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文
摘 要:許地山的短篇小說集《綴網(wǎng)勞蛛》收錄了12篇主題涉及婚姻戀愛的作品。它們大多以節(jié)制的筆觸描寫了復雜多變的婚戀狀態(tài),為五四時期的愛情小說添上了一抹極淡的玫瑰色。本文試從佛教思想、中國傳統(tǒng)禮法影響、許地山個性和五四時期的人文主義精神四個方面,探尋許地山對于愛情婚戀描寫趨向節(jié)制的原因。
關(guān)鍵詞:許地山;綴網(wǎng)勞蛛;節(jié)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02-0-02
許地山曾表示:“愛情就是生活,若是一個作家不會描寫,或不敢描寫,他便不配寫其余的文藝。我自信我是有情人,雖不能知道愛情底神秘,卻愿多多地描寫愛情生活。我立愿盡此生,能寫一篇愛情生活,便寫一篇;能寫十篇,便寫十篇;能寫百、千、億、萬篇,便寫百、千、億、萬篇?!盵1]許地山的創(chuàng)作鮮少出現(xiàn)與婚姻戀愛主題不相關(guān)的作品,《綴網(wǎng)勞蛛》作為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集中收錄了其早期主題涉及青年男女熱戀、中年婚姻糾葛、老年重拾舊愛等多種復雜婚戀狀態(tài)的小說。在這些作品中,許地山似乎更注重花月之前的風雪,團圓之后的破碎。他以極淡的玫瑰底色理性地勾勒出市井男女人生的煙火冷暖,愛情描述呈現(xiàn)出不瘟不火、哀而不傷的節(jié)制美感。
“一說起愛情就害相思病的男女,那一定是瘋?cè)嗽豪锏淖】?。”[2]許地山在《綴網(wǎng)勞蛛》中似有意回避男女雙方談情說愛、濃情蜜意和心理糾葛等愛情迷狂狀態(tài)的描述,對兩性之間的情感碰撞僅作基礎的邏輯交代,心理描寫和關(guān)系發(fā)展的描摹被淡化。在兩篇關(guān)于青年男女熱戀的小說中,以三言兩語便確定了男女雙方的關(guān)系:“他們二人的感情幾年來就漸漸濃厚”(《命命鳥》)[3],“自從祖鳳進來以后,和鸞不時喚他到囀鸝亭彈唱,久而久之,那人人有的‘大欲就把他們纏住了?!保ā稉Q巢鸞鳳》)[4]作者好像無興趣將愛情作為一個論證結(jié)果小心求證,而是作為一經(jīng)拋出便可作定理使用的先決條件。在對已婚男女的描述中,許地山更是不吝惜這種“冷淡”。已婚男女大都走入了互幫互助的同志關(guān)系和出嫁從夫兩種模式,缺乏婚姻應有的相互敬重和體貼互愛?!渡倘藡D》中惜官被夫賣出飽受折磨后將一切歸結(jié)于命運不幸,《綴網(wǎng)勞蛛》中尚潔認為人不得不補綴生命的網(wǎng),或完或缺,只能聽其自然。此類在場的婚姻背后是不在場的愛情事實?!饵S昏后》看似一個特例,男主人公喪妻后仍對亡妻滿懷深情,甚至不乏聽聞鐵馬之聲便想起亡妻出嫁時腳鈴丁丁等細節(jié)描摹,但這種深情又被妻子難產(chǎn)而亡、早年流亡、家國淪喪等憂而無告的苦難所籠罩,不節(jié)制的苦難描摹絕育了深情,使作品再次走向節(jié)制。
苦難和愛情是《綴網(wǎng)勞蛛》中每一篇小說的底色,一冷一暖,相互中和。作品中苦難對愛情描述的節(jié)制風格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而深究這種苦難的淵源,與佛教思想對許地山人生觀和婚戀觀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佛教認為,眾生起惑造業(yè)而沉淪六道,脫離苦海,只有背塵合覺。”[5]許地山在《空山靈雨》弁言的一開始就提出了“生本不樂”的人生觀。他自覺地以一種“審苦”意識看待人生,“一面沉溺于生的痛苦, 一面又渴望死的極樂; 一面體現(xiàn)著情感的放縱, 一面表現(xiàn)著佛理的制約?!盵6]這種意識在《命命鳥》中尤為明顯,“他們走入水里,好像新婚的男女攜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無一點畏縮。”[7]結(jié)局加陵和敏明將死亡看作涅槃歸真的手段,歡天喜地地赴死,以大悲成就極樂。許地山?jīng)]有刻意描摹苦難,而是將苦難視作人的常態(tài)和宿命,是非寫不可的。同時,“讓他的人物主動跟著命運走,愿意而且能樂?!盵8]客觀“生本不樂”的人生環(huán)境和主觀“落花生主義”的樂觀之間形成了一種張力,使文章哀而不傷。
在文章哀而不傷的整體氛圍下,佛教的婚戀觀又加重了《綴網(wǎng)勞蛛》愛情描述的節(jié)制。以同名小說《綴網(wǎng)勞蛛》為例,這是整部小說集中愛情描述最淡卻恰恰是講述婚戀中雞飛狗跳之事的一部小說。文本中的一個情節(jié)頗值得玩味,尚潔為闖入自家的一位小偷辯護、治療?!按蟪恕洞蟀隳航?jīng)》卷五分愛為凡夫愛、法愛兩大類。凡夫愛或餓鬼愛, 指與煩腦相聯(lián)系的愛, 相當于有染污愛; 法愛指對佛法、善法、真理、涅等的喜愛及佛菩薩對眾生的大慈大悲。”[9]佛家將男女兩性之愛歸為貪愛,將對真理和眾生的愛歸為法愛。尚潔為擺脫童養(yǎng)媳的身份嫁給可望,真正的愛情沒有出場,但在這位女士身上可見法愛——對眾生的悲憫之心。佛教的行者和信者之間存在著一個不可避免的對立: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吧钤诙鲪奂m纏中的在家佛子,若欲使愛情婚姻家庭生活與解脫生死的修行生活雙全。或曰世間與出世間、做人與成佛雙全。那只有依大乘般若慧, 居塵不染, 將有染污的貪愛轉(zhuǎn)化為無染污的慈悲、敬愛、法愛?!盵10]尚潔愛情的不在場恰恰是佛家法愛的在場,文本未對尚潔、可望和譚先生的三角戀確切交代,而將筆力放在尚潔的精神,可見許地山深受佛教思想影響,志不在家常俚俗,更追求對人生和慈悲的參悟,打破了男歡女愛的小我之境。
“禪宗扎根于中國固有思想的深層基礎之中,繼承中國儒家、道家的思想,改革了印度佛教?!盵11]佛教自傳入我國始就不斷與其他文化融合,尤其與儒、道文化關(guān)系密切。許地山愛情描述的節(jié)制風格顯露出了傳統(tǒng)文化的裹挾。
儒家推崇女子三從四德,宣揚男尊女卑。在《商人婦》、《綴網(wǎng)勞蛛》、《枯楊生花》等小說中可明顯看到這種文化殘留。惜官恭順賢良,將丈夫的欺騙、背叛甚至出賣歸結(jié)于自身命途多舛,以順從求生作為反抗壓迫的唯一手段。尚潔慈悲溫和,面對丈夫的污蔑和肉體傷害,全然接受不作辯解。云姑夫死從子,在鄉(xiāng)鄰的輿論壓迫前放棄了追求愛情的權(quán)利。許地山在《換巢鸞鳳》中寫:“和鸞和祖鳳雖有主仆的名分,然而在他們的心識里,這種階級的成見早已消滅無余。”[12]這種提法正從反面交代了重視門當戶對的社會環(huán)境。最終這場雷同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出奔,以祖鳳一次次的欺騙和自私走向悲劇。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之間不可能產(chǎn)生真正的愛意,不對等關(guān)系之下的男女永遠不能真正對話。圍困在傳統(tǒng)禮法的蛛網(wǎng)之下,男女之間的隔膜不可消解,追求有禮有節(jié)的婚姻始終被陰霾籠罩,束手束腳,不得出路。
除了將人物放置于傳統(tǒng)文化語境,男女談情說愛受到封建禮教的窺視,許地山的寫作風格也整體表現(xiàn)出了“存天理,滅人欲”的特點。在《論“反新式風花雪月”》中他表示:“整匹文藝底錦只是從一絲一絲底嘆息、懷念吶喊、憤恨、譏諷等, 組織出來?!盵13]許地山注重理性對情感的導引,感情抒發(fā)頗具古典詩詞“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含蓄特色,常走向為讀者所不易解的風情?!澳锹曇舻念潉?,早已把承歡的眼淚震蕩出來。然而這老人家卻沒有顯出什么激烈的情緒,只皺一皺他的眉頭而已?!保ā饵S昏后》)[14] “加陵心里很是難過,臉上卻不露出什么不安的顏色?!保ā睹B》)[15]《綴網(wǎng)勞蛛》中人物性格鮮有坦率,縱使?jié)M懷深情,也不動聲色,保持相貌君子之行。作品多是靜水微瀾,而很難看到偏激宏大的情感敘事,人物的喜怒哀樂藏在細節(jié)里,這使整部文集具有禁欲色彩。
佛教禪宗、傳統(tǒng)禮法和五四社會環(huán)境等諸多因素綜合于許地山的自身選擇,創(chuàng)造出了獨具個性的靈雨空山。最貼近紅塵的飲食男女,最不落塵俗的隔世之感,此間對立歸根到底與許地山個人的文學選擇和文化感覺是分不開的。
許地山曾表示他的筆名“落華生”與落花無關(guān),只是價廉味美的落花生。在散文《落花生》中有言:“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偉大、體面的人了?!比艘嗳缏浠ㄉ?,許地山的目光總是落在現(xiàn)實的土地上,長出理性的果實。寫作亦如落花生,不要不可把握的風月,而要百姓飯碗里的米粥。這一價值取舍在許地山的文論中有明確體現(xiàn):“青年作家的作品所以會落在‘風花雪月的典范里的原故,我想是由于他們所用的表現(xiàn)工具——文字與章法——還是給有閑階級所用的那一套,無怪他們要堆砌辭藻,排鋪些在常人飯碗里和飯桌上用不著的材料?!盵16]
許地山要寫常人飯碗里用的到的材料,煮親近百姓腸胃的粥,但又扯不下“落花生”的標簽。這碗自我意識和文化感覺極具強烈的粥,終究不能為常人開懷?!毒Y網(wǎng)勞蛛》的愛情描述始終流淌著若有若無的愁緒,仿佛一揭開就是許地山早年伶仃漂泊的風雨?!叭藢τ谌耸碌母星槊坎蝗鐚τ谧匀坏母星闈夂?,因為后者是比較固定比較恒久的。當他說愛某人某事時,他未必是真愛,他未必敢用發(fā)誓來保證他能愛到底?!盵17]許地山對無常和人際的隔閡有著冷靜的洞悉,兩性之愛必然計較付出和回報,在時間、空間和心理的沖突面前極不穩(wěn)定,極易流逝。此岸的命命鳥呆立無言,祖鳳欺騙和鸞落草為寇,昔日恩愛夫妻兩地分隔下一方見異思遷……站在超越常人精神高度之上的尚潔看似悲憫眾生,但過于寬泛的包容喪失了對個體生命的體察理解能力。許地山對于天然存在差異的男女,或者說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沒有把握。這種信任缺失和對無常的確信讓許地山式的愛情常常浸泡在冷靜和憂郁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在整體愛情描述趨于節(jié)制的風格之下,《綴網(wǎng)勞蛛》中亦有情感不節(jié)制之筆。“她把手撒了,男子仍是呆呆地站著。他又像要說話的樣子,婦人也默默地望著。雨水欺負著外頭的行人,閃電專要嚇里頭的寡婦,可是他們都不介意。”[18]《枯楊生花》將迫于封建倫理訣別的青年男女置于一個雨夜,離別的不舍、前途的遺恨、受壓迫的無奈就在云姑不肯放手的那一個牽扯里,滿蘊深情,感人至深。五四時期帶來了人的發(fā)現(xiàn),“中國人從此獲得了精神解放, 至少是有了這樣的要求和追求, 獨立的個人受到了尊重,個人的價值獲得了肯定, 自由意志得到了普遍的認同?!盵19]許地山的寫作風格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枯楊生花的時代感染并呈現(xiàn)出轉(zhuǎn)型的萌芽。
許地山曾說:“我愿作調(diào)味的精鹽,滲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的形骸融散,且回復當時在海里的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嘗鹽味,而不見鹽體?!盵20]這句話可用來比喻許地山的愛情抒寫。愛情婚戀之事如鹽,撒入文本,得以恢復在世俗里的模樣,卻形骸融散。一切有情都得嘗其味,是咸是淡,讀者自辨。
注釋:
[1]許地山:《許地山作品》漓江出版社2003年版348~349頁.
[2]楊川慶:《許地山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137頁.
[3]許地山:《許地山作品》漓江出版社2003年版14頁.
[4]許地山:《許地山作品》漓江出版社2003年版43頁.
[5]黃宗賦:《淺談佛教的人生觀及其積極意義》引自網(wǎng)絡.
[6]金宏宇:《苦水化作菩提露——析許地山早期創(chuàng)作的多苦意識》,《江漢論壇》1994(6):44-47.
[7]許地山:《許地山作品》漓江出版社2003年版.
[8]金宏宇:《苦水化作菩提露——析許地山早期創(chuàng)作的多苦意識》,《江漢論壇》1994(6):44-47.
[9]陳兵:《佛教的愛情婚姻觀》,《佛教文化:北京》2006(9):76-82.
[10]陳兵:《佛教的愛情婚姻觀》,《佛教文化:北京》2006(9):76-82.
[11]方立天:《佛教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沖突與融合》,《哲學研究》1987(7):49-59.
[12]許地山:《許地山作品》漓江出版社2003年版43頁.
[13]楊川慶:《許地山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136頁.
[14]許地山:《許地山文集》內(nèi)蒙古文化出版社2000年版 59頁.
[15]許地山:《許地山文集》內(nèi)蒙古文化出版社2000年版3頁.
[16]楊川慶:《許地山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139頁.
[17]楊川慶:《許地山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138頁.
[18]許地山:《許地山文集》內(nèi)蒙古文化出版社2000年版104頁.
[19]劉勇,許江:《五四新文學理性與非理性的思考》,《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 22(4):1-6.
[20]楊川慶:《許地山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