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行清
一
蜈蚣被毒蛇咬了一口,大夫要截肢。蜈蚣說:幸虧咱腿多。大夫說:大兄弟,想開點,以后你就是蚯蚓了。
這是一條手機短信。
李姐總是這樣,人未到就先聞其聲。李姐在電話里還講了,她這次下江南,心里橫豎裝著一把刀子,她要楊繼泉無論如何,把那拖欠十幾萬貨款給她解決了,這筆貨款已欠下不少年頭了。電話是李姐大半個月前打來的。
楊繼泉心想,李姐這不是讓他掂量掂量她話的分量。楊繼泉這大半個多月來,拋開李姐的話不愿去多想,有些事情不是他愿意去想,就能痛痛快快地解決了的。既然他現(xiàn)在憑空想想又解決不了的問題,為此而費盡心機,干脆就不去想它。但第三天楊繼泉出于禮貌,不得不去旅館見李姐。其時,楊繼泉已知道,李姐到他們江南小鎮(zhèn)上已經(jīng)三天了。這三天,不用說,楊繼泉心里沉住氣,自作聰明,沒有拋頭露面。
楊繼泉一直堅持著,那天傍晚時分,不得不走進李姐所住的旅館,他甚至不用打聽就知道。李姐住的房間一般都是門洞大開,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響,黑暗的樓道里,熒屏光束一閃一閃的,一會兒紅,一會兒藍,一會兒白……還有李姐的東北大嗓門,很隨意地放聲說笑,都可能傳入楊繼泉的耳朵;然后,楊繼泉只須循聲而去就是了。
可是當晚,楊繼泉好像沒有再聽到李姐的大嗓門,但他還是憑自己的感覺很快找到了人。
楊繼泉進了李姐的房間,李姐側(cè)身臥床小憩,一咕嚕爬起來,激動得啊呀媽呀的叫著……親切地拽著楊繼泉的手不放松,不須說真有久別重逢的那股子熱情,而后卻讓楊繼泉始料不及的是,李姐膝下一軟,雙腿哆嗦,撲通一聲給楊繼泉跪下了,說:大兄弟,這一回你可真要幫你李姐這個大忙了。
李姐說他們廠里很快要進行改制,什么樣的好事兒趕到一塊了。單位早已策劃好裁員方案,李姐四十出頭,這個年齡也就等著逆來順受。工廠規(guī)定凡是過去個人與廠里,有經(jīng)濟糾紛的,一律要將自己屁股上的屎,限期內(nèi)洗刷干凈,以便下崗,失業(yè)之后,不進澡堂聞不到屁股溝子有臭屎,否則廠里不予辦理和發(fā)放個人失業(yè)補償金。
個人的小胳臂哪里能扭得過廠里。關鍵這年頭,個人失業(yè)補償金,日后對一個普通的下崗職工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也是一個人幾十年如一日,兢兢業(yè)業(yè)的辛苦工作;如何從一個青春,活潑可愛小青年,步入中年,一不小心就變老……
楊繼泉忙扶起李姐,因為房間沒有關門,注意影響,都一個鎮(zhèn)上的人,叫人看見了還不知怎么一回事兒。這時李姐抽泣有聲,不停地抹眼淚。楊繼泉一時束手無策,只好安慰說:好好,李姐,我想辦法,此事事關重大,直接關系到你個人的切身利益,我楊繼泉也不敢含糊,就是砸鍋賣鐵,這一次也要湊夠你的貨款……
謝謝你,謝謝,大兄弟……李姐死死抓住楊繼泉的手不放松。楊繼泉說:我這也是剛從外面回來,灰頭土臉,還沒有到家放個屁就先來看你。
謝謝,大兄弟……李姐一臉激動,淚眼婆娑地說:李姐下半輩子的幸福,就拜托給你了。
放心,李姐。楊繼泉話既出口,已經(jīng)剎不住車,而且越說越離譜,越來越慷慨激昂。當他出門離開李姐房間的那一刻,心里有些沉甸甸的,并開始后悔。
楊繼泉本來想安慰安慰李姐,沒想自己說著說著一股子熱乎勁兒就上來了,拔出蘿卜帶出泥;而且搞得這么認真,有鼻子有眼,跟板上釘釘兒似的……好像楊繼泉銀行里存有幾百萬,底氣十足,牛氣沖天。
楊繼泉不是不知恩圖報的人。過去,楊繼泉起家辦廠時,與李姐有著深厚友誼,那時楊繼泉還是一個鄉(xiāng)下農(nóng)民,掄著十幾公分寬的扁鋤挖泥水田,江南田地少,少得連那些本來靠牲口干的活兒,也要人頂替牲口去干了;也只有人去干,才能施展得開手腳。同時,楊繼泉還只是鄉(xiāng)鎮(zhèn)上一個集體企業(yè)的工人。楊繼泉那時心里明亮著呢,他骨子里不失鄉(xiāng)下農(nóng)民的樸實,厚道,卻又透著某些南方人那種精明干練。因為楊繼泉心里有數(shù),早已視這個東北女人為財神爺了。
東北人喜歡喝白酒,李姐也不例外,酒場上李姐痛快而且直爽,豪氣沖天。楊繼泉有一次去李姐房間,恰逢李姐小酌,來人便是客,有酒有菜,還有大半只咸鵝。李姐喝酒不讓走人,就給楊繼泉滿滿倒上一茶杯。楊繼泉也很干脆,像喝白開水一樣一飲而盡,然后將杯子底朝天倒過頭來給李姐看,博得李姐熱烈響亮的掌聲和陣陣的喝彩。當楊繼泉知道要離開時,才感到天旋地轉(zhuǎn),頭重腳輕,走不成路的楊繼泉干脆頭一歪,倒在沙發(fā)上呼呼地大睡了一覺,醒來已是滿天繁星。半夜尿憋醒了,順著墻找?guī)皇钟昧Υ蜷_鋁合金窗戶,要不是李姐覺察當天要出點什么事,楊繼泉就從二樓窗戶跳下去。
也就在此時,楊繼泉對李姐說他要辦加工廠,銷售和生產(chǎn)技術都不成問題,就是缺少資金,還望李姐大力支持他一把。李姐二話沒說,從東北一下子給發(fā)來十幾噸原材料。而楊繼泉并沒如他所說加工成產(chǎn)品,而是直接轉(zhuǎn)賣給了別人,憑借自己的小聰明小有成功。楊繼泉覺得自己的一顆火熱的心,也一下子膨脹燃燒了起來,當初銀行自己名下現(xiàn)金存款十幾萬元,連柜臺辦儲蓄的漂亮的營業(yè)員,也愿意朝他憨厚和自信的臉上多看幾眼。楊繼泉當時心里那份得意與幸福、自豪,覺得自己今后做為一個男人,也有足夠的資本了。
二
這些日子,楊繼泉早出晚歸,神出鬼沒,早上四五點起床出門,晚上兩三點才開著車,幽靈一般地回到鎮(zhèn)上……好幾天了,李姐實在難得機會去接近楊繼泉,盡管李姐住的旅館離他的加工廠很近,近在咫尺,卻連見楊繼泉一面都覺得十分困難,難于上青天。李姐怎么不急呢?
——楊繼泉他娘的才不像我李姐這么急,因為我李姐沒欠過他一分錢。那些日子,李姐現(xiàn)在于公于私?jīng)]有任何理由再放松對楊繼泉的警惕,楊繼泉這么多年來因這一筆筆的貨款,一直順順利利地牽著李姐的鼻子走……
李姐知道這些日子,還有很多事令楊繼泉直撓頭,十分苦惱和頭痛。楊繼泉發(fā)愁他的那個車燈玻璃廠了,也就是他幾年前急于上馬的那個車燈玻璃廠。
楊繼泉剛上馬那個玻璃廠的時候,李姐曾勸說他,還是慎重考慮一下上與不上?出于老朋友的深情厚誼,李姐就斗膽的這么進了一言。李姐的意思很明白,也再清楚不過了,最好別上了,光頭上爬虱子——明擺的事嘛。
因為當時像這樣的車燈玻璃廠,你追我趕,鎮(zhèn)上一窩蜂上了好幾家,而且銷路又不怎么好。但楊繼泉不已為然,他說:多個廠子只是多個競爭對手,多個會爬的小螞蟻,龍有龍路,蝦有蝦道,只要不是歪門邪道。
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是不是個人都想掙錢,是不是個地方都去掙錢,都這樣下去,干什么沒有競爭,國外當總統(tǒng)也要狗咬狗的競選;我們不怕競爭,市場競爭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死我活,魚死網(wǎng)破……
楊繼泉不知是否胸有成竹,還是頭腦發(fā)熱、發(fā)脹,這時候聽不進別人的勸告,更別說李姐。李姐的話只好說不到一半,沒法再往下多說,就很理性停止了,沒有說出來的話,也只好咽回肚里去。李姐不知是否該留到下一個世紀再去說,因為李姐說這一句話的時候,正值 1999年的冬天。
數(shù)一數(shù)李姐來鎮(zhèn)上十好幾天了,她開始度日如年。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人到中年,腳步放緩,兒女情長,多愁善感,人真的快老了,老了就會變樣,變得頹廢,不僅僅是人的表面現(xiàn)象,更重要的是心理作怪……
李姐甚至不愿有這樣的感覺。但這樣的感覺好像與生俱來,到了這個年齡,不可抗拒,仿佛無時無處不在,不經(jīng)意之間它就來襲擊你。而誰又能想象李姐的過去在這個鎮(zhèn)上,最初她快活得像個少年,青春有活力,一刻也不閑著。
即使閑著,她歡快活潑,也有閑情逸致,去鎮(zhèn)北頭一條小溪邊散步,她熟悉江南的青山綠水,眼里盡是鄉(xiāng)間野外花花草草的影子。她特別喜歡這江南小鎮(zhèn),去看清清的溪水,歡快的流淌,還有自由自在徜徉在溪水的小魚小蝦……散步使她忘掉時間,忘掉煩惱,忘掉自己的痛苦,一身負重很快得以釋放,心情變得很輕松,一切又變得好起來。
后來聽說楊繼泉的那個玻璃廠,一個月要白白搭進去好幾萬……李姐已經(jīng)來時看出楊繼泉滿臉的愁苦,那一切不都已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臉上嗎?其實楊繼泉這邊還有個加工廠,這邊的加工廠辦得不錯。也許正因如此,支撐著楊繼泉的虎膽雄心,一拍板又上馬了一個玻璃廠。
于是這邊的廠叫那邊的玻璃廠拆來拆去,拆得沒完沒了,沒皮沒毛,滿目瘡痍。好端端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一個工廠,就這么糟蹋了;毫無疑問,這其中也有李姐當年傾注的心血和當初冒大風險給予楊繼泉大力相助,讓人看在眼里,痛在心上。說起這些,李姐后悔連連,真的什么心情也沒有。
三
現(xiàn)在,楊繼泉這邊的一個加工廠,叫他鄉(xiāng)下的黑臉老婆劉月琴來管理,這是一個對李姐沒有多少好感的女人。所以李姐幾次路過楊繼泉的加工廠門口,總是三思而后行,即便前腳踏進大鐵門內(nèi),望而卻步,結(jié)果又轉(zhuǎn)身離去。
李姐本想進去探聽一下,楊繼泉近些日子都在干了些什么,他難道不明白李姐以極大忍耐,還有煎熬,在這兒苦苦地等他。但有礙于楊繼泉和馬小姐那件事兒,而使劉月琴對李姐耿耿于懷,冷眉斜眼,這才是李姐頭幾天沒有貿(mào)然進去加工廠的主要原因。
這一切都來得如此之快。當年,由于李姐的大力支持,短短的幾年時間,楊繼泉的加工廠資產(chǎn)近百萬,即使是在江南這樣富裕和經(jīng)濟發(fā)達的小鎮(zhèn)上,也是聲名顯赫。從此楊繼泉行走在他們的小鎮(zhèn)大街上,身板十二分的硬朗,人五人六,開始用濕水的梳子理順了蓬亂的頭發(fā),開始用洗頭膏代替肥皂和洗衣粉洗頭發(fā)了。
盡管如此,楊繼泉一直對李姐說他堅信自己,身為地地道道的一個老農(nóng)民,不失做人的本分,不失厚道,吃水不忘挖井人,發(fā)誓永遠要把李姐當作自己的大恩人;所以酒攤飯桌上,推心置腹,二人好得不分彼此。但也有幾次喝醉了酒,楊繼泉管不住自己的手腳,輕言放縱,不老實朝李姐身邊湊,卻被李姐有力地擋了回去。
李姐徐娘半老,這身子皮肉都松了,沒了光澤,失之圓潤與彈性,捏不出來水還有什么意思。李姐說,方橋鎮(zhèn)上有個休閑島,金屋藏嬌,美女如云,不失品位,一飽眼福,楊老板不防一去。
楊繼泉吃吃一笑。看著眼前的李姐,發(fā)現(xiàn)她眼角已有魚尾紋,耳后的脖頸也松弛下來。但他當時并沒有快馬加鞭急于去方橋鎮(zhèn),而是后來楊繼泉上馬玻璃廠那一陣子,求人的地方多,煩心的事也不少,必要的時候,去輕松快活一下,到這里敲敲背。
那家老板就和楊繼泉見面的次數(shù)多了,越來越熟,不斷地給楊繼泉傳遞和透露最新的消息,無非是新來張小姐,李小姐的根底。這也是老板為拉攏生意,經(jīng)常慫恿顧客對服務員進行色情挑逗,放長線釣大魚。所以光顧的顧客都很眼饞,都很花心,都很隨便。休閑島按摩敲背、打眼、局油、修面的都上三樓,單間收費八十元,而下面普通鋪位只能收一半還不到。
對于休閑島老板熱情過分的推薦,楊繼泉卻不動聲色,大度的一笑了之,待見不見。直到有一天,休閑島老板又說有正宗的貨色來了——剛來了兩名理發(fā)的女學徒,二八芳齡,透明透亮的像礦泉水一樣純凈,像百合花一樣清純,貨色正宗,絕對沒一點虛夸。
楊繼泉才開始注意到了馬小姐,動了不少心思。馬小姐于是就成了饞貓嘴邊的一條小魚,因為楊繼泉確已看出馬小姐年輕的成分,某些地方露出女孩子天真無邪和幼稚。那些經(jīng)常被點了名的小姐,都要上樓單間服務;而馬小姐不愿上樓,別人叫了她也執(zhí)意不去。在此之前,馬小姐學藝不賣笑。
接觸接觸才是最重要的。楊繼泉畢竟是過來人,老謀深算,好像情場老手。馬小姐不上樓就依了她,也不生氣,而且表情自然,態(tài)度謹慎而不失禮貌。還沒有得到馬小姐的芳心,暫且也不好去勉強,好像是委屈求全,其實是欲擒故縱……
不出三個月,楊繼泉在方橋鎮(zhèn)上租了房,三室一廳,家具和廚房里鍋碗瓢勺,一應俱全。馬小姐一個人住,寬綽有余。天機不可泄露,這事兒除了李姐之外,楊繼泉對李姐說都沒告訴任何人,楊繼泉自以為是全封閉了。但事情還是很快敗露,楊繼泉十分后悔,那日,他從家里拿了一條毛巾被和兩袋洗衣粉,露出一點點蛛絲馬跡。
劉月琴后來一直追問他從家里,拿了一條毛巾被和兩袋洗衣粉送給了誰,今夜準備出去和誰同眠共枕,和誰又過一家?是不是在外面養(yǎng)有幾個白白嫩嫩的小婊子……其實,劉月琴瞅準機會不會放過他,出門進門,在其身后盯得緊緊的,早已是隔岸觀火,臨窗望月。
劉月琴眼尖,楊繼泉措手不及,防不勝防。
事出之后,楊繼泉心想一定要把事情盡快處理好,不盡快處理好要弄出大事情來。那些日子馬小姐生病了,死活不愿意去醫(yī)院,不打針不吃藥,她要去死,病成那個死鬼樣子。楊繼泉害怕了,嚇得連手機都給了她,有事隨時好聯(lián)系,人命關天,可不是鬧著好玩的。一鬧一夜不能歸,楊繼泉夜夜合不上眼。
楊繼泉無奈,只好讓馬小姐安心地住下來。然后時間一長,慢慢變冷,事情冷卻下來,頭腦清醒,才好處理。楊繼泉想感情這東西是不能拖,不能擱,每個人都是有惰性的,時間久了,就不想那么轟轟烈烈……
但楊繼泉肯定不會想到,幾個星期之后,他的老婆劉月琴氣勢洶洶地領著一幫人,去方橋鎮(zhèn)大鬧了一場,將馬小姐從出租屋里揪出來,床單被褥扔了一地,踩在腳下,踏上泥土,還不解氣,劈頭蓋臉痛打痛罵馬小姐一頓,然后將其趕出方橋鎮(zhèn)。
四
就在楊繼泉在山東即將拿到二十萬貨款的時候,他接到劉月琴打來的電話,說:你的那個瘋女人來廠里胡鬧了。
楊繼泉問哪個瘋女人?
劉月琴說;你搞過多少瘋女人,現(xiàn)在分不清哪個了?
胡說八道,楊繼泉又問怎么胡鬧了。
劉月琴沒好氣地說,她怎么胡鬧你不比我更清楚,更有感覺,當人的面就脫褲子,沒臉沒皮,她沒當你的面脫過褲子?
楊繼泉不語,只吃吃地笑,他知道劉月琴死難纏。因為劉月琴一直認為自己男人變壞,跟這個在男人堆里大聲大氣的說笑東北女人,有直接關系。
過兩天就回去。楊繼泉等劉月琴把話說完。
你得馬上給我爬回來,這事情傳出去多不好,我還做不做生意了?
楊繼泉這才相信劉月琴的話,驅(qū)車連夜從山東趕回來。
第二天早上,楊繼泉在劉月琴罵罵咧咧聲中起了床。自從他和馬小姐一事敗露,劉月琴嘴上一直要與楊繼泉離婚,雷聲大,雨點小。其實楊繼泉心里十分明白她怕來真的。楊繼泉既不想家里紅旗倒下,也不想外面彩旗飄飄。離婚會導致家庭破裂,就懶得理會劉月琴,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她愛罵讓她罵去,就當耳旁風。其實他在家時間很少,聽她的罵聲極為有限。后來楊繼泉因玻璃廠里事情,實在忙得團團轉(zhuǎn),就將加工廠交給劉月琴去管理。劉月琴決心離開麻將桌,好像無師自通,自己也找到了感覺,很快入門,天天忙于生意,有事可干了。不行就請教楊繼泉,總歸有求于人,罵聲也就漸漸少了,馬小姐的事兒總算平息下來。
幾個星期之后,李姐不得不踏入楊繼泉加工廠的大門。其實,李姐進廠也只是了解一下,楊繼泉近來幾個星期的去向,關心自己的事情進展如何。
劉月琴不正眼看李姐,說外邊現(xiàn)在不正經(jīng)的女人多,楊繼泉又是一只不能見到腥味的貓,誰知道他又去哪兒鬼混了。李姐知道劉月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也沒辦法。一連幾天下去,劉月琴怪聲怪氣,一直拿這樣的話嗆人;李姐心一橫,干脆一屁股坐在辦公室里天天等。這樣一搞,劉月琴開始不耐煩了,還有滿臉的不高興。
李姐坐在辦公室里,劉月琴心里就不舒服,更重要的是影響她做生意,所以她想辦法打發(fā)李姐走人。
哪里來這么大的騷勁兒,一天到晚急著找野男人,是個男人不嚇得躲起來才怪呢,所以楊繼泉還算他媽的聰明……劉月琴嘟囔說。
李姐一聽火更大了,東北人直脾氣。二人吵了起來,唇槍舌戰(zhàn),互不相讓。結(jié)果就出現(xiàn)劉月琴在電話里,告訴楊繼泉的那一幕。李姐在辦公室里,裝瘋買傻,脫得一絲不掛??蛻魝兟浠亩?,劉月琴最后叫人從生產(chǎn)車間喊來五六個女工,才將李姐死死地按住,扯來一個舊床單裹著……
楊繼泉于上午九點多鐘去找李姐,這時李姐還沒有起床。楊繼泉站在門口,讓房間門就這么敞開著,楊繼泉眼神里似乎有一些不滿,仿佛在責備李姐不應該這么做,站了許久,還是一言不發(fā)。李姐一見楊繼泉,背過臉去,用被子蒙著臉痛哭,可以看出李姐哭得很傷心,她的眼睛紅腫紅腫的。楊繼泉就站在門口,一根煙接著一根煙地猛抽,扔一只煙屁股,就使勁用力在地上踏。
好半天,楊繼泉才說話。其實他很想說,他不樂見李姐這么做,李姐我們無論是在什么情況下,過去和將來都是有老交情的,這么無情無義,沒皮沒臉地做,既損人又害己??伤_口卻說,李姐你曾經(jīng)對我說過,十幾年前,你來到這個鎮(zhèn)上,每月都如約而至,那時你們廠里產(chǎn)品生產(chǎn)剩余,堆積如山,廠里號召人人皆可參與銷售;你從工廠車間里大膽地走出來,開始勇敢地面向社會,面向市場,你還懷疑自己從此還是不是一個工人了。
因為你這一走,離開工廠,離開了車間,也脫離了你原來的生活軌跡,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城市和親人;因為你大膽的這一走,也走出你的困境,你說那是一個讓人覺得多么困惑,又十分美好的年代,那是一個面對挑戰(zhàn),面對風險而又不失機會的年代;那時你是多么年輕,年輕多么美好,年輕是機會,年輕是財富……
是啊!那時李姐每月都來一次江南小鎮(zhèn),意氣風發(fā)。不因為什么,這是李姐的工作,然后從收到的貨款中提起報酬,她從豐厚的報酬中,獲得極度的歡愉和快樂,并且私欲膨脹……
這絕對不是什么好事兒,李姐后來這樣告誡過自己。李姐一月提起報酬,相當過去當工人時幾個月的工資,但工作好像無情地剝奪了她的睡眠和縮短她的生命……她只顧一月一趟的來,數(shù)完了十二次,一年就這么完了,說完就完了,一年這么快……
如果有一天,黃土能變成金子,她發(fā)誓就不再來這里了,她說她應該選定,并永遠縮回緊靠長白山邊緣的城市去,也許那樣會延長她的生命,和珍惜她生命的每一天,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那樣好聽,或許這也是她珍惜自己生命的最好辦法。她甚至認為再也沒有,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辦法了。但現(xiàn)在不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李姐想總有那么一天,她會義無返顧地辭去這種工作,然后她會很好的安度余生,盡享晚年;錢再多,銀子再好,死后帶不進土里去,那都是有代價的,是犧牲自己的生命和家庭的幸福換來的,她就是這么想的。
好了,李姐我也要明白的告訴你,你要問我這一個半月我都去干了些什么。楊繼泉說,李姐你要明白,我現(xiàn)在也和你一樣,你往南跑,我往北飛。山東一家農(nóng)用車廠欠我七十多萬,我楊繼泉這次白白送了二萬多禮品,往返四五次,總算菩薩開了眼,答應付給二十萬。我希望這次把你的事徹底擺平,圓滿地畫上句號,然后你能順順當當帶上你的十幾萬貨款,滿意回到你東北去;如果我講的有半句假話,李姐你就用這把刀劈了我。
楊繼泉打開包,一把嶄新的菜刀哐地一聲落在地上。這把刀子是楊繼泉回來的路上買的。當他聽說李姐在廠里胡鬧的事,他心里很堵,他不知是不是當初李姐心里橫豎那把刀子,已經(jīng)發(fā)生了轉(zhuǎn)移,現(xiàn)在他心里好像也橫著這樣一把刀子。
都是我在給你添亂,大兄弟,我誤解你了,誤解了好人,我也沒辦法,我等得著急呀!在這兒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的精神都要崩潰了,今年正值我女兒高考……
楊繼泉知道李姐離婚了,現(xiàn)在女兒是她的一切。
其實這些日子我也和你一樣,痛苦地煎熬著,住在旅館里度日如年,那有什么辦法呢?為了不讓其他事情干擾,煩心,和打亂我這次出門收款的計劃和決心,我干脆關掉手機;眼看著就差那么兩三天時間,你就沒這個耐心了。
五
楊繼泉陪了李姐一個上午,和李姐說說話,開導開導李姐,總算看到李姐的臉上陰轉(zhuǎn)晴,有了笑意,情緒也慢慢穩(wěn)定下來。錦上添花,乘勝追擊,楊繼泉決定叫李姐一塊出去走走,出門散散心,順便去吃頓飯。
中午,在鎮(zhèn)上美食人家飯店。楊繼泉說他過去經(jīng)常來,因為便宜,大眾消費。楊繼泉竟然食欲大振,后來他說早上和老婆劉月琴吵架,生氣沒吃早飯,饑腸轆轆,兩頓飯就當一頓飯去吃,自然胃口大開。還喝了幾杯米酒,本來楊繼泉當天心情不爽,他們要了一壺米酒,后續(xù)才接上喝白酒。楊繼泉大杯大杯倒酒的時候,李姐用手還攔了他一下,說少整一點。
楊繼泉說:沒關系,何以解憂,惟有那什么?
李姐說惟有杜康。
這不是不要錢,替人家廠家做廣告嘛?
你以為呢?
自己花錢買酒,吃虧,讓別人發(fā)家致富,撿了大便宜,沒的便宜占。楊繼泉說,再喝上一杯杜康酒,煞氣要大些,是個男人不能沒有事業(yè),有事業(yè)就有困難。困難當頭,頂過去一陣子就好了,就沒什么事兒了,大男人要經(jīng)得起大事體(情)考驗……
楊繼泉之所以這么說,是他真誠希望他的話對李姐有所啟示、感召,以喚醒李姐當年的豪情。李姐當年曾有過人的膽識和一手通天的本領。但李姐如今不能拋開所有的顧慮,有些事是不容你思前想后的,越想越顧慮重重。這樣膽子就會變小了,心變老了,反應變遲鈍了,離死就剩下一步之遙……楊繼泉知道李姐這些年窩在家里沒出門,工廠不景氣,在家靜坐思過,沒了斗志,與過去的李姐簡直判若兩人。
結(jié)果楊繼泉不只是多喝了一杯酒,而是一杯接一杯地干下去,喝得滿面通紅,大放光彩。楊繼泉不僅酒喝得很猛,而且桌上的菜下得也很快。期間楊繼泉還站起身去廚房催了幾遍,搖搖晃晃的站不穩(wěn),李姐去扶。
楊繼泉說沒事兒,一擺手,讓李姐坐好,獨自一人去廚房,讓他們手腳麻利點,還罵罵咧咧罵了他們幾句,好像楊繼泉是他們的老板。其實楊繼泉心里就一直納悶,人他媽的心情不暢,菜也出得不順,他覺得今日真是出鬼了。
弄他媽的鬼去呦!楊繼泉就覺得今天應該有理由發(fā)發(fā)脾氣,今天若不發(fā)點脾氣,他心里肯定不舒服,不痛快。其實楊繼泉早開始發(fā)脾氣了,又制造出一點噪音來,他一揚手朝地上扔了一個瓷盤子,一聲脆響,盤子碎成幾片,接著他又扔了一個,又是一聲脆響,又是碎成幾片……
楊繼泉你又給我整什么景?李姐說。
結(jié)果可想而知,飯店氣氛瞬間緊張而凝滯,四座舉目張望,飯店老板再大火氣,也不會沖著這樣顧客叫停,他只有沖著廚房一陣吆五喝六。接著廚房里你爭我吵,像燒沸了的熱油,在鍋里噼哩啪啦地炸開了。飯店老板吆喝完,氣咻咻地又去了柜臺,給幾位急于離開的顧客結(jié)賬。這時廚房里閃出一個男青年,男青年雙手各持一把鋒利的切菜刀,渾身像灌滿了汽油,朝楊繼泉直奔過來。
李姐見勢不妙,啊呀一聲大叫,欲拉楊繼泉躲避。楊繼泉胳臂一甩,推開李姐,站得直挺挺的。
其實楊繼泉這塊頭,這身體,虎頭虎腦,是不會怕朝他奔走過來的一個男青年。楊繼泉一直認為,現(xiàn)在的年輕人,哪像過去人吃過那么多的苦頭,手上無二兩縛雞之力,都瘦嘎嘎的沒有斤兩,沒有體形。楊繼泉又喝了那么多酒,酒在興頭上。
——想當年我也是上山下河,肩扛背馱,出過騾馬之力;在農(nóng)村種過田,種過地。和我動真刀真槍,小子,你也不怕我這個老農(nóng)民發(fā)怒,拿把小耙鋤耙死你……
然而楊繼泉的一番話,沒有起到真正的威懾作用。男青年甚至不予理會,只見他二目兇光,滿臉血色,揮手舉刀向楊繼泉劈來。男青年且毫無畏懼和退縮,其動作敏捷足以令人一陣暈眩,目不暇接。
楊繼泉用力將桌掀翻,才躲過這一刀,并迅速后撤。因為身體傾斜幅度過大,連人帶他身后的木凳都倒在地上了。男青年也被桌子撞倒在地,一個轉(zhuǎn)身爬起來,然后舉刀再砍的時候,此時的動作快慢完全決定楊繼泉的生死和命運。生死關頭,哪敢怠慢,他隨時將倒在地上的一條木凳掄了起來,又架住男青年的這一招。
木凳是江南常見的那種厚厚的,堅硬的,而又實實沉沉的,表面用桐油或油漆涂得油光油亮,好像紅木的。楊繼泉一手能將它掄到頭頂,這是需要些力氣的,由此看來楊繼泉說他在農(nóng)村種過田種過地,肩扛背馱出過騾馬之力,不像是口頭吹噓的。
六
楊繼泉再次掄起木凳的時候,那個男青年已被身后的飯店老板,攔腰緊緊地抱住了。男青年兩腿騰空而起,不能著地,失去了身體的平衡和有力的支撐,他一定想努力地掙脫。但飯店老板緊緊地抱住,死不松手,男青年所有努力和撲騰都沒有成功。
飯店老板大聲喝令放下刀子。男青年顯然不肯就范,揮動菜刀不讓一個人接近自己,刀子雖然沒有被飯店老板奪下來,但基本上失去發(fā)揮攻擊的作用,不能完全像剛開始那樣游刃有余,得心應手。
如果楊繼泉就此罷手,這場游戲看來也只能很快到此結(jié)束,那么一切將是另一種顯而易見的結(jié)局。恰恰楊繼泉沒有像大家想象和希望的那樣馬上停止下來,因為誰也沒有看出他已失去理智,憤怒的楊繼泉根本不打算停止,木凳在他的手中翻騰自如,被他有力的一雙手高高地掄起來,才使得一條木凳有棱有角,瞬間既有一把十八鎊的大鐵錘的打擊力度,也有一把尖刀的鋒利無比……
一切都毫無準備可言。飯店老板這時倒十分清醒,他望而卻步,啊呀一聲閃開了。而此時,惟獨男青年如雕塑一般僵住,好像連呼吸都停止了似的……楊繼泉舞起木凳這一擊,正中男青年頭頂。李姐被這一擊不禁全身不寒而栗,顫抖了幾下,不知所措,她早已目瞪口呆。
楊繼泉又一次揮起木凳,重擊青年人的頭部,顯然他不給男青年以喘息之機。男青年的左臉一側(cè),除了殷紅的鮮血在咕咕地流淌,還好像流淌著別的什么東西……
出大事了!李姐全力撲向楊繼泉。楊繼泉發(fā)瘋了似的,仍不打算就此罷手。
男青年轟然倒下了……
事后警察勘察過現(xiàn)場之后,很快認定這是一場預謀殺人。
在看守所,李姐眼淚汪汪的對楊繼泉說:大兄弟,是李姐我害得你蹲大獄,如今回過頭來想一想,我們當初在外面的時候,小日子那該有多快活,多自在,我干嗎去尋死覓活硬逼著你,去還我們工廠那兩個小錢……現(xiàn)在那些錢若能換來你的生命,幸福和自由……李姐我也豁球出去,干脆就不要了。
楊繼泉想起當初,李姐來小鎮(zhèn)之前發(fā)過的那條短信,不禁苦笑著說:李姐我現(xiàn)在真的成蚯蚓了。
李姐失聲痛哭:大兄弟,李姐我是不是那個狠心的大夫?
臨走時,李姐才告訴楊繼泉,那個木凳之下已做鬼的男青年,她打聽清楚了,男青年是蘇北人,馬小姐的未婚夫,已在小鎮(zhèn)隱身半年多了,專伺機對你下手。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