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賽飛
《家庭防盜指南》里提到過:如果男主人出門多日,心虛的女主人可在陽臺掛上他的大褲衩之類。
她已將丈夫的衣物收拾起來捎給他帶走了,只留下了一身外套和一雙鞋。
外套掛在臥室的衣架上,醒來或入睡之際,微明里瞥見,很熟悉的身影,傳來陣陣親密無間的氣息。她想,掛到來春轉(zhuǎn)暖,再曬一曬收進壁櫥也不遲。
只有那雙鞋,始終放不好。
鞋一直放在門口。
那天,他在家里發(fā)作送醫(yī)院,是被背著下樓的,慌得鞋子都沒有穿。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個來月,沒出過門。后來下不了床,再后來買了壽鞋穿著走了。
接下去的個把月,忙忙亂亂,人來人往。她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一切由親友代勞,都不知道這雙鞋當時鞋頭的朝向到底是哪方。
現(xiàn)在,日子恢復(fù)正常節(jié)奏。親友們讓她打發(fā)回去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孩子早一步回學(xué)校,人生還長著,學(xué)業(yè)耽擱不起。自己剛辦過退休手續(xù),暫時沒有什么需要著急下手的事。
這個家終于是空了。正是寒冬臘月,陽光的熱力稀薄,連亮度也大不如前。即使晴日,房間也像刷上了青灰色,滿屋子的暗淡與清冷,始終沉在水面以下。其實家裝的是暖色系。
公寓的防盜柵欄門與內(nèi)門之間,有一溜寬不過三十厘米的空間,他們出門穿的鞋都放在這兒。一家三口齊的時候,空格被許多只鞋子擠得滿滿當當,就像一只飽和的良港。再有來客,其他鞋子只能停泊在港外。
往后經(jīng)常性靠岸的實際上只有她的幾雙鞋子。大船已經(jīng)開走,再無歸航的日子。
如果說以前,她對鞋子的朝向從來沒留意過,也沒有留下絲毫印象。那么現(xiàn)在,她需要認真考慮,關(guān)于他的這雙鞋子的鞋頭朝向問題。
如果鞋頭朝里,意味著現(xiàn)在還沒人,這是一個壞暗示,必將為小偷所喜,但另外一個好暗示就是男主人即將從外面進來,這為她所喜。
鞋頭朝外,就是男主人已經(jīng)在里面,小偷之類止步。但問題是現(xiàn)在里面沒他,也不會有他將從外面進來。小偷和她都不喜。
她無視自己的,單將他的鞋子方向正正反反地調(diào)換了好幾趟以后,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更棘手的問題。
鞋頭朝外,就是說他已經(jīng)從家里走出去,因為鞋子的朝向與出門的方向一致。鞋子朝里,是說人已自外面回來,留下的鞋子與進門方向一致。
這在于一個人的習(xí)慣,進出的時候是任由它們原樣還是會下意識地擺放。
她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有一會子喘不過氣,天旋地轉(zhuǎn)。
當鞋子從手上掉下的時候,因為窄,它們?nèi)紮M了過來。她透過一口氣來,隨手將門關(guān)上。
今晚,是被動恢復(fù)單身狀態(tài)以來第一次單獨入眠,覺得剛從冬眠中醒來一樣頭腦清醒。
電視機一直開著,質(zhì)量好,耗得起。它同樣起防盜作用,制造出的聲響,使屋子里有了人氣。如果要問世界上人最多的地方,一定是電視機里。一個多月后就是春節(jié),頻道里正在重播上年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一大屋子的人,又唱又笑。她看著他們來來往往。去年,他們一家子看著同樣的人馬來來往往。
床是幾十年前的婚床,自己打造,用料十足。她從來沒想過固若金湯的它,會以這種方式坍塌掉半邊。當時流行在床頭靠背上端加裝一排幾十分高的陳列柜,便于放一些零碎:書、遙控器、紙巾盒、小擺件——其中是一對天鵝,素色,她曾經(jīng)誤認為大白鵝,后來丈夫告訴她,它們的脖頸更頎長優(yōu)雅,天性更自由高貴,是天鵝。
這是他年輕時的手藝,小至掌心里把玩。那時候眼力好,兩只天鵝的脖頸曲度做得流暢迷人,分毫不差,把它們兩兩相對靠近,能形成完美無缺的心形。也有可能做得特別用心,當時兩人正在交往,專門做來送她的。那時候他還不是個木匠而是漆匠,正在人家的外墻上畫花。她從墻邊走過,停步抬頭看花,他停手低頭看她……一眼定終身。
覺得很有意思,一直放在床頭。
前面年輕氣盛,兩人也鬧過別扭,她就將兩只天鵝遠遠地移開。等氣順了才將它們往一塊湊。有時候,她氣呼呼地將天鵝分開,丈夫移到一塊仔仔細細對正,如此三番,繃不住笑場,先頭爭執(zhí)的事情不了了之。后來,感情平穩(wěn),一對天鵝總是擺著心的造型。無事拿下來看看,原樣放回。經(jīng)常摩挲的緣故,木雕的天鵝在臥室各種微明里泛出暖暖的光澤,好像有了自己的體溫。
夜已經(jīng)深去,電視的音量調(diào)得輕,傳出的聲響細碎模糊,好像遠處的市聲,蘊含著人聲鼎沸。世界還沒睡去,一直在守著,她終于半是疲憊半是順從地合上眼,決定鞋子的事情明天再說。
此時,屏幕上的光影隨鏡頭畫面切換,照在一對天鵝湊出的心上,明明暗暗里,似乎在不規(guī)則地搏動,又似乎裂將開來各自游弋。
責(zé)任編輯:子 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