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群英
在農(nóng)村,鄉(xiāng)間土路總是以沉默的方式,安靜地躺在村莊與村莊之間,它蜿蜒瘦長的身體,是鄉(xiāng)村一道淳樸而真實的風(fēng)景,鄉(xiāng)間土路,是印在我們腦海有關(guān)鄉(xiāng)村的特別記憶。那時的農(nóng)村的土路,曲曲彎彎,凹凸不平。土路中間都有兩道車轍,車轍軋得很深,趕車的把式,就叫它“車道溝”。大概從秦始皇發(fā)布“車同軌”的號令之后,這車轍的寬度,都是一樣的,無論走多遠,車轱轆順著車道溝里走,都不會離開車轍。這樣的車轍,沒人知道它存在多少年代?我估計大概有兩千多年吧。
村子雖然偏僻,村前的路卻是條大道。天下大道多了,要搞清每條大道的歷史,委實難以辦到。民國以來這路上的情景,如今村里上了年紀的人都是見證人,談起來就言之鑿鑿,具體而生動了。整個說來,那時路面很窄,坎坷不平,深深的兩道車轍有如兩條平行的水渠。既然當(dāng)時還不存在什么護路隊,這路也就只能是那個樣子了。路上行人時多時少,但整個說來是寂寞的。推車載重貨,木輪發(fā)出 “吱扭吱扭” 的聲音,好像是在替推車人叫苦喊累。推車人就在這“吱扭吱扭”的聲音里,邁著沉重而疲累的腳步,搭在脖子上的粗布汗巾能擰出水,臉上的汗珠啪啪往下滴。有些連推車也用不起的人,只好用扁擔(dān)挑起東西徒步走在土路的中間。挑擔(dān)的人更吃力,一根扁擔(dān)兩頭沉,走起路來必須邁著碎步,兩個肩膀換著擔(dān),忽閃忽閃,忽直忽彎,“咯吱咯吱”壓得扁擔(dān)直叫喚,他們的脖子上也掛著條汗巾,烈日在額頭逼出粒粒汗珠,墜落在睫毛上,眼前有鉆石的光亮,滑落在唇邊、嘴角,舌頭頓時品嘗到了食鹽的咸香;不停地擦著滿臉汗珠,卻總是擦不干。行人中挑夫不少,擔(dān)鹽的,挑布的,販油的,形形色色。擔(dān)子有輕有重,輕的不下七八十斤,重的一百四五十斤,有少數(shù)挑擔(dān)力士,能挑上二百斤——他們的姓名至今仍在老年人的閑聊中偶爾被提起,而且越來越帶有傳奇色彩。挑夫們大多是跑長途的,因此隨身都帶著一根樹杈,走一段路,就用樹杈支起擔(dān)子,人就可以騰出肩膀緩幾口氣,然后再挑起擔(dān)子走。擔(dān)擔(dān)的算是路上的下層人物,空手而徒步者可謂中層,騎馬騎驢而過的,就要算上流了。路上的車都是木輪,樣式和結(jié)構(gòu)至少已沿襲了兩千年,或者改進了點,或者甚至差了點,反正變化不大。馬車輪子上鑲一層鐵瓦的,稱“鐵輪子車”,都是殷實人家的標(biāo)志。獨輪車又窄又短,居然也擔(dān)負著運輸之責(zé),車夫身子前傾,兩腿叉開,扭秧歌似的扭動著雙腿,“吱吱呀呀”的噪音十分聒人。至今人們見了褲腿挽得老高的人,仍然要說:“看你像個推小車的?!?那年夏天干旱無雨,與其說是路,倒不如說只是一個路坯。太陽一曬,整個路面出奇地燙。一些墊了土的路面,風(fēng)一吹便揚起一片塵土,鋪天蓋地的,連眼睛都睜不開。走在路上,天上太陽曬,地上熱氣蒸,實在受不了,真希望天老爺能夠早點下雨就好了??烧娴南掠炅瞬胖?,原來天晴比下雨更好。下雨了,雖然不再像往日那么熱得無法忍受,但那裹在車輪上的泥土卻讓車子無法動彈。每走不到十米就要停車清理一次車輪上的泥巴。真是“晴天一包灰,雨天一攤泥”。一腳深來一腳淺,一身泥水一身汗。用今天的眼光看來,故鄉(xiāng)的土路,實在是糟糕透了。一是特窄。除了中間的車道溝,人能走的就是車轍兩邊的土埂子,窄的路段,不足半米,人的兩只腳,一個人走在上面還算勉強,要是一對情侶并肩而行,那可就要歪歪斜斜地磕磕絆絆了。一不留神就會踏進車道溝里,或崴了腳,或摔個跟頭,要是騎著自行車走在上面,也要有一定的技術(shù)。小汽車到此,簡直就是望路興嘆,寸步難行。
故鄉(xiāng)的路,也確實是前輩幾代幾十代的鄉(xiāng)民用腳掌走出來的。這彎曲的鄉(xiāng)間土路分明代表著古代傳承下來的鄉(xiāng)村文化,它可不像當(dāng)今的高速公路那樣,為了路面直溜,橫沖直撞,無所顧忌,不算成本,不計后果。而鄉(xiāng)村土路似乎有著慈善家的溫情,它特別珍惜人類的勞動成果、文明成果。碰到莊稼地,繞著過去,碰到田園、樹木、古跡、廟宇,也一樣繞過去。農(nóng)村的路,對土地上的一切,都顯得如此地謹慎、敬畏、愛惜和呵護。他們把土地稱之為“土地爺”,路邊經(jīng)常看到,一米多高,專門供奉土地的土地廟呢!盡量地繞來繞去,寧可爬上高坡,穿過荒草灘,也要繞過一棵樹,一片菜地,一堵土墻,一座古廟,一灣水塘……表達了鄉(xiāng)民們對待天地萬物的一種尊重。不去強行通過,更不去踐踏,盡管繞得彎彎曲曲,就在它的彎曲中,保留了多少難以再生的土地,也包括深埋在地下的古跡和文物!
建國不久,來了幾位穿制服的人,當(dāng)時村里還分不清干部和工人有何不同,也就一概把他們視為干部。那幾個人拉開長長的皮尺,在靠近路面的地方丈量什么,還楔上了木橛子,上面寫著一些看不懂意思的“洋碼”字。村里人很感神秘,事后才知道,原來要修“汽路”了。汽路者汽車之路也,真想不到國家這么看得起這么個小村莊。至于要把祖輩耕耘的良田沃土割出一道以拓寬路面,這問題簡直沒人想過。汽路很快修好了,卻遲遲不見有汽車,大家真有點失望。這天上午,突然傳來了隆隆的聲音。原來正是大家祖祖輩輩沒見過的汽車在響?。〈迩f又迎來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有人在村頭大喊:“汽車——汽車——汽車過來啦!”登時滿村都響起嗵嗵的腳步聲,乒乓乒乓的開門聲,人們紛紛從家里跑了出來。和面的女人手上還沾著黏糊糊的面團,剃頭的老漢剛剃了一半,都跑出來,一排一排,站滿了村頭。那汽車是一個四個膠皮轱轆的龐然大物,方方的大腦袋,兩只大眼(窗玻璃)閃閃發(fā)亮,這鐵家伙不用牛馬拽,就能自個兒走動,而且走得多快,眨眼工夫,就由小而大,由大而小,拐個彎,不見了。大家驚奇極了,興奮極了,激動極了,看著汽車消失的地方,半天說不上話來。
回想起來,當(dāng)時那輛汽車不過是輛老掉牙的破車,車身破舊不堪,響聲極大,速度很慢,僅僅是那么一輛汽車而已。進出的那條土路早已不堪重負,坑坑洼洼,像一個九十多歲老太太的臉,爬滿了溝溝壑壑。雖然結(jié)束了人挑車推的歷史,但運磚石和其他建筑材料的車子很難開進來,拖拉機開上去累得喘著粗氣。聽說黨員捐款要修村前的路,群眾嘩地都來到了村委會,有多少錢捐多少錢。春娃媽把準備買棺材的六千元拿來了;小學(xué)生紛紛把自己留著吃零食的一塊五毛錢也拿來了;五保戶黑福爸,把他撿破爛換來的三百元也拿來了……全村像是滾鍋的水,熱氣騰騰。家鄉(xiāng)的路,一年比一年直了,平了,寬了,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和心靈感悟,然而更使人感到驚怔的是這路上為何如此潔凈。在人們的印象里,農(nóng)村的生活總是離不開泥土的,哪個種田漢子身上沒有幾兩泥?
那年秋天陰雨連綿,一下就是半月。國華的媳婦要生孩子了,半夜撕肝裂肺的哭叫聲傳遍了全村。接生婆咬著牙用剪刀剪開了會陰,手塞進去掏孩子,可是無濟于事。她舉著血淋淋的兩只手,用襖袖左右蹭了一下臉上的汗水,瞪著兩只發(fā)紅的眼睛說:“難產(chǎn)!沒法子了,趕快送醫(yī)院!”國華哭喊著鄰居好友,用兩條凳子和竹竿綁成了擔(dān)架,急急抬著媳婦上了路。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泥濘的路粘掉了四個小伙子的鞋。他們赤腳向前奔,可泥滑得他們摔了一跤又一跤。六里村前的路,他們整整抬了一個小時。好容易到了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用聽診器聽了聽國華媳婦的心臟,又用拇指和食指翻開她的兩只眼皮看了看,立即進行嘴對嘴的人工呼吸。半個小時過去了,仍然沒有心跳。醫(yī)生嘆了口氣說:“早到二十分鐘就好啦!”說完搖了搖頭,“抬回去吧。”國華哇地一聲哭了,撲通一聲跪在了醫(yī)生的面前,抱著醫(yī)生腿說:“醫(yī)生啊,求你救救她吧!出門還活著!出門還活著呀!”醫(yī)生紅著眼圈說:“好兄弟,我盡力了。你咋不再早二十分鐘呢!”四個小伙子的腳都在流血。他們一跛一跛地抬著國華媳婦往回走。他們都不說話,只聽他們的牙齒咬得咯咯響。國華埋了媳婦,在家里呆坐了幾天后,把鎬和銑放在平板車上,拉著進地了。他默默地、悠悠地、奮力地拉著泥土在填村前的路。他白天拉,晚上點上馬燈還在拉;繩子把他的肩膀磨出了血,他還是把繩子放在傷口上照樣拉。村里人看著國華掏了心要修村前的路了,有的就拉出平板車去拉石子與他一起干。全村的男女老少全都上陣了。大家也都像國華一樣默默地干,沒有一個有高興的勁兒。村前的石子路在迅速地向前延伸。
此刻,他們在想什么呢?他們一定在想:以后誰家有個七災(zāi)八難的,就再也不會像國華媳婦那樣了!
這已是陳年往事了。如今,路面已經(jīng)不斷拓寬、拉直、鏟平,還鋪上了瀝青,各式機動車輛也越來越多,甚至奔馳、寶馬也不覺得新奇,總之,村路上馬達聲日夜不息,路面上罩上了一層散不去的煙霧。站在新修的水泥路上,大伙別提有多高興,有轎車的開著轎車,沒轎車的騎著摩托在平坦路面上飛奔,洋溢著自豪,向往著富裕,走在大道上的人們,在自豪和富裕中忙碌,忙碌著幸福的今天,也忙碌著各自心中的錦繡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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