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千明

1921年3月16日下午5點左右，上海西藏路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一名三十多歲穿西裝的高個男子獨自從一品香旅社出來，快步走向停在門口北側、車牌號為1191的小汽車旁。早已候在邊上的車夫看見男子走近，便一手拉開車門，一手擋在車門上部，保護男子上車。車夫剛轉身準備進入駕駛室，突然聽到“砰砰砰”接連幾聲槍響，急忙回頭察看，發(fā)現中年男子胸部連中兩彈，本能地用手護住胸口，順勢倒在汽車后座。胸部的鮮血一直往外冒，男子掙扎著坐起來，艱難地推開車門，兩眼注視著旅社大樓，似乎在判斷槍手的位置。車夫快速沖過去保護，無奈男子已失去知覺，再次重重地跌倒在汽車后座上。這時車夫發(fā)現旅社一樓有個房間窗門未關，似乎有人捷速跑過，窗簾向上飛舞，便大聲呼喊“有刺客！有刺客！”幾名門衛(wèi)聞聲跑來，當即猛吹警笛，召集同伴。大家一起進入旅社內搜索，并沒有發(fā)現可疑之人。車夫見主人流血甚多，面色蒼白，趕緊將車門關上，向附近仁濟醫(yī)院飛馳而去。這名連遭槍擊的男子是正在上海度假的黔軍總司令、“西南后起之秀”（孫中山語）王文華，車夫是王家新雇的張德寶。

一品香突發(fā)血案

巡捕房懸賞緝兇

兇案發(fā)生后，一品香老板用電話向租界巡捕房報警。老閘捕房華人警探黃潤甫等三人趕到現場，著手展開調查，并初步查明嫌疑人為該旅社三十七號房客賀永安。此人操四川口音，自稱來滬做藥材生意，已在旅社居住八天，平常穿一件玄色緞馬褂和微綠色長袍，圓臉短發(fā)，戴一副金絲眼鏡。事發(fā)后賀永安已不知去向，巡警在其房內搜得彈殼五枚、行李一包。黃潤甫命旅社老板暫時保管好房內行李，便和同伴打道回府，向上司報告。

第二天，公共租界會審公廨張逵卿襄讞會同美國約副領事分乘馬車前往驗尸所，循例檢驗死者遺體。檢驗完畢，即回公廨開庭審訊。證人雙止澄、張德寶、一品香侍者及王文華家屬等先后到案，陳述事發(fā)經過。

原來，王文華當天乘一輛黃包車，到一品香會見其高級幕僚雙止澄。他離開家不久，家里忽然來了兩位重要客人，一位是曾任江西都督的李烈鈞，一位是浙江督軍盧永祥的兒子盧小嘉。王文華的哥哥王伯群見來了貴客，便立即打電話給王文華，讓其火速返回，又吩咐汽車夫張德寶開私家車去接。張德寶開車到一品香樓下，熟練地將車停在門口空地上，然后徑直走進七號房間。王文華與雙止澄正在下象棋，便讓張德寶出去稍等片刻。過了七八分鐘，王文華拿著公文包出來，就發(fā)生了槍擊事件。雙止澄聽到槍聲，心中暗叫一聲“不好！”，急忙跑出房間察看，聽門衛(wèi)說王文華中彈，并由汽車夫送往醫(yī)院。他本想打電話通知王家，但不清楚號碼，當即詢問電話公司，被婉言謝絕。正焦急萬分時，王伯群聞訊趕到旅社。兩人匆匆交換意見后，一起前往仁濟醫(yī)院探視。見到哥哥和雙止澄，王文華吃力地張開雙眼，左手微微握住兄長的手，似乎想說些什么。王伯群見狀，連忙靠近過去，想問兇案的情形，但王文華已不能開口。不一會，王閉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公堂上，張襄讞詢問雙止澄是否知道死者在上海有仇人，雙含含糊糊地回答不太清楚，認為可能是政治方面的原因。事實上，王伯群和雙止澄心里清楚，兇手肯定是政敵派來的人。王文華和雙止澄剛住進一品香時，曾跟店主打過招呼，要店主對他們的包房絕對保密。因此，除了王伯群等少數幾個人外，沒人知道這個住址。然而，有一天雙止澄房里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當時王文華不在，雙止澄覺得奇怪，會是誰打來的呢！他小心翼翼地問：“你是誰？”對方壓低嗓音回答：“王將軍在嗎？請你提醒他，有人要害他?！彪p止澄心中陡然一緊，倒吸一口涼氣，說：“謝謝你的提醒。”刺客在暗處，王文華若回來，事情就麻煩了。他越想越覺得不對，便風風火火地跑到王伯群家。聽了客人的陳述后，王伯群也覺得事態(tài)嚴重，立即請朋友打聽情況。五天之后，打匿名電話的人被找到。不過，那人只說刺客準備在一品香到靜安寺路途中行刺，其他相關情形死也不肯開口。抱歉地說：“王司令（指王文華）當年給了我一口飯吃，所以我將這件事告訴你們，也算對得起恩人。其他則無能為力了，請不要為難我。”

事后，親友們都很擔心，紛紛勸王文華盡量少出門，不坐或少坐家里的小汽車，以免引人注意，遭遇危險。軍人出身的王文華，性格豪爽，年輕有為，并沒有把傳聞放在心上，依然頻頻外出會見朋友、出席各類活動。不過，為了不讓親友擔心，他改乘黃包車出門，而且晚上盡量待在家里。幾個月過去，似乎風平浪靜，他和家人漸漸放松警惕，豈料災難突然來臨……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案件卻沒有任何進展。半個多月后，社會上傳聞兇手已在漢口落網?？墒牵碌南⒂趾芸靷鱽?，說開立根等已返回，漢口捕獲的人并非上海一品香旅社槍案兇犯。以后，王文華事件變成一樁懸案，漸漸淡出公眾視線。

火車站謀刺未遂

王伯群死里逃生

王文華遇難后，兄長王伯群痛心疾首，閉門謝客，深居簡出。由于案件一直未偵破，他內心非常郁悶，身處亂世，無可奈何。豈料，半年多后，他自己也差一點步弟弟后塵，被人謀害。幸虧中途發(fā)生變故，才死里逃生，躲過一劫。也正是這起謀害未遂事件，使得王文華槍殺案水落石出。

同年10月初，王伯群赴杭州旅游，順便去弟弟王文華墓祭祀一番。10月10日午后，暢游西湖多日的王伯群乘滬杭特別快車返滬。家里接到通知，立即派王伯群的親信副官蔡必章開車去車站迎接。下午五點鐘，蔡必章奉命趕到上海火車北站，得知主人乘坐的列車晚點半小時，便將汽車停在站前廣場等候。他圍著車子轉圈，走了一遍又一遍，并不時看看時間，顯得焦急不安。這時，松滬護軍使署派駐車站的幾名暗探從附近經過，見他形跡可疑，便上前盤問。蔡心中有鬼，猛然碰到暗探詢問，不知如何是好。不但說話吞吞吐吐，臉色也瞬間大變。幾名暗探更加懷疑，便互使眼色，悄悄地將他圍住。他以為事情已經暴露，慌亂中竟棄車奪路而逃。暗探見狀，遂一擁而上，將其牢牢抓住，并當場從腰間搜出匕首一把。得知是王伯群的下屬，奉命來接主人，暗探覺得事情蹊蹺，其中必有隱情，便將其押送到淞滬護軍使署。經過幾番審訊，他很快交代了同伙辛治國及暗殺王伯群的全部計劃。

以后，淞滬護軍使署著手偵辦此案，并很快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據蔡必章及同伙辛治國交代，他們行刺王伯群，完全是受黔軍師長袁祖銘的指使。辛治國、蔡必章原來都是王文華的副官，王死后即投奔王伯群，頗受信任和重用，平時就住在王家，忠心耿耿。袁祖銘是辛治國的表哥，蔡必章又受過袁的提拔。有一天，袁派人與辛、蔡聯系，并送上豐厚的見面禮，請兩人設法前往武漢，商談對付王伯群。辛治國貪財，又和袁祖銘是親戚，見袁來聯系，自然甘心效勞。蔡必章開始很猶豫，但經不住辛治國的威逼，同意聯手行動。他們對王伯群謊稱袁祖銘在武昌招納亡命之徒，組織“定黔軍”，自己愿意冒險去刺探敵情。王伯群信以為真，高興地同意他們入鄂。兩人乘江輪西上，在武昌受到袁祖銘的接見，共同策劃暗殺王伯群的行動。袁祖銘許諾事成之后，將任命辛治國為警衛(wèi)團長、蔡必章為警衛(wèi)營長，并命令他們盡快返回，見機行事。可是，蔡必章抵滬后，沒有聯系上袁祖銘的人，無法弄到槍支彈藥，便又匆匆折返武昌。這時辛治國已領到經費和委任狀，只好與蔡必章一起回滬。辛治國覺得王伯群的護衛(wèi)有數十人，須收買幾名平時關系較好的人共同行動，才能確保計劃成功。他又單獨前往武昌，向袁祖銘報告上述情況，并攜帶現洋、手槍、匕首等物再回到上海，暫住在湖北路新旅社，暗中與蔡必章聯絡，等待時機。他原打算乘月黑風高夜親自潛入王宅，以蔡必章為內應，血刃王伯群，并行搶劫?？墒峭醪号R時去杭州旅游，打亂了計劃。當蔡必章報告王將于10日下午返滬的消息時，他非常高興，當即命令蔡在車站乘亂時，用匕首刺死王伯群。豈料，蔡必章遇事慌張，行刺遂告失敗。

辛治國還供述，槍殺王文華的“賀永安”真名叫張克明，張和同伙石忠卿都是何厚光招募來的職業(yè)殺手，而何直接聽命于袁祖銘。何厚光安排張、石住一品香旅社，自己則住在對面四馬路小花園協記商棧。及至案發(fā)，何厚光親眼看見王文華飲彈倒在車后座，三人沿事先選定的路線倉皇逃走。

因袁祖銘手握兵權，且遠在內地，淞滬護軍使署鞭長莫及。謀刺王伯群案拖了一年多，直到1922年7月下旬，由淞滬護軍使署軍法科，以殺人未遂從犯，判處蔡必章有期徒刑五年；以殺人未遂主謀，判處辛治國死刑，立即執(zhí)行。而王文華案兇犯張克明、石忠卿始終沒有抓捕歸案，最后不了了之。何厚光得袁祖銘庇護，長期逍遙法外，并在袁的部隊中一路升遷。幾年后，袁當上國民革命軍十一軍軍長，何即被提拔為副軍長。

袁祖銘遙控指揮

兩兇案真相大白

謀刺王文華、王伯群兩案的幕后元兇袁祖銘，和王氏兄弟到底有怎樣的深仇大恨呢？其實，王文華和袁祖銘曾經是朋友，前者還有恩于后者。王文華（1888-1921），字電輪，出生于貴州省興義縣的一個殷實家庭。中學時代，他接觸不少進步書刊，思想境界大開。在貴州優(yōu)級師范讀書時，因將《民報》帶入自習室閱讀，被學校給予記過處分。同學勸他謹慎行事，以免帶來麻煩，他卻泰然處之，說：“革命，殺頭尚且不怕，又何畏乎記過！”辛亥革命勝利后，他在貴州軍政府任營長。后來，擔任黔軍總司令，積極參加反對袁世凱獨裁的護國戰(zhàn)爭，征戰(zhàn)四川、湖南等地，迫使袁世凱倒臺。

袁祖銘比王文華小兩歲，從小頑劣，不喜讀書，常常受到父親的棍棒教育。從貴陽陸軍小學畢業(yè)后，經王文華的保薦，他獲得幫助王的母舅劉顯世訓練鄉(xiāng)團的機會，從此開始軍旅生涯。因作戰(zhàn)勇敢，一路升遷，成為黔軍總司令王文華手下的第二師師長。

隨著戰(zhàn)功日增，袁祖銘開始驕傲自滿，個人野心膨脹。他不甘心屈居師長之位，經不住舊派首領劉顯世的挑撥，對一心擁護孫中山革命的王文華逐漸不滿，竟要求任命自己為黔軍副總司令，遭到王文華嚴詞拒絕。接著，王文華在重慶撤銷袁的師長職務，調任總司令部總參議，名為擢升，實則削奪其兵權。袁祖銘對此大為不滿，以父病為由，負氣返黔。

不久，劉顯世與唐繼堯密商，以滇軍韓鳳樓代替王文華出任黔軍總司令。此事由譯電員私下告發(fā)，王文華決定乘機反擊舊派勢力。為避免“外甥打母舅”的惡名，他以治病為名，偕參謀長朱紹良、袁祖銘等遠赴上海，將總司令職務交給部將盧燾代理。不久，盧燾率黔軍進入貴陽，將劉顯世的軍隊統(tǒng)統(tǒng)繳械，并殺死劉的親信數人，迫使劉出走云南。

王文華到上海后，一直住在哥哥王伯群位于卡德路（今石門二路）的家里。哥哥建議他去廣州找孫中山，一來可以取得孫的信任，二來暫時避開犯上的嫌疑。王文華覺得有理，便動身前往廣州。

與此同時，劉顯世的弟弟劉顯治（貴州政府駐京代表）等人在北京活動，試圖奪回貴州的統(tǒng)治權。郁郁寡歡的袁祖銘設計擺脫王文華的監(jiān)視，乘火車由上海潛往北京。劉、袁同病相憐，決定聯合起來，共同投靠北洋政府，與擁護南方政府的王文華為敵。北京政府巴不得消滅南方勢力，一直苦于沒有機會，現在貴州人起內訌，自然全力支持。國務總理靳云鵬當即撥款二十萬元，幫助劉、袁購買槍支彈藥，并讓袁祖銘赴武昌組建“定黔軍”，伺機反攻貴州。袁祖銘認為圖黔須先除掉王文華，經過一番籌劃，密派部屬何厚光赴滬實施暗殺行動。

1921年元旦剛過，王文華從廣州回到上海。這次去廣州，他不僅受到孫中山的親切接見，而且接受了一項重要任務，即勸說浙江督軍盧永祥支持廣州政府，共同討伐吳佩孚。這時，何厚光也悄悄抵滬，收買刺客，終于在一品香旅社將王槍殺。

王文華死后，袁祖銘趁機率“定黔軍”攻占貴陽。過了幾個月，貴州省長任可澄辭職，省議會正式選舉王伯群為省長，函電催促其回黔上任。袁祖銘認為王伯群如果上臺，肯定會替弟弟報仇，重新調查上海一品香血案，豈非引火燒身。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決心干掉王伯群。他認為王已有防備，派人行刺不易接近目標，便策劃重金收買王身邊的人，里應外合，才可成功。于是，表弟辛治國成為首要人選?？墒且婂X眼開的辛治國害怕丟命，自己只在幕后指揮，而讓同伙蔡必章打頭陣，結果行刺失敗，蔡束手就擒，兇案遂水落石出。

多行不義必自斃。1927年初，袁祖銘因違抗北伐軍中路總指揮唐生智的命令，在湖南常德赴宴時被唐部教導師師長周斕設伏兵槍殺。據說，臨行前，部屬曾提醒袁恐怕是“鴻門宴”，還是不去為好。志得意滿的袁祖銘不以為然，輕蔑地說：“他敢動我，我踏平他?！苯Y果和隨員、衛(wèi)兵等數十人血濺酒樓，無一生還。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