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芳瑩
(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團圓之思與悲憫之光
——試論《小團圓》對父親形象的重寫
曲芳瑩
(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張愛玲的長篇小說《小團圓》以對過去之事的書寫重回當時的生活場景,帶有明顯的自傳性。在早期自傳散文中,張愛玲對父親多為怨恨和批判,而在《小團圓》中卻充溢著對“遺老父親”的理解和釋懷。對父親形象的重寫與其平靜節(jié)制的創(chuàng)作心境及“向內轉”的讀者意識的變化有關。在對父親形象進行重構的過程中,張愛玲也在尋求與父親的隔空團圓,作品充溢著悲憫、溫情之光。
《小團圓》;重寫面向;重寫原因;團圓與悲憫
自20世紀40年代憑《傳奇》《流言》初登文壇,張愛玲本人及其作品一直是評論家和學者熱議的對象。從20世紀40年代鋒芒畢露到50-70年代由于時代政治原因銷聲匿跡,再到80年代隨旅美學者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把張愛玲與魯迅、沈從文等相提并論,并提到張愛玲是“今日中國最優(yōu)秀最重要的作家”[1]而浮出歷史地表,90年代以來隨著作品和傳記的出版,關于張愛玲的研究方興未艾。2009年,其自傳性小說《小團圓》由臺北皇冠出版社初版,更掀起了新一輪研究熱潮?!缎F圓》講述了主人公九莉童年至三十歲的家庭生活和愛情經歷。從初版至今,對《小團圓》的研究集中在文體研究、晚期風格研究上,缺少將其放在張愛玲總體創(chuàng)作中研究的宏大視野。本文將《小團圓》與張愛玲早期自傳散文中關于父親的建構置于同一層面,探討《小團圓》對父親形象的改寫與重構。
1975年,張愛玲在給宋淇夫婦的信中首次提到《小團圓》:“我在《小團圓》里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這種地方總是自己來揭發(fā)的好?!盵2](P2)張愛玲坦言,《小團圓》講的是自己,文中講述的“被父囚禁”“港戰(zhàn)爆發(fā)”等事件都與她自身的經歷如出一轍,帶有明顯的自傳性。作為自傳小說,其與張愛玲早期散文有明顯的互文性。張愛玲曾寫道:“《小團圓》因為情節(jié)上的需要,無法改頭換面,看過《流言》的人,一望而知里面有《私語》《燼余錄》港戰(zhàn)的內容?!盵2](P6)而這兩篇散文都帶有自傳性。在確認《小團圓》具有自傳性及與前期散文有互文關系的基礎上,下文將《小團圓》與張愛玲早期散文中所刻畫的父親形象進行對比,從而發(fā)現其重寫的不同面向。
其一,在對“遭父毒打并囚禁”這一事件的敘述上,前后期作品有不同的表述。在《私語》中張愛玲用三千余字細致地描述了事件的來龍去脈?!拔摇钡侥赣H家住了兩星期,回家后,后母以“我”未告知她為由“刷地打了我一個嘴巴”,卻誣陷“我”還手打她,接著,張愛玲記敘了自己被父親毆打的過程:
我父親趿著拖鞋,拍達拍達沖下樓來,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發(fā)一陣踢。[2](P6)
而后,父親用大花瓶砸向“我”并“要用手槍打死我”,后又將“我”監(jiān)禁在空房里?!端秸Z》寫在張愛玲挨打后不過幾年的時間里,她對當時的情景記憶猶新并且不遺余力地對其進行詳細的動作、心理刻畫,接近事件的真實情景。
而在《小團圓》中,對同一事件只用了兩段文字來講述,情感節(jié)制且極為精練:“翠華下樓來了,披頭便質問怎么沒告訴她就在外面過夜,打了她一個嘴巴子,反咬她還手打人,激得乃德打了她一頓。”[2](P112)敘述略去了激烈的肢體和言語沖突以及強烈的情感體驗,用一百余字平靜地將事件交代清楚,與《私語》中的詳盡描寫相比已極盡克制,情感也由激昂憤恨轉為蒼涼式的淡定。
其二,《小團圓》對父親形象進行了明顯的重構。在《私語》中,張愛玲曾說:“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屬于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父親家里的一切,鴉片、私塾先生、章回小說,什么我都看不起?!盵3](P113)父親不復是傳統(tǒng)話語中高大陽剛、慈愛勇敢的形象,而是落后自私、無愛卑瑣的形象。而在《小團圓》中,作者將父親定位成一個生錯了時代的、無能為力的多余人。在時代變化的洪流中,作為封建遺老的父親也曾有過努力,但終因思想的落后而無法謀生。他始終抱有幻想,渴望家庭幸福,但他的愚昧落后使他與新潮現代的母親之間的鴻溝日漸加深。同時,《小團圓》突出了對溫情父愛的刻畫。父親把九莉仿照《紅樓夢》創(chuàng)作的章回小說認真讀完,還幫她擬章節(jié)回目。“他繞室兜圈子的時候走過,偶爾伸手揉亂她頭發(fā),叫她禿子……多年后才悟出他是叫她Toots(譯為:親愛的,筆者注)。”[3](P85)在《小團圓》中,作者同情生于落后時代卻被迫卷入社會轉型的遺老父親,充滿溫情地對其進行建構,而不僅僅是《私語》中所貶抑、去勢的父親形象,實現了對父親形象的重構。
在《小團圓》中,對父親形象的重復書寫不只是單純的再述事件,更多的是去冷靜地“審父”,并挖掘出其可悲、可憐又充滿人性溫情的一面,重構了轉折時代、新舊之交關于家族、人性的記憶圖景。
如前所述,《小團圓》對同一事件和父親形象進行了重構。對先前經歷的重復書寫是去國懷鄉(xiāng)的張愛玲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現以《小團圓》為切入點,探討其重復書寫的原因。
首先,在創(chuàng)作《小團圓》時,張愛玲的心境由20世紀40年代的鋪張宣泄轉為平靜節(jié)制。弗洛伊德指出:“當我們將引發(fā)癥狀及產生情感影響的那個事件的記憶重新追回,當病人將整個事件及其后果極盡詳細地描述之后,那個歇斯底里癥狀便立刻、永久地消失了?!痹谥匦禄仡櫢赣H帶來的痛苦經歷的過程中,張愛玲試圖撫平創(chuàng)傷,用平靜老練的姿態(tài)反思自身和理解父親。
在講述“弟弟挨打”一事時,張愛玲在前后期采取了不同的敘述策略。在《童言無忌》中,作者看到父親打了弟弟一個嘴巴后:“我大大地一震,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我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3](P96)由敘述話語可知,當時作者心情激動、氣憤,帶有青年時期的委屈氣憤和打抱不平。而在《小團圓》中則用寥寥數語一筆帶過:“翠華在煙鋪上低聲向乃德不知道說了句什么,大眼睛里帶著一種頑皮的笑意。乃德跳起來就刷了他(指弟弟,筆者注)一個耳刮子?!盵2](P99)中年張愛玲以旁觀者的身份對這一事件進行冷靜審視,不再單純地將過錯歸咎于父親,而是也看到了弟弟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一面。林幸謙在談及張愛玲創(chuàng)作特點的轉變中說道:“整體來說,張愛玲的作品,尤其是抗戰(zhàn)時期的作品較富于張力……而后期的作品,張愛玲的書寫筆格則有回歸理性冷靜的跡象。”[4]后期張愛玲對父親形象的塑造上放棄了感性奔放的情感,取而代之以冷靜理性的敘述,還原事件的真實情景。
其次,讀者意識的變化也使張愛玲在后期作品中對人物形象進行改寫。20世紀40年代張愛玲的讀者定位是“文理清順”“世故練達”的上海人,她深知這類讀者感興趣的是如“傳奇”般跌宕起伏、曲折離奇的作品。深諳讀者心理使得張愛玲在創(chuàng)作中刻意夸大情節(jié)的傳奇性,以激烈的矛盾沖突和跌宕的故事情節(jié)支撐文章。在前期作品中對父親的刻畫強調其動作,采用諸如“打”“砸”“殺”等強烈刺激性的字眼來吸引讀者眼球,從而滿足讀者的好奇心并使文章銷路更好。
而在創(chuàng)作《小團圓》時,這種功利性的讀者意識發(fā)生了改變。在與學者水晶對談的過程中,張愛玲提到自己“還債”的心理動機,晚年的寫作是為實現早年的心愿。這種明顯向內轉的創(chuàng)作動機使得張愛玲不再刻意取悅讀者,而是注重對自己心靈的懺悔和救贖。作者以旁觀者的視角回到事件發(fā)生的情境中,盡可能地還原歷史情境中真實的自我和他者,挖掘出父親可悲、可憐的一面,從而以文章的形式對父親進行追憶和懺悔,以寬容、理解的心態(tài)達成了與父親、更是與自己的和解,清算了少年時期凝結于心的歷史傷痛,最終實現了心靈的救贖。
學者西維爾·蒙漏在研究自傳這種文學形式時提出,情感相對于具體事實更具有研究價值。在《小團圓》對父親形象的改寫中,更具有研究價值的是作者在重構父親形象時的情緒與感覺。筆者認為,20世紀70年代張愛玲在寫作《小團圓》時,帶有明顯的悲憫意識以及尋求團圓的渴望。學者王學謙提到,張愛玲早期作品帶有以悲憫為底調的“蒼涼”美感,而這種悲憫底調在其晚年創(chuàng)作的《小團圓》中表現得更為深刻。
創(chuàng)作《小團圓》時,由于與故人舊事有了時間上的隔斷,且長期旅居海外,張愛玲能夠冷靜、客觀地審視父親。他的古典內蘊和奔波于生計的努力由于狂飆突進的現代化進程和時代的變化而充滿悲劇性,他只能是被社會拋棄的可憐人。對這個生錯了時代的多余人,作者的情感由批判、諷刺變?yōu)樯钋械男耐磁c惋惜。在張愛玲筆下,時代是一種“惘惘的威脅”,生存在其中的人無法擺脫困境和絕望,只得聽從于命運的安排。在這種蒼涼的背景下,張愛玲的作品傾注了對人物的深沉的愛,更是一種理解和深切的悲憫。正是對時代、人性的充分認識,張愛玲完成了對父親的重復性書寫,并且不再局限于刻畫其負面形象,更多的是對其溫情形象的建構。
在《小團圓》中,張愛玲將其一生所經歷的人情世故、家國之變穿插講述,采用“草蛇灰線”式的筆法將讀者帶入回憶的多個面向,這些人物和事件也完成了終極見面,既是在小說中的團圓,也是一次歷史的重逢。而作品中作者對人物的敘述也偏向溫情、客觀的零度敘事,在理解和同情中重構父親溫情的一面,最終在作品中完成了與父親的和解和清算,也代表了后期去國離鄉(xiāng)、深居簡出的張愛玲主動實現與父親的最終團圓的熱望。正如她自己所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同時實現了對自己的救贖。
《小團圓》自2009年出版發(fā)行以來,評論界對其評價褒貶不一。有評論家認為,《小團圓》結構混亂、晦澀難讀,已經全然失去張愛玲20世紀40年代創(chuàng)作中的華美流光、靈動飛揚的氣質;有評論家忽視張愛玲晚期仍筆耕不輟,改寫《紅樓夢》和自傳沖動的事實,將張愛玲簡單地歸為現代作家之列。在筆者看來,《小團圓》被譽為“張愛玲的又一部巔峰杰作”著實名過于實,但不可否認的是,通過實現人物、事件的歷史性團圓,張愛玲與自己、與過去達成了和解,也通過對人物形象的改寫表現了中老年張愛玲的懺悔和寬容,這對她本人來說無疑具有重大意義。對父親形象的改寫研究是探討張愛玲晚期創(chuàng)作心態(tài)和寫法的重要切入點,也是值得深挖的文學現象。
[1]夏志清.中國現代文學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254.
[2]張愛玲.小團圓[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3]張愛玲.流言[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7.
[4]林幸謙.荒野中的女體——張愛玲女性主義批評[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29.
TheThoughtofReunionandtheLightofCompassion——OntheRewritingofFather’sImageinLittleReunion
QU Fang-y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Shandong 266100, China)
Eileen Chang’s novelLittleReunionreturns to the past through the writing back of the scene of life at that time with an obvious nature of autobiography. In the early autobiographical prose, Eileen Chang expressed much resentment and criticism for her father, whileLittleReunionis full of understanding for the old father. The rewriting of father’s image is related to the mood of calm and the change of reader consciousness. In the process of reconstruction of the image of the father, Eileen Chang is also seeking a reunion with her father, the work is filled with light of compassion and warmth.
LittleReunion; rewriting orientation; reasons for rewriting; reunion and compassion
2017-07-08
曲芳瑩(1993-),女,山東濰坊人,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作家作品研究。
I207.42
A
1008-469X(2017)05-005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