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漢末州郡擁兵割據(jù),分裂局面由此形成。靈、獻之世,宗社式微,漢室宗親卻不乏執(zhí)掌部州之例,如《后漢書》諸傳有劉虞、劉表、劉焉三者?!度龂尽窡o劉虞傳,除劉表、劉焉(子劉璋),另有劉備、劉繇(兄劉岱)亦為方鎮(zhèn);其余宗室人物不足為論,如劉曄、劉放,皆曹操近臣?!段簳蟼鳌吩唬骸埃▌ⅲ嫌G漢室漸微,已為支屬,不欲擁兵?!眲洗蟾攀窃缫芽辞逍蝿荩煜乱逊莿⑿罩煜?,故棄而不爭。抑或,這正是陳壽敘史的一個基本點。譬如評騭劉繇,有謂:“至于擾攘之時,據(jù)萬里之土,非其長也?!保韨髟u曰)在陳壽看來,曹操代漢自是正道,別人擁兵據(jù)土都是瞎折騰,即使劉備“折而不撓,終不為下者”,卻也“不逮魏武”(先主傳評曰)。
劉備藉掃蕩黃巾之機趁亂而起,終于三分天下而有其一,庶幾亦為漢家天子。但陳壽稱之“蓋有高祖之風(fēng),英雄之器焉”,乃謂起于草莽,實與諸宗室閥閱不同耳。誠然,劉備的宗室身份亦有疑義,盧弼集解舉證已詳,此姑不論。原先“販履織席”的劉備出道時層級太低,跟劉焉、劉虞那些州伯大佬并無交集,《三國演義》將他們編織進劉備的故事,是一個有趣的案例。其實,劉表頗為關(guān)鍵,劉備與之相遇于危難之際,日后相處亦久。史家對劉表的評價是“外寬內(nèi)忌,好謀無決”(《魏書》表傳評曰),實際上這是一個具有多面性和許多可能性的人物。劉表死得早,不然“復(fù)興漢室”之人也許就不是劉備了。當(dāng)然只是也許。當(dāng)然,歷史不能假設(shè)。問題是史書之描述尚有討論余地,對于某些歷史人物亦可重新認識。而作為講史小說,《三國演義》之?dāng)⑹路▌t絕不同于史家的敘述,這不僅在于幾多虛構(gòu)成分或藝術(shù)渲染,根本區(qū)別亦在如何處理人物關(guān)系。
本文略說劉焉、劉虞、劉表,藉以考辨宗室人物與宗社命運之糾纏,亦見史家和小說家各是如何一種敘述與想象。
劉焉
《三國演義》開篇寫黃巾作亂,以幽州太守劉焉出榜招募義兵,引出劉關(guān)張來投軍(毛宗崗夾注曰:“一個姓劉的,引出一個姓劉的來?!保⒀墒菨h魯恭王苗裔,號稱中山靖王之后的劉備,見到劉焉就像是找到了組織。書里說:“三人參見畢,各通姓名。玄德說起宗派,劉焉大喜,遂認玄德為侄?!?/p>
此節(jié)自是小說家虛構(gòu),《三國志》只說劉備“率其屬從校尉鄒靖討黃巾賊”(《蜀書·先主傳》),這跟劉焉扯不上。況且,劉焉其人并未做過幽州太守。就職官而言,“幽州太守”這名頭就不對。東漢地方建制為州、郡(國)、縣三級,太守是郡一級長官,而幽州乃十三部州之一,其長官稱州牧或刺史(光武帝建武十八年改州牧為刺史,至靈帝中平五年又改為州牧,詳下)?!度龂萘x》往往將刺史(州牧)與太守混為一談,如第十回曹操討伐徐州,是將殺父之仇歸咎“太守陶謙”,而之前第五回諸鎮(zhèn)討董卓,徐州一鎮(zhèn)乃稱“刺史陶謙”。
部州長官由刺史改為州牧,說來跟劉焉有很大關(guān)系。據(jù)《蜀書·劉二牧傳》及《后漢書》本傳,劉焉是由南陽太守遷入朝樞,先后擔(dān)任宗正、太常(皆九卿之列,分掌宗室名籍和禮儀祭祀),從履歷上看,他與剿戮黃巾的軍事行動根本不沾邊。不過,黃巾之亂倒是在他眼前閃現(xiàn)了某種政治機遇,《劉二牧傳》曰:
(劉)焉覩靈帝政治衰缺,王室多故,乃建言曰:“刺史、太守,貨賂為官,割剝百姓,以致離叛??蛇x清名重臣,以為牧伯,鎮(zhèn)安方夏。”
按漢代官制,刺史是監(jiān)察官,屬中央派駐的巡視員,品秩低于郡守。以察吏監(jiān)臨郡國之事,乃漢代特制,武帝置十三部州,遣刺史“周行郡國,省察治狀,黜陟能否,斷治冤獄”(《漢書·百官公卿表》顏注引《漢官典職儀》),其初只是劃定巡察范圍。至成帝時改刺史為州牧,各州才成為實際上的行政大區(qū)。所以,刺史與州牧相比其權(quán)較輕,后者才是握有軍政大權(quán)的封疆大吏。劉焉建言恢復(fù)州牧,乃有所圖謀,意在南方交阯(交州,約今兩廣至越南中部)。如果躲避戰(zhàn)禍、另謀發(fā)展,交阯或許是不錯的選擇。然而,侍中董扶卻攛掇劉焉去益州,有謂:“京師將亂,益州分野有天子氣?!倍鍪茄芯繄D讖的大師,這話嚇不死寶寶卻激活了帝胄血脈的躁妄之念,于是劉焉將目標(biāo)轉(zhuǎn)向益州。
說來也巧,其時益州刺史郤儉“賦斂煩擾,謠言遠聞”,朝廷正欲治罪,加之并州、涼州亂象迭生,幾位刺史連連被殺,整頓部州已迫在眉睫。在這種情況下,劉焉所謂“清名重臣,以為牧伯”的建議被朝廷采納,他本人也如愿以償被派往益州—“出為監(jiān)軍使者,領(lǐng)益州牧”。當(dāng)然,同時選任州牧的不止劉焉一人,裴注引《續(xù)漢書》曰:“是時用劉虞為幽州,劉焉為益州,劉表為荊州,賈琮為冀州,虞等皆海內(nèi)清名之士,或從列卿尚書以選為牧伯,各以本秩居任?!?/p>
從中平五年(188)入蜀,到興平元年(194)病卒,作為“清名重臣”的劉焉經(jīng)營益州六七年,實在乏善可陳。他蒞任之前,蜀地已是鬧得天翻地覆,有馬相、趙祗等以黃巾之號起事,糾合萬余之眾,旬月之間攻破蜀郡、廣漢、犍為三郡。刺史郤儉被殺,幸賴益州從事賈龍率軍抗擊叛逆,劉焉到來之際戰(zhàn)事已消歇,史書說法是“州界清凈”。劉焉治蜀,手段無非是恩威并重:一手是“撫納離叛,務(wù)行寬惠”,并大量收納荊、雍移民。《華陽國志》卷五曰:“時南陽、三輔民數(shù)萬家,避地入蜀,(劉)焉恣饒之,引為黨與,號‘東州士?!保ā逗鬂h書》《英雄記》皆稱“東州兵”)另一手就是殺人立威,不知找了什么借口,殺掉州中豪門王咸、李權(quán)等十余人。這使得蜀中官員、縉紳大為驚恐。當(dāng)初平亂迎焉的賈龍發(fā)覺這位新上司“陰圖異計”,聯(lián)結(jié)犍為太守任岐討伐劉焉,結(jié)果被劉焉用“東州兵”(一說羌人)翦滅。
還有一手,更令人匪夷所思,劉焉讓世號“米賊”的張魯去占領(lǐng)漢中,擅命其“督義司馬”。其實,張魯?shù)奶鞄煹栏S巾軍的太平道是同氣連枝的關(guān)系,本身亦是“逆賊”一路,可劉焉并不忌諱這些。傳稱張魯“斷絕谷閣,殺害漢使”,顯然是劉焉的意思。當(dāng)時天下大亂,州牧、太守各自經(jīng)營獨立王國,亦未足為奇??墒?,劉焉怎么跟張魯搞到一起,諸史語焉未詳?!秳⒍羵鳌吩疲骸皬堲斈甘家怨淼?,又有少容,常往來(劉)焉家?!薄逗鬂h書》本傳亦稱:“沛人張魯,母有姿色,兼挾鬼道,往來焉家?!苯粤攘葦?shù)語,而閃爍其辭,“少容”“姿色”與“鬼道”,不啻暗示劉焉鬼迷心竅,惑溺其中。
張魯攻打漢中時,劉焉派遣別部司馬張修率兵策應(yīng)。張修亦是教中巫人,可是拿下漢中,張魯卻殺了張某,收編其部隊,將漢中占為自家地盤。張魯后來歸降曹操,劉焉死后其子劉璋繼任州牧,漢中早已是肘腋之患。以后劉備入蜀,就是劉璋請來討伐張魯,不想到頭來鳩占鵲巢,里里外外都拱手讓與劉備了。
本來劉焉謀求益州,是要伺機稱帝,《三國志》《后漢書》都說到劉焉在蜀中造作輿服“僭擬至尊”的事兒。荊州牧劉表譏抨劉焉,搬出“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典故,將劉焉比作名聲僭孔的子夏(《通鑒》胡三省注:“表蓋言焉在蜀僭,疑使蜀人疑為天子也?!保?墒?,劉焉的天子夢終而未能成真。他羈留長安的兩個兒子被董卓所殺,而屋漏偏遇連陰雨,悲痛之際又是“天火燒城,車具蕩盡”,一氣之下癰疽發(fā)背而亡。
整個兒看來,劉焉的故事極具讖緯色彩,所謂“益州分野有天子氣”,后來果真應(yīng)驗,卻是劉備做了皇帝(也是“一個姓劉的,引出一個姓劉的來”)。焉、璋父子經(jīng)營蜀地二十余年,是給另一位姓劉的預(yù)留地盤而已?;蛟S,這就是《三國演義》用劉焉引入劉備的敘事動機。
劉虞
《三國演義》第二回,劉備又遇上了姓劉的恩主,就是劉虞。此人乃光武帝一脈,東海恭王之后。靈帝末年,漁陽張舉、張純造反,劉虞出為幽州牧,率劉備等前往征討。此前劉關(guān)張因鞭笞督郵逃離安喜縣,投靠代州劉恢(此為小說虛構(gòu),同名歷史人物乃西漢趙共王,高祖第五子),是劉恢將劉備三人推薦給劉虞。漁陽平寇之后,劉虞表奏劉備大功,朝廷赦免鞭督郵之罪,乃有咸魚翻身之日。
劉虞其人,《三國志》無傳,大概陳壽認為此人無關(guān)大局?!度龂萘x》將他拽進來,也只是一帶而過,但劉虞的賢良形象給劉備做了很好的鋪墊。劉虞剿滅張舉、張純之事見《后漢書》本傳,其中并未說到劉備(按:劉備參與討張,僅見《先主傳》裴注引魚豢《典略》數(shù)語,顯然跟劉虞沒有直接關(guān)系)。劉虞此番主政幽州,可謂臨危受命。其實早在黃巾作亂之前,他就擔(dān)任過幽州刺史,本傳稱其“為政仁愛,念利民物”。幽州地處邊陲,劉虞綏撫有方,守境安民,政績卓犖。有曰:“民夷感其德化,自鮮卑、烏桓、夫馀、穢貊之輩,皆隨時朝貢,無敢擾邊者,百姓歌悅之?!?/p>
作為劉家人的宗室長者,劉虞最為史家稱道的是沒有政治野心。初平元年(190)董卓挾獻帝遷都長安,翌年袁紹與冀州刺史韓馥試圖另立劉虞為帝,以與董卓對抗。袁、韓派人去勸說劉虞,卻被斷然拒絕。本傳云:
(劉虞)厲色叱之曰:“今天下崩亂,主上蒙塵,吾被重恩,未能清雪國恥。諸君各據(jù)州郡,宜共戮力,盡心王室,而反造逆謀,以相垢誤邪!”固拒之。
此事亦見《魏書》武紀、袁傳。在劉虞的意識中,皇權(quán)與國體無論如何不容顛覆(即使獻帝只是年僅十歲的孩子,且被董卓挾持),袁紹、韓馥另立朝廷的企圖無疑是“反造逆謀”。置身君君臣臣的堂廡之上,如此一根筋的政治倫理真是粹然而質(zhì)樸。然而,局面已是“天下崩亂”,各據(jù)州郡的軍政大佬都在蠢蠢欲動,都變著法兒做大做強,不是挾天子以號令天下,就是自己想做皇帝。即便以承續(xù)漢統(tǒng)、靖匡王室相標(biāo)榜的劉備亦早已看清形勢,誠如王夫之所謂:先主之志,無非“乘時以自王而已矣”(《讀通鑒論》卷十)。相形之下,劉虞怎么說也是一個另類。
耐人尋味的是,《三國演義》寫袁紹主盟十八鎮(zhèn)諸侯討伐董卓,寫袁紹如何奪了韓馥的冀州,卻只字不提當(dāng)初袁紹和韓馥擁立劉虞之事。何以隱而不彰?大概是不愿申明劉虞的政治倫理,因為想做皇帝的都是“逆謀”,這便礙了劉備的事兒。劉虞標(biāo)樹甚高,完全排斥宗室人物“乘時以自王”的選項,若是以他這類人物為標(biāo)桿,劉備的使命就失去合法性了,其野心亦即不能為言語敘述所偽飾。關(guān)于劉備“匡扶漢室”之使命,《三國演義》采用了一種巧妙的模糊敘述:一方面強調(diào)劉備為皇家救難扶災(zāi)的赤膽忠心,譬如參與衣帶詔密謀之類;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其自成霸業(yè)之抱負,如“煮酒論英雄”之韜光養(yǎng)晦,寄身劉表處“髀肉復(fù)生”之感慨,“隆中對”聽諸葛亮說天下大勢……都是這個意思。諸葛亮所謂“大業(yè)可成,漢室可興”,強調(diào)的是劉備“帝室之胄”的身份,從而描繪了一幅總攬?zhí)煜掠⑿?、瞻望百姓簞食壺漿之圖景。這是要解救獻帝于危難,還是以宗室身份取代漢家天子?這事情好像不容你細想。
劉虞倒是一心要解救獻帝,派義士田疇私行入長安,與獻帝聯(lián)絡(luò)。本傳有謂:“獻帝既思東歸,見(田)疇等大悅?!庇谑乔彩讨袆⒑停▌⒂葜樱摮鑫潢P(guān),試圖到劉虞這兒搬兵救駕。不料,劉虞屬下公孫瓚暗中勾結(jié)袁術(shù),將劉和扣為人質(zhì),還奪走劉虞奉迎獻帝的人馬。這前前后后是一個頗為曲折的故事,卻未見于《三國演義》。公孫瓚本是劉備的“發(fā)小”,在小說里是被贊許和寄予同情的人物。可是在史家筆下,公孫瓚完全是窮兵黷武、兇殘暴戾的硬派角色,與劉虞之寬厚為政大相徑庭。道不同不相為謀,時間一久,兩人鬧掰了。初平四年(193),積忿不已的劉虞終于起兵攻伐,其十萬大軍竟不敵刁蠻善戰(zhàn)的公孫瓚,最后兵敗身亡被斬首于市。
《后漢書》傳末論曰:“劉虞守道慕名,以忠厚自牧。美哉乎,季漢之名宗子也!”顯然,這樣的人物置于當(dāng)日天下紛爭之情境,實在有些不合時宜。劉虞派往長安的田疇亦不似漢末三國人物,更像是戰(zhàn)國時的俠客?!段簳繁緜鞣Q其“好讀書,善擊劍”,有勇有謀,性格狷介,袁紹父子和曹操屢次征辟不就,一生躲避仕宦之途。
有一件事很蹊蹺,似乎劉虞也有偽飾的一面。本傳謂:“初,(劉)虞以儉素為操,冠敝不改,乃就補其穿。及遇害,(公孫)瓚兵搜其內(nèi),而妻妾服羅紈,盛綺飾,時人以此疑之?!币苍S,你可以說人都有兩面性。也許,這事情本身或是史家記述亦可懷疑。
劉表
一直四處奔竄的劉備,跑到劉表這兒才算喘了口氣。《三國演義》第三十一回,劉備離開袁紹,會合汝南劉辟,想趁虛攻打許昌。但曹操贏得官渡之役即揮師南下,將劉備打得狼狽不堪。劉備欲投荊州,尚不知人家是否收留他(“但恐不容耳”),可孫乾跑去一說,劉表大喜曰:“玄德,吾弟也,久欲相會而不可得。今肯惠顧,實為幸甚?!保ò矗簞⒀烧J劉備為侄,劉表稱之吾弟,這輩分不知如何安排。劉表長劉備十九歲,以年歲而論實是兩代人。)劉表以儒雅著稱,喜歡結(jié)交天下名士,所以劉備在荊州頗受優(yōu)待。
劉表亦魯恭王之后,早年與張儉等人陷黨錮之禍,黨禁解除后辟為大將軍何進掾佐。初平元年(190),孫堅殺荊州刺史王叡,翌年劉表出閤接任刺史。據(jù)《三國志》裴注引司馬彪《戰(zhàn)略》和《后漢書》本傳,當(dāng)時江南“宗賊大盛”,又有袁術(shù)屯兵魯陽(今河南魯山),劉表未能往州治漢壽赴任,只身到了宜城(今屬湖北),延攬蒯越、蔡瑁等人出謀劃策。蒯越有一個頗具哲理的說法:“理平者先仁義,理亂者先權(quán)謀?!眲⒈硇念I(lǐng)神會,于是邀集宗部大佬五十五人(《后漢書》謂十五人)開會議事,竟然把這些老大全都殺了。如此一來,“江南悉平”。但看此事,這人就是個狠角色。
荊州地處四方通衢,亦四戰(zhàn)之地。劉表以遠交近攻為守境之策,一方面結(jié)交冀州的袁紹,一方面防拒南陽的袁術(shù)、孫堅。后來李傕、郭汜攻入長安,劉表遣使奉貢,被任命為鎮(zhèn)南將軍、荊州牧。再后來,曹操迎天子至許昌,劉表照樣遣使奉貢。他手下一個叫鄧羲(又作鄧義〔義〕)的官員反對如此兩頭觀望,劉表卻道:“內(nèi)不失貢職,外不背盟主,此天下之大義也?!保ㄅ嶙⒁稘h晉春秋》)及至曹操與袁紹相持于官渡,又有韓嵩、劉先等亟勸依附曹操,他依然不肯選邊站隊?!度龂尽穼⒋嗣枋鰹橐环N謀而不決的性格,亦謂其多疑之心。可是,凡此種種,恰恰說明此公身段很靈活,絕非頭腦冬烘。
劉表不肯歸順曹操,總有人不爽。建安三年(198),長沙太守張羨率零陵、桂陽三郡叛亂,乃因郡人桓階策反,為曹操奪取荊州作內(nèi)應(yīng)(《魏書·桓階傳》)。劉表對外用兵相當(dāng)謹慎,剿滅內(nèi)亂下手卻忒狠,結(jié)果這一事件反倒成了劉表控制荊州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五年,劉表平定長沙、零陵、桂陽三郡,真正掌握了荊州全境?!逗鬂h書》本傳云:
于是開土遂廣,南接五領(lǐng),北據(jù)漢川,地方數(shù)千里,帶甲十余萬。初,荊州人情好擾,加四方駭震,寇賊相扇,處處麋沸。(劉)表招誘有方,威懷兼洽,其奸猾宿賊更為效用,萬里肅清,大小咸悅而服之。關(guān)西、兗、豫學(xué)士歸者蓋有千數(shù),表安慰賑贍,皆得資全。遂起立學(xué)校,博求儒術(shù),綦母〔毋〕闓、宋忠等撰立五經(jīng)章句,謂之后定。愛民養(yǎng)士,從容自保。
《三國志》表傳亦稱“地方數(shù)千里,帶甲十余萬”,蔚然一方大邦。劉表經(jīng)營荊州,自然不能沒有開物成務(wù)、奮發(fā)蹈厲的實干精神。他出身閥閱,卻不是劉璋那種繼承父業(yè)的牧二代,更不是坐享其成的“闇弱”主公,從最初翦滅江南諸郡大小宗部,直到將荊州完整地掌控在自己手里,其間盡有守疆拓土的膽略與手段,可想不乏一番艱辛曲折。然而,《三國志》的傳述卻相當(dāng)偏頗,其要點則是描述劉表的另一面:心存疑忌,不能用善。荊州這塊肥肉未獻與曹操,竟歸咎于劉表的昏庸與人格缺陷。
至于《三國演義》里邊的劉表,更是“虛名無實”的庸輩(這是曹操煮酒論英雄的評語)。第三十三回,曹操與諸將商議西擊烏桓,曹洪擔(dān)心劉表派劉備趁虛襲擊許都,而謀士郭嘉認為劉表不足慮:“劉表座談客耳,自知才不足以御劉備,重任之則恐不能制,輕任之則備不為用。”這話出自《魏書·郭嘉傳》,而表傳又謂:“劉備奔表,表厚待之,然不能用?!边@都是說劉表沒有胸襟也沒有眼光。其實,郭嘉的說法大有問題,既然將劉備看得那么透,輕里重里拿捏得那么準,這哪是“座談客”的心思?可是,“座談客”三字偏是成了蓋棺論定的調(diào)子,小說家搜羅史傳中這些貶損劉表的細節(jié),更將此公刻畫成“虛名自愛,文而無用”(毛宗崗回評)的草包形象。
劉表接納劉備而置之不用,說是“外寬內(nèi)忌”也對,但這何嘗不是一種手腕。之前曹操收留劉備亦是這個套路,雖以豫州牧、左將軍等官爵籠絡(luò),卻將之羈束于許昌。后來袁術(shù)經(jīng)徐州欲與袁紹會合,曹操讓劉備去阻擊,程昱、郭嘉極言“劉備不可縱”(語見武紀)。曹操稍有疏忽,劉備就如魚入海了,而劉表則始終將劉備攥在自己手里。
其實,劉表抨擊劉焉僭擬,自己并非沒有“乘時以自王”之念?!段簳繁韨髋嶙⒁断荣t行狀》所述“郊祀天地”之事,并非空穴來風(fēng)。《后漢書·孔融傳》說的很明白:“是時荊州牧劉表不供職貢(按:此與《漢晉春秋》所言相悖),多行僭偽,遂乃郊祀天地,擬斥乘輿。詔書班下其事?!毙叶兹谝試w大局為由,力諫“宜且諱之”,才未被究劾。又,《晉書·劉弘傳》亦謂劉表曾命人作“天子合樂”,更欲當(dāng)庭演奏云云。當(dāng)然,劉表最終未能稱帝,大抵是時機不成熟,此中自有審時度勢的斟量。
劉備投靠荊州在建安六年,至十三年,曹操遽然南下,劉表卻病死。劉備在荊州安安穩(wěn)穩(wěn)待了八年,這下又要跑路。因為劉表的少子劉琮繼任荊州之主,很快就舉州降曹?!度龂尽贰逗鬂h書》都說到劉表立嗣不當(dāng),以至琦、琮二子“遂為仇隙”。然而,《三國演義》卻寫劉表病中兩次囑咐死后讓劉備自領(lǐng)荊州(幾乎復(fù)制陶謙三讓徐州的故事),而劉備一再辭讓,最后立下“令玄德輔佐長子劉琦為荊州之主”的遺囑。這些情節(jié),包括蔡夫人與蔡瑁等偽造遺囑讓劉琮繼位,完全不見于三國、后漢諸史。小說家敘述何以與史家滿擰,自是各有敘事立場。陳壽是以劉表之無能反襯曹操之英明,而羅貫中要藉托孤之事為劉備背書。
《三國演義》將帝胄血統(tǒng)作為劉備承祧漢室的合法性,只是漢室宗親不止劉備一人,這就要舉述劉表之無所作為,劉璋之昏聵闇弱。相比之下,只有劉備才能拯救漢室,才是復(fù)興大業(yè)之唯一希望。先主不出,如蒼生何?這是小說家的敘事邏輯。
順便說說劉表之死,《魏書》表傳只說是“病死”,《后漢書》表傳則透露,其病況跟劉焉一樣,亦是“疽發(fā)背卒”。他們都是魯恭王一脈,莫非有著相同的家族病史?
余論
漢代自平息吳、楚七國之亂后,進而抑損諸侯,顧炎武以為由此導(dǎo)致“中外殫微,本末俱弱”,是為西漢覆亡之根由;而反觀“光武中興,實賴諸劉之力”,乃謂宗室諸侯系乎國運。其說見《日知錄》卷九“宗室”條。顧氏生逢鼎革之世,哀嘆明亡于宗室不振,極贊漢初與唐代之制—“皆以宗親與庶姓參用”。又謂:“靈、獻之世,荊表、益焉,各專方鎮(zhèn),而昭烈乘之,以稱帝于蜀,若顛木之有由蘗。其與宋之二王航海奔亡,一敗而不振者,不可同年而語矣?!贝艘赃z民心態(tài)將宗室作為救亡之希望,未是正理,只能說是一種情感寄托。
再者,拿“光武中興”說事兒,有些罔顧事實。劉秀與兄劉縯趁赤眉之亂起事,所率舂陵子弟固然多有劉姓宗人,卻并未得益于“荊表、益焉”那樣的方鎮(zhèn)勢力。反倒是,劉玄、劉嬰、劉盆子,還有劉永,這些劉姓宗親被各種勢力擁立或自立為天子,一個個都在給劉秀添堵。既是帝胄之脈,歪瓜裂棗似乎都有御宇天下的合法性。
《后漢書》縯傳曰:沘水之役大破莽軍后,“諸將會議立劉氏以從人望,豪杰咸歸于伯升(按:劉縯字)”。但劉縯認為此非善計,有謂:“聞南陽立宗室,恐赤眉復(fù)有所立,如此,必將內(nèi)爭。今王莽未滅,而宗室相攻,是疑天下而自損權(quán),非所以破莽也。”劉縯所言“宗室相攻”極有預(yù)見性,不惟當(dāng)世,漢末亦是。劉焉、劉表若不是“疽發(fā)背卒”死得早,劉備何以“乘時以自王”,怎么說也得互相掐個你死我活。
二○一六年十一月八日初稿,十二月十二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