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在網(wǎng)上看到一位寫詩的同道叫水邊的阿雅,我不知道他(她)是哪里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這個名字讓我產(chǎn)生無邊的想象和聯(lián)想,我就去網(wǎng)上百度,以期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可惜這個阿雅藏得很深,或許他(她)已經(jīng)徹底不寫字了。這是正常的甚至是必然的,如果這位阿雅是位女子,也該嫁人了,如果是個男人,大概去為生活的柴米油鹽奔波了,畢竟,比之于日日附體的日子,詩歌并不重要。
后來的機緣巧合,我碰到了另外一個人。我一下認定,這就是阿雅。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但一定有相同和相通的人。她們是并不同名的同一個阿雅。
北京城在我眼里并不現(xiàn)代,它有大野落日的氣象和味道,它的飲食、它的建筑、它滿街的人流、人身上骨頭氣血里的那股神兒。夏是位女孩子,至今沒有嫁人,這正好符合了我對這片地理和阿雅這個名字的想象和期許:好女子是不嫁人的,要嫁也得嫁給神。盡管這個期許有些殘忍。
屋子里好多人,眾聲喧嘩。那時我的頸椎病已非常嚴重,到了站立久了都要倒下的程度。為了不失態(tài),我努力挺著,參加這樣的活動,我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她是很晚才進來的,稍顯倦意風塵,后來我知道她并不在這個城市工作,她在另一個城市討生活。也許她剛經(jīng)歷了千里奔波,回到家放下背包,還沒來得及放下那個旅途上的自己換上另一個。高個兒,短發(fā),明眸皓齒,一間昏黃的屋子點亮一盞燭燈,有風吹,并不搖曳;一片葉子落在秋天,金黃,新鮮,舒展。啊,這不是水邊的阿雅嗎?她目光與我相碰時,我感到了那種孩子才有的羞澀、卑微,骨頭里的水聲微瀾,雖然微微,稍縱即逝。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禮儀,這個城市的見面禮節(jié)是開放夸張的。她的手分明已經(jīng)伸過來了,手掌伸開,但終于沒有。這是我們的第一次交集,二○一四年三月,北京城乍暖還寒,街上刮著與時令并不匹配的清風。
夏并不寫詩,她寫什么,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她自己說她現(xiàn)在單位的主要工作之一是采訪,寫文藝界人物專訪,挖掘陳年舊事。這對于她這個科班生來說,無異于園丁弄花,太容易不過。令我驚異的是,她熟知幾乎所有的京劇戲本,花旦的唱腔簡直可以與李勝素一抗,這是什么人?那個少年時光一家人擠十四平米的房子,熱愛足球和戰(zhàn)爭游戲,膝蓋和雙肘總是涂著紅藥水的少女(她自己講的)長大了,長成了這個無比巨大都市的鋼筋水泥林子邊上的一棵白樺。
這里,我想說的其實是妄猜夏的西域之行。從事礦山爆破的十六年里,我曾六次到河西走廊。我了解那片地域、那些人煙,它久遠的歷史以及它種種的無可言說,總之,它對從小在北京城長大的女孩子并不合適。不過,這一舉動,讓我看見了她腦后的那塊現(xiàn)代人群早已無有的反骨,這是一個真正生命需要的。她的真正目的地似乎是敦煌,是敦煌的壁畫和石窟,是早已埋身島嶼的張大千,是也許根本不存的一些物事和幻像。而蘭州、武威、張掖、酒泉、山丹這些地方不過是她行走鏈條上的一環(huán),雖然也都有過時間上的踱留。炎炎七月,一人獨行,她到底收獲了什么,或者放下了什么,外人無從知曉,只有猜度。
她微信空間里有一張照片,在一幅壁畫前,她神情端正,久久凝望,臉上安靜的表情來自遙遠的云端和古代。整個人仿佛凝固。此時,她腳下身旁的無邊荒漠,已是一片大海,她正從西天歸來,乘龜東渡,身上揣滿了經(jīng)卷。她并不知道在另一個人眼里,浩蕩大水東流,一個叫阿雅的水邊女子與她一次次交映、重疊,合二為一。
某天,我在節(jié)目現(xiàn)場錄節(jié)目,她來看我,一身淡妝素衣,與一大群歡樂男女相映成異。人多,她就站在遠處聽,兩個小時。下來,她告訴我,這不是你想表達的,你不是這樣的。我心里一慚:這哪里是我,我早已不是我了!回到住處,食堂點餐,我問吃什么,她要了一碗南瓜粥。
二○一五年四月我完成活動回到商洛,像一陣風回到林莽,我知道此生再不會離開這片地方了。聽說夏經(jīng)歷了一場短暫的愛情,無果而終。再后來,聽說她去了日本,那個真正的水澤之國,就再也沒有消息了。我們都是奔跑的人、尋找的人,跑什么?找什么?都似乎清晰,又無限茫然。那是個沒有終點、無望無果的苦旅。所有的人都是逃亡的人。我知道在這個世界再也看不到她了,哪怕某天她一身光鮮地回到我面前。
水邊的阿雅!
櫻桃紅了
我家的櫻桃紅了。
櫻桃知人意,在人唇舌焦渴無助的時候,一夜之間,噗地紅了。早晨起來,天光尚微,一開門,抬眼就看到了它們,滿樹的艷紅,似粒粒瑪瑙,汪得欲滴,引得鳥兒都歡樂了起來。這些櫻桃樹,有兩棵是父親栽的,其余是我的手藝。孟春時節(jié),從遠近的地方折回上好品種的櫻桃枝條,一棵棵嫁接出來。櫻桃好吃樹難栽。其實櫻桃易活,不挑地,也少水肥要求,像清苦人家的孩子,風吹雨打的就長大了。
櫻桃是激情的果子,熟得急,食期短,自家吃不了,鄰居,路人都隨便吃,再吃不了,由了雀兒鳥兒吃。家鄉(xiāng)這地方,窮,也偏,沒錢街上買果子,自家樹上產(chǎn)的,也無地方賣。記得小時候,肚子餓,嘴饞,哪棵櫻桃熟了,樹上就掛滿了孩子,像一群撈月亮的猴子。那時候,苦,也充滿快樂。
想起來,有好多年沒吃過自家樹上的櫻桃了。一年一年,都在外面漂,只有春節(jié)或有特別急事的時候才回來。回來,風一樣,老子、兒子都沒看清,一屋的灰塵沒吹凈,又刮走了。
吃過早飯,無事,頸椎尚痛,醫(yī)生也囑不要太過活動。準備鄰居家走走。村子真靜,幾乎戶戶都鎖著門,孩子們上學去了,老人或送孩子或下地了。房舍寥落,有些窗戶玻璃碎了,用報紙糊著。幾片房子上的瓦被風吹下來,碎了一地。臺階的石縫里長了青草,綠得像潑了油。大部分人都搬到了鎮(zhèn)上或者更遠,走天涯的年輕人,還有幾個愿意回來?而像我這樣的人到中年天過午的失魂人,還能撐多久?要不了多少年,這片地方,就將是鳥蟲草木的世界了。
張伯家的美國大櫻桃也紅了,飽滿得像要破,我伸手摘了幾粒,真甜。張嬸遠遠地喊,多吃點兒,再不吃,就喂麻雀了。我說你們咋不吃?嬸說,人少了,吃得沒味,櫻桃是喜慶的果子哩。
也真是,在農(nóng)村,何止櫻桃,只要是水果,熟了,都是歡樂喜慶的招兵旗。多少年的習慣,誰家果子熟了,把四鄰都喚來,來了,就給主人長了面子。年輕人上樹釆摘,老人孩子圍在樹下,閑話、笑聲,那真是個歡樂。似乎不為解饞,只圖個喜慶樂。一棵吃沒了不夠,再吃另一棵。
記得有一年,我讀二年級,雖不過十歲,已是上房爬樹的精怪。屋后的一樹櫻桃紅了,櫻桃樹大概是爺爺栽下的,因為我有記憶起它就很粗壯了。有一個分枝還伸到了屋頂上。我在樹上折了往下扔,一幫人在樹下哄搶哄笑,我每扔一枝,下面就誕生一陣歡叫,折了半天,自己竟沒顧得往嘴里填幾顆。在最得意的時候,手沒抓緊,掉下來,把門牙都磕壞了一個,事后,大伙兒從家拿來了雞蛋、紅糖,我吃到了世上最好吃的東西。一樹果子,像一塊磁石,把人聚在了一起,大家借此從苦澀得發(fā)硬的日子里,尋得一種融匯和快意。
我不懂得,這是不是一種文化?我只是感到,人間漫長的春秋日月,就是從這樣的人情風流里慢慢走過來的。而現(xiàn)在,這樣的美好東西,已經(jīng)從泥土上消散了。
懷念一起快意櫻桃的日子。
陳年喜:男,1970年生,陜西丹鳳人,礦山爆破工人。作品刊發(fā)于《詩刊》《詩選刊》《揚子江詩刊》《中國詩歌》等報刊,入選多部詩文集。參加四川衛(wèi)視“詩歌之王”大型綜藝節(jié)目進入總決賽,紀錄片《我的詩篇》主人公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