過,也挺好。
但是,那天,他在大街上聽到了一個老婦人喊他“曹怡”。
他回身瞇眼,看到她站在離他十幾步的地方,裹著厚厚的冬衣,滿頭華發(fā),皺紋橫生;他拄著拐杖站在這頭,牙齒松落,垂垂老矣。
他一步一步地向她走過去。
他從十八歲,到六十五歲,用了四十七年的時間,終于走到了她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