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曉娟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論《西廂記》的詩意敘事
姜曉娟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元雜劇《西廂記》敘事充分利用古典詩詞意境、意象和詩意化語言等要素,形成獨有的“詩劇化”敘事風格。意境上著力利用詩詞獨有的敘事功能透視人物心境,節(jié)省敘事筆墨并促進敘事轉(zhuǎn)折;意象上以意象潛在敘事功能推動抽象情感具體化與具體意象個性化;語言上對古典詩詞直接化用與間接借用相結(jié)合,在由抒情向敘事的文體滲透過程中以異化求同化,建構(gòu)出《西廂記》高雅幽美的語言風格,使其更具文采。
《西廂記》;詩意敘事;意境敘事;意象敘事;雅言敘事;藝術價值
張海鷗先生在《論詞的敘事性》一文中指出:所謂“詩意敘事”,即融“意境敘事、意象敘事、雅言敘事”[1](P158)等潛在敘事因素為一體,進行敘事的一種藝術手段。與戲曲、小說等藝術形式相比,中國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者受篇幅與格律的限制,非常注重對意境、意象的處理以及煉字琢句,以期達到以簡潔優(yōu)美的語言烘托氣氛、凸顯主題的藝術效果。《西廂記》人物唱詞和科白中不乏化用的詩詞,這種詩意化的敘事方式不僅增強了《西廂記》的抒情色彩和文學價值,也使其更具豐富的潛在敘事成分與敘事張力。按王國維先生的考證,元劇所用之曲,出于唐宋詞者七十有五,[2](P77)值得注意的是,元曲中大量的詩詞化用沒有使其與唐詩宋詞相比較顯得不倫不類,反而使唐宋詩詞在抒情的同時還可承擔敘事作用,產(chǎn)生獨立的敘事效果。目前,學界對《西廂記》的敘事藝術研究多從敘事理論與敘事技巧等方面入手,分析其在敘事學中的地位,幾乎無人將其中大量化用的詩詞和詩意化的語言與敘事作用聯(lián)系起來。本文擬從《西廂記》所化用詩詞入手,分析詩詞中意境、意象以及詩意化語言在《西廂記》敘事中的藝術價值。
王國維先生認為:“元劇最佳之處,不在其思想結(jié)構(gòu),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以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出其口是也。明以后,其思想結(jié)構(gòu)盡有勝于前人者,唯意境則為元人所獨擅?!盵2](P116)在王國維先生看來,元雜劇無論是寫情還是寫景,超越前人且令后人難以企及的一點便是在敘事中善于營造恰當?shù)?、能夠打動讀者并能使之產(chǎn)生共鳴的意境,為讀者營造合理想象空間,從而推動戲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意境為情趣意象的契合融貫[3](P102),“意”是作者主觀情思、精神追求,“境”是外在客觀景物,將抽象情思轉(zhuǎn)化為看得見、摸得著的外在景物,通過景物傳遞主觀感情,使主觀之意與客觀物象有機融合,從而達到借景傳情的目的,這是詩詞創(chuàng)作者的常用手法。元雜劇中,只有人物唱詞、對話、舞臺布景等所構(gòu)成的戲曲意境與敘述內(nèi)容緊密結(jié)合,方才構(gòu)成一部完整的敘事作品。無論是單純的詩詞創(chuàng)作還是元雜劇中化用的詩詞,意境敘事所側(cè)重的都是主觀情思,即“意”的傳達。《西廂記》的人物唱詞與對話在化用詩詞時尤其注重對原有詩詞意境的進一步利用,使意境在《西廂》敘事中于點染氣氛基礎上格外起到透視人物心境、節(jié)省敘事筆墨以及推動敘事轉(zhuǎn)折的藝術效果。
1.表現(xiàn)人物心境的透視之功
意境敘事對《西廂記》敘事發(fā)展的首要作用便是在所化用詩詞本身的意蘊中進一步營造更適合文本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境外之意”。中國古典詩詞大部分是以抒發(fā)人事為主,縱使偶爾涉及自然,也不過如最初的畫家用山水為人物畫的背景,興趣中心卻不在自然本身。[3](P88)既然詩詞中自然界的山水是為表現(xiàn)人的情感服務的,詩詞創(chuàng)作者勾勒出的畫面形成的意境必然是為烘托人物情感變化和性格特質(zhì)。
《西廂記》在化用古典詩詞時,以詩詞原有意境為基礎,以主人公情感波動為依托,形成了在詩意語言下以意境凸顯人物個性的敘事風格。如第四本《哭宴》一折鶯鶯送別張生時的唱詞:
【端正好】(鶯鶯唱)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4](P155)
這里鶯鶯唱詞首句化用的是范仲淹《蘇幕遮》一詞。范仲淹以“碧云天,黃葉地”開頭,以“相思淚”作結(jié),意在通過景色描寫抒發(fā)自己獨在異鄉(xiāng)的羈旅鄉(xiāng)愁。王實甫在鶯鶯唱詞中化用這首詞時首先便是取范仲淹意境之勝,黃花與黃葉一字之差,范仲淹詞中的黃葉所表現(xiàn)的是滿地落葉的蕭瑟,承接上文一望無際的澄澈天空,通過色彩的渲染構(gòu)建一幅遼闊悠遠的秋景圖,在這樣一個秾麗曠遠的意境下,人的離愁別恨、羈旅鄉(xiāng)思自然愈加濃烈,郁結(jié)于心難以發(fā)泄,只能以“相思淚”自我安慰,聊作排解。而王實甫化用本句時稍作修改,將黃葉改作黃花,秋葉的飄落表現(xiàn)的是秋之落寞,“黃花”則不然,它帶給讀者的感覺更像易安詞中“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的生機消歇、凄涼欲絕之境。實際上,“黃葉地”常有而“黃花地”不常見,以落花代落葉,情感上更進一層,更易引起觀眾對女性的憐愛。菊花的凋零暗示著此時已步入深秋,萬物肅殺,景色衰敗到極點,此時,還未見得劇中人的情感,讀者的情緒便已先低落谷底,從“黃葉地”到“黃花地”,在原有的凄涼之境中增加了一份兒女情長,王實甫的這種推敲表現(xiàn)了他對意境本身所起到的表情達意功能的重視。秋天本身就易引發(fā)文人墨客的悲秋情懷,作者將一對有情人的分別時間定在此時,再以萬里長空、滿地黃花、西風與南飛的大雁進行渲染,未等寫情,情已躍然紙上。至“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一語,鶯鶯的目光依舊未從外界景色中移開,在她看來,秋天的紅葉之所以紅艷,皆是分別的有情人的眼淚所染成的。金圣嘆先生評鶯鶯此句唱詞是“純寫景,未寫情”,[4](P155)然而,“離人淚”一語恰是鶯鶯在眼見種種秋天衰落景象,種種不舍糾結(jié)于心無法宣泄后的真情流露。作為一位從扭捏膽怯到不斷試探再到敢于為愛獻身的封建大家閨秀,面對與意中人分別這樣一個難以承受卻不得不接受的事實,她無力反抗,于是只能借對秋景的細致刻畫,委婉吐露出自己心志,自此,境與意合,凄涼意境與悲涼心境融合在一起,寥寥數(shù)語,便烘染了鶯鶯此時的精神狀態(tài),給人以力透紙背之感。
中國古代文學作品,歷來都有重視意境點染的傳統(tǒng),王實甫在此處將特有的詩詞意境與具體戲劇情節(jié)相結(jié)合,無論是對刻畫人物心理狀態(tài)還是增加故事的畫面感都具有重要作用。
2.敘事筆墨節(jié)省的處理之妙
元雜劇與小說雖同為敘事文學,但雜劇在敘述時卻不如小說般靈活。表演開始后,受舞臺空間與表演道具等因素的限制,為節(jié)省敘事筆墨使觀眾快速進入故事,常常借用前人已有的經(jīng)典詩詞意境直接帶入,著力引導觀眾自己構(gòu)建出具有典型象征意義的戲劇意境?!段鲙洝分?,王實甫經(jīng)常借助對詩詞的化用將故事背景與內(nèi)容進行有機融合。如第五本中張生一段唱詞:
【二煞】恰新婚,才燕爾,為功名來到此。長安憶念蒲東寺。昨宵個春風桃李花開夜,今日個秋雨梧桐葉落時。愁如是,身遙心邇,坐想行思。[4](P184)
此句中“春風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出自白居易《長恨歌》。這兩句詩所表現(xiàn)的氣氛是壓抑、悲痛的。白居易以此二句點出唐玄宗當時形影相吊、悲慟欲絕的處境,以時光和景物烘托人物的思想感情,把秋天與春天進行近距離對接,李楊前后境遇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給人強烈的精神震撼。[5]張生與鶯鶯在情意正濃時被迫分離,這時張生的心境恰似當年唐明皇與楊貴妃陰陽相隔般,昔日美好的愛情畫面雖歷歷在目,但最愛的人卻不能在身邊長相廝守。春風拂面、桃李花開的夜晚營造的是兩情繾綣、愛意纏綿的美好意境,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愛情本該是甜蜜溫馨的,可隨后的秋雨淅瀝、梧桐葉落更給人以愁悶凄苦、心碎煎熬之感,兩種意境上的巨大落差不僅僅體現(xiàn)在景色的快速轉(zhuǎn)換上,更滲透到觀眾的心理接受層面。一面是春風得意,一面是秋雨瀟瀟,一面是曾經(jīng)的春夜良宵,一面是現(xiàn)今的凄慘痛苦,一句詩中隱含的是李楊一波三折的愛情悲劇。張生唱詞中化用本詩,在某種意義上點明張生此時與唐明皇心境上的相似,昔日朝夕相伴的戀人此時此刻顯得既不可望,也不可即,唯有在漫漫長夜中回想當日愛戀時的美好畫面,這種借用前人之事所營造的戲劇沖突不免為觀眾留下二人愛情該如何繼續(xù)的懸念。
白居易先前營造出的“春秋近距離對接”而形成的兩種情感對比鮮明的意境為崔張的愛情敘事節(jié)省了筆墨,觀眾可以直接將對唐明皇愛情悲劇已有的悲傷情緒帶入到張生本身,從而使戲劇文本產(chǎn)生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敘事效果。
3.推動敘事轉(zhuǎn)折的勢能之奇
所謂“勢能”,是指文章結(jié)構(gòu)當中具有某種動力關系,推動著結(jié)構(gòu)線索、單元和要素向某種不得不然的方向運轉(zhuǎn)、展開和律動。[6](P76)故事敘述需要必要的轉(zhuǎn)折以調(diào)動讀者的閱讀積極性,轉(zhuǎn)折之間的過渡不僅在結(jié)構(gòu)中承上啟下,勾連線索,在內(nèi)容上更起著“勢能”的作用,敘事者在其所創(chuàng)造的敘事文本中的勢能是推動敘事轉(zhuǎn)折的重要動力。
《西廂記》中詩意敘事所構(gòu)建的意境是暗示崔張愛情發(fā)展變化的重要動力之一。如第四折《驚夢》一節(jié)張生進京趕考途中夜晚投宿客棧,此時的張生被迫與心愛人分別,且功名未就,心中除了有對鶯鶯綿綿不絕的思念外還有對前途未卜的擔憂,加之羈旅之中并無一個排憂發(fā)泄之人,心情惆悵到極點。戲劇進行至此,需要一個合理的轉(zhuǎn)折敘述方能繼續(xù),張生唱詞云:
【清江引】(張生唱)呆打孩,店房里,沒話說。悶對如年夜。是暮雨催寒蛩,是曉風殘月。真?zhèn)€今宵酒醒何處也?[4](P169)
柳永《雨霖鈴》中有“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7]句,意在通過楊柳、殘月等代表離別感傷情緒的典型意象堆垛層疊點染出執(zhí)手分別時凄怨哀婉的意境,張生唱詞在化用此句時又補充了一句“暮雨催寒蛩”,“暮雨”是黃昏時分所下的雨,“曉風”為拂曉時分的風,兩段完全不同的時間配之以寒蛩、殘月這樣凄惻意象,在意境的悲涼與心緒的愁怨上比“曉風殘月”還要更進一步,客中夜晚最為難熬,金圣嘆先生評此句有“客中真有此理也”[4](P169)之嘆,可見此境界之深得人心。王實甫在張生的旅途中煞費苦心造就這樣的意境,就是為接下來張生于恍惚中夢見“不得意”之事做造勢。觀眾本以為二人愛情即將水到渠成而放松下來的神經(jīng),也再次隨著此夢緊繃起來,為下文“鄭桓求配”一節(jié)埋下伏筆。
楊義先生認為:“結(jié)構(gòu)要運轉(zhuǎn)、展開和整合,沒有內(nèi)蘊的能量或動力,是不可想象的?!盵6](P77)這種借古人之口而進行詩意敘事所建構(gòu)出的意境除了有上文所提及的透視人物心境與節(jié)省筆墨的效果外,還作為重要的敘事動力推動敘事轉(zhuǎn)折的平穩(wěn)過渡,這也是其他敘事手段所不能及的。
中國詩歌長于意象抒情,它所創(chuàng)造的閃光的意象,隨時從這種處于文學正宗地位的文體向其他文體滲透。[6](P268)意象作為詩詞歌賦等藝術形式中最常用的表情達意的工具,發(fā)展到元代早已具備為各種文體形式節(jié)省敘事筆墨的功能。王實甫在《西廂記》的敘事過程中滲透了大量帶有敘事功能的敘事意象,這些意象作為敘事線索在推動劇情發(fā)展、增加文本藝術效果等方面起到重要作用,主要表現(xiàn)為將盤絡糾纏的抽象情感具體化和將古典詩歌中所創(chuàng)造的具有實指功能的意象進一步個性化兩個方面。
1.抽象情感的具體化
關于情趣與意象的關系問題,朱光潛先生認為:“情趣是可比喻而不可直接描繪的情感,如果不附麗到具體意象上去,就根本沒有可見的形象。”[3](P61)無論是抒情文學還是敘事文學,意象對于情感的表現(xiàn)都有著發(fā)微顯隱的重要作用。鶯鶯作為在封建禮教束縛下成長起來的大家閨秀,在面對內(nèi)心傾慕的張生時所表現(xiàn)出的欲要親近卻得故作矜持,內(nèi)心關切表面卻平靜如水的復雜心理如果單靠單調(diào)的敘事語言和演員的動作表演很難體現(xiàn),與唐人元稹《會真記》中的鶯鶯相比,王實甫筆下塑造的鶯鶯形象之所以豐滿,就在于多情而有才學的閨中小姐追求美好愛情時在性格上的不斷突破,被王實甫充滿詩意的語言刻畫得淋漓盡致,而完善這一形象的媒介之一便是來源于古典詩詞中的大量意象。以全劇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落花”為例,像鶯鶯這樣一位“針黹女工、詩詞書算,無有不能”[4](P5)的千金小姐,正是像待放的鮮花一樣嬌艷的人,可是在她剛一出場卻是這樣的:“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盵4](P6)這時的鶯鶯絕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之所以于春色可人處產(chǎn)生這萬種無法言說的閑愁,皆因此時父親亡故,自己與母親流落異鄉(xiāng)無依無靠,作為一個柔弱女子,鶯鶯在看到流水中的落花后自然聯(lián)想到自己的凄涼境況,表面上是埋怨東風無情,吹落花瓣,實際暗含鶯鶯對命運不公的不滿,落花逐水飄零尚可怪罪東風不解風情,可鶯鶯的滿心苦悶卻沒有具體可以發(fā)泄的對象,于是多才好思的小姐從眼前落花出發(fā),將落花擬人化,引出后來勇于追求自身幸福、尋找精神寄托以及大膽為愛反抗封建禮教等一系列乍看似離經(jīng)叛道細想?yún)s又合乎情理的行為。
對待同一意象的不同態(tài)度不僅表現(xiàn)人物心情和性格特點,還起到間接暗示后期故事發(fā)展脈絡的作用。同是暮春之時看到落花,曹雪芹筆下的林妹妹哀嘆的是“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美好事物的凋零固然讓人心生憐意,但多愁善感的林妹妹放大了自身所面臨的悲慘處境,一切殘景在其眼中皆可上升至人生無常的高度,這也為其后“紅消香斷”的悲劇結(jié)局埋下伏筆。與黛玉不同的是,鶯鶯眼中的落花便是落花,她可以抱著同情的態(tài)度為花落而傷神,亦可替那不能言語的落花抱怨東風過早地結(jié)束它的明媚鮮妍,但她強大的生命熱情卻決然不會如黛玉般將自己視為落花。在鶯鶯口中,落花只是她傾吐心中郁悶情緒的暫時性媒介,她依舊可以憑借對幸福生活的強烈渴望跳出宿命論的框架,努力尋找突破口,爭取自己的內(nèi)在訴求。
鶯鶯作為生于富貴之家且嬌生慣養(yǎng)的相國小姐,剛剛經(jīng)歷喪父之痛,母親管教向來嚴厲,朝夕相伴的小紅娘的“行監(jiān)坐守”讓她變得敏感多疑,加之此刻又身處“門掩重關”的蕭條寺廟內(nèi),心中情感可謂是五味雜陳,難以言說,舞臺上,如何將這樣一位苦悶思索的人物形象的內(nèi)心情感快速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是對創(chuàng)作者不小的考驗,王實甫巧妙地借助落花這一意象,寥寥數(shù)語,便將鶯鶯心中千絲萬縷的情愫具體化后展現(xiàn)到觀眾面前,“落花”也在初次展現(xiàn)鶯鶯性格方面幫助觀眾進行“二度創(chuàng)造”,體現(xiàn)了意象敘事“隱喻性、誘導性”[1](P159)的優(yōu)勢。
2.具體意象的個性化
任何一個審美意象在表意上首先必須是確定的,這樣才能成為表意抒情的重要手段,具有認識價值。[8](P266)《西廂記》在充滿詩意的敘事抒情過程中,將古典詩詞中具有特定含義的意象與刻畫人物形象相結(jié)合,這樣的處理方法除了有上文所述的增加敘事張力的作用外也使得人物個性更為鮮明突出。如“月”這一意象,古人寫月,無外乎以月之陰晴圓缺喻人之悲歡離合,它承載著古人的相思之情與期盼圓滿之意。《西廂記》中“月”作為重要意象,除了借用古人這圓缺之意暗示崔張二人愛情狀態(tài)外,還進一步結(jié)合人物具體性格使“月”格外具有調(diào)節(jié)敘事氣氛、推動劇情轉(zhuǎn)折的作用。如老夫人背信悔婚后,觀眾好不容易放松下的神經(jīng)再次隨著張生與鶯鶯的各自煎熬而緊繃起來,在熱心的紅娘周旋下,鶯鶯終于稍稍放下心中顧慮,贈予張生一首五言詩:“待月西廂下,迎風半戶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盵4](P105)單從詩中所傳達的含義來看,并無半點因愛情無端受阻而產(chǎn)生的哀婉憂傷,此時的鶯鶯心中并未因母親的毀約而放棄對張生的傾慕,反而在張生幾乎走投無路、悲慟欲絕時放下身段,冒天下之大不韙為他描繪出一幅月色流轉(zhuǎn)、花影浮動之下有情人偷偷相見的生動畫面。鶯鶯這首“待月西廂下”的詩作無疑為困境中的張生帶來巨大精神鼓舞,在由大悲轉(zhuǎn)為大喜的極度興奮狀態(tài)下,這位號稱“猜詩謎的社家”的癡情人錯解了詩的含義,鬧出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話,惹惱了鶯鶯,為二人愛情發(fā)展過程貢獻了一個小插曲,也使得鶯鶯外表堅守禮法與內(nèi)心渴求真愛之矛盾,張生內(nèi)在一片癡情與外在些許輕狂之性情,紅娘古道熱腸與左右逢源之功表現(xiàn)得極為深刻。
《西廂記》中的“月”意象承載的不是李煜詞中“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的亡國之痛,也不是王安石筆下“明月何時照我還”的重歸朝廷的政治抱負,亦不是辛棄疾筆下“明月別枝驚鵲”的悠然安適,它所代表的更多的是一對努力爭取愛情自由,反抗封建禮教的年輕人在斗爭過程中那些有笑有淚、有驚有喜、有纏綿亦有果決的戀愛片段,進一步來說,它的圓缺有無象征著崔張愛情的發(fā)展趨勢。當張生終以誠信盼得鶯鶯,鶯鶯終敢拋卻禮法束縛即將大膽獻身時,是“你看淡云朧月華”[4](P116)的歡喜安然;當張生為早日抱得美人歸進京求取功名于驛站中苦悶難捱時,是“曉風吹殘月”的落寞寂寥?!段鲙洝分械摹霸隆币庀螅畲笙薅鹊卣{(diào)動了觀眾的期待視野,在“各種藝術形式都要求含蓄蘊藉”[5](P165)的藝術要求下,暗含了人物個性化心理特征,使敘述過程跌宕頓挫而又充滿張力。
總體來看,意象在詩詞中所受到的重視遠大于敘事文學。受篇幅以及語言靈活度等因素的影響,詩詞中成功的意象使用往往可以使讀者更快接近主題。戲劇中偶爾借用的詩詞意象雖然不會產(chǎn)生如此大的功能,但對于輔助敘事,增加敘事作品藝術張力方面的作用依舊是不容忽視的。
詩詞作為一種抒情文體,它的敘事功能并不明顯,但當詩詞與敘事文體結(jié)合時,敘事者對古典詩詞的引用和化用便可以在融合抒情的同時承擔敘事任務,從而使敘事語言更為詩意化,敘事作品更具詩意美,為讀者閱讀或觀眾觀劇時帶來美的享受。有學者認為:“構(gòu)成《王西廂》的主要成分是按照宮調(diào)、曲牌的格律填寫的唱詞,這些唱詞,就是詩。《王西廂》是一部規(guī)模宏偉的優(yōu)美的詩劇。”[9](P102)也就是說,《西廂記》是抒情與敘事相結(jié)合的作品。作為一部“詩劇”,它既要有詩歌含蓄雋永、音韻諧婉、一唱三嘆的特點,也要滿足敘事文學獨有的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跌宕錯落的故事情節(jié)以及敘事發(fā)展中必要的背景渲染等要求,《西廂記》語言在繼承前人詩詞基礎上加以個性化發(fā)展,加大了作品中人物情感宣泄的力度并調(diào)動了觀眾的審美積極性。
《西廂記》對前人詩詞的繼承與發(fā)展主要表現(xiàn)為直接引用前人詩句和在前人詩詞的基礎上加工再創(chuàng)造。這兩種語言處理方式使《西廂記》的唱詞熔前人不同風格的佳作名句于一爐,形成自己獨有的詩意敘事章法。在對前人詩詞的選取與化用上,《西廂記》具有以下特點。
1.選取高雅、幽美的詩詞建構(gòu)獨特敘事風格
作為一部典型的才子佳人劇作,《西廂記》刻畫的男女主人公一位是“才高難入俗人機,時乖不遂男兒愿”[4](P7)的英俊多才書生,一位是“宜嗔宜喜宜春風面”[4](P10)的相國千金,二人舉手投足間必然要符合人物身份修養(yǎng),這時如果語言上一味地迎合市井觀眾而堅持以俚俗口語貫穿始終,一來不符合人物社會身份,二來會削弱文學作品本身的審美價值。然而,在這樣一部鴻篇巨制中,如果所有人物唱詞全靠編劇一人獨創(chuàng),不但會加大創(chuàng)作難度,也極有可能因個人創(chuàng)作精力有限使作品變得艱深晦澀,在這種情況下,引用與化用便減小了創(chuàng)作難度。
《西廂記》唱詞中對古典詩詞引用最多的是鶯鶯與張生,二人在詩詞風格的選擇上不約而同地偏重于立意高雅、境界幽美的創(chuàng)作,這不僅暗示二人心性氣質(zhì)、精神境界等方面的渾然天成,而且使得作品整體敘事風格更像一部“詩劇”。分析崔張唱詞中的詩詞不難看出,二人都偏好于婉約派詞風,如鶯鶯唱詞“落花水流紅”有化用李煜“流水落花春去也”之痕跡;“悶卻在我心上有,不甫能離了心上,又早眉頭”是借用李清照“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相思之意。而張生唱詞中“是曉風吹殘月,真?zhèn)€今宵酒醒何處也”取自柳永“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除紙筆代喉舌,千種相思對誰說”更有“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的惆悵。無論是李煜、李清照還是柳永,其詞中的語言在刻意雕琢后感情均顯得溫婉纏綿,這些化用符合二人愛情發(fā)展的特定故事背景,為《西廂記》特有的詩意敘事風格的形成奠定基礎。
2.以“異化”求同化的文體滲透建構(gòu)敘事特點
將以抒情為主的文體穿插到敘事作品中無疑是對詩詞的“異化”,要想達到兩種文體渾然一體的境界就必須有選擇地弱化某些詩詞朦朧、跳躍的特點使其與敘事作品逐步同化。此外,詩詞有固定的格律規(guī)范,雜劇也有宮調(diào)及用韻的特殊要求,如果為求語言典雅而不顧曲調(diào)要求將詩詞生搬硬套,創(chuàng)作便會顯得不倫不類?!段鲙洝返膭?chuàng)作雖好在古典詩詞中汲取營養(yǎng),但也充分注意到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時代與當下的差異,在詞句的選取與套用上,堅持以通俗易懂且語言優(yōu)美為標準,在著力構(gòu)建含蓄優(yōu)美的戲劇風格的同時兼顧觀眾審美接受能力,保證敘事流暢度與故事完整性從而形成自己的敘事特點。
以“異化”求同化的文體滲透在《西廂記》中表現(xiàn)得最明顯的一段當屬“長亭送別”一段,此段曲文因唱詞婉轉(zhuǎn)優(yōu)美,意境冷雋凄絕,情感曲折反復而為后人所激賞。關于送別,李白有“此情不可道,此別何時遇。望望不見君,連山起煙霧”的悵惘失落,柳永有“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相顧無言,作為前人詩詞創(chuàng)作中常寫題材,王實甫想要在此處標新立異實屬不易,為使戲劇敘事在表情達意的同時兼具欣賞價值,王實甫索性沿用古人在暮秋時分易引發(fā)的悲惱情緒以及十里長亭在送別之時的獨特含義,在此基礎上化用范仲淹經(jīng)典詞作,刻畫了一幅情意纏綿、滴滴是淚的情侶于蕭瑟秋風中依依惜別的場景。待到張生不得不發(fā),鶯鶯唱道:“淋漓紅袖掩情淚,知你的青衫更濕。”[4](P161)便是改寫白居易“江州司馬青衫濕”一句,取原詩意境,熔鑄于鶯鶯近乎口語化的內(nèi)心情感獨白當中,達到詩詞與唱詞的完美融合。再如送別收尾處鶯鶯一句:“將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般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化用李清照“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此句鶯鶯若是直接借用李清照原句唱來,未免只有慨嘆身世愁苦之意而少了與戀人分別時肝腸寸斷之慨,這樣一改,與長亭一別境況相符,更能增加觀眾對所述情境的代入感,體現(xiàn)王實甫才情之富麗。
3.以文采增加敘事作品的表現(xiàn)形式
文體交融,或一種文體吸收接受另一種文體成分,當然不是任意出現(xiàn)的,主要受文體演進需要、時代現(xiàn)實契機以及受動文體自身體質(zhì)的容受性三方面因素的影響。[10]王實甫在《西廂記》中所創(chuàng)造的雅言敘事風格出現(xiàn)在元代知識分子科考無門以及民間對戲劇表演訴求不斷提升的時代背景下,其濃淡得宜的詩意化語言創(chuàng)造出的各色人物形象最大限度地增加了元雜劇的創(chuàng)作題材與表現(xiàn)形式。
在王實甫之前,大部分的元人雜劇以悲劇為主,類似于《竇娥冤》一類的作品,作者喜好以深沉凝練的筆觸,批判揭露尖銳的社會矛盾,是“中國文學史上真正具有悲劇精神的文學作品”[11],在這種情況下,戲劇語言也主要是以惆悵雄壯為主,著力表現(xiàn)人民對生命與愛情的苦悶情緒。王實甫《西廂記》作為一部喜劇作品,它的出現(xiàn)以其俏麗明快的詩意性語言和“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圓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4](P199)的大膽祝愿為元雜劇提供一種新的發(fā)展方向,不僅緩解了百姓在特殊時代背景下被壓抑的神經(jīng),同時也在當時日益尖銳的社會矛盾下,激起喚醒了人民對幸福生活的熱切向往?!段鲙洝分校词故且恍┛谡Z白話,王實甫也以自己的才情將其處理得聲韻和諧,富有詩意美。以紅娘這一人物唱詞為例,作為下層婢女形象,紅娘卑微卻不鄙陋,雖勢單力薄卻也極富正義感,如老夫人悔婚后,崔張戀情受阻,二人兩下不得歡喜,紅娘唱道:“一個絲桐上調(diào)弄出離恨譜,一個花箋上刪抹成斷腸詩。筆下幽情,弦上的心事,一樣是相思。”[4](P90)雖然后人普遍認為《西廂記》中紅娘唱詞符合其社會地位,通俗易懂,但這段唱詞中所用意象卻極富文人氣息,對仗上絲桐對花箋,離恨譜對斷腸詩,不僅讀之朗朗上口,觀眾聽之也覺得音節(jié)諧婉,便于理解,體現(xiàn)王實甫才情之高。也正是由于雅言敘事的這一特點,使得《紅樓夢》黛玉讀罷此書后感嘆“但覺詞句警人,余香滿口”。[12]可見這部書的文采詩韻對后代才子佳人影響之大。
綜上所述,作為一部對后世影響深遠的“詩劇”,《西廂記》在敘事過程中充分利用前代詩詞于意境、意象以及詩意化語言等方面的成就并將其熔鑄于自身文本,使詩詞這種原本以抒情為主的文體形式在敘事作品中格外具有了隱性的敘事功能,同時也使得《西廂記》的唱詞既有詩歌音韻和諧之美,也有婉約詞的溫婉柔媚之態(tài)。這種詩意化的敘事方式不僅加大了情感的宣泄力度,豐富了元雜劇的表現(xiàn)形式,也為后世創(chuàng)作提供進一步借鑒,明代著名劇作家湯顯祖代表作《牡丹亭》明顯受到《西廂記》詩意化敘事手段的影響,其對中國古典詩詞的化用也可謂達到了盡善盡美的境界??梢哉f,《西廂記》的誕生,開創(chuàng)了中國古代戲曲詩意化敘事方式的先河,為后代戲劇創(chuàng)作樹立了不朽的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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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ussiononthePoeticNarrativeofRomanceoftheWestChamber
JIANG Xiao-ju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anxi Sci-Tech University, Hanzhong, Shaanxi 723000, China)
The narration of Yuan dramaRomanceoftheWestChambertakes the unique form of poetic drama narrative style by making full use of the elements of classical poetic mood, imagery and poetic language. It saves narrative language and promotes narrative turns in artistic mood by using the unique poetic narrative function to grasp the mood state of the characters. In imagery, it promotes the specific embodiment of abstract emotion and the individuality of specific image by the potential narrative function of the image. In language, it combines the direct and the indirect borrowing of classical poetry, pursues assimilation from alienation in the process of turning from lyrical to the narrative style of infiltration, thus to build an elegant and beautiful language style forRomanceoftheWestChamberwith more literary grace.
RomanceoftheWestChamber; poetic narration; artistic mood narration; imagery narration; elegant language narrative; artistic value
2017-07-30
姜曉娟(1993-),女,遼寧丹東人,陜西理工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唐宋文學研究。
I237.1
A
1008-469X(2017)05-004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