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群
不再需要牛來耕田、拉車、推磨的時代,牛糞成了牛的唯一。牛皮牛骨牛肉都不屬于牛。發(fā)球牛的只有牛糞。湖水退去,在那場網與電的浩劫之后,湖草長起來。這是牛的季節(jié)。在湖灘上,我常常跟一堆堆牛糞相遇。草用了一個冬天半個春天來生長。牛跟著這些草的腳步,俯下身去啃食,從頭到尾用全副身體來反芻來消化來醞釀來創(chuàng)造,最后有了這些牛糞。
牛糞是牛最偉大的作品。
我說的是干牛糞。一塊剛出爐的濕牛糞,陽光和風,也包括蟲和雨水,還沒有加入進來,上面的圖案還沒有固化成形。每一塊干牛糞都是這湖中天和地一起來完成。顏色有些接近水泥地??墒?,生硬、冷冰冰的水泥,沒有這樣的溫暖與友善。草質的,調和著陽光雨水的親和力。牛糞是有生命的。一塊臀面一般隆起的草地,三塊牛糞從三個不同的方向組合在一起。每一塊都有著不同的形狀,組合到一起渾然天成,像三葉的馬蹄蓮。上面的圖案各不相同,卻又互相牽帶,互為憑依:一個像濃縮的湖灘,蒙渾汗漫不著邊際。一個如水波,層層蕩開。還有一個,頂著太陽的光圈,閃動最草本的光譜。水、太陽和地,誰會想到,在這里,在這些最不起眼的事物上,有這樣宏大的主題在。它或許只是在說,宏大并不要靠張揚、靠喧嘩。太極之大,一圖含之。誰的肚子孕育了它?它到底是草食動物,還是隱居的哲人?天黑下來之后,聽它們反芻的聲音,總覺得那是在參悟什么。有一種不為人知的道存乎其中。不,它們不是隱士,它們只是牛。是牛在吃草。許多隱士,只有學著像牛一樣吃素。
看的牛糞多了,慢慢就發(fā)現(xiàn),不同的牛,下糞的姿勢不同,留在地上的牛糞也不一樣。一條正在發(fā)情中的公牛,它要把生命中的威猛與力全部調動起來,集結到一處地方。那塊集中地,恰好也是牛糞生成的地方。這些不會不表現(xiàn)到牛糞上。它弓起身,有些像是在完成一生中的那件大事。這般對空架設導彈似的拉下來的牛糞,一塊一塊往上壘,像一根碩大的楠竹筍,像人類為某種信仰砌起的寶塔。有時候,這座寶塔恰好在某個斜坡上,加上風,有時還會加上雨和雪,寶塔會傾側。側倒的牛糞塔不會各自逃散。一層一層,湖草強勁的纖維把所有的樓層連結在一起。有哪一座斜塔能跟它比呢?創(chuàng)造它的公牛,吃過湖灘上的草和花,有著近噸級的體重,無人可比的力比多。人不可能這樣。人要這就,就會痔瘡流血,就會為伊消得人憔悴……
對于一條母牛來說,下牛糞算不得大事,還有更重要的東西要下。它一邊吃草一邊來做這件事情。吃草牽去它的大半注意力,它的身子取朝向前面的姿勢。在它的后面,下牛糞只是附帶。牛糞攤大餅似的攤得有些開。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牛糞,中間呈凹陷狀,四周層層疊起如湖岸。它像是在隱喻著湖泊,隱喻著地中海。細細一看,就知道里面是盛過水的。開裂的湖床在告訴你,最后的水從那兒消失。還有,中間一道稍稍棱起的曲線隱約把湖分成兩部分,仿佛在暗示牛的兩個胃。我彎下身朝著這座湖泊看來看去的時候,旁邊一頭小牛從草地抬起頭,好奇地望著我。它一直望著。或許只有公牛才這樣。身子里的江河是否要流向牛糞的源頭,公牛能夠聞出來。我不是一頭公牛,我沒有那個意思。我轉向小牛。小牛一陣猛跑,又停下來朝我望。我知道這些小牛,它們的牛糞總是東一點,西一點,到處都是。仿佛那只是它們手上的一個玩具。像那些跳房子的人,他們把手上的東西丟到哪兒,哪兒就是他們的房子。從它們身上拋下來的,多半是糞蛋蛋,會跳的樣子。
現(xiàn)在很少有真正意義上的老牛了,那種閱盡世事、享盡天年的老牛!母牛還好一點,只要還能生育,它多半還有資格活著。公牛就不同了,它長得足夠大,肉足夠多的時候,往往就是它的忌日。決定一頭牛是生是死的,不是壽數(shù),是市場上肉的價錢。那一年的肉價好,不要說公牛,即便是母牛和小牛,也會提前變成肉。因此,一頭牛是不是老,不能從生開始算它活過多久。要從死那邊開始,反過來看它離死還有多遠。只要離死足夠近,它就是一頭老牛了。一條牛,假如它是最后一趟到湖里來吃草,下一輪到湖里來吃草不會再有它,或許冥冥中它會感覺到。在好些方面,動物比我們嗅覺要靈。也許它會嗅到死亡的氣味。一條不久前被送到菜市場去的牛,我特意讓放牛人領我去看它留在灘涂上的牛糞。牛糞足夠大,上面差不多是平的。世間的山地與溝壑,濃縮到一盤牛糞上,看不出多少起伏。一個人到了這時候看世界,大抵如此。一條牛的世界觀,就在它的牛糞上。想要理解牛,就去看那些牛糞。
當然是湖灘上的牛糞。湖以外,在那些牛圈附近也會有“牛糞”。那是另一種東西。每年秋去冬來的時候,湖水往下退,湖草開始從泥里往外長。從這時起,一直到春天湖水漲上來,湖灘是牛的季節(jié)。牛從這里回到它們是牛的時候。牛糞也因此稱其為牛糞。等到回到岸上去,它們就得以肉,以皮革,以牛骨的形式,加入另一種循環(huán)。生活不再是吃草。作為生產與消費的一環(huán),上游會有飼料源源不斷流過來,填到它們的里面。牛糞不再是可以成餅成塔的東西。松松垮垮堆作一處,像沙子互不粘連。沙子可以洗出一粒粒光來,這東西一見水就只剩渾濁。它當然不是牛糞。在它的下游,它是肥料,作物可以長得肥肥胖胖。它是魚飼料,魚會變得腦滿腸肥,像三胖子在水里踱步。湖灘上的牛糞哪是這樣!它的前身,那些湖草可不是平庸之輩。一年中有一大半時間是在水下,在黑暗的湖泥底下,憑一條宿根頑強地活在那里。等到湖水退去,它們從地底露出頭來,外面已是冬天。冰和雪眼看就來了。它們不管,迎著冰雪往上長。下雪的日子,我曾扒開冰雪,看到它們綠綠的葉子,正長著呢。它們沒有太多的時間,它們不能等。等到湖岸上那些草睜開眼來準備生長時,它們已經開花,即將完成生命的周期。這樣的草是有筋骨的,是非凡的。難怪那些吃草的牛老是在反芻,像反芻某些經典。它們的反芻,最終來到牛糞上。
小時候就喜歡牛糞。從前頭進去后頭出來的東西里,就只有牛糞。它簡直就是一只發(fā)過酵的草餅,質地是草。燒起來,那煙味也是陳年的草。草的味道,加上時間的味道。時間留在一張老照片上的,也在這牛糞里頭。我們會在地上挖一孔窯,讓牛糞在里頭燒成心紅的樣子。真奇怪,牛糞的煙是這么接近天空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