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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園記

2017-02-17 11:38周瑄璞
紅巖 2017年1期
關鍵詞:蓋房叔叔

周瑄璞

冬天,叔叔來電話說,他要在老家的南院蓋房子。

南院那片宅子,屬于我家已有七十年,是在我爺爺奶奶手里買來的,當時一個四方院子、三間大瓦房。一直沒有人住,慢慢房倒屋塌,成為一片廢墟。

先簡要交代家史:爺爺奶奶的兩個兒子,爸爸和叔叔,都上了大學,在外工作。母親和嬸嬸都是農村婦女。我們堂兄妹幾個小孩,在老家出生,度過童年,都隨母親,是農村戶口。80年代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家屬農轉非,我和姐姐戶口隨母親轉到西安,兩個堂弟轉到武漢,哥哥年齡遠超政策規(guī)定的16歲,不能隨母親轉為城市戶口,留在了老家。爺爺奶奶去世后,家里只有我哥一家人,前后兩處宅子都住不完,更不會在南院蓋房。二十多年前,哥嫂來西安打工,兩個孩子在西安長大,已經參加工作。家里老院,歸叔叔繼承;南院那片廢墟,我爸爸繼承,宅基證上寫的我哥名字。

這個當年我爺爺奶奶辛苦勞作給后人掙下的一片家業(yè),其荒誕之處就是,七十年來,我們家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在那里住過,它只是名義上屬于我家,成為我們紀念爺爺奶奶,捍衛(wèi)他們精神的某種象征。多年來,生產隊里,不斷有人覬覦那片地方,前幾年,有人專程坐火車到西安找我爸爸、到武漢找我叔叔商量,我們常年不用,能否讓他家在那里蓋房,兄弟二人都沒有答應;世代與我家關系很好的三順哥哥,幾次請求借用那里蓋個煙炕,經營烤煙生意,只用三年,期滿歸還,老哥倆也沒答應,害怕煙炕是幌子,實為劉備借荊州。我叔還專門給有親戚關系的南院西鄰反復交代,請他看好這片地方,但凡有人想打主意,要在這里動點什么,立即通報他。八百里外武漢的叔叔,隨時會知道誰在那片地上堆糞了放柴火了,圈雞娃了種眉豆了,扯繩子曬衣被了。這些小動作,都不足以讓他心驚,突然那天一個電話,我叔叔立即買了火車票回到老家。

周楊的兒子,拉了一車磚堆在那里。

叔叔的推理是,周楊的兒子今天能在這里堆磚,明天就敢在這兒蓋房。

擔心是有道理的,周楊的兒子大強,真有在此蓋房之意。

南院這片地,在漫長的演變過程中,有所變動,先是相鄰的一個生產隊變換過道,多出來一過道的地方,我家又從村后某個地方補給人家一點;因為當年我哥結婚時,新劃宅基地,生產隊將我家舊院后面一片地劃給我哥,可那里面有我們生產隊周慶洪的一部分,大家口頭協(xié)議南院我家那里,有五分之二置換給周慶洪,也就是說,實際上,現在南院,只有五分之三屬于我家。

周慶洪中年喪妻,留下一兒一女,女兒早年出嫁,兒子是個弱智,名叫栓緊。童年時我有模糊印象,栓緊比我大那么幾歲,個子高高,挺英俊的少年。他媽生下他兩年,得病死了。他三歲時發(fā)燒,他爹周慶洪沒當回事。我們農村孩子,發(fā)燒也都沒看過,喝碗姜湯或者在肚皮上揉一把谷子,捂被窩里出一身汗就好,可偏偏栓緊燒壞了腦子,成了憨子。他傻傻的保持沉默,在村里走來走去。有一次他闖禍了,周慶洪追著打他,他不哭也不喊,只默默流淚。周慶洪打完他立即后悔了,問他想吃啥,他說水煎包,周慶洪領他到白果集上去,他快樂地笑著,嘴角掛著兩道油印子跟著周慶洪回來。那些年里,父子兩人相依為命。栓緊長到十四五歲,順著河堰向南,走丟了。周慶洪傷心大哭,常年外出尋找,找啊找,遇到一個算卦的,說栓緊走到河堰盡頭,就不憨了,會到一個當官的家里享福去。周慶洪從此不再尋找,一個人在一座將要倒塌的破屋里過生活。丟失了的栓緊,從此在我們周莊人的辭典里,不再是一個人名,而是一個形容詞,人們吵架時會說,我可不是栓緊,沒那么好糊弄。

二十年前,步入晚年的周慶洪,無牽無掛,曾經跟著村上打工的人坐著火車到西安,投奔我爸爸而來。他雖然比我爸爸大兩歲,可按輩份把我爸爸叫叔。貴叔是他在西安唯一的親人。他的貴叔貴嬸,在我家廚房后面搭建半間小屋,擺下一張床,讓他住下。他賣菜,游玩,在西安度過了兩年挺快活的時光,掙的錢交給我爸,替他存起來。幾年后他拿著賣菜攢的三千塊錢,告別西安回老家去了,少不了給鄉(xiāng)親們念叨他貴叔貴嬸的好。大約十年前,他去世了,他在我家南院那片五分之二的宅基地,歸他弟弟周理洪經管。

村東頭臨街的這個黃金地段,由于如此復雜的歷史原因,意外地成為一片空白,因為它,只是一處宅子,只能蓋三間房外加一個門樓,也就是說,要么經周理洪同意我家蓋房,要么經我哥同意他家造屋??芍芾砗橹挥幸粋€兒子,不需要那么多宅子,我哥常年在西安,不回老家,也不需蓋房?;蛟S是因為這個原因,周理洪和我哥的關系十分要好,兩人誰都沒蓋,只是共同維護,好像要使那片地方世世代代閑置下去。從前我哥在老家時,兩人各自種樹,后來我哥走了,周理洪在那里種樹?,F在大強聲稱要在南院那里蓋房,是因為他跟周理洪的兒子小軍是好朋友,據說小軍答應他了。

“我哪怕把那片地白送給別人,我不能眼看著我仇人的兒子在那上面蓋房。”叔叔在電話里說。

鄰居是這世上最容易結仇的人,我家與周楊叔叔家,世代不和,不外乎是因為誰家多占了一磚地方,誰家的房蓋高了一頭超過了自己。我叔控訴的版本是,因我家院子在后,他家院子在前,回我家,要從他家東屋后的過道里經過,而他家人將廚房煙囪壘得過大,致使我家架子車出行不便;有一次我爺爺挑水回家,走到煙囪后面,不小心碰破了水罐,我爺爺是個火暴脾氣,揮起扁擔,砸了他家窗囪,他家人出來叫罵,身材高大的我爺爺輪著扁擔,一人對付幾個男人,從此兩家結下仇怨。我記得小時候,爺爺警告我,不許進他家門樓里玩。十多年前,周楊叔叔翻蓋堂屋與門樓,因我家常年無人,他將堂屋向后蓋了幾十公分,大門樓向我家過道多壘出一磚,本就不寬的過道,又窄了一點。我叔叔回到家里,發(fā)現了這個問題,可他家新堂屋已經住進人了,為此我叔叔與他大鬧一場,據說周楊叔叔推了我叔叔一把,叔叔撲上去打他一拳,周楊抓住他的手,差點把他一個手指折斷。我叔叔堅持要打官司,讓他將堂屋推倒重蓋,過道向里收縮回去一磚。經生產隊調解,周楊叔叔只承認大門樓侵占了我家過道,答應五年之內,再次翻修門樓時更正過來??蛇@事已經過去十多年,周楊叔叔得病偏癱了,病床上歪了幾年后,去世,他兒子大強再不認此事。再說我爸已經八十多歲,我哥只想在西安多掙點錢,在城市扎下根來,老家的事,不愿多管,只有我叔叔一個人像圣斗士一樣,折騰一陣,無人理會,含恨回了武漢,從此與他口中的“小個楊”仇恨更深。

“這么多年了,楊叔人都死了,還計較啥?南院那片地,咱家從來也用不上,大強想要,給他算了,落個人情?!蔽以陔娫捓镎f。

“我隨便送給誰,也不能叫小個楊的兒子占去?!?/p>

“那咋辦?他已經把磚拉來卸到那兒了?!?/p>

“咋辦?他立馬給我搬走!那地方,我要蓋房?!?/p>

“蓋了房,咱們都不回去住,還是荒著。”

“怎么沒人回去住???我回去住,我馬上七十了,你爸八十多了。人老了都愿回老家,或者你們誰回去看看,辦事什么的,連個落腳地方都沒有。再說,你不是曾說過,想在老家蓋房嘛。”

“我是說過在老家蓋房,那是到快退休的時候??晌椰F在離退休還早呢?!?/p>

“反正這房,得先蓋上,把那片地方占住,省得別人再打主意?!?/p>

“那,你要實在想蓋,就蓋吧?!?/p>

“主要是錢的問題。我問過了,蓋三間房子,大概需三四萬?!?/p>

“三四萬恐怕拿不下來。我聽說在咱老家,十年前蓋三間房就得四萬?!?/p>

“咱先湊湊試試。我能拿一萬五,你看,你,能拿多少?”這才是叔叔給我打電話的目的。

“讓我跟家里人商量下,我想,大概,拿兩萬,應該沒問題吧?!蔽倚睦餂]底,先這樣說。

“你要拿兩萬,你哥再拿一萬,一共四萬五,就夠了。”

“我哥能拿嗎?他去年在西安買房,還借了我?guī)兹f呢。”

“給他蓋房,他能不拿錢嗎?宅基證上寫著他周沖的名字,房子將來蓋好,是他周沖的呀,他只用拿一萬塊錢,別的啥都不管,我在家操持著,給他把房蓋起來。”叔叔說得很有把握的樣子,但我知道我哥的情況,只好說,那你問問他吧。

過了幾天,叔叔又來電話說?!吧洗谓o你說的,我拿一萬五,現在情況有變,只有一萬了,你不要問為啥,也就是說,加上你的兩萬,一共三萬塊錢,顯然蓋三間房子是不夠的,你看看,還有沒有別的辦法?!?/p>

其實我已經問過我哥,他說,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他也不打算再回老家,也不支持叔叔蓋房。他的一個信合存折因為上次要辦什么手續(xù),在叔叔那里放著,上面兩千塊錢,叔叔已經取走,除此外,他真的拿不出錢。給兒子買套房,五十萬,辦的按揭,首付二十萬還借了一部分,剩下的錢,他要在有生之年,和嫂子到處打工掙錢來還,他們唯一的希望是三十歲的兒子能順利找到女朋友,盡快結婚。否則,“我死了也閉不上眼。”看來,哥哥關于在老家蓋房的事,沒有一點興趣。

叔叔上次說能拿一萬五,這次又說只有一萬,顯然是我嬸也不支持他在老家蓋房,并且他兩個兒子一分錢不拿,可見他們也是不贊成的。

可叔叔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見我這里再擠不出錢,不知他在那邊又做了什么工作,過幾天后,說,又能拿一萬五了。他打電話游說我爸爸和姐姐,描繪房子蓋好后的美好前景,今后我們要是回老家,就有個落腳的地方。說得大家動了心,爸爸主要念及那是爺爺奶奶起早貪黑勞作掙來的一片地,也想在有生之年看到那里蓋起一座新房,告慰地下的爺爺奶奶。他答應拿一萬,姐姐愿意拿五千。我被叔叔的執(zhí)著精神感動,對他說,你執(zhí)意想蓋,那就蓋吧,我們大家再想想辦法,我除了兩萬之外,或許還能再拿出幾千,叔叔追問,幾千呢?我說,五六千吧。這樣算來,加上我哥的兩千,將近六萬,似乎夠了。房子先蓋起來,晾上一兩年,等有錢了,再裝修也行。我請叔叔注意,與工程隊談價時,也不能只圖便宜,防止有的包工隊先用低價吸引你,然后一步步加價。我說了兩個原則,一、房子質量一定要保證,不能為省錢蓋個住不成的房子,哪怕面積小些,少蓋一間都成;二、要蓋成城里單元房的樣子,三室一廳或兩室一廳,房子里要有廚房和衛(wèi)生間,不能像農村人的房子,廚房單獨在外,廁所在院子的另一頭,刮風下雨,跑出屋外上廁所。作到這兩點,我才有可能將來退休了回老家居住。叔叔說,這兩條都能做到,保證蓋一座讓我滿意的房子。

叔叔立即發(fā)揮工程師的才能,畫了幾個圖紙快遞寄來,還將哥哥在他那里保管的宅基證復印了一同寄來,意思是讓我們放心,房子蓋好絕對在我哥名下。圖紙有三份,兩個三室一廳,一個兩室一廳,總面積都在八十多個平方米,外帶能進汽車的大門樓,讓我選擇。我選了一個82平方米三室一廳的。同時我很懷疑,不足六萬元,很可能拿不下來這個“安居工程”。叔叔卻一再保證,沒有問題,再次給我描述未來的美好前景,到時我們回老家,汽車直接開回院子,住自己的家,也不用像現在這樣,白天在鄰居家吃飯,晚上回到縣上住旅店。農村已經住不慣了,吃飯是鄰居做好端上桌來,可洗漱、如廁這些事,得親力親為。衛(wèi)生間、馬桶、下水道,對我們的生活是多么重要。

他讓我將兩萬元立即打給他,趁著春節(jié)前磚便宜,先買下來?!耙贿^了年,磚價‘呼聲就上去了?!笔迨逭f。我按他發(fā)來賬號,將錢打過去。他取出錢,買好了磚,放在了大強騰出來的地方。這是用實際行動向周莊人宣告,他周幸福將要在此蓋房。

春暖花開時候,叔叔帶著行李,從武漢回到老家村上,借了山大爺家一間小屋住下,準備動工。山大爺幾年前過世,他的一兒一女都在市上工作。兒子周海文是個小領導,兒媳婦在組織部工作,所以山大爺這個普通農民去世的時候,市上前來行禮的車子排到了另一個村,要好半天才能挪進來。因為山大爺晚年一直在市里跟兒子過,家中院子一片破敗。辦完喪事,海文哥哥掏錢將舊院修整好,蓋一間小西屋,院墻砌起來,大門樓立起來,大鎖頭掛上,鑰匙交由前院里他的本家大哥周海岸保管。海岸哥哥是個勤快人,給院子里種些花花草草、果樹青菜。這小院也就成了海文兄妹二人偶爾回來站站看看,默默追念一下從前艱苦歲月,思念一下去世太早沒有享上他們福的娘親的地方。現在,我叔叔就借住在這個安靜小院里粉刷一新的小西屋,施展自己的蓋房大計。海岸哥哥曾邀請我叔在他家吃飯,叔叔覺得他在村上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幾個月的事情,不便于麻煩人家,就自己在小屋里做飯吃。

接下來的一個問題就是,說動周理洪,請他允許我哥在此地蓋房。我們對外的一致口徑是,我哥周沖要蓋房,用于過兩年他在城里干不動了回老家住。這個工作要我哥出面來做,因為我叔因性格原因,說話辦事常得罪人,村里人對他普遍評價不高?!昂?,他回來,一顆煙都是主貴的?!笔迨寤氐酱迳希湍茏龅?,當著眾人掏出煙盒,抽出一根放自己嘴里,再把煙盒裝回兜里去,這在農村是大忌,所以大家都不喜歡他。他也自知,跟周理洪交涉這事,準得沒向,便讓我哥打電話說。

我哥電話打給周理洪,說是他想在那片地上蓋房,因為單位忙走不開,委托“咱叔”回去招呼著蓋。村后新劃分給我哥的宅基地,比較偏僻,在一片凹地里,要變成能住人的地方,得費大動靜,愿意用那一片整宅子,換取臨街這一少半宅子。周理洪一口答應 ,“好,蓋吧?!?/p>

叔叔為了節(jié)約成本,托人給他買舊磚舊門窗,引起周理洪懷疑,看陣勢不像是周沖蓋房,其中定是有詐。周理洪收回諾言,不再允許蓋房。我爸爸又給周理洪打電話,說就是我哥蓋房,我哥蓋也就等于我爸蓋,用于我爸回去養(yǎng)老,因為蓋好后暫時不住,先用舊門窗安上,舊磚把院墻壘上,防個雞狗就成,過兩年要回來住時,再安新門窗,好好裝修。周理洪將信將疑,再次答應可以蓋??墒堑糜晌沂甯f個口頭協(xié)議,南院里,周理洪種了十幾棵樹,我們要蓋房,他的這些樹就得挖掉,適當給他賠付點經濟損失。雙方也都答應。

那天晚上,我叔請中間人聯合叔叔去給周理洪打招呼,明天找人來伐他的樹。聯合叔叔被人叫去打牌,忘了囑托,當晚沒有去通知周理洪,致使第二天路過街里的周理洪看到我叔叔帶領兩個人正在伐他的樹,并且正忙著干活的叔叔沒有看到他,沒打招呼沒讓煙,周理洪覺得受到蔑視,已經走過去了,想想心里真是不舒服。周理洪曾當過幾年大隊支書,在村子里沒有受到過如此輕視,他又走回來,質問我叔叔為何擅自伐他的樹。我叔叔也是走南闖北之人,年輕時候爬火車全國串聯,敢在外地大街上跟人吵架辯論,豈能將一個退休了的大隊支書放在眼里,他反問道,怎么伐你的樹還得一遍遍請示嗎?兩個有身份有個性的人,當即吵了起來。周理洪伸出手臂,就像俠客以劍指來:立即停止伐樹,這房子,你蓋不成。我叔叔以曾有口頭協(xié)議為由,打官司相威脅,周理洪氣惱之下放出話來:這片地,我寧可白送人,就是不允許你周幸福蓋房!

事情又僵了下來。

叔叔給我爸打來電話,請他給周理洪去個電話,把這個疙瘩解開,盡快啟動蓋房。磚已經堆放數日,工種隊的價錢已經談好,工期也都排好了。

我爸爸給周理洪打了一個小時的電話,從祖上兩家相好,說到他哥當年在西安,我爸我媽冒著違章搭建的風險,擠出我家廚房邊上,給他蓋了半間小房,周慶洪回到村上后,我爸還惦記著,曾經專門寫過一封信,問候他的生活情況;我爸那年回老家,在村頭活動室看到一屋子人打牌,全是姓周的爺們兒,我爸只偷偷塞給周慶洪十塊錢……一件件小事說起,只是為了打動周理洪。

周理洪說,若是貴叔您要在此蓋房,我拱手相讓,若是周沖在此蓋房,我也完全同意,只是,我再也不跟武漢這個周幸福打任何交道。既然是周沖蓋房,那么請他從西安回來給我簽那個協(xié)議。

我哥在叔叔的三番催促下,買了周末的火車票,帶著打印好的協(xié)議,回到老家。

一天后回來,告訴我們,周理洪沒有簽協(xié)議。態(tài)度倒是非常友好,留我哥中午在他家吃了飯。我哥除了帶去西安買的禮物之外,還給他上小學的孫子二百塊錢。但他就是不簽協(xié)議,只親熱地敘舊,好聽話說盡,說他兒子小軍打回電話來,不同意放棄南院那一少半地,等他兒子回來再說吧。兒子出外打工,下月村上過會,或許能回來。

我們很是不解,周理洪為何出爾反爾,同時心中不快,覺得周理洪太不省世,既然不愿簽協(xié)議,就不該讓我哥專程回去一趟。我哥的建議是,讓我爸再回,說動周理洪。我和爸爸經過分析,認為不能回。周理洪一會兒答應,一會兒收回,不知什么意思,能感覺到他心里一定是矛盾掙扎。我爸八十多歲的人,又是他的長輩,專程回去,如果再拿不下這個事,那就徹底沒招兒,而且我爸面子擱不住。

不妨再等一等。

我們去年就計劃,5月9日,陰歷三月二十一,我們村上有會,我和姐姐專程陪爸爸回趟老家。不如等到那時,再說此事。

我和姐姐分析,叔叔不會為人,說話辦事也都不太到位,一個人在村上,萬一為蓋房的事,惹了糾紛,如若與人打鬧,必是吃虧的。而且蓋好的房子我們也不回去住,再叫人半夜里給扒了砸了,豈不倒霉。干脆,勸勸叔叔,不要蓋房了。實在需要回家居住,舊院里三間破堂屋,花幾千塊錢,簡單裝修一下,也能住人的。南院那片地方,宅基證上白紙黑字,寫著我哥周沖的名字,沒有我們許可,任誰也是不能在那蓋房的,且讓它繼續(xù)荒蕪下去。

由我姐給叔叔打電話,再由我嬸和他們的兩個兒子勸他,算了,不要蓋房了,回武漢去,過你的退休生活吧。

叔叔立即給我打來電話,生氣地質問,不是說得好好的嗎?怎么又不讓蓋了,你們這是打的啥主意,錢的問題有變嗎?我說,叔叔,錢沒有任何問題,我姐的五千元,都已經交給我了,還有我承諾的另外幾千,也會兌現的,我爸退休金,下個月就攢夠一萬,這些錢,隨時會打給你。我們只是,操心你的身體和安全,你也快七十歲的人了,一個人在村里,吃不好,住不好,與人相處不快,為了蓋房得罪一圈人,對咱全家名聲不好,實在是得不償失。他說,我很好呀,我愿意呀,我最大心愿就是把南院的房蓋起來呀,你們放心吧,除了少數幾個人,大家對我還是很好的,很尊重的。我說,那……好吧,我們的原則就是,只要你安全,開心,你愿蓋,那就蓋吧。

過幾天叔叔又打電話來說,他決定了,準備在南院屬于我家的那五分之三上面,蓋兩間得了。我說這樣也好呀,我們蓋上這一多半,那一少半對于他們來說,就沒什么用了,他們農村人要的都是完整的三間房大宅子,而咱們偶爾回去一下,兩間小屋足夠了。再者說了,真要想蓋,在咱家老院子東屋地方也能蓋,我哥村后那片新宅基上也能蓋,為啥非得要蓋南院呢?要去求人,得到別人許可。叔叔說南院那里臨街,相當于城里的門面房,老院子,要走個過道才能回家,而過道太窄,你們若回來汽車開不進來;你哥那片村后新劃的宅基,是個凹地,先得墊幾車土,代價太大??磥?,叔叔是一心看準南院那里了。

可是問題又來了,我叔叔和周理洪都堅持說,自己家的是五分之三,對方是五分之二。我叔找了幾位老人,讓他們證實當年的口頭協(xié)議,幾位老人說,確實你家是五分之三。我叔說,那你能否給寫個東西,按個手???算是證明。老人說,那我不能寫,你們再論這事的時候,我去說說,可以的。但是我叔叔和周理洪始終無法坐到一起再論這事,二人都聲稱再不與對方打交道。周理洪那一方面,也私下找那幾位老人,叫他們證明他家是五分之三。幾位老人為難之下說,算了,我不管了,我啥也不知道了。

無意中,我又得到一個不幸的消息:舅家大表哥中風癱瘓了。大表哥一表人才——當然,我大舅三個兒子都是儀表堂堂——早些年下崗后,在一個市場上開兩間門面房,賣日用百貨,現在經營得更好,地盤不斷擴大,財源滾滾而來,大表嫂精明能干,兩個兒子大學畢業(yè)后都有很體面的工作?,F在五十出頭的大表哥,突然遭此劫難,我和姐姐心里非常難過,決定5月提前一天回去,先去市上看望大表哥。

我們決定,回去坐快車,畢竟便宜一些,回來坐高鐵,讓爸爸體驗一下三個小時從老家回到西安的感覺。姐姐要來爸爸的身份證,由我去買票。臥鋪票還是去售票點買的好,如果網上買或電話訂票,很可能出來幾張上鋪。不想爸爸卻說,你買票之前再給我說一下,我再考慮考慮。

我知道他心里是想回去的,只是操心錢的問題,他正在加緊攢下退休金,好湊夠一萬交給叔叔。可他回去后,去看望他的表姐表弟什么的,總不能空手相見。我告訴過他,回去不用他花一分錢,我們負責來回車票、路上花銷,再給他一千元錢,他想給誰給誰,想咋花咋花。

爸爸又反復了幾次,一會同意回,一會兒又說不想回。這天早上七點多,我剛開機,爸爸電話又打來:“唉呀,我一晚上沒睡好,你們?yōu)樯斗堑米屛一厝ァ?/p>

“爸,你得講道理呀,沒有人非得讓你回去,每次都是你說想回老家看看,今年過會回去,這是去年就說好的,我們定好了時間,我姐倒好了班。你都八十多了,你那些表姐表弟什么的,見一面少一面了,你卻這樣變來變去,也不知什么意思。算了我也不想聽你說那么多了,你現在只告訴我,回,還是不回。要回,我去買三張票,不回,我買兩張票,我和我姐回,就這么簡單?!?/p>

“回去,咱們住哪?”

“這不是你操心的事嘛,我都說過了,海麗給咱安排住處,開車接送咱們回村上。”

“海麗是誰?”

“海麗是海文的妹妹,山大爺的閨女,在市上工作,是個老總,有錢得很。都給你說了八遍了?!笨磥戆职终媸抢狭?,很多事情,轉眼就忘,簡單的事,變來變去。

“那好吧,回吧?!彪娫捲俅螔斓?。

第二天,我去預售點買了三張火車票。

第三天,叔叔打來電話,說今天,村上矛調小組一位婦女來找他,要陪他一起前去周理洪家里,賠禮道歉,握手言和,讓他許可我們在南院蓋房。

“不是不讓你再去找他了嗎?怎么又去呢?結果怎樣?”

“以失敗告終。那婦女一連來幾次,說道下歉就好了,村上很多矛盾都是這樣解決的。我就跟著她去了,在那位婦女的開場白引導下,給周理洪說,是我不對,是我不好,致使這件事進展不利,今天特來向你賠禮道歉,希望我們盡棄前嫌,好好協(xié)商,使蓋房之事順利進展,我也好對得起周沖的托付,給他把房子蓋起來?!?/p>

“他怎么說?”

“他用很大的嗓門說,‘西安貴叔,大大的好人,周沖也是好人,就你周幸福不好,再也不能共事?!?/p>

“那這是自相矛盾,我爸是好人,我哥是好人,他為什么還不同意他們在此蓋房呢?他變來變去,是何用意?唉,叔你不該去?!?/p>

晚上,我正在散步,爸爸打來電話,說,他不回老家了。

“你聽我說,情況是這樣的,你叔打電話來說……”

“爸你別說了,我不需要聽那么多解釋,你只要說你不回,就行了,我明天去退票?!蔽覛獾脪炝穗娫?。

反反復復,來來回回,這是鬧哪樣?!不回也好,我錢也省了,心也不用操了,我非要盡這個孝干什么,出力不討好。我在路上憤憤地走著,都快氣哭了??熳叩郊业臅r候,給姐姐打電話告訴這件事,讓她再確認一下,不要再逼他回求他回,只要他一個肯定的答復,我去退票就是,不帶他回也好,八十多歲的人,省得路上再出什么麻煩。

我回到家過了一會兒,姐姐電話來了,責怪我不該掛電話,應該讓爸爸把話說完。情況是這樣的,叔叔可能今天在周理洪那里受挫,越想越窩火,給爸爸打電話說,他回去后,必須要找到周理洪,要指著他鼻子大罵一頓。我哥回去時候,給他帶了禮物,還給了他孫子二百塊錢,禮物不要了,權當喂狗了,他因沒有答應我們的要求,肯定會將二百塊錢還回來,我爸接到錢后,要當面撕碎扔到他的臉上。如果不給他出這口惡氣,他當時就扭身回武漢,再不管蓋房的事。

“咱爸很為難,從來也不會罵人,也不應該罵人家,所以就說他不回算了。你說我要不要給咱叔打個電話,說說他,哪有這樣辦事的?咱憑啥罵人家?”

“哎呀這事我不管了,你們去扯吧,只要告訴我咱爸到底回不回,我去退票好了?!?/p>

蓋房之事,像一棵突兀長起的大樹,地下盤根錯節(jié),地面一樹繁花,且讓我們耐下心來,遇到哪枝表哪枝。

百年前,南鄉(xiāng)十幾里外一個村莊,有一家大戶,給兒子娶了妻子,生養(yǎng)一兒一女;十多年后喪妻,再娶一年輕女子,又生養(yǎng)一兒一女;過十多年又喪妻,再娶一年輕女子,再生養(yǎng)一兒一女。人稱“三窩家”,這使得他家的大女兒比第三個妻子年齡還大。第三個妻子生的女兒就是我嬸,也就是說,我嬸的大姐比我嬸的親娘還大,我嬸大姐的女兒良藥比我嬸大還十幾歲。良藥嫁給我們村上相鄰生產隊的周而復,也就是我家南院的西鄰居。十幾年后,經良藥介紹,她的小姨嫁給了我叔叔。周而復按我們周姓人的輩分把我叔叔喊爺,他妻子良藥卻把我嬸喊姨,聽起來很是混亂,大家只好各叫各的,比如我見了良藥喊表姐,見了周而復直呼其名(因為他該把我叫姑姑)。

周而復曾經當過大隊支書,是周理洪的前任,都是村上的頂級人物,一村不容二精英,所以兩人一直不和。為了讓自己兒子能夠在大隊當個干部,兩人幾年里明爭暗斗,周而復勝出,小兒子周雷雨現為大隊支書,周理洪唯一的兒子周小軍憤而外出打工。我叔叔在周理洪那里受挫后,曾經找過周而復和他的兒子周雷雨,想讓他們給周理洪施加點壓力,這更引起周理洪的反感。使本來應該順利的事,變得不順,這也許就是周理洪一會兒同意,一會兒又反悔的原因。想起我爸我哥他就同意,再想想我叔去找他的對頭他又惱恨。

第二天“五一”,我們全家出游,我暫且將此事拋到一邊。晚上,姐姐發(fā)來微信:“咱叔剛才又給咱爸打電話,說是他不對,讓咱三人一起回,咱爸很高興,馬上給我說不讓你退票?!?/p>

5月7日晚上,爸爸、姐姐我們三人乘上火車。8日早上5點,。三人下車出站,先找到取票機,取了網購的三張回程高鐵票,又在車站逗留一會兒。天降小雨,故鄉(xiāng)用清新的空氣迎接我們。眼看六點多了,估計大表哥一家人該起床了,打車往他家里去。從親戚那里得知,大表哥經過治療,經過大表嫂的精心護理,已經能夠生活自理。親戚還告訴我們,大表哥的小兒子5月9日結婚,這也是我們沒有提前打招呼,不愿叫他們來接的原因,他們一定都在忙著籌辦婚事。剛才在車站,我們湊了一千元新錢,裝好紅包,是給他們的賀禮。我們來到那個市場,輕松找到“老孔貨?!?。剛走到門口,見大表哥在玻璃門里,正要打開店門。心頭立即舒展,看來身體恢復得很好。

店面很大,除了日用品零售外,還搞批發(fā),樓下店面,樓上居住,上下兩層幾百平米的房子,都是他家全產權,典型的殷實小業(yè)主生活。大表哥可以緩慢行走,說話不像從前那么伶俐,兩三個字一個音節(jié),向外蹦,不影響他看店經營,做生意算賬。就這,比起癱瘓在床,已經是巨大的勝利。

大表嫂說,酒店已經為我們訂好了,讓我們無論如何要參加她二兒子的婚禮,明天婚禮上要照一張有史以來人最多的全家福。我們臨時決定,今天先回村上看看,晚上回市里住,明天婚禮后再回村上。大表哥讓他大兒子開車帶我們回村。

從前覺得那么遙遠的路,下了火車坐班車,班車下來步行,拖著行李折騰來去,現在汽車疾駛,四十分鐘就到。麥田平坦無垠,濃綠醉人,村莊被綠樹包圍,雨后薄霧輕蕩,空氣清新得令人感動,尤其是坐在舒適的車上,小帥哥用美國電影里主人公的作派開車,此情此景,非常適合歌頌家鄉(xiāng)。大平原即將迎來豐收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jié),終于明白,為何中原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肥沃土地,豐厚糧倉,交通便利,文化深厚,不爭才怪。而車上坐著的人,要趕回家,爭一處宅子,在上面蓋一座或許永遠也不住的房子。我們三人已經達成一致,不想讓叔叔蓋房。聽大表哥說,現在農村,蓋一所房加上院墻,要八到十萬。叔叔那個資金預算,實在有點天真了,或許他是被包工隊騙了,先吸引你,蓋到一半時,說這不行那不夠;或許叔叔自己明白其中的情況,所以想了舊磚舊門的辦法。那么我們這些大城市回來的人,工程師、教師、作家、記者們,聯合蓋起一所這樣的房子,豈不遭鄉(xiāng)親恥笑。表哥表嫂都說,在村上蓋房沒有一點用,現在農村人都在城里買房呢。大妗在村上的老屋,常年無人,被人從后面掏了一個大洞,下雨天往里瓢雨。

路上我和姐姐說好,回村要給叔叔說,反正就這五六萬,再也沒有錢給你了,你實在要蓋,那就蓋吧,后果自己擔著。

今年過會沒有戲,是干會,不熱鬧,只有一些賣菜賣肉的攤點提前一天來到,占據路邊有利地形。車開不進街里,叔叔在村頭學校門口迎接我們,很高調地和我們一一握手,大有迎來同盟軍的幸福和喜悅。穿過街里,將我們帶到山大爺家的小院。見我叔在小西屋里,安頓著他的生活,簡單的床鋪和桌子、鍋灶,一些生活用品在地上堆放,我立生同情之心,為了蓋房,續(xù)下爹娘的家業(yè),一個當年名牌大學的高材生、大都市的知識分子回到村里住下,經受挫折與艱辛。我們不免又責怪周理洪,讓不讓蓋,痛快給個準話,來回反復,到底安的什么心?

按照老家風俗,兩家交涉事情,需有個中間人來回協(xié)調。爸爸和叔叔一起到聯合叔叔家里去,讓他去給周理洪傳話:西安貴叔,由兩個閨女陪同回來了,你若同意他們蓋房,他來你家與你見面、商議,你若不同意,他也就不再見你。

好像什么國際談判一樣,他們關起房門,神秘地說個沒完。我和姐姐、還有充當司機的大表哥的兒子,三人站在聯合叔叔的院子里等待。

鄉(xiāng)村的房子,外面看起來,高大,氣派,屋內高也有三米多,尤其門樓,一個比一個雄偉,朱門大院的樣子??蛇M到家里一看,又臟又亂,破家當亂扔一氣。劣質家具,土落厚厚一層。面積大而無當,打掃一回得半天時間,農村人也沒有打掃的習慣,又因太高,顯得空曠,一點都不溫馨,哪里有家的感覺。有不少家庭,蓋房是借了錢的,咬牙也要大房子蓋起來,常年還債,屋里擺設可想而知,能有啥值錢東西呢。將來我退休后,若在老家蓋房,絕不會蓋這么高,頂多三米,不求外觀氣派,只要屋內裝修得舒適可心,水廁到位,便于打理。房子是自己住的,不是給別人看的。

叔叔領我們參觀老院子。雜樹、野草比人還高,三間老堂屋,幾十年的大門已經變形,我回憶起小時候靠在門上玩,奶奶外出鎖門,我摘掉門檻貼在冰涼石板上爬進去拿饃吃的情景。叔叔離得近,過一年半載回來看看。這次在家,用水泥將屋子周圍加固了一圈,野草拔了一些,開出一條小路,用于他每天站在這院子里抽支煙,思考一些什么。屋內潮氣很大,也不通水電,肯定是住不成人了。將它修整,加固,只是為了像今天這樣偶爾回來一次站在院子里,告訴自己,這是我的家園。老院周圍,到處可見倒塌的老屋,荒蕪的舊院。東邊,前面臨街康叔叔,上世紀末逃避計劃生育,與妻子一起遠走新疆,發(fā)下誓言,生不出兒子不回家鄉(xiāng)?;蛟S真的為這個原因,再也沒有回來過,據說連生了九個女兒,康嬸嬸身體垮了,再也不能生了。他們的老屋,房頂沒了,只剩一圈子圍墻,從里面冒出很多樹來,向著陽光的地方,奮力生長,使那老屋像個小城堡一樣,不知里面是個怎樣的童話世界。東鄰居伍叔叔,我只聽過他的名字,從沒見過此人,據說在市上,是退休干部,每年只清明節(jié)回來一次,燒完紙就走,房子塌了一半,一堆舊磚在院里堆放,上面長了濃密的青草,像一個巨大的墳墓,竟然還長出兩棵倭瓜秧,年年夏天開出金色大花朵。再向東,就是周海文蓋好的院墻和小西屋,也就是我叔叔借住之地。海文用兩萬元修整起高門深院,只用以他和妹妹清明節(jié)回來燒紙時,有個去處。反正,人總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家荒了,破了。

中午,我們去往村后的飯館吃飯,但見村東頭,新蓋起三幢粉紅色六層單元樓,很怪異地長在麥田里。叔叔說,這是南方一個投資商,被我們大隊干部忽悠,蓋起來的,我們經過的路邊還有兩間房,像城里一樣,寫著“周莊新家園售樓部”,可是大門上鎖,灰塵封階。樓房蓋好兩年,只賣出十幾套,“算是賠慘了?!笔迨甯吲d地說。新家園有一個重要問題:沒有配套的下水道。也就是說,住在這樓上的人,廢水無處排,垃圾沒地兒倒。三幢新大樓前面,兩排連體小洋樓,每戶一個鐵柵欄小院,這是同一個大隊,東邊蘇莊的新農村建設成果,村干部逼著村民改善居住環(huán)境,從村里老宅子遷來到路邊,常常作為樣板接受上級檢查與外來者參觀。小洋樓和那三幢樓一起,共同面臨著下水道的問題。住在里面的村民常常罵娘,有的偷偷回到自家老屋里居住。

看來,下水道問題不解決,所謂鄉(xiāng)情,所謂回歸,所謂新生活,也就只是紙上寫一寫,口中念一念而已。我再次對叔叔的蓋房大計,心生疑慮。房子蓋好后,到底誰會回來住呢?

吃飯時候,叔叔問我們,大表哥的身體恢復得怎么樣。我說,干脆,你在家待著沒事,不如跟我們去市里,今晚大表哥給我們已經安排好酒店里兩個房間,你跟我爸住一間,好好說說話。叔叔欣然同意。

我們飯后回村,在攤點上買了一塊大肉,拿到海岸哥家里,海岸嫂責怪我們,中午為何不來吃飯。我們說人太多,怕給你添麻煩。村后飯館里的飯,實在是太難吃了,跟嫂子你做的飯,那就沒法比,我還是愛吃嫂子你做的飯,這兩天,我們就給你添麻煩了。一番話說得海岸嫂很是高興。

海岸哥兩個兒子,大的在外縣開門面房做蛋糕,前幾年挺掙錢,這兩年生意不行,湊合支撐,可也在那個縣城買了房子,孩子都在那里上學。蛋糕師傅昨天開車帶著一雙兒女,回來過會了。二兒子在東鄉(xiāng)一個學校當校長,二兒媳在我們村上小學教書。夫妻倆都有公職,受計劃生育政策監(jiān)控,頭胎生了女兒,想要個兒子,掏了五萬罰款。我前幾年回老家,那小媳婦正挺著大肚子?,F在,那五萬元買了通行證來到世上的男孩兒院里院外跑著玩了。孫女在縣城讀初中,二兒子在縣城買了房,二兒媳每天早上開車帶著孫子來村里上班,孩子交給海岸嫂看管。海岸嫂兩個兒子曾經的兩處院子,也在村后空了下來。

我們分析,周理洪之所以變來變去,可能也有壓力,一是他兒子不同意,再就是有人挑唆,比如大強,比如那幾個曾經想在南院蓋房的人,他們肯定都不想讓我們順順當當把房子蓋起來。

臨回市里,爸爸和叔叔又敲開聯合叔叔的紅色大鐵門,進去交代幾句什么。然后我們就看到聯合叔叔傾斜著腰身,從街里蹉蹉蹉向西去了。我們周莊,不知祖先有何基因,眷顧男子,隨便拉出一個男人就是美男。我童年記憶里的周理洪,身材修長挺拔,白膚大眼,玉樹臨風,拔尖好人才,這或許是他心高氣傲的原因吧。聯合叔叔年輕時候也是一副好相貌,早年外出打工,砸傷了腰,干不了重活,從此安心回村。他見過世面,嘴又會說,愛做些說合、玉成之事,再加上他弟弟是生產隊長,大家也都敬他幾分,有事愿意托付給他。爸爸剛才再次敲門,是給他二百塊錢,答應他事成之后,還有感謝。

叔叔提了他的洗漱用品,跟我們走。臨上車前,我提醒他,此去市里,是參加婚禮,應該隨一份禮的。叔叔說,我不給他隨禮,我對你大舅有意見。我說,我大舅已經去世多年,過去的事不要提了。他后退半步,說,那,我不去?我和姐姐拉他上車,姐姐悄悄給他二百塊錢,讓他去了給大表哥。

三十年前,二表哥考上武漢一個大學,想上個好專業(yè),可其分數夠不著那個熱門專業(yè)。我大舅到武漢找到我叔,請其托人幫忙。據說大舅承諾,“事成之后,家里牛犢賣了感謝你和辦事人?!笔迨迳舷卤疾?,自掏腰包,找到招生辦他一個同學的親戚,辦成了此事。大舅提了兩包點心、幾斤水果前來感謝。叔叔認為與他曾經承諾的“賣了牛犢來謝你”差距太大??墒?,另有一個版本是,大舅沒有說過“賣牛犢”的話,而是說,他們村上回民多,下次碰到有人殺牛,給你拿幾斤最好的牛肉。不管怎么說,叔叔認為我大舅虧了他,幾十年了,總是不能釋然,我已經聽他幾回說到此事,每次都是憤憤不平。

現在那二表哥,已是年近五十之人,前年不知為何,從官場跌落,人生前途攔腰斬斷。叔叔實在不該再提這種小事。

大約七八年前,我接到二表哥電話,很悠閑的樣子,沒有啥事,只是跟我拉拉話,說他現在職務上去了,專車也有了,小孩學習很用功?!霸贈]有啥操心事了。”在小城市,一個農家子弟通過讀書考學,走上仕途,上到副局長的位置,已經可以說是達到了人生理想境界,很應該有成就感了,可以盡情熱愛命運,歌頌生活了,以至于自己呆在辦公室,美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起千里之外少有聯系的表妹,要隔著電話線展示一下他的成功人生。我對他表示了熱烈而真誠的祝賀,記得他叫著我的名字說:“小綠,四十多了啊?!蹦且馑际钦f,我這么大的人了,奮斗這些年了,坐到這個位置,不是實至名歸,恰逢其時,理所當然嗎?不想才過幾年,突然老家傳來消息:出事了,二表哥抹去官職,已經不在單位上班,而是跟朋友賣起了花木。我當然也不敢打電話問他,因何至此。今天上午,在回老家的路上,我問開車送我們的大表哥的兒子,你二叔,到底是怎么回事。從那孩子嘴里,我們得知了事情原委:或許是他得罪了人,單位里有人舉報,告不倒他,誓不罷休。上面來人調查,果然查出問題。立時房倒屋塌,人生、前途全盤潰失。幸有二表嫂上下奔波,四處求人,好在沒有被法律追究,也保住了公職,現在每月還有工資。他也不愿再見到同事,所以離開了單位。人生如夢,黃粱一場。我們若見到二表哥,當然都不能提及此事,就像他從來沒有當過副局長一樣。

回到大表哥家,見來了許多人,幫忙的,祝賀的,擁滿了樓上二百平米的房子。長輩們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說話,周圍一圈小輩坐小凳子上,仰著臉湊趣。我因昨晚在火車上沒有睡好,鉆到大妗房間睡覺去了。一覺醒來,夕陽照窗,門外人聲紛紛。姐姐推門叫我,快起來吧,他們都來了。出了房間,屋里已經換了另一批人。

二表哥、三表哥全家都到。親人相聚,笑語歡聲。二表哥剛吃了西瓜,去廚房洗手,相見第一眼,我們都同時躲開了目光。二表哥洗手出來,對我說,就等你睡起來了,跟我們走吧,出去吃飯,晚上住我家,酒店房間退了。

二表嫂開車,車上坐著爸爸、叔叔、姐姐和我。二表哥打車前面帶路。叔叔在車上抽煙,我們嗆得難受,也不好意思制止,他還是憤憤不平的樣子,二表哥家的新車讓他更加惱火,煙灰彈在車里,煙頭從車窗扔出去。

我的電話響,是海麗。之前我在微信上與她聯系,請她9號開車送我們回老家。她說,剛才老家傳來消息,聯合叔叔請她轉告我們,“你們說的那個事,周理洪同意了,讓咱們明天早上回去,到他家里,避開中午時候,因為過會,家里來客多,吃飯喝酒,太鬧沒辦法談。”我說,那就下午或晚上吧,我們在此參加完婚禮就走,剛好他家客人也都走了,有的是時間說事。于是說好,海麗明天中午一點半在酒店門口來接我們。

我告訴叔叔,周理洪同意了。叔叔經過短暫幾秒鐘的疑問和愣怔,突然神經質般地拍手鼓掌,大聲說,“好啊,勝利!勝利呀??!”雙手揮舞起來,碰到車頂。我感到車打了個小趔趄,剛學會開車的二表嫂肯定為之一慌。我說,叔你別這樣,一驚一乍的。叔叔瞪大眼睛怒視我,“咋了,我不能表達一下情緒嗎?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在村上住了一個多月,這樣那樣的不順利,這片地爭不過來,我有何臉面回武漢去?!”他那表情,好像不順利的原因,全怪別人不好。我說,這不是面子的事情,房子蓋成,未必是好事,這么多人都說,五六萬絕對蓋不起來,我們的目的是把這片地爭過來就行,明天,簽了協(xié)議后,壘上幾層磚,地基擱那兒,它就永遠是我們的了。爸爸也同意這種做法。叔叔雄心勃勃的樣子,堅持要蓋,“不蒸饅頭蒸口氣”,滔滔不絕說著。不知怎么,突然質問我,“小綠,去年我給你短信發(fā)過我寫的一首詩,你為啥不回復我?”我說,好像記不得了,以為你是從哪里摘的,也就沒管。他又朗讀起他寫的五言絕句,意思是他一生命運坎坷,上下求索,卻被生活捉弄,總也不得志。對自己長輩寫出這樣水準和境界的所謂“唐詩”,我只能保持沉默,含糊其詞。叔叔又說,當時也發(fā)給了周冼、周冶(他的兩個兒子)。“他們咋評價呢?”我問?!爸苜f,應該陽光一些,看到生活中光明的一面;周冶說,應該寫些現代詩,讓人能看懂。”想必他的兩個兒子,也對自己父親的種種作派很是無奈。

去年暑假我到杭州開會,買不到回程車票,干脆買杭州到武漢、武漢到西安的高鐵票,中間停留一天,看望一下叔叔嬸嬸。因開會日程很緊,沒有時間給他們買東西,在杭州高鐵站,由冷柜里買了一只當天做好的東坡肘子。叔叔對這只158元的肘子大肆抨擊,進而批判社會,全世界都是騙子與強盜。他說第二天,要帶我出去游玩,東湖邊有個文廟、城隍廟,不收門票,值得一看,他已經查好了乘車路線。

第二天早上,坐上他說的那趟公交車,不想那天恰好是全市小學生報到開學的日子,路上堵車嚴重,他大罵道路擁堵;再往前走,修路地段,車輛繞行,他又罵市政建設;十分鐘過去,車基本不動,他大喊讓司機開門開門,他要下車,司機說不到站不能開,他與司機吵了起來。我說叔叔咱是出來玩的,心情好一點嘛,哪怕去不了什么文廟、城隍廟,這樣堵在路上,空調車上涼涼快快,也挺好的。他喊得厲害了,司機打開車門,讓我們下車。前后張望,卻發(fā)現下錯了地方,叔叔氣得直拍大腿。在一個完全沒有公交車的小路上走了很遠,總算打上一輛出租車,他可能覺得這一番折騰很虧,責備司機繞路,司機說,不繞路的話,你中午都到不了文廟。我早早將錢拿在手里,一再勸他,二三十塊錢是很小的事,你別生氣了,咱是出來玩的,只要把半天時間打發(fā)過去就行。

文廟回來的路上,快到家時,我看到水果攤點,大個的水蜜桃非常誘人,他一聽十元一斤,拉我就走,厲聲譴責賣主,你也太貪心了。攤主沖他翻白眼。我把他推走,讓他先回家去。嬸嬸沒有工作,二人靠叔叔的退休金生活,經濟窘迫,平時肯定舍不得買這么好的桃,我買幾個,讓他們嘗嘗,有何不可呢?回家后,他責怪我,不該買這么貴的桃。

下午,叔叔嬸嬸執(zhí)意送我到高鐵站。從家里到地鐵站,大概有兩站路,我說,打車過去。叔叔反對,他要用自行車帶著我的箱子,讓我和嬸嬸坐公交車。他用很嚴峻的表情將箱子捆綁到自行車后坐上,我立即想起童年時候和大人一次次趕火車,擠火車,隨時驚慌,恐懼,奔跑,隨時要跟這個世界戰(zhàn)斗,爭搶,那是不甚愉快的經歷,幾乎成為童年陰影,我再也不要見到這種場面。我想告訴叔叔,人掙錢就是為了讓生活更便捷更輕松。他如臨大敵般,義無反顧地先騎車走了。兩個女眷走到公交車站,等了好一會兒,不見他說的那路車來,干脆打車。坐在出租車上,見年近七十的叔叔騎著自行車,在大太陽下,用一種和命運抗爭的表情奮力蹬著,很讓人擔心。好在同時到達地鐵站,他一手扶車把,一手指揮司機停在他指定的地方,司機說那里不能停,又向前開了十來米,這惹惱了他,鏗鏘有力地給已經離去的的哥蓋了個鋼?。贺珜O!將對方打入一起成心迫害他的那個強大世界之列。地鐵上,三人無話,我只盼著快點到高鐵站。在高鐵站進站口揮手告別,將叔叔嬸嬸置于身后,我長出一口氣,總算是逃離了。世上有這樣的親人,見不到時,想念、牽掛,見了后,又非常痛苦,一刻都不想多待,我慶幸只是停留一天。

回到西安后,我跟姐姐說,叔叔怎么是這樣的人?跟他在一起,太累了。姐姐說,你知道為什么嗎?太窮了,人窮脾氣大,全世界都欠著他。這樣一說,我又很同情叔叔,后悔這次去只給了嬸嬸五百塊錢。一個當年名牌大學的高材生,國企里的工程師,到頭來落得單位倒閉,拿點生活費下崗回家,到了退休年齡后,才開始發(fā)退休金。為了生活,他曾想過各種辦法,到湖南一個公司打過工;設計過煤氣閥門,拿著他的成果四處奔走,一心想獲取專利;學習周易推卦,街頭給人算命;甚至在一個家屬院打掃過衛(wèi)生。叔叔是那種智商很高卻情商很低的人,讀書時絕對聰明,成績一直前茅,自己鉆研個什么東西可以,一旦與人打交道,總是失敗。他曾不無得意地說,當年他在大學里,一到考試前,是他盡情玩耍的時候,因為課程都會了,哪里像他那些同學一樣,深更半夜里還在學習??墒鞘迨迕\不濟,總是為生活奔波,為經濟所困。有一年,他們大學同學聚會,好容易聯系到他,他斷然拒絕,“我是個為一日三餐奔忙之人,不再合適跟你們見面了?!?/p>

車到吃飯的地方,二表嫂去找停車位,我們在路邊等待。叔叔又在給爸爸說我大舅當年對不住他的那件事。我勸叔叔不要說了,有能力給親戚幫忙,應該感到高興,咱也不是為著人家的報答嘛。

“我當年為周冼、周冶的工作求過咱一個老鄉(xiāng)幫忙,那是要每年春節(jié)提著禮物去看望人家的,我一直看到那個老頭死了,才不去了。這是做人的道理。”叔叔又是那樣瞪著大眼,嫉惡如仇地教訓我。

我突然想起,沒有見到叔叔給大表哥錢的鏡頭,問他,把錢給了嗎?叔叔說,沒有,明天給。我說,明天忙忙亂亂的,今天一起坐著說話那么長時間,給了多好。叔叔湊過來,小聲問我,我給他一百,行不?我說不行不行,拿不出手,再說我姐不是給你二百嗎?

二表哥在馬路對面向我們招手。過馬路的時候,我提醒叔叔,再不要提從前的事了。

不知叔叔中了哪樣邪,仍然怒氣沖沖的樣子,別人請客吃飯,也不能讓他高興一下,菜上桌,酒倒好,他突然用筷子指著二表哥說,“你早就該請我吃飯喝酒,你這孩兒,不好好干……”二表哥臉色驟變,正要敬酒的手僵住了。飯桌上氣氛立即冰冷。我趕忙打圓場,阻止叔叔說下去。二表嫂端起一個盤子讓叔叔夾菜,他粗暴地推開。我開始后悔帶叔叔來,和姐姐交換眼色,一個勁給二表哥說別的話,希望氣氛再回到一團和氣上來。叔叔像個精神障礙的人一樣,獨自生氣,誰也不理,很快吃完飯,提起自己的包,從靠墻的上座那里跨出來,神經質地說,到外面等你們。他出去抽煙去了。二表哥也起身,要跟出去看看他,我死拉住不讓他去,怕叔叔再說出什么傷人的話。我告訴他,我叔前些年在火車上丟過錢,腦子可能受刺激了,常常說話不分場合不論輕重,你別介意啊。

飯后,二表嫂開車帶上他們幾位,我和二表哥走回他家。初夏夜,風兒清涼,我倆默默走著,或許都想起八年前那個上午,他打給我的那個電話,只記得他那么幸福、甜蜜地說,“小綠,四十多了呀”。

二表哥不愧是官場上待過的人,忍辱負重,顧全大局,回到家后,熱情招呼我們,坐在叔叔身邊,一次次主動與他說話,順著他的話題,說起自己當年在老家蓋房的經驗教訓,說他通過蓋房,成熟了很多,對事情考慮周全了。叔叔搖頭晃腦說,“是啊是啊,遇人無謀,勸其蓋屋?!?二表哥的家,三室兩廳,裝修得很漂亮。二表嫂忙碌著,把兩張床上所有的床單和被罩換上干凈的,又招呼我們洗漱。我洗澡出來,見爸爸叔叔二表哥三個人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談笑風聲,氣氛已經很是和諧,二表哥一口一個表叔地叫,叔叔臉上表情和順許多,我放下心來。

婚禮在全市最好的酒店舉行。一對新人十分般配,大表嫂臉上被抹了黑灰,就那么熊貓般大花臉,開心地招呼來賓。親戚眾多,笑語歡聲。

足夠高大上的婚禮場面,人們喜氣洋洋,大吃二喝,只有叔叔是個例外,他焦躁不安地坐在我旁邊,低頭吃飯,不時翻起眼睛嚴厲而嘲諷地看著這一切,隨時要掀桌的樣子??匆谎鬯?,我心驚肉跳,很害怕會出什么事。

反思自己是痛苦的,剖析自己的親人,也免不了撕裂的疼痛。父輩這一代人,歷經磨難,受過挫折與屈辱,這成為他們控訴社會、仇視世界的理由,受人迫害與欺壓,也隨時去迫害、欺壓別人,習慣了人與人之間的冷漠、撕咬與敵意,把自己變成一個傳遞惡意和冷漠的鏈條。假如社會是一條污濁大河他們是踴躍翻騰的浪花,假如世界是一場沙塵暴他們是一把凌厲的黃沙,他們一邊抨擊社會的腐敗與丑惡,一邊身在其中樂此不疲,對待比自己弱小的人,不再有同情,也不放過任何打擊與傷害的機會。我七八歲時候,叔叔送我和奶奶從老家去西安,我們在擁擠的火車上像火柴棍那樣站了一夜,其間他與一個有座位的城市女人發(fā)生爭吵。后來那女人接水去的時候被開水燙了,我聽到一聲凄厲的慘叫,在夜半的硬座車廂里響起,那些擠在過道上的火柴棍們,和叔叔一樣,原本麻木的臉上現出幸災樂禍的表情,不相識的人用眼神交談,相互擦出火花,放射共同的心聲。慘白的燈光照著車廂,一個小女孩初次看到了人性的殘忍。第二天到西安后,他得意地告訴爸爸,昨晚是他借著人群的掩護將開水倒在那女人的后脖子上。

還是去年夏天到武漢那次,叔叔來車站接我,我?guī)е鴮⒁姷接H人的溫暖與興奮走向出站口。多年來,我一直記得十九歲的春天,他帶我從武漢市區(qū)去遠郊一個山上看杜鵑花,他專門給單位請了一天假。“你來得正好,早幾天,沒開,晚幾天,敗了?!蔽以诎嘬嚿峡恐募绨蛩?,他一動不動地承擔著我的腦袋。那次去武漢,可能是水土不服引發(fā)尿路感染,一路上不停地小便,我非常難為情。叔叔卻很有耐心,沒有任何嫌棄與煩惱的表情,見到廁所就問我,小綠,這,有個廁所,你去不去。叔叔嬸嬸只有兩個兒子,把我當女兒看待,在很多年里,我們一直通信,我記得他在一封信里說,不要只說什么東西收到了,寄出了,兩三行完事,要多寫一些話,說說你的生活,你的工作,讀什么書。我看到的他,以很繃緊很嚴峻的姿勢俯在出站口的欄桿上,好像他要迎接的,不是他的侄女,而是一個什么棘手事件。我前面走著的一位老人,想將自己的行李從樓梯中間的斜坡上滑行,沒有掌握好,連帶自己也滑倒了,“咚”的一聲,頭磕在水泥地上,行李滾落到叔叔腳邊。叔叔以不變的姿勢站著,連起碼的條件反射都沒有。我過去扶那老人坐起來,幫他撿回行李,放在他身邊。叔叔不耐煩地看著,分明怨我多事。

大家照完合影,海麗的電話打來,說她已經在酒店門外等待。我們四人,與大表哥一家惜別,上車離去。

為了保險起見,我給爸爸說,回到村上,不要直接去周理洪家里,先到聯合叔叔那里,靠實了再說,叔叔不要再出面了,由聯合叔叔帶領,我們姐妹倆陪同。

果真,情況有變,周理洪又不愿意了,因為他兒子不同意。小軍只說,那塊地兒,先放那吧。

這下,我們不能再去他家。

勸叔叔,算了算了,不蓋了。我給叔叔分析,在村里蓋房的,有兩種情況,一是錢多得沒處花的城里人,拿十萬八萬蓋個房扔下,不回來住,只圖個精神寄托,滿足思鄉(xiāng)之情;另一個情況是本村人,百年大業(yè),不蓋不行,哪怕借錢,也得弄夠十萬八萬,把房子蓋得亮堂氣派,好像跟誰置氣一樣。而我們,兩種情況都不是,五六萬元,蓋個不像樣子的房子,還是落個遭人笑話?!笆?,真的別蓋了,磚處理了,收拾東西,回武漢去吧,因蓋房一事損失的錢,還有你這一個月的吃喝花銷,我承擔了?!笔迨逡宦犨@話,眼珠轉動,問我:“你說,你來承擔?”“是的,我承擔。只要你高興,不再為此事操心、生氣,錢不算什么?!痹俅未_認他沒有損失,叔叔點頭同意了。對于我來說,損失幾千元,總比兩萬元陷進去蓋一個我根本看不上、也不會回來住的房子要好。于是爸爸、姐姐我們三人,一致勸叔叔,斷了蓋房的念頭吧,磚賣出去,周理洪那兩棵放倒的樹,賠付經濟損失,這件事盡快收場。我們各自回到城市,不再參與村里錯綜復雜、雞毛蒜皮的爭斗,遠遠地熱愛家鄉(xiāng),時不時抒發(fā)一下情懷,豈不灑脫浪漫?,F在見好就收,落一個周理洪不讓我們蓋,我們蓋不成了這一結果,讓他有愧于我們,讓他心里自責、難受去吧。

叔叔的兒子周冼,聽說我們回來,從另一個城市趕來見面。下午三四點,夫妻倆回到村里。大學教師和妻子,并肩站在街里,就像是一對白天鵝落在灰堆上。今天正會,全村人待客喝酒,每家堂屋里都坐滿客人,所見男人臉都紅彤彤的,前言不搭后語地說話,飄飄忽忽地走路。我們零零落落站在海岸哥家大門外,周冼與路過的鄉(xiāng)親打招呼,打電話叫來兒時伙伴,握手拍肩,親熱相見。街里路過的人也停下來與我們說話,眼看海岸哥家門口,開始聚眾了。叔叔說,看看,這要是咱們有自己的房子,哪用站街里說話呢?

周冼每次回村,我嬸都有交代,要去看望良藥表姐。我嬸當年生周冼周冶,是良藥來伺候月子,他倆小時候,有個生病發(fā)燒,哪怕夜半三更,良藥二話不說,拉上架子車就走。總之沒少給她小姨姨幫忙。嬸嬸說,要永遠記住別人的好。

周冼回到村頭,從車上拿下來給良藥表姐買的東西,要向西邊他們的新院子去。早先與我家南院相鄰的舊院,是她小兒子周雷雨,也就是現在的大隊支書住著,周而復和良藥老兩口,住到了西邊的新宅院里。

周冼決定只和媳婦前去,不想叔叔卻說,走走,大家一起去吧。剛好我也想去看看,幾十年過去,良藥夫妻倆變成什么樣了。一行人聲勢浩大向西邊走去。書中暗表,這又是一個失誤,因為周理洪家,也在西邊,他住路北周而復在路南?;蛟S是他看到了我們,或許有人告訴了他,總之我們回村后,去看這個看那個,就是不登他的家門,他更是不悅,或許剛剛有些愧疚的心里,又變得憤憤起來。

當年精干硬朗的大隊支書周而復,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介于糊涂與清明之間,顫顫巍巍地接待我們,他的兒子、女兒們都在,看來是剛喝完酒,二兒子說話很不節(jié)制,幾乎失態(tài)的樣子。主家到處找座位,搬凳子,也安頓不下我們。男人們在屋里落座,良藥表姐和她女兒,招呼我們幾個女的坐在院子里。年近八十的良藥表姐去年一直在娘家伺候她九十七歲的母親,陪伴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好脾氣的人都長壽,我那大姐,一輩子從沒大聲說過話,沒跟任何人吵過嘴?!比ツ晗奶煳錆h相見時,嬸嬸說。

良藥表姐,繼承了家族的貴氣與涵養(yǎng),眼里閃著賢惠溫順的光,以內斂謙和的姿勢坐在一塊木墩上(凳子讓給我們了),雙手環(huán)抱著雙膝。我那白凈秀美的弟媳婦說:“蓋房這事吧,咱家不管誰回來交涉,都能蓋成,就我爸回來,準弄不成?!碧炷?,她真是太了解自己的公公了。叔叔確實有著把一切事情辦壞的能力,還有著把簡單事情復雜化的非凡耐心和不竭精力。

屋里的男人們,擠擠挨挨,面對面坐成兩排,熱烈地談著。周而復的二兒子,激動地揮動手臂,鼓動叔叔打官司?!斑@官司,一打準贏!那宅基證上寫的俺沖爺的名字,有他周理洪啥事哩?”他站著說話不腰疼,好像打官司不用耗時耗力耗錢一樣,不得罪人不生氣一樣。

半小時后,我們這一群人又回到了海岸哥大門外,周冼一再勸告他爸,官司絕不能打,房子不要再蓋?!斑@官司,你就是打贏,也是個輸,為了蓋房,把鄉(xiāng)親都得罪了,那咱今后還咋好意思回來?”大學教師的境界還是高,分析得到位。周冼與大強、小軍從小是同學,他主張以和為貴。

“那我問你,你這個教心理學的,應該知道有個什么心理需求,分幾個層次。”叔叔對良藥家老二鼓動起的打官司前景很是向往。問自己兒子,可是周冼不屑于回答他這個簡單的問題,頭扭到一邊。

“那叫馬斯洛心理需求的五個等級。”我說。

“是,五個等級,那我現在有個復仇的心理需求,這屬于哪個等級?”叔叔擺出一副要跟兒子深入探討的架勢。

“沒有復仇的需求?!毙睦韺W副教授說。

“那馬斯洛沒有明確提出復仇需求,可肯定是包含在哪個等級里面了。他小個楊,當年差點把我手指頭折斷,占咱家的地方和過道,現在也沒往回收。后來我把咱家老堂屋收拾好,中午在里面睡覺,他進去想偷我的東西,我剛好醒了,把他罵了出去。夜里,他抱了很多包谷稈,堆放在堂屋大門口,看那架勢是想趁著半夜里,點把火,把房子帶我,給燒了呀!此仇還沒報,現在他兒子想在咱家的地方蓋房子……”

我趕忙勸阻叔叔,小點聲說話,這人來人往的街里,他的話隨時會有人聽去,會傳給大強和周理洪。兩個小時前,大強從海岸哥門口經過,膀大腰圓,戴著墨鏡,像是電影里的黑社會打手——別人出門打工,他在村上自得其樂,好像日子過得挺滋潤,不知是無意進來,還是想探什么風聲,走進大門樓,看到我和姐姐坐在門口,皮笑肉不笑地叫聲姐,打了招呼,轉身走了。我們這個陣營在想各種對策,圍在一起覷覷說話的時候,對方陣營里,定是沒有閑著,或許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有人向周理洪匯報,他們可能也是根據我們這邊的行動而不斷改變策略,否則無法解釋他一會兒同意,一會兒反對。

周冼突然大聲吼道,“不蓋!不蓋!收拾東西回武漢去??!”叔叔見寶貝兒子發(fā)火,慢慢軟了下來。

我們叫作爺的周富美,抱著孩子向東走來。我們立即住了聲。在農村,當爺的不一定年紀大,孫子輩的,或許已是白發(fā)蒼蒼,這周富美,頂多六十來歲,抱著孫子,假裝到東頭來玩,我們這里的言行舉動,不需到今晚,就會傳到周理洪耳朵里。因為,據海岸嫂子說,周理洪不讓我們蓋房,少不了有周富美的挑唆與指使。當年,周富美坐著火車到西安,讓我爸答應他,在我家那片地上蓋房,遭到拒絕??此呓液椭苜鲃由先?,叫一聲美爺。周富美學著城里人的作派,與我們一一握手。我姐跑到村頭小賣部,買了一盒煙給他。他推辭不要,我姐硬塞到他和孩子的身體之間。我明白姐姐的意思是,唉,一盒煙五塊錢,咱做到該做的,叫他自己心里難受去吧。他懷里所抱,定是他的孫子,這使我想起他的兒子,當年參加了五六次高考,年齡改小了三四歲,回回考不上。七拐八彎打聽到我的電話,托我給他兒子想辦法,說西安的大學多,隨便上了哪個,走出農門就行??煞謹稻€夠不上,什么辦法也是枉然,不得已我聯系一個民辦高校,他又拿不出高額學費,最后兒子怎樣,不得而知?;蛟S在他們心里,落了個我不給幫忙的結論。

“人不能操賴心,對后代不好。這是眼氣你家一窩都在外面,啥都好,搗著理洪哥,叫你們蓋不成。”海岸嫂子說。

“其實這事非常簡單,他們這就是羨慕嫉妒恨,”海麗說:“你家里吧,都在外面有工作,都挺光彩,他再沒有啥事能超過你們,只有這一件事,得去求他,他們可得好好端著,一會兒同意,一會兒不同意,就是想耍一耍你們。”

我不認可這種說法,他周理洪,也是個有章法的人,曾當過大隊支書,見多識廣,斷不會這么狹隘。他一會兒同意,一會兒不同意,恰恰證明他心里矛盾,一是生我叔叔的氣,再者是兒子小軍及旁人給他施加壓力。他內心里,定是很難受的,有負于人的事,并不是多么好擔的。

海麗不愿住下,趕天黑前要走,問我們,到底住在這里,能習慣不?要不跟她回市里,她給我們安排酒店。我和姐姐說,算了,就住家里吧,橫豎就是一晚。于是說好明天中午兩點多來接我們,送到高鐵站。我爸和她,在街里為二十塊錢爭執(zhí),非要給她承擔來回的高速路收費;我叔要給她加油的錢。女大款海麗把這當個笑話,當然不接他們的錢,開上她那輛幾十萬的越野車,在周富美爺爺為首的村里人復雜眼神中,轟的一聲,從街里走了。街兩邊的這些滄桑面孔,是一次次的無望和失敗雕刻出來的,將羨慕與不平深藏在內心。中午送我們回來的車上,海麗說,她哥海文出差在外,專門叮囑她好好接待下貴叔。三十年前,海文上高中,周日下午,要到學校里去,他娘借了好幾個人,借不來一分錢,這說明他下周的伙食費就沒有著落,海文站在場里落淚,剛好我爸回老家,聽說之后,放下行李,找到場里,給了海文二十塊錢?!拔腋缯f,永遠忘不了你當年的二十塊。我能見到你們,這兩天接送,心里高興得很,巴不得哩?!?/p>

喝罷湯,街里沒有燈,天說黑就是真的黑下來,是那種實實在在的黑。爸爸和叔叔早早在山大爺的小屋里睡了。我和姐姐去看望了幾個人,回來與海岸嫂說了會兒話。海岸嫂累了一天,靠在躺椅里,又念叨起她二兒子從小畫畫,當年想考師范學校里的美術系,我在西安給他買了所需畫冊寄回?!安还苌稌r候回來,就在這吃飯,哪兒也別去?!蔽覀冞駠u時光的飛逝,竟然一夢幾十年,我怎么又坐在故鄉(xiāng)的黑夜里了,風聲,氣味,鄉(xiāng)音,熟悉的感覺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上词鐜@些事,確實成為一個小小苦惱,提醒我自己已然是個城里人。說起生產隊里的人,有人死去;有人發(fā)財;有人打工掉進了開水鍋直接在那個城市火化了,去時一個大活人,回來裝在一個小盒里;有人鬧婚外戀翻臉,女的告發(fā)強奸,竟然把男的抓走判了兩年刑……童年記憶里,平靜和美的村莊,立時紛繁起來,從前不愿給一個孩子呈現的畫面,嚴嚴捂著的鍋蓋,現在像蒸好的饃,蓋子揭開,霧氣撲面而來,黑面白面窩窩頭,全部現出真容,人性的秘密驟然炸裂,紛紛剝落。我知道了,這世上不論生活在哪里的人,不管坐著飛機來回跑的年薪百萬們,還是一生守在村里每月領六十元養(yǎng)老金的人,在某種意義上,其實都差不多,李嘉誠和栓緊之間,或許也并沒有相隔多遠。

洗漱是個煩瑣的過程,在院子里鋪排很大的場面,需要兩個盆,幾個小凳子,姐妹兩人互相幫忙,拿遞東西。東屋一張床上,所謂待客的干凈床單與被子,散發(fā)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純棉,洗得起了球球兒,傍晚時鋪好,或許房頂上落下來什么細末末,躺在上面,渾身上下不舒服。懷念起昨晚,二表嫂家里,潔凈舒適,到處都是香噴噴的??磥沓青l(xiāng)差別,體現在方方面面,我再次說,將來我回老家蓋房,一定得蓋成單元房,水廁入戶,絕不能這樣,一會兒屋里,一會兒院里,隨時會來人,隨時院門外有人喊,總是穩(wěn)定不下來的樣子。倆人說話說得興奮,一兩個小時還沒睡著,我需要再上一次廁所。窗外漆黑一片,冷風吹得楊樹葉子呼啦啦響,確實有點怕人??蓲暝粫?,不去不行。姐姐陪我,二人披衣起身,用手機照著亮,小心地在兩塊磚上踩好,不要失足踏進茅坑。上個廁所要搞成一場小探險,立即想念城市生活,馬桶,熱水,浴缸??磥恚l(xiāng)情只是隔著車窗看看風景、只是遠遠地想起時才會生發(fā)的虛幻情愫,一旦置身其中,是件麻煩而嚴峻的事。

在不快的氣味和不舒服的被褥里,一夜沒有睡好,早上五點,天色微明,窗外就有了海岸哥和海岸嫂說話、走動的聲音。我和姐姐也起床,在院子里又是大場面大制作地洗漱。告訴海岸嫂子,早飯不用等我們,我倆到白果集上去。

白果集已經沒有早集,據說是因為此村地痞無賴太多,欺負外來做生意的,時間長了,周圍無人來此交易,早集慢慢凋零??墒牵蚁?,這主要跟農村常住人口減少有關。白果集已經有幾百年歷史,集上無賴,自古有之,集市與無賴共生共存,相互繁榮,這是千古不變的風景,怎么獨獨現在做不成了?現在早集轉到南邊五公里另一個大村子。我和姐姐,只當鍛煉身體,也想來看看童年時心目中向往的地方。穿過蘇莊街里向東,我極力找尋童年的記憶。依稀有印象的藍磚老房子,全部被遺棄,門鎖生銹,院墻倒塌。街里不見一個人。難道所有村莊,都要成為空心?曾經人口稠密的故鄉(xiāng),變得如此落寞?白果集十字路口,冷冷清清,再沒有當年的喧鬧繁榮,各種美食的誘惑。只有三五家小商店,兩三個油饃鍋。胡辣湯已經賣完,正在收拾攤子。從前的早集,是要持續(xù)到半晌午呢。童年在我心目中非常神圣的郵局撤了,有著高高水泥柜臺,里面貨架上一卷卷花布的門市部也沒有了。不用說,西街里某一家坐在南屋門口、穿著黑棉襖、眼神幽暗、曾讓我懼怕的一位老人,也早已化為泥土。

來回看去,街上只有我倆的身影。在商店買了些準備送給海岸嫂的東西,用十多分鐘結束趕集,轉身回村。

馬坐在她的小屋門口,向我招手,喊我的名字。

馬是一位八十多歲的婦人,按輩分應該喊我姑姑。精瘦身體,褐色皮膚,長長的細腿,狹窄的臉形,這一切都顯示著她年輕時候是個強女人、好勞力。頭發(fā)全白,晶瑩剔透,就像頂著一頭龍口粉絲。因為輩份最低,大家對她的稱呼,也只能是她娘家的姓氏:馬。

“進我屋坐會兒吧?!彼`開爽快的笑臉,摁住左腿側著起身,說她一條腿不得勁,前幾天騎三輪車叫人碰了。她伶牙俐齒,耳聰目明,一點沒有八十多歲老人的遲緩。從五十多歲就頭發(fā)全白,腰身微弓,可精力不減,讓人覺得她八十,九十,一百,總還是這個樣子,她會永遠以這個姿態(tài)駐守村子里,啥時回來都能見她。我挑門簾看她的小屋,地面堆著一些貨物,床上爛被褥里躺著個十來歲的小孩,在玩手機。我只站在門外與她說話。門口的一小片地,她掃得很凈。

馬一輩子生了八個孩子,三女五男。農村輩份低的,說明家族人丁旺盛,祖上富裕,娶妻順利,繁衍得快。她和丈夫精良的身體基因,使得孩子一個都沒有夭折,他們勇敢地闖過了天花、麻疹、高燒、破傷風,見風就長個,喝水能長膘,跟別的孩子打架伸手一推對方蹬蹬蹬后退,坐個屁股墩兒。五剛是在他二姐的右邊腰胯上長大的,二姐一手夾著他,一手耙地揚場,或者夾一袋子糧食疾走。八個孩子要是只吃風喝水就好了,可他們畢竟是人,得吃糧食,馬兩口子沒有一天不勞作,日子仍然最爛包。他男人可能是積勞成疾,不到六十歲,正在地里干活,一頭栽倒,死了。馬沒有落淚,她變得更加堅強,更加牛馬般勞動,她的身體被上了一個永遠律動的發(fā)條,不能停歇下來,現在,還騎個電動三輪車每天去縣城批發(fā)小東西,回來后在學校門口賣。她跟幾個兒媳婦都打過架,干脆,在村后路邊蓋間一層薄磚的小屋,與莊稼為鄰,自己過。

“這幾天沒去批東西,腿碰住了,得養(yǎng)養(yǎng),快割麥了,我還是個好勞力哩。三剛?噢,對了,你倆一般大,深圳打工去了。去之前離婚了,在深圳又處了個女的,過年領回來,一看就不中,不是過日子的人。聽三剛說,見天黑里,三剛回去,哪個兜都叫她掏掏,全給弄走。我打電話勸過幾回,這樣的女人不能要,你干活掙的錢,都叫她給你捋捋,你自己兜里凈光。就不是處心跟你過日子,婚也不結,也不跟你回來……”在我的注視中,馬不停地伸手整理自己的頭發(fā),眼光躲閃著我,臉上表情變得奇異.剛鐵般強硬一輩子的人,何以扭捏羞澀起來,好像慢慢有好多屬于青春的水份及女性的精致敏感回到她的臉龐,一張長長的馬臉神采飛揚,說話時嘴巴的張合有些夸張,滿口牙齒閃閃發(fā)光,也在踴躍參與一場表達。為了避開我的注視,將自己的面龐扭到一邊,迎著風,一仰一仰,現出驕傲與清高,變作一匹沒有年齡,沒有性別的駿馬。好似有一個攝像機對著她,每句話有了表演性質,其迎風招展的驕傲風采竟然像走秀臺上的女明星。突然用奇怪而溫柔的聲音問我,“小綠你今天有空兒沒?你在誰家哩?我想去找你說說話。”

我心生疑惑,咱倆不是正在說話嗎?“我在海岸哥家,人多不方便?!辈皇俏业拈L輩,眼里沒有老人的慈祥,也沒有老人的衰弱。她年輕時候高舉木锨跟男人追著在場里打架,她現在獨居田地邊,成為這麥田的一部分,她是一匹無人能馴服的駿馬,她是一個沒有年齡的人,忽而三十,四十,是一個不老的人,不竭的人。她不看我的眼睛,好像與我較量著什么,一點一點要占到上風。我聽到她體內像清澈河水嘩嘩流淌的聲音,我在她臉上看到了生活中周邊女人的某種表情,我突然明白,世上女人的內心,有著同一組符號,在某個關口,按動那一串數字,就像我們在取款機前輸入密碼。她想說什么?她能說什么呢?借錢,或者以借錢的名義要錢?聽海岸嫂子說,做蛋糕的大兒子一回來,馬的小兒子五剛就來借錢。五剛的媳婦跟人跑了,五剛自己住在沒有安門窗沒有粉刷的三間新房子里,五剛從來沒有給人還錢的習慣,五剛跟蛋糕師傅從小是同學,每次張口借一萬或者幾千,要投資個大項目,“保證一把掙回來,項目絕對沒問題,只差投資了?!蔽鍎偱闹约簬r石般的胸口。蛋糕師傅抹不開面子,給他一百或五十元錢了事。

馬若是開口要錢,我倒是可以給她幾百元。給幾百合適呢?我心里在嘀咕。

“唉,也沒地方去,就擱這路邊說話?!彼皖^把自己門前的地面掃視一圈,好像平復內心的不安情緒,又像在下決心,像匹棗紅馬甩一甩頭,鼓了勇氣似的,與我目光對視。

她突然說:“你這樣兒,跟你媽真像。你昨天在路上走過來,我心里一忽悠,覺著是俺貴奶奶回來了?!?/p>

“很像嗎?”我問她?!皼]有人說我跟我媽像?!?/p>

“你個兒沒你媽高,也沒你媽壯實,可是眼神,說話的溫存樣兒,跟你媽可似可似。”她白白的牙齒變得鋒利,薄薄的濕潤的嘴唇快速閃動,亮晶晶的,我那已經去世十多年的母親像一個火苗,突然把她照亮,回到四十年前的婦人,那時她扛起一袋糧食行走如飛,旺盛得好像每天都能生出一個孩子。

“小綠你聽了別生氣,也別跟我一樣兒。我夜兒黑都快睡著了,咋忽悠一下,又醒了,到半夜才睡,想著,到底說不說哩,不說吧我心里難受,說吧怕你惱我。唉,我那時候脾氣賴,遇事不饒人,跟你媽……你媽那人,老實頭兒,也沒個話,我踅著邊噘她,她也不吭氣。”

“你為啥噘她呀?我媽那么老實的人。”我寒毛豎起,問她。

“嗨,也不為個啥,就是看她穿得好。有一回你媽從西安回來,穿了個最時興的灰色滌卡衣裳,我惱的呀。”她自嘲地笑笑?!案苫顣r候,揀難聽話撂給她幾句,你媽打定主意就是不吭氣,她越不吭氣我越生氣,走路故意拿膀子碰她,鋤地拿鋤把扛她。后來有一回專意挑事跟你媽吵架,我拿起一根樹枝朝她頭上括了一下?!?/p>

我吃驚地望著她。母親那張慣于隱忍的面龐呈現眼前。馬露著白牙,說呀說呀,回返青春的一張臉,越發(fā)潤澤光亮,一頭龍口粉絲被她的手攏得服服帖帖。

“你媽好幾天沒上工,從那以后老躲著我,再沒跟我說過話。冬天就到西安去了,一去不回,把你撇家里?!?/p>

我記得媽媽頭頂有指甲蓋那么大一片沒有頭發(fā),我問過她怎么回事,她說在老家干活時,一個樹枝掉頭上,砸破了。

“小綠你還記得七歲那年趴到鋤上吧?”

我當然記得,做為最早的留守兒童,那是我童年生活的一場重頭戲。夏天,生產隊在牲口屋外分豆角,大人們從地里回來,鋤頭沿墻放了一排,鋤刃一律朝里。人們亂哄哄地圍著豆角,分堆,笑鬧,挑揀,小孩子趁亂跳來跑去。突然有人在背后推我一把,我向著墻邊的一個鋤頭撲去,當時不知道疼,只見血順著腿向下流,我一聲慘叫,大哭。天哪,一只鋤的鋤刃,何時朝向了外面,陰險地等待我。它沾著我的鮮血,猙獰地立在那里。幾秒鐘后,慘烈的疼痛降臨,我的哭聲劃破寧靜的村莊。我被大人手忙腳亂抬上架子車,跑到白果集醫(yī)院里縫了幾針。只記得我在手術床上亂別,哭啞了嗓子,兩個大人才按得住。

“是你在后面推我?”我問她。幾十年來,我從沒想過那次受傷是有人蓄意而為。

“不是我?!彼粡堮R臉轉開去,不再看我的眼睛。

“是你把鋤刃先轉到外面?然后走到后面,把我推上去?”

“不是那樣?!彼鋸埖仄财沧欤^上的龍口粉絲在風中擺動,馬臉仰起,像是要嘶鳴辯解一般,否認的口氣非常虛弱?!澳卿z是我的,所以我心里老不得勁,鋤把上沾著你的血,好長時候才去掉?!?/p>

我呆呆站在她門前的一片地上,極力還原三十八年前那一幕。推我的,可能是個孩子,因為我記得那雙手,來自于跟我同樣的高度。那么,是兩個人完成的這件事,一個人在前面轉動了鋤,給我身后的小孩使了眼色?什么樣的兩個人,才能如此心領神會?

在這個偶然卻必然的上午,謎底終于揭開,我多年來一直想不通,前一眼看上去,幾只鋤一律刃朝里,聽話地靠在墻邊,怎么其中一只,突然面向外了呢?農村人都知道,鋤刃朝外,成心謀害。馬為何能清楚地記得是我七歲時候?若非她提醒,連我自己都忘記了具體是哪一年,相信當時親歷此事的別的大人,早就忘了。

馬從褲兜里掏出五塊錢,“貴奶奶真是個好人,話都不會高聲說,我不該那樣對她。想著她老了后,要埋到家里來,那我就偷偷到她墳上燒一回,念送一下,誰知埋到了西安。你回去下次給俺貴奶奶燒紙時,替我買五塊錢的燒了,就說老馬給她賠不是了?!?/p>

我賭氣般站在她門口,不接她的錢,也不看她的眼睛。過于措手不及,我其實不知怎樣應對這件事。她狠勁塞到我褲兜里,“拿上吧,別跟我一般見識。晌午在我這吃飯吧,給你搟撈面條,別嫌我臟?!彼H熱地拍拍我的胳膊,舒一口氣,笑得越發(fā)燦爛。在一場較量中她又獲勝了,她是一個必須要掌握勝利的人。

我裝著她的五塊錢,往街里走去,不知為何,想起多年前火車上我叔叔制造的那一聲慘叫。我嘆口氣,慢慢釋然。

我們推斷,周理洪昨夜定然沒有睡好,他一直在矛盾之中,讓我們蓋吧,兒子不答應,不讓蓋吧,對不住我爸我哥。而我們這里,正不想讓叔叔蓋房,剛好借坡下驢,責任推給周理洪。我和姐姐暗自說,這是個最好的結局?,F在,只等著吃了中午飯,海麗來接我們,送到高鐵站了事。

海岸嫂子做了一大鍋胡辣湯,就著街里買來的烤餅,我們每人都添了第二碗。

海麗按點來了。就在我們準備上車時候,叔叔把我叫到一邊說,“剛才,三順在街里給我說,他一個朋友,跟小軍是好朋友,可以托他去說話,讓小軍同意咱們蓋房?!?/p>

我一聽怒火頓起,“不是說好不蓋了嗎?怎么還要人托人,人求人說來說去,有什么意思!這事主要癥結就在周理洪身上,什么他兒子不同意,那都是借口。叔你想想,你是大城市里的工程師,你兒子是大學老師,你卻非要回來跟這些人攪來攪去,這是很失身份的事,鬧來鬧去,不管蓋成蓋不成,都落個讓人笑話?!?/p>

叔叔見我生氣,不再說了。

我們上了車,叔叔突然說,別急,別急,讓我拍個照片。他拿出手機,跑到車前面,左右兩邊分別拍了兩張。我的叔叔,有記錄癖,要將生活中的一切,都錄下來作為證據,在他認為合適的時候,拿出來還擊對方,舉證對方,這一定是為了將來跟周理洪再有交涉時,要拿出來:看看,我哥為了蓋房的事,由兩個閨女陪著,專門從西安回來的。他還要我們每人將頭探出車窗。我們配合了他,乖乖把腦袋伸出去,讓他來個特寫鏡頭。海岸哥家門口,閑坐了好幾個男人,其中有周富美爺爺。叔叔點按鍵的力度很大,致使手機抖動,我很懷疑他拍的照片是否清晰。他像電影里的指揮官一樣揮手說,好了,走吧。

頭探出來,手伸出來,再次跟坐著的叔叔大爺們告別,周富美一定會很快抱著孩子去周理洪家報告:走了,坐著海麗的車,走了;跟推著孩子路過這里停下觀看的相鄰生產隊一個婦女告別,嬸兒,走了,她說,錯了錯了,我喊你姑奶奶;跟學校門口的嬸子大娘告別;跟開小商店的一個叔叔告別;跟恰巧走在路邊的三順告別……終于的終于,車窗得以搖起來,海麗用一種嘲諷的口氣問,中了吧?告別結束,可以走了吧?我說,可以了可以了??吭谧簧?,長吁一口氣。終于逃離,腳上再也不沾泥土,再也不用上旱廁,再也不用將洗漱袋子放在磚臺上,將冼臉刷牙這等小事搞成一場鋪排。海麗的車里,甜蜜的香水味,已經標志著我們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又可以透過車窗玻璃,看著外面的大好景致,抒發(fā)鄉(xiāng)情了。

“一句話說得不對,一個人沒看到沒叫到,你就得罪他了,看不起他了,你前面所有努力,白費,他在村里到處說你壞話?!焙{愓f,“你們是輕易不回來,見一次覺著親,我可是太了解他們了。當年我家窮得拿不出一分錢,我提前退學,讓我哥上,問他們挨家借錢的時候,那眼神,那語氣,恨不得把我們一腳踢出來,我現在都記得清。所以我對他們,想理了理一下,不想理也就不理,你做再好,白搭。那周理洪,他存心就是想難為你們?!?/p>

再有二十天,就要割麥子了,如果不是要你在毒太陽下收割,累得半死不活,如果你不用操心一季麥子種下來,是否賠錢,那你肯定會盡情歌頌這豐收的景象,將故鄉(xiāng)、豐收、大地提升到詩意境界。

我心里冒出剛離開時,叔叔一個人站在街里的身影,突然覺得他可憐,不,是又可氣,又可憐。經過兩天的團聚,我們走了,他一個人留在村上,弄出幾個假想敵,繼續(xù)像個圣斗士一樣,跟他們爭斗,屢屢做出錯誤的決定,把事情搞到更加糟糕的地步,使自己更加難堪。我開始后悔剛才對他的發(fā)火,沒有走出兩公里,就覺得他不再可氣,只有萬分可憐。

車上不方便跟叔叔通話,但又怕他立即找到三順,進行他剛才說的那個事情。海麗繼續(xù)說著對村里人的評價,我從感情上不愿接受她的觀點,可又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有理,不由心煩意亂,扭頭看外面壯美的麥田,爸爸打起瞌睡,只有姐姐一個人在附和海麗。我對自己曾經設想將來退休之后回家蓋房養(yǎng)老的計劃再次疑問,仿佛那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說,抱著某一個信念及向往,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吧。家鄉(xiāng)可能就是,只有遠離,才能熱愛。

海麗將我們送到進站口。告別之后,我立即給姐姐說了剛才叔叔的提議,姐姐也氣得夠嗆。我讓她注意著車次提醒,我拿出手機,懷著剛才對他發(fā)脾氣而產生的愧疚,窮盡所有安慰與恭順,給叔叔發(fā)長長的信息。

“叔,聽我的,蓋房事情到此為止吧。我們不想看到你一個人留在村上,跟那些人糾纏一起,不要再聽任何人給出所謂的主意。我們都不愿讓你去求周理洪,更別說他兒子了!不要把事情弄得越來越難受。過幾年我有錢了,拿出十萬,不求任何人,在咱家老院,蓋一個漂亮的房子給你住。盡快善后處理,收拾東西,回到武漢,過你的退休生活吧。”

信息發(fā)出幾分鐘后,再給他打個電話,提醒他看,可每次都是“正在通話中”,他又在跟誰通話?又在采取什么措施?直到我們在站臺,按著車廂號,站成一溜排隊等候,四處望去,見也不到一個農村人,他的電話也沒有打通,進到車廂里,在麥田之上,猶如坐著綠色飛毯,快速逃離,電話還是沒有打通。只半個小時,到達鄭州站。再向西行,高低不平的山影撲來,已經不是我家鄉(xiāng)那平如巨案的大平原,我有種時空錯位、物是人非的感覺,低頭看看,兩天沒擦的皮鞋上,落了一層家鄉(xiāng)的塵土,無法想象兩三小時前,我們還陷在村莊那剪不斷理還亂的人際糾結之中,我還在馬給我?guī)淼捏@訝中。而我的叔叔,此時還在那堆亂麻里,不甘心地掙扎,興致勃勃地撕扯,像唐·吉訶德獨戰(zhàn)風車。

第二天上午,我與哥哥會面,匯報此事。哥哥的意見是,蓋房的事,就此捂住放下,過兩三年,他再回去找周理洪提及,估計他會答應,只要他不死,這事就還有可能。那么,我們現在所盼,就是七十歲的周理洪能夠健康長壽。經過這一番折騰,我們也都想把那片地爭回來。我倆正說著話,他收到叔叔短信。“今天是周一,矛調隊那個婦女又來找我,她個人提出,能不能由咱們給周理洪補一點錢。我同意這樣做,讓他去問,對方想要什么價?!?/p>

我哭笑不得。哥哥分析,是不是周理洪覺得對不住我們,又想自己找個臺階下,便用經濟補償這樣的方式,讓我們象征性地補給他點錢,雙方達成和解。我分析,這純屬矛調隊給自己找事干,到年終總結時,好多寫點工作。此法不可取。周理洪不會要錢的。叔叔這是鬼迷心竅了。

鬼迷心竅的不只叔叔一個人,爸爸也和他一樣,看來非得要在有生之年,將這片對他們來說,完全無用的宅基地,重新拿回手中。老糊涂了的爸爸,回村上兩天都沒有去見周理洪的爸爸,受矛調隊的啟發(fā),又拿起電話打給他的“理洪賢侄”,說愿意將自己半年退休金給他,換回那一半地。周理洪實言相告,他一分錢都不要,他已經確切知道房子就是我叔叔周幸福要蓋,而他就偏不讓他蓋,因為那天,叔叔打那個要我爸回家后痛罵周理洪的電話時,隔墻有耳,山大爺東鄰居的一個媳婦,與周理洪的兒媳婦是一個娘家的好姐妹,那媳婦蹬磚貼墻,聽了個一字不落,將我叔叔那些罵他的話,原原本本學給了周理洪一家?!艾F在,就是給我一座金山,我也不讓他蓋。將來若是貴叔您回來蓋房,若是周沖回來用那一片地,我拱手相讓?!?/p>

我丈夫問,房不蓋了,咱的錢啥時拿回來?

我給叔叔發(fā)短信,請他盡快折算損失的錢,將余下的,望能打回給我。叔叔沒有回信。第二天,電話打來,語氣遲緩,繞樹三匝,一時不能說出個確切數字,似在打探我的承受能力。我說,叔你說吧,損失多少都沒關系,只要你安心、高興,別再為這個事生氣就行。他說損失有五千元,要給我一條條地報賬,我說,不用報不用報,叔你說多少就是多少,將余下一萬五打回就是。我怎能讓自己叔叔給我報賬,當然也不能問,不是說“過了年磚價‘呼聲就上去了”嗎?怎會賠錢?

一萬五千元回到我的賬上,叔叔的蓋房鬧劇,以我損失五千元結束。我請叔叔快快回武漢去,不要留在村上,繼續(xù)與人產生矛盾。

可是,叔叔并未離開,他要整修老院舊堂屋,鋪設水泥地,要將院里通向街面的過道地面硬化。這下,我就能理解我的錢為何縮水五千元。他還要召集海岸哥,讓他出頭,叫回市上工作的海文哥、伍叔叔,聯系遠在新疆、多年無有音信的康叔叔,要將康叔叔及伍叔叔倒塌的房基,向東挪移,兩個過道并成一個,好讓我家老院過道寬度乘以二,能夠過汽車,這樣,再不受夾板氣,將來我們開車回家,能直達自家院內;也能夠讓后面住的幾戶人家,出路加寬,更加暢通。叔叔要做的事,除了他自己碰得頭破血流,親眼看到失敗二字高懸頭頂,誰也阻擋不住,當年的紅衛(wèi)兵戰(zhàn)士,有著堅不可摧的革命斗志,還有只要肯登攀的耐心和毅力,一杯水里起風浪,小米粒上搞微雕。談話,協(xié)商,利益權衡,各種瑣碎與麻纏,努力讓這么多人,都同意一件事,其難度不亞于五國談判。

這應驗了我的預感和心中疑問,叔叔為何非得在老家糾扯?突然想起去年夏天,他曾說過,他在武漢的家,是學區(qū)房,兩室一廳五十平方的老式單元房,房租每月可達兩千元,他有意和嬸嬸回老家居住,將他的房子出租。他先以給我哥蓋房之名,大家出資,他來住房,此夢想破滅后,他要修整老堂屋??傊氐嚼霞?,日夜看守爺爺奶奶那片土地。

我心中祈禱,不求汽車直達,只愿我的叔叔不再得罪人,不將事情搞得更糟,同時也做好準備,隨時拿出錢來,補救他那里將要發(fā)生的種種損失。

責任編輯 吳佳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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