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江南聞名遐邇的飛機村。全村七十多戶人家都住在近千米長、三十米寬、七米多高的長堤上。村頭村尾以及村中向兩側(cè)伸展的橫堤就像飛機。飛機村因地形酷似飛機而得名。
這架“巨型飛機”頭高尾低,一直向南。它停歇在南方的沃野上,大有隨時向更南的地方飛去之勢。
機頭與機身被一條不長也不寬的馬路斷開。遠觀或者俯看這條馬路,它只不過是飛機上的一道銀環(huán)。
銀環(huán)南邊,緊依銀環(huán)的機頭上住的是姓胡的人家,胡家經(jīng)常人來人往,甚是熱鬧。銀環(huán)北邊,緊靠銀環(huán)的機身上住的是姓廖的人家。故事就發(fā)生在姓胡的人家里。
胡家的房屋旁邊是胡家的豬屋,豬屋邊上有個糞池,緊靠糞池是胡家的桃樹。這桃樹長勢喜人。只幾年時間就長得比豬屋還高。
這棵桃樹從小到大全是胡祈星的功勞。就像胡祈星從小到大全是他母親的功勞一樣。胡祈星讀小學(xué)時,看到有同學(xué)吃桃子,也想吃桃子。得知同學(xué)是從家里帶來的,便搖晃著聰明的腦袋突發(fā)奇想:“要是自家有棵桃樹該多好啊!”于是,懂事的祈星就從向陽村舅伯家里搞來一棵桃樹苗栽到了自家的糞池旁。栽樹苗時,祈星恨不能看著樹苗一天長大。樹苗栽好了,本來樹蔸上已經(jīng)施過肥了,他看著麗日下迎風(fēng)搖擺的小樹苗喜歡得不得了,就又在樹蔸上狠狠地堆了滿滿的一瓢尿素,還笑著向媽媽邀功,還拉著媽媽的手等待媽媽的獎賞。媽媽又好笑又好氣,抽出手來,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連忙把樹苗從糞池左邊移栽到了糞池右邊,這才把桃樹苗從死亡線救了出來。媽媽笑著打他時,手舉得重,落得輕。媽媽的手掌輕輕地落在他的頭上,正如輕輕地撫摸。撫摸是媽媽的習(xí)慣動作,媽媽往往干活干累了,就歇下來像懷孕時摸自己光溜的肚子一樣摸一摸祈星漂亮的腦袋。鄰居張嫂總是說:“這樣的媽媽舍得打自己的孩子嗎?”媽媽的拍打反而讓祈星感到舒服。祈星哈哈大笑,還大聲說:“不疼,不疼,一點兒也不疼。”媽媽這才假裝拉長臉,掄起拳頭說:“不疼,不疼你再敢糊涂看我揍扁你?!?/p>
其實,祈星從來沒有真正挨過媽媽的揍。媽媽掄起拳頭時的樣子,他很快就忘記了。媽媽和藹的笑容、撫摸般的輕拍,一直溫暖在他的心里,令他回味無窮。
桃樹在成長,祈星就像細心的媽媽對待他一樣對待桃樹,他經(jīng)常給桃樹澆水,除去它周圍的雜草。年復(fù)一年地盼著它長大,盼著它開花結(jié)果,盼著它長出大大的桃子。聽舅伯說是一棵好得不得了的水蜜桃樹苗,心里那個甜呀,口水都快要流出來了。
桃樹長得真不賴,胡祈星常常做夢都在侍弄桃樹,做夢都在吃桃子,做夢都在笑。
一天,媽媽撫摸著桃樹,感慨地對祈星說:“你看??!你看啊……”那一刻,媽媽的臉上洋溢著深愛的表情,仿佛撫摸的是迅速成長的祈星。祈星望著媽媽驚喜的笑臉,覺得那笑臉比金質(zhì)獎?wù)逻€要燦爛。
胡祈星高中畢業(yè)后在家務(wù)農(nóng)。早出晚歸的田間勞動,生活單調(diào)乏味。打開后門,映入眼簾的桃樹就是他唯一的欣慰。
那時,桃樹長得和他一般壯實,已是枝繁葉茂。
春天,滿樹的桃花艷麗極了,像是一片紅云,風(fēng)翻一樹火,熱鬧極了。綠葉也不示弱,多得出奇的葉子不停地瘋長,極盡襯托之情,濃綠欲滴。面對此情此景,胡祈星總是贊不絕口,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紅配綠,看不足。”難怪他看到女孩上穿紅下著綠從他家門前經(jīng)過,就不由自主地說一句:“紅配綠,看不足”了。
夏天,胡祈星打開后門,又揭開了新的一頁畫面。只見滿樹的桃子大得出奇,擠擠挨挨,壓彎了枝頭。有的桃子被擠落下來、皮球般地滾落到大堤下,這些被迫掉下來的桃子還沒長熟,有些不懂事的孩子及嘴饞的婦女從地上撿起來,在衣褲上擦幾下就往嘴里送。也難怪,這是飛機村唯一的桃樹,也是當時少有的桃子。誰不想吃呢?
因為這棵桃樹在飛機村人的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然就成了飛機村的標志物。往往有行人問路:“到張家宅往哪里走?”或者問:“到沈家新屋從哪里去?”村人告訴他:“就從胡家巷的大桃樹旁經(jīng)過,再走過幾家就到了。”其實行人要經(jīng)過的是胡家與廖家之間的巷子,而從來就沒有人說是廖家巷,只說是胡家巷。因為胡家有棵大桃樹,廖家沒有大桃樹。沒有大桃樹的廖家倒是有一棵大柳樹。那棵大柳樹很少有人提及它,它總是慚愧地低垂著頭。
大桃樹的桃子還沒有成熟的時候,胡祈星就放出風(fēng)來:“我家的桃子,只給一個人吃,別人不能輕易摘。”這話最初是對他的姐姐胡茵茵說的,他說出這話,是讓他的姐姐起到看守保護作用,主要是不讓那些頑皮的孩子往樹上爬。
胡茵茵很快就把弟弟的話傳出去了。鄉(xiāng)親們聽了這話,不是當作笑話來傳說,而是作為佳話來傳誦的。還有人說:“這好,祈星這孩子終于有了心上人了!他的媽知道了再也不會著急了?!蹦敲雌硇堑男纳先司烤故钦l呢?有人說是孫姑娘,有人說是李姑娘,有人說是王姑娘,但又都不像。這在鄉(xiāng)親們的心中還是個猜不透的謎。猜不透沒關(guān)系,好事別從忙中急,留著慢慢猜吧。
插秧的、割麥的、鋤草的、上學(xué)的、種菜的、買菜的,沒有不經(jīng)過胡家巷的,沒有不經(jīng)過桃樹旁的??粗鴿M樹碩大的桃子,只要一舉手就能摘到,但誰也沒有伸出手去。因為飛機村的人都會想到一句話:“桃子只給一個人吃。”
一棵壯實蒼郁的大桃樹,青枝吐翠,綠葉扶疏,垂掛著亮閃閃的大桃子,這是村民們天天欣賞的一張畫,沒有誰去碰一下。難道村民們就這么害怕胡祈星嗎?不,不是怕他,而是愛他,就像愛自己的親人一般地熱愛他;甚至敬他,就像古代族人敬自己的首領(lǐng)一樣地崇敬他。這在樸實的村民們心中多了一種全新的情感。
是什么原因令全村人都這樣敬愛胡祈星呢?
事情還得從胡祈星的媽媽黃幺娥說起。
黃幺娥四十九歲生下女兒茵茵后,還想生一個兒子,盼星星一樣的在她年滿五十歲的時候,才生下了一個寶貝兒子,就叫祈星。祈星五歲那年,父親死于車禍。就在第二年,祈星自私的舅伯為了討好一個小有名氣的商人,就逼迫黃幺娥改嫁。“改嫁?”黃幺娥聽了這話,一頭撞在桌案上,血流如注,寧死不屈。鄉(xiāng)親們聽說祈星的舅伯逼迫黃幺娥嫁給一個商人,都憤怒地指責:“黃幺娥走了祈星怎么辦?”茵茵怎么辦?”“你的心里就只有錢是不是?”“是金錢重要還是親人重要?”“說!”“說!”“說!”飛機村的人最講義氣,愛憎分明是他們最突出的思想情感,好起來連褲子都脫下來給別人穿,生起氣來是誰都不認的。祈星的舅伯無可奈何地走了。但黃幺娥還是擔心害怕改嫁,擔心害怕改嫁后,別人輕視祈星。她發(fā)誓“永不再走第二家”。于是她既當媽又當?shù)?,硬是靠勤勞的雙手撐起了這個家。她對孩子們格外好,寧可自己省吃儉用,也不讓孩子們?nèi)币律偈场?
黃幺娥多年來為家務(wù)操勞,還不到六十歲,頭發(fā)就白了不少。但她在村里人緣極好,總是笑容滿面,說話得體,尊老愛幼,樂于助人,鄰里交往從不失和。
村民們都非常尊敬她,親切地稱呼她黃伯。即使比她年長的老人也順著后輩們的口氣親切地稱呼她黃伯。也愛憐她的寶貝兒子胡祈星。
胡祈星走出校門,步入社會,在人生路上艱難前行時,是他的母親像一縷陽光引導(dǎo)著他,并給了他溫暖。
母親的低調(diào)為人,母親的精心做事,母親的勤勞善良深深地扎根在胡祈星的心中。
用飛機村人的話說:“祈星這孩子非常像他的母親?!笔堑模粌H漂亮的相貌、強壯的身軀像,走路的姿態(tài)、靈巧的動作像,而且菩薩般仁慈的心也像。他完全像他母親那樣總是逢人開口笑,勤勞話語少,從不惹是生非。熱愛家鄉(xiāng)的每一寸土地,熱愛村莊的每一個村民。
清早,星星還眨著惺忪的睡眼,許多人還在床上打呼嚕,祈星就推著一輛清潔車,拿著一個大掃帚挨家門前打掃衛(wèi)生。
看到有人提著垃圾袋向他匆匆趕來,他就連忙放下掃帚,飛奔過去,邊跑邊說:“慢點兒,別急,您就放在那里,我去拿。”
看到老得東倒西歪的老人杵著拐杖蹣跚在路上,他就像扶著自己的祖父祖母那樣,小心翼翼地把老人護送到目的地。
看到老太婆拎著一桶衣被去清洗,艱難地走在路上,他就替老太婆送到河邊。幫助老太婆清洗完了又拎回來。
一天凌晨,一個青年婦女拉著一板車菜,要上坡了,婦女卷起了衣袖,準備使出渾身力氣,當她吃力地把車拉到半坡時,忽然一下輕松起來了。車子很快就上了高坡。她回頭一看,笑著說:“我還以為是我老公呢?!逼硇且残α诵φf:“我沒有這么好的福氣呀?!?/p>
學(xué)校有個老師生病了,一時找不到專業(yè)教師,祈星就自告奮勇地當起了臨時教師。他有知識有愛心,相信自己能勝任。
果然,他一來到學(xué)校,學(xué)生滿心歡喜。既喜歡他這個人,又喜歡他的課。短短兩個月,他就和學(xué)生建立起了深厚的師生情。
對于成績好的學(xué)生,他熱情鼓勵。
對于成績差的學(xué)生,他耐心輔導(dǎo)。
對于上學(xué)遲到的學(xué)生,他循循善誘。
他用自己寬闊的肩背把殘疾的學(xué)生背到學(xué)校。每遇雨天,地上泥濘路滑,祈星也是背著較小的學(xué)生上學(xué)。他把背學(xué)生上學(xué)當作一種生活的樂趣。在這兩個月的時間里,祈星有力的肩背不知背過多少哭著喊著笑著的孩子。孩子哭喊他就哄,孩子歡笑他快樂。他總是把別人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弟妹。
祈星走時,孩子們追著趕著,追了很遠。
祈星沒能留下來,但淚水流下來了。從不輕易流淚的祈星,卻流了一路的淚,痛苦扭歪了他的臉。
有人說:“祈星,你的書教得這樣好,孩子們又喜歡你,你不用干別的,干脆教書好了?!?/p>
祈星說:“只要村里人喜歡,我做什么都一樣?!?/p>
祈星已滿二十七歲了,是大齡青年了,好多和他同年的人,孩子都抱到手里了,這么好的青年人為什么還沒成家呢?
他母親是這么說的:“祈星這孩子呀,既會讀書,又會教書,又會做人,又會做事,就是不會交女朋友。”
黃伯說祈星會讀書,會教書,會做人,會做事,這些都是事實,說祈星不會交女朋友,不一定是事實。
祈星對母親非常孝順。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百依百順。但他也有個人的感情世界,他心中的小九九是不愿意向母親言說的。就連“桃子只給一個人吃”這句話,不是萬不得已也是不會說出來的。
“桃子只給一個人吃?!边@話當然傳到了母親的耳朵里,母親聽了這話心里暗暗高興,也有幾分擔心。不知道這話有幾分真。心中祈盼著能吃上桃子的人迅速地出現(xiàn)在眼前,就像當年祈盼祈星出生一樣。
黃幺娥仔細思量著祈星的話,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喜滋滋地跑到鄰居家里,把祈星的話悄悄地說給張嫂聽,張嫂一聽,果然樂得合不攏嘴?!包S伯哎!祈星這么帥氣、這么聰明、這么能干,這么善良的后生,哪有說不到姑娘的呢?我做夢都在吃他的喜糖喝他的喜酒呢!”張嫂的孫女麗麗也說:“我們村里的人都說祈星哥哥帥氣得就像電影里的明星一樣?!闭f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黃伯,她看著黃伯一展往日愁眉也跟著高興起來。
祈星正好理頭回來,顯得精神飽滿,容光煥發(fā)。祈星路過張嫂家時,麗麗的話他聽到了,聽說他像明星,他一個箭步躥進屋來截住話頭:“哪是我像明星呢?看,好好看看,分明是明星像我啊!”話音剛落,屋子里四個人全都仰面大笑,特別是黃伯,這是多年來黃幺娥最暢快的笑聲了。
祈星剛剛離開張嫂家,黃幺娥隨即緊跟其后。黃幺娥的辛酸苦楚,艱難往事,張嫂心里最清楚。黃幺娥為兒女操碎了心,張嫂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看著她陳舊的衣服,看著她多起來的白發(fā)和弓下去的腰身,抹了幾把從眼角溢出的淚水。
在春暖花開的日子里,胡祈星興高采烈地拿著他自制的小蜜蜂風(fēng)箏到村外去放飛,在離向陽村不遠的地方,遇到了他初中的同學(xué)蘇云英。在初中時,他們的關(guān)系就很好。讀高中雖然不在同一所學(xué)校,但是書信往來頻繁,電話不斷,互訴衷腸,互相安慰,時空沒有隔開他們的心。他們的感情與日俱增。
蘇云英的家就在向陽村。她的父親是向陽村的村長,她是村花,人美心亦善。
那天,蘇云英也在放風(fēng)箏,她放飛的紅蝴蝶非常漂亮,她長得比紅蝴蝶更加漂亮,漂亮得令胡祈星心旌搖曳。
他們已多次在一塊兒放風(fēng)箏了,有時小蜜蜂和紅蝴蝶還象征性地纏到了一塊兒。祈星就說:“你看你看,蝶戀蜂。”云英就是喜歡祈星說這樣的話,她高興得笑彎了腰。
那次,他們慢慢地走,慢慢地聊,聊理想,聊工作,聊讀書,聊生活。正聊得開心時,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一棵桃樹旁。蘇云英忽然眼球一亮,心里一陣驚喜。
“?。∵@里還有一棵桃樹,好漂亮的桃花呀!”
“這樣的桃樹我家也有?!?/p>
“真的?”
“真的!”
“什么時候到你家賞桃花去,好不好?”
“好!”
“什么時候到你家吃桃子去,好不好?”
“好!”
“一輩子吃你的桃子好不好?”
“好!”胡祈星的臉一下羞紅了,小聲地回答。
“一輩子做你的老婆好不好?”蘇云英一聲比一聲大。
“好!”胡祈星的臉更紅了,聲音更小了。
“你怎么不大聲回答?”
“好!”胡祈星聲音變大了,眼淚卻流出來了,這是喜淚。
“拉鉤!”
“拉鉤!”
云英大大方方,祈星含情脈脈。兩個小手指鉤在一起使勁地拉了一下。拉鉤前,他們還是同學(xué)關(guān)系,拉鉤后,他們就成了情人關(guān)系了。天空中,鮮艷的太陽為他們披紅掛彩;曠野里,明媚的桃樹見證了他們的愛情。
蘇云英深情款款地望了望胡祈星的淚眼,心滿意足地回家了。她離開了桃樹,離開了桃花,可愛情的花兒在她心中充盈地怒放。
胡祈星的臉上帶著笑容,帶著蘇云英留下的口紅印兒愜意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逢人就親切地問好,嘴像抹了蜜一樣的甜,心里美滋滋的,腳下像踩著一朵幸福的云。一路上,他健步如飛,飄飄欲仙;一路上,他不斷地回味著云英的笑聲以及自己臉上被深情一吻的甜美感受。
天氣正熱的時候,是桃子正熟的時候,也是人們在室外乘涼的時候。夕陽還高高地掛在樹梢,村里就炊煙裊裊,鄉(xiāng)親們早早地吃了晚飯,手里拿著芭蕉扇,到胡家的桃樹下乘涼,人們不是沖胡家的桃子來的,而是胡家的人緣好,都愿意去嘮嘮嗑兒,湊湊熱鬧。
桃樹活力四射,給胡家增添了喜樂,給村莊注入了生氣。
十五之夜,月亮露出了圓圓的笑臉,晚風(fēng)輕拂,桃影斑駁,可愛極了。桃樹下充滿了歡聲笑語,純樸的鄉(xiāng)親們經(jīng)過了一天的勞累,桃樹下正是他們說說笑笑、消除疲勞的好地方。那晚正好蘇云英也在這里,蘇云英心情很好,她專心地聽著,覺得聽飛機村的人聊天真是開心,真有意思。他們無所不談,談童年的趣事,少年的心事,青年的婚事,中年的幸事,老年的樂事,當然還有一些無傷大雅的風(fēng)流韻事。他們談著談著,話題自然落到了祈星的身上。
戴眼鏡的沈伯伯說:“其他的別說了,祈星這孩子應(yīng)該說一門親事就好了。”
黃幺娥一聽到這句話立刻來了勁,連忙念起了她常念的經(jīng):“祈星這孩子呀,既會讀書,又會教書,又會做人,又會做事,就是不會交女朋友。”
胡茵茵生怕蘇云英聽了不好意思,連忙責怪她母親說:“媽媽,您又在胡說些什么呀?!秉S幺娥不知道哪里說錯了,只是咧著嘴笑了笑。乖巧的蘇云英恰到好處地安慰黃幺娥說:“黃伯,您別急,祈星還怕說不到女孩子嗎?”大伙兒一聽都樂了,異口同聲地笑著說:“就是嘛,就是嘛,祈星這么優(yōu)秀還怕說不到女孩子嗎?”。
歡聲笑語停歇下來了。桃樹上皓月當空,桃樹下人影憧憧。黃伯意猶未盡,滿臉興奮。茵茵依然活躍,手舞足蹈。祈星一會兒端凳,一會兒沏茶,一會兒裝煙。他這樣忙,還要不時地觀看樹下的動靜。還要細聽樹枝間的聲音。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樹影一點一點地移動。
樹枝上發(fā)出了“嗖”的聲音,祈星循聲望去,只見一雙纖纖素手在摘桃子。大伙定睛一看,是蘇云英。
吃桃子的人終于出現(xiàn)了。黃幺娥笑得合不攏嘴。
沈伯伯把腦袋湊到祈星面前,盯著看他,還把眼鏡摘下了又戴上,戴上了又摘下。這是沈伯伯特有的驚喜表情。他在祈星的肩上拍了一下,笑著說:“祈星啦,看你不說話,你還鬼得很呢!”還有人湊熱鬧說:“祈星啦,看你不打鬼不打鬼,打起鬼來唧唧叫呢!”祈星抿著嘴笑。
鄰居張嫂向黃伯道喜:“恭喜!恭喜!我早就說過,祈星這么優(yōu)秀怎么就說不上姑娘呢?”
黃幺娥樂不可支,“快,茵茵,快拿煙給沈伯伯喝,快端茶給張嫂抽?!?/p>
“媽,您怎么說話呀?”茵茵在一旁嬌嗔地提醒。
一個幸福的中午,云英姑娘穿著一身嶄新的紅衣服,提著一個精致的紅竹簍,竹簍里裝了二十個鴨蛋。高興地邁著快步,春風(fēng)般蕩到了飛機村,她來看黃幺娥。她知道胡家只有雞沒有鴨,這鴨蛋是她特意積攢起來的。
云英趕到胡家時,胡家人剛剛吃完中飯。全家人異口同聲地問她:
“吃過中飯嗎?”
“吃過了?!?/p>
“吃桃子?!逼硇沁B忙說:“我們來摘桃子?!边@個“我們”顯然包括了云英。
低枝上的桃子已經(jīng)摘得差不多了,這次主要是摘高枝上的桃子,所以要用桌凳搭臺。
桃樹下放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放了一把凳子,凳子上又放了一把凳子。這桌凳擺放得就像玩雜技一般。
祈星像猴子一般敏捷地上去了。
“小心啦,祈星?!比齻€女人叮囑著,提心吊膽地抓緊桌凳,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祈星。祈星下來了。她們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看到祈星累得滿頭大汗,云英連忙洗了一條毛巾,“給,祈星,把汗擦一擦。”祈星說:“不要,不要。我來幫你洗桃子?!?/p>
云英吃桃子的樣子真好看,祈星欣慰地看著她像是欣賞一個有趣的鏡,云英把桃子嚼得脆響,祈星開心地笑了。
云英提著滿滿一竹簍龍泉水蜜桃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像新媳婦回娘家一般。
云英姑娘來吃過桃子,飛機村人都感到高興,由衷地高興。
然而從那以后,蘇云英好久不來吃桃子了。胡家人盼望著;鄉(xiāng)親們也盼望著。正當飛機村的人都在急切盼望的時候,卻是一聲驚雷炸響,一個不祥的消息從向陽村傳來,說是云英姑娘和她父親吵了嘴,一氣之下割傷手腕躺到新市醫(yī)院里了。祈星焦急萬分地趕到了新市醫(yī)院。
祈星看到云英左手腕纏著厚厚的紗布,眼睛腫得如桃子一般。云英哽咽著傷心地哭訴:“對——對不起,祈星,我父親知道我到你家后,連忙把我許給了棋盤鎮(zhèn)那個侯鎮(zhèn)長的兒子侯三元。你看我這個樣子了,我狠心的父親還趕到醫(yī)院里來說狠話。他說,你如果不答應(yīng)侯鎮(zhèn)長的兒子,再往胡家跑,我就打斷你的腿。“祈星!我知道我父親的殘忍。要是真的腿被打斷了,我怎么去見你呢?我,我對不起你,祈星!我沒法再吃你的桃子了!”
祈星也哭著說:“不要說對不起了,云英,我知道你內(nèi)心的痛苦,我也知道你的難處。往后,我們……我們不要忘記對方就行?!?/p>
云英受到了安慰,她說:“祈星,如果有來生,我一定要再吃你的桃子!一定要做你的妻子!”
祈星說:“好!拉鉤!”
兩只手緊緊地拉到了一起,兩顆頭也碰到了一塊兒。就這樣,他們長久地拉著鉤,難舍難分,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他們悲哀的樣子,篤深的感情,凄楚的目光,深深地感動了醫(yī)院里的人們。
云英憂傷地躺在醫(yī)院里,她心里的傷比手上的傷更重。
祈星拖著沉重的雙腿,艱難地回到了家里,一到家就躺到床上。那晚,他整整哭了一夜。
住在隔壁房間里的黃伯聽到兒子的哭聲,心如刀鉸。她時刻注意著隔壁房間里的動靜,坐立不安地熬到了天亮。她隨著兒子的哭聲流了一整夜的淚。
事情的變化太突然了,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差點兒讓祈星精神崩潰。
第二天,黃伯清楚地知道,兒子是吃不下任何東西的,只是小心翼翼地安慰兒子,十分謹慎地問了一下情況,她要精心地呵護兒子心靈的傷口,又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又不便多問。祈星也只是簡單地把云英受傷的情況說了個大概。祈星不愿意多說,把自己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里。他的痛苦不愿意讓人分擔。
第三天,祈星就到田里去一如既往的勞動,似乎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他拼命地做事,他要用這種方式減輕心中的憂傷。
鄉(xiāng)親們遇到他,和他說說話,只是小心地問問他吃沒吃飯,吃些什么菜之類的,生怕傷及了他敏感的心。
飛機村有個木訥的青年,叫胡木生,很有意思,他三天不說兩句話,卻想和祈星說說話,說點兒什么呢?他歪著腦袋想了又想:“祈……祈星,祈……祈星?!彼杂种沟臉幼雍湍樕狭髀兜臉O為豐富的表情,把祈星惹笑了。這是幾天來祈星唯一的笑。
祈星邊笑邊說:“木生,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我想說?!边@胡木生憋了一肚子的話,就是說不出來,就像是自己憋了滿肚子的傷心事一樣的。
蘇云英從醫(yī)院回到家后,她的父親對她嚴加監(jiān)控。她因再也無法見到祈星而憂心忡忡、魂不守舍。她的母親是基本上不管事的,母親深知管也不起作用。她的婚姻,只好由她兇狠的父親作主了。她的父親一手遮天,在村里是一村之主,在家里是一家之主。
云英的父親對她軟硬兼施,她出院前對她來硬的,出院后又對她來軟的。
“你嫁給侯家有什么不好的呀,又是同村,又知根知底,回娘家又方便?!?/p>
云英的對象侯三元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呢?
侯三元說話像含了一口熱蘿卜,口齒不清。做事慢慢吞吞,走路生怕踩死了螞蟻,總是掉在別人的后面。他只有尾在他鎮(zhèn)長父親的屁股后面時才跑得歡快。他還喜歡東看看西瞧瞧,好像在尋找什么。生產(chǎn)隊長怕他誤了莊稼,只給少量的地讓他種。他除了種少量的地之外,就去打魚摸蝦,打黃鼠狼。正所謂“蛇有蛇路,鱉有鱉路?!焙钊銎渌牟恍?,就打黃鼠狼行。他經(jīng)常到荒郊野外,田邊地頭,墳邊墓旁,坡坡嶺嶺東游西蕩,東看西嗅,看何處有黃鼠狼洞。他一看就知道哪是進洞,哪是出洞。他一嗅就知道黃鼠狼往哪里跑了。
向陽村的人都稱呼他三猴子,有輕視的意思。
三猴子的腿有些瘸,是追趕黃鼠狼時摔的。腿一瘸,走路就東倒西歪,這就更像瘸腿猴子了。時間一久,一條腿粗,一條腿細,一只腳大,一只腳小,一只腳穿四十一號鞋,一只腳穿三十九號鞋。這只猴子就又多了一個外號,“陰陽腳”。
一天,他忐忑不安地去辦戶口簿。面對“職業(yè)”一欄,不知寫什么好,他想請求別人幫忙,但又不好意思開口,怕別人說他“沒文化,真可怕”。于是東張西望,目光游移不定,他想來想去,最后還是如實地寫下了“打黃鼠狼”。圍觀的人們看到了,差點兒笑掉了大牙。
蘇云英怎么愿意嫁給這樣一只猴子呢?
三猴子總是找種種借口糾纏云英姑娘。云英掙脫一只猴子不難,但難掙脫的是她父親無形的大手。當然先是三猴子的鎮(zhèn)長父親無形的大手牢牢的掌握云英的村長父親,父親又死死地控制住云英。云英艱于呼吸,寸步難行。生活就是這樣,無形的東西比有形的東西更厲害,更殘酷!
無情的侯鎮(zhèn)長那雙可惡的毒手生生地拆散了一對青年人美好的愛情!
可是云英那沒有文化又唯利是圖的村長父親,老是對云英嘮叨:“你嫁給侯三元有什么不好的?人家是鎮(zhèn)長的兒子,又是民兵排長,又會打魚摸蝦,還會打黃鼠狼。有什么不好的?”云英的父親每次這樣說著,云英總是含淚埋怨:“好個鬼。害得我連頭都抬不起來,還說好?!?/p>
此前,好心的村民們還擔心三猴子說不到姑娘,看在他當鎮(zhèn)長的父親面子上,推薦他當民兵排長。給他一點兒做人的面子,好讓他隨便找一個姑娘做做伴。
用村民的話說,當排長高低也是個官,部隊里的排長還是四個口袋呢。
誰也沒料到的是這三猴子一當上排長,就猴子戴搭帽——假充人形了,就趾高氣揚了。
民兵排長要帶兵訓(xùn)練,民兵要摸打滾爬,要按口令操練隊形。民兵訓(xùn)練本來是累人的。民兵白天沒有時間訓(xùn)練,只能利用一早一晚進行。白天要從事繁重的田間勞動,早晚還要勞累筋骨。心里都很煩悶。只有三猴子喊口令時才有笑聲,三猴子喊口令是很好笑的。
因為他口齒不清,他把“立正”喊成“立頓”,把“稍息”喊成“臊氣”,把“向右看齊”喊成“向球看齊”,把“向左看齊”喊成“向我看齊”。在操場上訓(xùn)練,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是開心的。三猴子明知被人恥笑,又不得不喊。操場上喊聲不絕,笑聲不斷,打鬧不止,熱鬧極了。這時,三猴子就耍他排長的威風(fēng),就說:“笑,再笑老子一槍斃了你?!泵癖鴤冃Φ酶潘亮?,更開心了。
云英也是民兵,只有云英笑得不開心,她時而把臉轉(zhuǎn)向一邊,時而仰起頭假裝看天,時而低著頭十分尷尬地笑幾聲。云英的笑是苦笑。
名花有主了。向陽村的人都說:“名花有了個窩囊主?!痹朴⒁奕肆恕ow機村的人也都說:“一朵鮮花就要插到牛糞上了。”聽了這話,祈星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什么話也不說,只顧默默地做他的事。
一天,一輛紅色的轎車在一陣煩心的鞭炮聲中,在一通聒耳的鑼鼓聲中,把云英送到了侯家,蘇云英嫁給了侯三元。那天,正當極少數(shù)人開心的時候,絕大多數(shù)人都皺起了眉頭。此后,人們在侯家的房前屋后看到云英的倩影,或聽到云英的聲音,都不停地搖頭,他們既替云英惋惜,又為祈星傷感。
向陽村和飛機村的人都理直氣壯地說,“蘇云英嫁給胡祈星才叫好,才叫花好月圓,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祈星勉強笑了一下,他笑得很痛苦。他心里有傷。明眼人都知道,祈星傷得不輕。
人們怨過了,怒過了,但祈星的痛苦沒有過去,他受傷的心還在滴血。
就這樣,云英深陷苦海,祈星心受重傷??蓱z的黃幺娥望著可憐的兒子悲哀地嘆息:“鎮(zhèn)長大人為自己的兒子娶最漂亮的姑娘,我的兒子落了空!”這老人深深地哀嘆,把全村人的心都嘆涼了,又把全村人的心嘆怒了。
為了撫平祈星心里的創(chuàng)傷,為了消除黃伯滿腹的憂愁,有好心人來關(guān)心祈星的親事。說向陽村有個姑娘,年齡相貌和祈星都很般配。這姑娘名叫方繡月,十五歲就開始外出打工,很少回家。黃伯對這姑娘不是很熟悉,但說起來倒是對她的母親熟悉。黃幺娥和方繡月的母親從小就在一塊玩兒,直到長大出嫁,一直很好,脾氣性格也合得來。心想她的孩子應(yīng)該像她的母親吧。黃幺娥又想到祈星已是大齡青年了,再不能拖延了,再加上自家的經(jīng)濟條件也不是很好,這樣想來,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
對這件事,祈星沒有多考慮,經(jīng)受了愛情的挫折,他不愿意再去折騰,他只想到了一個事實,這件事是母親考慮過的,難道母親還會害我嗎?就這樣,祈星也同意了。方家也同意。
他們閃電般地訂了婚,結(jié)婚的日子定在第二年的三八婦女節(jié)。
轉(zhuǎn)眼春光又一年,三八婦女節(jié)很快就到了。胡家桃花盛開,門前張燈結(jié)彩。祈星在一片歡聲笑語中迎來了繡月?;檠鐢[在了桃樹旁,全村人熱熱鬧鬧,像過大年一般喝了喜酒,全都沉浸在喜氣之中。
結(jié)婚之初,小日子還算平靜。但不到一個月,各人的真實性情就顯露出來了。祈星在勞動之余愛看看書,寫寫東西。還不改初衷,持之以恒地為村里干干好事。他那把大掃帚幾天不摸,心里就不好過。繡月在草草的做完家務(wù)之后,就去邀人打牌賭博,既影響了家務(wù),又搞壞了家風(fēng)。祈星像他媽媽,性格溫柔;繡月像她爸爸,性格暴躁。這一對年輕人生活在一塊兒沒有共同的興趣,沒有共同的語言。最大的不同是性格。本來是矛盾的一對,怎能奢望星月交輝,相伴永遠呢?于是兩口子就開始爭爭吵吵,日子就動蕩不安了。黃幺娥不禁擔心起來。
好心的鄉(xiāng)親出面調(diào)解,勸祈星寬宏大量,讓一步海闊天空,何況沒有讓給別人。
為了家庭和睦,通情達理的祈星總是忍讓,可是性格暴躁的繡月就不考慮這些,她變本加厲,把祈星的忍讓當作軟弱可欺。每次爭吵毫不讓步,總要占上風(fēng)。
黃幺娥開始抱怨:“繡月這姑娘脾氣性格怎么不像她媽媽呢?”鄉(xiāng)親們也抱怨:“繡月這姑娘脾氣性格怎么不像她媽媽呢?”
又有人來做繡月的工作,來人好言相勸,說了幾籮筐加上幾笆斗,回答卻是硬撅撅的一句:“我家的事,不要別人瞎操心?!?/p>
祈星心中的憂傷總是不愿意對人言說,不說憋在心里更加痛苦。他就帶著內(nèi)心的傷痛悄悄地流淚。
一天,祈星出門提著一個上好的皮包,有人記得,這包還是祈星代課時提過的。說是要到新市去買衣服。從飛機村到新市隔著長江,要乘坐機帆船渡水。船到江心,有人看見他往機艙后面走去,卻不見他回來。到機艙后面去找,卻不見他的蹤影。“呀!壞了,祈星不見了?!贝弦黄@慌,一片忙亂。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江面,只見江面驚濤洶涌,巨浪翻騰。有人說:“祈星可能不小心掉到江里了?!币灿腥苏f:“祈星心情不好,可能他是投江自盡的?!币淮俗呱狭私叮蓟剡^頭來望著茫茫江面,他們淚光閃閃,聲聲呼喚:“祈星哎!祈星哎!祈星哎……”只見江水一片浩渺,嗚嗚咽咽。
噩耗傳到了飛機村,村民們都非常難過。黃幺娥聽到噩耗如五雷轟頂,她一個趔趄栽倒在地。茵茵哭得不行。繡月也哭了一場,但她還沒過十天就遠走高飛了。
祈星出事后,村里不斷有人去看望黃幺娥,看得最多的當然是鄰居張嫂。黃幺娥一下瘦了很多,眼神失去了從前的神采,頭發(fā)少了很多,人也變傻了很多,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黃幺娥每天忙完家務(wù)后,就坐在一把小凳上,身子靠著門邊,呆望著桃樹,呆望著桃子,望著桃子由小變大,由青變紅。桃子熟了,黃幺娥卻留下了辛酸的淚水。
戴眼鏡的沈伯伯看人越來越模糊,腿腳也不靈便了,他也來看黃幺娥。問了黃幺娥的身體狀況,說了一些家長里短。話鋒一轉(zhuǎn),說:“我的侄子總算找到了對象。姑娘很勤快,長得也漂亮?!鄙虿緛硐雸髠€喜訊,調(diào)節(jié)一下黃幺娥憂傷的心情,可是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說漏了嘴,連忙掩住自己的嘴巴。黃幺娥顯然被“漂亮”又一次深深地刺痛了,她心里一驚,長嘆一聲“唉!”黃伯這聲哀嘆,對沈伯伯也是個警示。沈伯伯心領(lǐng)神會,也長嘆一聲“唉!”
那些日子,茵茵一閉上眼睛就夢見祈星。一天,正是朝陽冉冉升起、炊煙裊裊升騰的時候,只見祈星穿著他最愛穿的紅色運動服,閃現(xiàn)在他早晚都要欣賞的桃樹下。隨著一聲“姐,來一下?!币粋€紅色的身姿就靈巧地躥上了桃樹。一個極有磁性的聲音在綠色的枝葉間蕩漾:“姐,我們家你最辛苦,找個最大的桃子慰勞你?!彼谥θ~間一邊找,一邊念:“最大的呢?最大的呢?”一陣“嗖嗖”的聲音過后,他又故意賣一下關(guān)子說:“最大的呢?最大的躲到哪里去了?”然后把頭從綠葉中探出來,笑吟吟地看著茵茵。其實最大的桃子已被他捏在手里。隨著一聲“接住”,一個芳香撲鼻的大紅桃子掉了下來。茵茵穩(wěn)穩(wěn)地接住,捧在手里,貼在胸口上,又拿到鼻子下深深地吸著它的香氣,歪著腦袋喜不自禁地把玩著欣賞著,高興得笑了起來。一笑就醒了。一醒就哭起來。茵茵就這樣多次從水蜜桃的甜夢中笑醒,又多次傷心哭泣,每次笑聲驚醒母親,淚水濕透枕巾。
茵茵一進入夢幻的夜晚,就不愿醒到現(xiàn)實的白天,沒有祈星的日子,她覺得這日子黯淡無光,毫無生氣;不見祈星的身影,她覺得家境凄涼,度日如年。
已滿三十歲的茵茵,早該出嫁了。但她不愿意撇下母親,她不忍心給母親留下一片孤寂。她還要操起弟弟用過的農(nóng)具,種弟弟種過的地。她每天清早就出門下地勞動,下午早早地趕回家來,陪母親說說話。每天太陽還高高地掛在樹梢上,桃樹旁就又多了一把小凳,又多了一個女人。又多了一個被凄艷的陽光拉長的身影。
肖和平:國家一級作家,大學(xué)講師,《羊城晚報》專欄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