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貽斌
1
我這個人,從小就有一個大毛病——杞人憂天。
不清楚這個毛病是否屬于遺傳,我沒有考究過。比方說,我看到連環(huán)畫里的古代騎士駕著戰(zhàn)馬顛簸,竟然擔心騎士的胯是否磨出鮮血,卵尻子會不會磨破?還有,那么沉重的大刀跟長槍,武士們怎么能夠舉得起來,像舞筷子樣的呢?還有,董存瑞抱著炸藥炸碉堡,他難道不怕死嗎?如果他沒有跟碉堡一起毀掉,只是炸斷手腳,那他這一世怎么過下去呢?哪個來照顧他呢?他還能不能夠討到婆娘呢?還有,羅盛教脫掉衣服,跳進零下二十幾度的冰河救崔瑩,難道不怕冷嗎?難道他是火體嗎?
像這些問題,真是太多太多。它們總是讓我想得十分復雜,又得不出滿意的答案來。
所以我這個人是比較憂郁的,也不太喜歡說話。
我只有兩兄弟,哥哥很關心我??吹轿乙桓睉n心忡忡的樣子,他就要問我,哎,是不是受人欺侮了?似乎我只要說出來,他就要替我去報仇。
我的心事是不能對他說的。.至于說受欺侮吧,那已是常事。在那個年代,像我們爺娘是有問題的,隨便哪條卵都敢欺侮我們。只要他們有興趣,不是朝我們吐痰,就是罵我們。嚴重一點的,把我們打得鬼喊鬼叫,我們也不敢回手。我們這號人,是他們的下飯菜。只是我沒有對哥哥說,明白說了也是白說,哥哥是不可能替我去報仇的。他自己經常被人打得血湖血海,像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傷員,你說,他還有勇氣替老弟我報仇嗎?
一開始,哥哥很像和藹的老師,嘴角紋出兩絲笑容,眼神在鼓勵我說出來。好像我說出某個打人者,他就要沖出去打某人一餐。所以我不愿意說,怔怔地望著哥哥,似在檢查他臉上留下的傷痕。我呆滯的表情,終于把哥哥惹惱了,嘴角上的兩絲笑容飛快地消失了,換成鼓眼暴睛,像金魚丑陋而可怕的眼珠子。他像土匪樣的逼我說出來,甚至舉起拳頭,在空中晃來晃去地威脅我。我害怕哥哥的拳頭,他的拳頭,曾經讓我的鼻血像兩條蚯蚓爬出來。
我終于屈服了,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
哥哥一聽,頓時呆住了,我的回答竟然出乎他的意外。他可能沒有想到,在我小小的腦殼里,怎么冒出這么多愚蠢的想法。哥哥摸著我的腦殼看來看去,像在察看剛出土的沾著泥土的洋芋。他還彎起一根粗糙的手指頭,在我腦殼上當當地磕幾下。然后又把我的下巴抬起來,盯著我的眼珠子左看右看。再然后他揚起手巴子,在我眼前左右上下地晃動。他像神經科兼五官科的醫(yī)生,在認真地給我診斷??赡苡X得我的神經跟五官都沒有毛病吧,再再然后呢,他的脾氣像大火般沖出來,跳起來罵我是天下最大的蠢寶,還罵我是神經癲子。說人家的胯是否磨出鮮血,說人家的卵尻子會不會破皮,要你擔什么心呢?還有,人家是否舉得起大刀跟長槍,管你什么卵事呢?還有,人家炸碉堡,人家跳到冰河里救人,他怕不怕死,他冷不冷,關你什么卵事呢?哎呀,我看老二呀,你怕是吃飽飯沒有卵事做吧?哎呀,我看老二呀,那你就幫我掃地洗碗倒垃圾洗衣服吧。哥哥的情緒十分激動,身體跟四肢似橡皮做的,在地上一彈一彈。娘的腸子,他說我像神經癲子,我看他倒像個神經癲子。
我沒有反駁哥哥,如果反駁他,哥哥會跳得更厲害。如果彈著彈著,真的變個神經癲子呢?我見過那個叫劉滿四的人,有次革命群眾批斗他的時候,他突然在臺子上彈起來,彈著彈著,沖下臺子,噗嗵跳進了水塘。雖然被救了上來,最后卻癲了,天天喊著我要跳河我要跳河。
哥哥大概為了幫我根治杞人憂天的毛病,像蠻不講理的醫(yī)生,武斷地給我開處方。處方的主要內容,就是把許多家務事都壓在我腦殼上,以便讓我分心。對于這個黑心腸的醫(yī)生,我很想搞他一餐,又奈何不了。爺娘不在屋里,他就是爺娘,就是皇帝,我只有乖乖地按照他開的處方去做。擇菜呀,切菜呀,洗碗呀,掃地呀,倒垃圾呀,買鹽買醬油呀,洗衣服呀,只要是費力或跑腿的瑣事——這原本是他的任務——都通通地強加于我,讓我沒有一刻停歇。如果以上的瑣事都被我一一消滅,哥哥竟然叫我去挑泥巴。不然我做完洗衣掃地之類的瑣事,一旦有了空閑,又會替那些人擔憂。
哪來這么多的泥巴呢?這需要說明一下。
我家住的那排屋子,是窯山最破爛的。墻壁上的石灰早已脫落。土磚長年被風雨無情地欺侮,侵蝕得像個大麻臉,坑坑洼洼的。而我家的屋子,麻煩又是最大的。為什么這樣說呢?我家住在東面當頭,那里有一面陡坡。黃土坡上,除了長著稀稀拉拉的狗尾巴草,它最大的脾氣就是每到雨天,一堆堆稀泥巴就嘩嘩地垮下來,不亞于一場小小的泥石流。按說,它垮就垮吧,關我們什么卵事呢?你有所不知,它絕對垮不得,一垮,就堵住了屋檐下狹窄的水溝,洶涌的稀泥巴甚至爬上了墻腳。那么,就可以想見我屋里的潮濕度。所以我屋里長年是濕濕的,一踩,一個腳印。我爺老倌采取了措施,一是灑石灰,所以石灰的氣味沖鼻子。二是在床鋪腳下墊四塊紅磚,所以我家的床鋪都是高高的。再者,每次泥石流一來,挑泥巴的任務就落在我哥哥肩上。我哥哥簡直像大禹治水,一把鋤頭,一擔箢箕,一點一點地把泥巴挑走,保證水溝暢通,讓屋里干燥一點。我哥哥從不敢偷懶,害怕爺老倌的栗殼子。我爺老倌的栗殼子相當有名,朝我們腦殼上一敲,半里路都聽得到。我哥哥只敢背著爺老倌咬牙痛恨,咬得嘴唇出血,僅僅做出無聲的反抗而已。每回看著年少的我在玩耍,他羨慕地望著我,希望自己也能夠回到我這個年紀。當然每回看著哥哥挑泥巴,我又涌出許多的憐惜。
現在爺娘被抓去勞動改造,哥哥就自作主張,把大禹治水的任務拍在我腦殼上。娘的腸子,真是一點同情心也沒有。他甚至假惺惺地說,老二,我這是為你好嘞。我以后出去工作了,這個事還不是攤在你腦殼上嗎?所以從現在起,我要讓你鍛煉鍛煉。
我暗暗叫苦。挖泥巴需要力氣,挑泥巴更需要力氣。我不敢違反哥哥的命令,他如果脾氣來了,要搞我一餐死的,還不是小意思嗎?看著大堆的稀泥巴,我恨不能鉆進去,跟它們同眠。當時我沒有想起愚公移山,所以沒有用愚公的精神來激勵自己。再說吧,愚公是大人,比我的力氣大,我當不得他一根卵毛,哪里能夠挑走這些討厭的泥巴呢?我望著地上的螞蟻,覺得自己比螞蟻還要可憐。螞蟻是一伙一伙的,而我僅僅是一粒螞蟻,只能夠一點點地把泥巴搬掉。而泥巴又不是一粒米,或是一塊骨頭,而是有幾噸之多。光靠我一粒螞蟻怎么行呢?我像哥哥痛恨我爺老倌一樣,我也恨死了哥哥這個卵家伙,嘴唇都恨出了血。恨又如何?還不是要把泥巴挑走嗎?所以我的注意力終于轉移到泥巴上了。
看著泥巴一點點少了,我還是有點成就感的。
2
還別說,勞動的確能夠改造人。你在勞動中只會重視勞動本身,不會去考慮其它的事情——難怪造反派叫我爺娘勞動改造——雖然剛開始時,我還在想著那些讓我擔憂的人事。漸漸地我就不想了,我想的是如何快點把泥巴挑走。這個奇異的變化,連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經過一段時間的勞動磨練,我覺得自己似乎變了個人。不再替古人擔憂,也不再為英勇獻身的人們操心了,他們關我屁事——雖然在我的心目中他們都是英雄,都是好漢。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沒有犯過這個毛病了。我把那些打仗或救人的情景通通忘記了。我想的只是洗衣煮飯,想著何時把稀泥巴挑走,讓濁水流暢地在陰溝里歡唱。
我以為,自己這個替人擔憂的臭毛病已經改掉了,內心不由竊喜,當然我也要感謝哥哥這個民間醫(yī)生。如果不是他,我的這個毛病還不知蔓延到何時。如果嚴重起來,變成個神經癲子也是說不定的。當然更高興的是我哥哥,他認為自己開出的處方很不錯,在我身上有了驚人的效果。所以哥哥總是像可親的醫(yī)生,拍拍我的腦殼,說,哎,不錯,不錯,老二沒有毛病了。以至于上學或放學,哥哥居然連書包跟飯盒也叫我拿著。他卻甩著空手走路,或跟同學們打鬧,好像我是他忠實的書童。
我雖然有點意見,又想,哥哥畢竟是為我好。我這不是精神起來了嗎?話不是多起來了嗎?不是沒有去想那些讓我擔憂的人事了嗎?心里也就釋然了。
大概兩個月以后吧,窯山開始放映革命樣板戲的電影,或演人戲,觀眾空前。我想,這是一件好事,起碼活躍了我們的文化生活。不妙的是,我替人擔憂的老毛病又復發(fā)了,而且到了極其嚴重的地步。
——這是我絕對沒有想到的。
窯山的大禮堂能坐千多號人,座位是折疊式的木椅子。觀眾不論坐下或站起來,都會響起嗶哩啪啦的聲音,像無數只大鳥頻頻振翅,十分鬧熱。放電影或演人戲,都在這個禮堂。我每次看完樣板戲,心里生出許多疑惑,一個問號接著一個問號翻上來,像魚吐出的串串水泡。比方,《紅燈記》中的李玉和,他婆娘在哪里呢?比方,《智取威虎山》中的楊子榮,跟《紅色娘子軍》的洪常青,他們的婆娘又在哪里呢?等等。還比方,《沙家浜》中的阿慶嫂,跟《海港》中的方玉珍,她們的丈夫又在哪里呢?等等。還比方,像李鐵梅跟《智取威虎山》中的常寶,她們怎么連個娘老子也沒有呢?連個兄弟姐妹也沒有呢?等等。像這類人還有許多,我沒有一一地點出來。我想,像他們這樣的人,難道在生活中不感到寂寞嗎?不覺得孤獨嗎?或者說,不認為缺少了一點什么嗎?
想起這些,我覺得他們太可憐,生活也太沒有味道了?;氐轿堇铮膫€跟他們說話呢?冬天哪個跟他們焐腳呢?哪個給他們洗衣服煮飯呢?受到別人的欺侮,哪個來幫忙呢?像這樣的問題,在我腦殼中出現了六十多個,有時我都把它們搞混淆了。
當然我跟哥哥也很可憐,爺娘關進牛棚幾乎天天挨批斗,批得像孫子樣的,臉上跟身上的傷痕像烙鐵烙上去的,呈焦黑色。俗話說,爺娘受氣,崽女吃屁。后來學校也不準我們讀書了,一腳把我們趕出校門。當時我年紀小,還在吃十二歲的飯,就被趕到屋里閑起來了。哥哥比我還要慘,沒有書讀,還不能夠像我一樣閑在屋里。他做起了臨時工,到煉焦場挑焦炭,掙幾個錢糊口。盡管如此,我覺得我們還是比鐵梅常寶們幸福。為什么呢?我們的親生爺娘雖然備受折磨,畢竟雙雙在世,不像她們沒爺無娘。另外我還有哥哥,我們可以在一起說話,吃飯,睡覺,不至于孤苦伶仃。另外我們還有樣板戲電影或人戲看,她們看什么卵呢?
我覺得這些孤男寡女寂寞孤獨,也并不是沒有道理。那些電影跟人戲,在男女方面,除了《白毛女》中的喜兒跟大春能夠恩愛,不必讓我勞神操心。其他人我都要為他們操心。為了讓他們也幸福起來,讓家庭充滿溫馨,充滿人間煙火,我居然異想天開,幼稚地替他們配對。比方說,我把阿慶嫂配給李玉和,把方海珍配給楊子榮……解決了他們的婚姻大事,我又給李鐵梅常寶白毛女們各配一個娘老子,讓她們有個完整的家庭。比方,李鐵梅的娘老子是阿慶嫂,常寶的娘老子是方海珍,等等。
現在想來,當然是幼稚可笑的。而在當時,我懂得什么呢?我全然不顧這些人物生活的年代或地域。我像一個很有本事的媒人,完全憑著自己的想象——當然也不排除我的一番好意——把他們生硬地配到一起。
為了便于記憶,也為了便于對照跟完善,我甚至畫出一張表格,把配對的人物列出如下:
姓名 姓名 關系 姓名 姓名 關系
李玉和—阿慶嫂(兩口子) 阿慶嫂—李鐵梅(母女)
楊子榮—方海珍(兩口子) 方海珍—常 寶(母女)
江水英—李 勇(兩口子) 白毛女—江水英(母女)
瓊 花—洪常青(兩口子)
…………
我極其主觀地把他們配對之后,說實話我是有點得意的,也感到十分驕傲。所以我渾身舒暢,覺得自己做了天底下最大的好事,也覺得自己很有本事。難道不是嗎?這些人原本沒有婆娘的,現在有了婆娘。原本沒有丈夫的,現在有了丈夫。原本沒有崽女的,現在有了崽女。原本沒有娘老子的,現在有了娘老子。原本沒有爺老倌的,現在有了爺老倌。他們都有了各自完整的家庭,當然就不孤單寂寞了,當然就充滿了家庭的氣息,充滿了歡歌笑語。他們要打鬼子也罷,要打什么人也罷,或是要搞建設也罷,力量不是更大了嗎?不是更有想頭跟動力了嗎?
那天我激動地看著畫在作業(yè)本上的表格,又認為,雖然給他們配了對,讓他們也幸福了,而這種幸福,僅僅只有我曉得是不夠的,應該讓全世界人民曉得?;蛘咂鸫a要讓窯山的男女老少曉得吧?或者至少也要讓我哥哥曉得吧?我恨不得拿出來給哥哥看,讓他明白老弟的聰明以及菩薩心腸。冷靜一想,我還是沒有勇氣拿出來讓他分享。我怕他把表格撕毀,撕毀那些趨于完整的家庭。然后又罵我是發(fā)神經啦,是吃了飯沒卵事做啦。
我不想讓他的責罵破壞我的心情跟計劃,我把表格暫時委屈地放進書包里。
我心里雖然十分高興,卻仍然有個實際問題讓我很傷腦筋。在現實生活中,我看到那些媒人,都是首先要征求男女雙方的意見,了解他們的年紀,了解雙方的工作,了解兩人的家境,等等。然后再讓他們見面。還要問他們同不同意。如果同意,雙方就開始來往。然后訂婚,再然后結婚。如果不同意,那就談不成器。
問題是,面對表格上的男女,我該去問誰呢?忽然間,我覺得自己的神通其實是虛空的,是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
我想去問問李玉和或阿慶嫂這些人,看他們同不同意我這個方案,夫妻這樣配對行不行,母女這樣配對可不可以,等等。另外還有哪里內容需要我改動的,或選擇的,這都是能夠商量的,以求得完美。只是他們都在電影里說來說去的,唱來唱去的,或跳來跳去的,我即使想問,也問不到手。我難道朝著那塊白色的幕布發(fā)問嗎?哎,李玉和,我把你配給阿慶嫂,你同不同意?哎,李鐵梅,阿慶嫂做你的娘老子,要得不呢?
你們一看,就曉得我這個人的性格了吧?我年紀雖小,如果做起某件事情來,還是比較固執(zhí)跟認真的。
我試探性地問過哥哥,我說電影上的那些人,怎么跟他們聯系呢?
哥哥一聽,突然呆住了——這個卵家伙,我每次問他一些問題,他都是這樣望著我——他狹長的眼睛充滿疑惑,說,你問這些做什么?他甚至流露出一絲擔憂,又像醫(yī)生樣伸手摸我的額頭,看我是否發(fā)高燒。
我不快地掃掉他的手,說,哦,也沒有什么,我只是想問問他們。
問什么呢?哥哥驚愕地說。
問……我打算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讓哥哥也加入這個媒人的陣營,這樣力量就更大了。突然我覺得這是絕對不能說的,如果說出來,哥哥肯定又會責罵我老病復發(fā)。說人家是否有婆娘或丈夫,說人家是否有崽女,說人家是否有娘老子,管你什么卵事呢?那么哥哥可能又會把許多瑣事壓在我肩膀上,比方說,洗被子,擔石灰。比方說,淋菜,煮飯菜。哥哥在焦場挑焦炭,既苦又累,往我弱小的肩膀上加擔子,也是很自然的。
我絕對不能上當了,我應該吸取以往的教訓。我明白,像這樣的事是不能對他說的,哪怕他是我的親哥哥。
我只能把它們藏在肚子里。
3
自從我為電影人物配對之后,盡管我肩負了許多的家務事,也沒能夠讓我從媒人的角色中走出來。我每天一邊做家務事,一邊苦想。有時候我提著瓶子到合作社打醬油,腦殼里還在想著配對的大事,最后居然提著空瓶子轉回來。哥哥一看,大發(fā)脾氣,罵道,你是不是又癲了?我叫你打醬油,你怎么打一瓶子空氣回來?我蠢蠢地看著他,一副很委屈的樣子。當然哥哥還是好哥哥,罵歸罵,又伸出手摸我的額頭,皺著眉頭說,奇怪,沒有發(fā)燒呀?
還有,每到晚上我如果沒有出去,也不去跟鄰家的細把戲玩耍,我就孤單地坐在屋里,望著昏黃的燈泡呆想,一想大半天。我還在想著給他們配對的大事,我要解決他們的家庭難題,讓他們的生活充滿快樂跟笑聲。有時候哥哥起來屙尿,看到我還坐在板凳上,驚訝地說,喂,你怎么還不睡?哥哥覺得我有點異常,也不敢罵我,擔心出事。輕聲地說,老二,睡覺吧,快十二點了。而我仍然在默想。
哥哥對我的舊病復發(fā)感到很不理解,不曉得我為什么又如此憂郁。他還以為,大概是爺娘的問題而導致的吧?所以哥哥耐心地勸道,老二,又不是只有我們爺娘才被關被斗,窯山有那么多人。讓我數數吧,一,二,三,四……一共有六十二個,所以我們也不要太擔心。
我明白哥哥是為了安慰我,才故意這樣說的。其實他最擔心,最焦慮。嘴巴天天在念,哎呀,爺娘好久才放回來呢?他娘的腸子,要關到何年何月呢?
哥哥不論是故意還是有意的,卻根本沒有必要來勸我,我不是為爺娘的問題而憂郁跟擔心,爺娘的問題僅僅是我一家的問題。何況爺娘還健在,只是在牛棚里吃點苦頭而已。再怎么說吧,比起電影中的那些李某某或常某某,我家還是要幸運得多吧?所以說我考慮的問題,要比我哥哥大得多,境界也高得多,當然也復雜得多——它牽涉到許多人的幸福。
就在我的苦思苦想乎沒有盡頭,我的憂郁也越來越厲害時,老天爺又開始發(fā)癲了,一連下了五天五夜的暴雨,嗬嗬叫,老天爺像爛了大屁股,把屎尿都撒到人世間。我家屋子當頭的泥巴又嘩地垮下來,像一堆巨大的黃牛屎盤踞在屋檐下,水溝已被埋得看不見了。我哥哥不再像以前那樣苦著臉色站在屋檐下了,他居然興奮地說,這下好了,這下好了。似乎天老爺落的是一堆黃金。我明白,他又要拿這堆稀泥巴給我治病了。這真是一個無恥的醫(yī)生。我暗暗叫苦,挑泥巴顯然會分散我的精力,讓我沒有更多的時間,去考慮給電影人物配對的問題。我曉得哥哥還準備把我的病情告訴爺娘,他要向爺娘討教,看有什么靈丹妙藥。
有天我一擺一搖地挑著泥巴,突然靈機一動。哦,有了,有了。娘賣腸子的,電影中的人物我是問不到手的,也不曉得如何跟他們聯系。那么我可以去問那些人戲中的人物。窯山不是經常演人戲嗎?那些演員都是窯山的,每天不是出現在我眼前嗎?我激動地把擔子嘩地往地上一丟,眼珠子望著禮堂那個方向,為自己的這個主意高興不已。
那晚上窯山宣傳隊演《紅燈記》,疲倦的我跟著同樣疲憊哥哥去禮堂看戲。哥哥伸著長頸根,像一只貪食的餓鵝。我不一樣,內心十分激動。當我看到李玉和出場時,心里就默默地說,李玉和哎,你的單身問題解決了嘞,我把阿慶嫂配給你做婆娘好不呢?像這樣寒冷的冬天,就有個女人給你漚腳了嘞。當看到李鐵梅出場時,我又說,李鐵梅哎,你以后有娘老子了嘞。你曉得你娘老子是哪個嗎?哈哈,就是阿慶嫂??赡苁俏业淖齑皆诓煌5厝鋭?,不幸被我哥哥發(fā)現了。他皺著眉頭,拍拍我腦殼,小聲地問,哎,你在念什么?和尚一樣的。
我沒有吱聲,也沒有齒他,繼續(xù)蠕動著嘴巴。
戲還沒有演完,我就悄悄地溜出來,準備去做一件大事。哥哥扯住我,問我去做什么,我說屙尿。其實我沒有尿屙。我溜出來守在大禮堂的后門,等著演李玉和跟李鐵梅的演員出來,以便問問他們。
那是冬天,寒風發(fā)癲地夾著漫天雪粒。放肆地撲打在我臉上跟身上,我雖然穿著棉衣棉褲,還戴著棉帽子,也凍得我手腳耳朵跟鼻子都快麻木了。禮堂后面是個山坡,山坡上長著松樹,松樹也凍得呼啦啦叫喊,鬼叫一般。有那么一刻,我真想退縮,趕緊回家烤火,或返回禮堂,免得凍病。我要向他們提出的問題,比起凍病來,應當是第二位的吧?我早一天問他們,或晚一天問他們,又有什么卵關系呢?他們不是這么久了也沒有婆娘,或沒有丈夫,或沒有崽女,或沒有娘老子,不是也活過來了嗎?恰在這時,一個濃重的湘音在我耳邊響起:中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
哎呀,老人家說得真是太對了,這無疑給了我巨大的勇氣跟力量。況且這又不是讓我去死,只是在寒風雪粒中等待一下,又算什么卵呢?難道比得上槍彈呼嘯嗎?難道比得上皮鞭刺刀嗎?難道比得上辣椒水老虎凳嗎?緊接著我又想起鐵梅姐姐,她小小的年紀,就像她奶奶跟繼爺一樣,面對鬼子的威脅跟三八大蓋,竟然毫無懼色。我面對的不過是寒風雪粒而已。想想,就讓我生出許多愧意。為了驅趕寒意,我站在原地大幅度地蹦跳,像個神經癲子,也像是在激勵自己。
我跳啊跳,跳了大約半個小時,身上才開始冒熱氣。這時我終于聽到禮堂里傳出嘩嘩的掌聲,還有嗶哩叭啦的椅子聲。緊接著大門咣地打開,觀眾們拼命地往外面涌出來。他們賊頭賊腦的,像一群逃難者在嗬嗬叫喊,迅速地奔走,以此來抵御夜間的寒流。
沒有多久,那扇冷落的后門也嘩地打開。只見演李鐵梅的演員搶先走出來。在后門檐板的燈光照射下,她披著軍大衣朝前走去。妹子長得蠻乖態(tài),臉上的胭脂還沒有擦掉。說句實話,窯山扮演鐵梅的人非她莫屬。
機會終于來了,我立即沖上去,問,鐵梅鐵梅,我想把阿慶嫂給你做娘老子,好不好?
這個在臺子上錚錚鐵骨的女演員,此刻一點膽量也沒有了,竟然被我嚇一大跳,尖銳地叫了一聲,然后低下頭驚惶地看我一眼。發(fā)現我是個細把戲,并不是鬼,她才稍稍地冷靜下來。她攏了攏軍大衣,好像在掩飾剛才的驚慌。她像沒有聽清楚我說的話,皺起眉頭問,你說什么?你說什么?
我擔心風聲太大,她聽不清楚。我又大聲重復,然后眼巴巴地期望著她的回答。鐵梅終于聽清楚了,卻沒有說話。她忽然從軍大衣里扇出一只溫暖的手,叭地一個耳巴子,打在我冰涼瘦小的臉上,罵道,好你娘個屁,你是不是神經癲子?說罷,氣沖沖地走掉了。
我一時呆住了。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發(fā)這么大的脾氣呢?甚至還抽我的耳巴子?娘的腸子,你不同意就不同意,凡事都可以商量的么,何至于生氣打人呢?你如果厲害,就去打鳩山那個光腦殼,就去打鬼子的甲乙丙丁,你打我算什么卵狠呢?我又不是敵人。當然你如果打我爺娘,還似乎有點道理。我感到很委屈,淚水汪汪。霎時熱淚被寒風吹得冰冷,我蠢蠢地站在原地,望著女兇手的背影。后來當演李玉和的演員走出來時,我不敢問了,趕緊慌亂地逃走,害怕再挨耳巴子。
盡管我在扮演鐵梅的妹子面前遭受了挫折,也沒有改變我美好的想法。從這一點能夠看出來,我這個人從小就很執(zhí)著,或者說固執(zhí)。我想,如果再有這種類型的樣板戲,我同樣要給他們配對。無論這個任務多么繁重,多么艱苦,我也不會退縮的??傊也慌吕щy。我覺得這件事情是多么的有意義,甚至比讀書還有意義——盡管沒有書讓我讀了。
所以我認為自己還是過得很充實的。至少比我哥哥充實。他除了挑焦炭,不是跟別人甩三角板,就是丟巖。不是跟人家打土仗,就是打路邊的狗,等等。依我之見,那都是無聊之事。那么大的一個人,還吵架罵娘,有什么卵意思?
——他自己不幸福,也不讓別人幸福。
我跟哥哥不一樣,我立志要做個讓別人幸福的人。至于我自己幸不幸福,那是另外一回事,所以這牽涉到一個人的境界問題。我如果再看樣板戲,心情肯定跟別人不一樣。在我的心里,那些人物都不寂寞,也不孤單。比方,我再看到舞臺上的鐵梅時,就想,哦,她還有個娘老子,不錯不錯。比方,看到方海珍時,就想,哦,她不僅有個好丈夫,還有個好女,不錯不錯……總之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心里總是樂滋滋的。
當然我不敢把配對的成果告訴別人,如果說出來,我很可能也會像我爺娘一樣挨批斗。我甚至對哥哥也不說,不然他又會把家務瑣事壓在我腦殼上。
那又何苦?
4
我也不是自吹,自己的心理承受力還是蠻強大的。
那晚上李鐵梅雖然扇了我的耳巴子,我也感到了疼痛,卻沒有扇去我對她的關心。我想,等我把她娘老子的問題解決了,我再去解決李玉和阿慶嫂楊子榮洪常青們的問題。由此可見,我并不是遍地撒網,而是各個擊破,以此來增強自己的自信心。再者,這樣能夠更快地見到成效。我自知能力有限,所以像河邊洗蘿卜,只能一個個來。
通過調查,我終于曉得扮演鐵梅的妹子叫張中國。我想,哎呀,這個妹子怎么取個后生的名字呢?如果取個張小梅張玉梅或張鐵梅,也好聽得多吧?我還調查到她有個外號,叫兔子婆。哎呀,真是笑死人,她又不是三瓣嘴,怎么叫兔子婆呢?是不是她小時候是三瓣嘴后來動手術縫合了呢?對于她的大名跟外號的來歷,我沒有過多在意。我關心的重點是,怎樣解決她娘老子的問題。
我還找到了兔子婆的屋。她住在水塘邊,那里有五六排家屬房子。我還打聽到她只有她跟爺老倌兩個人,爺老倌在二工區(qū)走窯。哈哈,這不正符合我給她配對的條件嗎?
那天上午,我有意經過兔子婆屋門口,居然聽到她跟爺老倌吵架。你一句來,我一句去,吵得不可開交。兔子婆的聲音很尖利,像鏨子一下下地鏨在鐵器上,十分刺耳。
我想,這個兔子婆在臺子上扮演鐵梅時,對她的繼奶奶跟繼爺李玉和是那樣尊敬,為什么走下舞臺對親生爺老倌這樣兇呢?好像是對待日本鬼子一樣的呢?我覺得兔子婆的性格太分裂,用好脾氣去對待李奶奶跟李玉和,那是演給人家看的。對待親生爺老倌卻是這樣的壞脾氣——反正沒有觀眾。
我悄悄地躲在外面的墻腳下,尖著耳朵聽,邊上有一條黑狗警惕地望著我。
兔子婆氣憤地說,爺老倌,我娘老子才走了三年,你就要找女人,你對得起我娘老子嗎?
她爺老倌沒有被她嚇退,粗糙地咳幾聲,厲聲地反駁說,我怎么對不起你娘呢?你娘病了十多年,我都是服侍她的。有好吃的東西先端給她吃。每天還要給她洗臉抹澡,欠的那些賬,都我從牙縫里省下來還掉的,你做了什么?哦,你娘老子臨死前對我說過,說她這一世欠了我的,要我趕快找個合適的女人。你看看,都三年了,我還沒有找。
兔子婆氣呼呼地說,我娘老子說過這樣的話嗎?我怎么沒有聽到呢?哼,鬼才相信。
她爺老倌氣得拍桌子,大聲說,那你把你娘老子從土眼里喊醒來,你問她說過沒有?
要喊你喊,哼。兔子婆說。
看來父女倆吵架一時收不了場,我沒有必要聽下去,我已經弄清楚了她家的情況。哈,她爺老倌不是要找個女人嗎?我不是要給兔子婆找個娘老子嗎?我跟她爺老倌的想法不謀而合,雖然隔著這個死兔子婆。我想,只要通過自己的努力,當然還需要她爺老倌的配合,這件事情應該還是大有希望的吧?
我陡然覺得肩上的擔子沉重而有意義,具體而又實在。它已經從我配對的表格上走了下來,讓我有了確切的目標。
兔子婆的爺老倌是個老實人,身體也好,臉上放紅光。也十分樸素,穿著工作服。我還打聽到,他的大名叫張貴生,屬于逍遙派,沒有參加造反派組織。這對于我去接近他,是一個有利的條件。如果他是響當當的造反派,我跟他說找對象的事情,那他肯定會趕走我的。甚至還會罵我在腐蝕他。說不定還會懷疑是我爺娘唆使我的,然后再給我爺娘加個罪名。
依我看來,張貴生只有一個小缺點。那就是他下班洗澡時很不注意,兩個眼眶上的煤灰怎么也洗不干凈,像大熊貓。對于這一點,我是不怎么滿意的。如果他是個新工人沒有經驗,洗不干凈眼眶上的煤灰,那我還是能夠原諒的。他是老工人,怎么還沒有經驗呢?如果像他這副鬼樣子去看對象,人家又怎么看得上呢?還以為是大熊貓從深山跑下來了。再者,我看到兔子婆屋里亂得像豬欄,桌椅板凳倒的倒,翻的翻,邋遢得要命。換過的衣服像爛腌菜,東一條,西一件,簡直像個腌菜作坊。當然啰,我明白這是兔子婆天天演戲,沒有時間撿拾。張貴生天天上班,也沒有時間撿拾。我如果給她找個娘老子,這種凌亂的場面不是解決了嗎?家庭的溫馨不是有了嗎?
當然,我明白給兔子婆找娘老子并非易事。如果在窯山找那些寡婦,我估計張貴生也未必愿意。那些寡婦絕大多數的男人是在窯下死去的,或是病死的。按照地方風俗的說法,這些女人的命太硬,克夫。所以一般人怕討她們。至于窯山離過婚的女人,恐怕又不會答應嫁給張貴生。他是走窯的,工作十分危險,她們起碼要嫁給在地面上工作的男人。
我只有在附近的農村打主意,看是否有離過婚的。
我們窯山跟農村是混為一體的,也就是說,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血肉相連,是難以清晰地劃出界限的。所以我在那些農民屋里走來走去,是比較方便的,我要看看哪家有合適的女人。張貴生大概四十來歲,我要給他找個三十幾歲的女人。可以這么說吧,在那些日子里,我辛苦地穿行在豬牛雞鴨臭氣熏天的農舍,有幾次我還差點被災狗咬了。對于這些小小的困難跟危險,我并不在乎。我希望能夠碰到合適的女人,把這樁大事做成功,我也會為自己這個角色感到自豪跟驕傲的。當然在別人看來,我這個角色不免有些滑稽,哪有細把戲給人家做媒的呢?我想,即使是全中國也沒有吧,這豈不是笑死人嗎?當然啰,誰也不曉得,我是主動充當媒人這個角色的,我是在為別人解決困難。我在許多農舍尋訪時不去問那些大人,這避免了許多的嘲笑跟尷尬。我只問那些跟我年紀一般大的人,這樣比較容易說話。而且我是裝出不經意地態(tài)度去問的,這又避免了不必要的懷疑跟猜測。
我在那些農舍的尋訪,我哥哥也不曉得。他企圖再拿垮塌的黃泥巴來治我的病,而我已經不會被它們俘虜了。我哥哥的心腸太硬,希望老天爺隔幾天就下大雨,那樣他就讓我有事做了??傊?,他希望黃泥巴能夠把我的腳拖住,不讓我東想西想。其實我已經不像以前挖著或挑著黃泥巴時,就忘記了那些讓我擔憂掛牽的事情。現在我越是在搬運黃泥巴,我就越加考慮怎樣當好這個媒人。哥哥每天要去焦場,管不到我。我挖一陣子泥巴就跑出來,為張貴生物色對象。
我先跑劉家院子,再跑李家院子,然后再跑張家院子,我一個院子一個院子跑,腳都跑斷。我的辛苦沒有白費。經過兩個多月的奔走,我終于在五里路遠的楊家院子,打聽到有個女人是不久前才退回娘家的。她沒有生育,兩年之后男方把她退了回來。我覺得把這個女人介紹給張貴生,他一定會高興的。他有了兔子婆,就沒有必要生崽女了,也就不會計較這個女人是否能生育。我還搞清楚了,女人叫楊玉花。這個名字比兔子婆的名字好聽多了。女人長相蠻好,個子高,腰身苗條,眼珠子圓圓的,只可惜生崽女不出,所以臉色不怎么好看,有點憂郁。
那天楊玉花坐在屋門口斫豬草。
我在山上摘一朵野花,輕貓貓地走過去,故意把花朵丟到她的菜刀下面。
楊玉花停止斫豬草,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我,然后笑起來,說,哦,你是窯山的伢子吧?
我點點頭,說,是的。
她繼續(xù)斫豬草,說,你這個細把戲蠻調皮的。
我大方地坐下來,說,送一朵花給你,還不好嗎?
楊玉花說,我又不認得你,你送花給我做什么呢?
我嘿嘿地笑著說,哎呀,你還不曉得呀,有好事落到你腦殼上了。
楊玉花一怔,沒有斫豬草了,問,什么好事?
機會難得,我沒有絲毫的忸怩,就說了說張貴生的情況,最后我問她愿不愿意。
楊玉花聽罷,臉色紅了,羞澀地說,哎呀,這也不是你細把戲做的事情吧?
我有點委屈,解釋說,我怎么做不得?你不曉得我走了好多地方,周圍的院子我?guī)缀醵寂艿搅?,腳巴子都跑斷了,這才找到你,我覺得你蠻合適的。
楊玉花這才認真起來,放下菜刀看著我,問,那我問問你,你為什么要給張師傅找對象?
我說,你不曉得吧,他妹子叫兔子婆,兔子婆扮演李鐵梅。她在臺子上沒有娘老子,李奶奶不是她的親奶奶,李玉和也不是親生爺老倌,你說可憐不呢?
楊玉花承認說,那是可憐。
我接著說,兔子婆在臺下有爺老倌,卻沒有娘老子,你說可憐不呢?
楊玉花又說,那是可憐。
我說,這不就對了嗎?所以我要給她找個娘老子。
楊玉花笑著說,真是看不出來,你這個細把戲蠻有同情心的。按說你這是閑(咸)蘿卜操空心,不關你的事,看來你這個細把戲很難得。
我被她夸得有點不好意思,說,那你要答應?;蛟S是出于虛榮心吧,我想把那個龐大的計劃說出來。想想,又覺得為時過早。也覺得我現在如果說多了別人的事情,擔心楊玉花以為我是屁彈琴的。她肯定會想,哦,你一個細把戲哪里管得了這么多的人呢?
楊玉花有些猶豫,似有隱情不便跟我說。我是明人說明話,干脆點破說吧,楊姨,其實我早就曉得你的事情了,這沒有關系,張師傅也不會要崽女了,再說兔子婆都十八了。你如果答應,我就帶他到你屋里來,好嗎?合不合適,接觸一下再說,你總不會不嫁人了吧?
最后這句話,好像對她的觸動很大,楊玉花的身子微微地顫抖一下。她拿起菜刀,望著一盆子斫碎的豬草,不知是答應還是拒絕?;蛟S她是對我不放心吧?
我鼓勁說,楊姨哎,你就不要猶豫了,像張師傅這種條件是難得找到的。
楊玉花像妹子家紅了臉,栽下頭,輕輕地嗯一聲。
5
我明白,楊玉花這頭應該沒有什么問題了。所以說我做媒人的這條路,已經走了一半。還有一半就要看張貴生的了。我希望這樁婚事能夠成功,如果成功,就意味著我龐大的計劃有了一個好的開頭。當然,我更希望兔子婆也有娘老子,那么這一家子就比較完美了。
緊接著,我趁著兔子婆到湘鄉(xiāng)縣演戲時,去了張家。
那天張貴生上晚班,坐在椅子上閑著,怔怔地看著屋里亂糟糟的場合,端起茶杯唆唆地喝茶。
我走進去喊,張叔叔。
張貴生看我一眼,說,哦,你是哪家的伢伢?
我說,我是谷上國的二崽,叫谷小毛。我娘叫李連秀,我哥哥叫谷大毛。
哦,聽說你爺娘都關起來了?張貴生同情地說。
我難過地點點頭,心里卻很感動,張貴生沒有歧視我。
我說,關在一工區(qū),快一年了。
張貴生嘆息道,唉,遭孽。說罷,他大概意識到不該問這些事,岔開話說,你有什么事?
我笑了笑,說,張叔叔,我有個事情想對你說。我說了你不要生氣,好不?
張貴生寬容地笑了笑,警惕地望門外一眼,小聲說,哎,你是不是叫我去救你爺娘出來?我沒有這個膽量嘞。
我連連搖頭,不是不是。我鼓了鼓勇氣,說,張叔叔,我想給你做個媒。
張貴生一聽,既驚喜,又驚訝。茶杯一放,站起來說,哈哈,就憑你這個鬼崽崽?看到我肯定地點點頭,他說,我還沒看過有細把戲給人做媒的。
我說,聽說你要找個人,我就上心了。
是嗎?張貴生陡然來了興趣,那你說說看,她是哪里的?
為了引起他的好感,我一口氣把兩個多月來尋找的事情說了出來。最后我才簡單地說了說楊玉花的情況。張貴生聽罷,沒有絲毫反感,甚至還很感動,說,哎呀,虧了你這個伢子跑。又問,哎,那個女人長得好不?哎,那個女人賢慧不?哎,那個女人脾氣大不?
對于楊玉花的長相,我細細地描述了一番。對于她的賢慧跟脾氣,我如實地說,這個我暫時也不曉得,這需要你們多多接觸才會了解。我說,張叔叔,哪天我?guī)闳ヒ妭€面,好嗎?那個人蠻和善的。
張貴生點點頭,似乎答應了。我心里很得意,眼看著這兩頭就要扯攏來了。沒過多久,張貴生把茶杯捂在手里,嘆起氣來。
我心里一緊,說,張叔叔,你不想去嗎?你曉得啵,我腳巴子都跑斷了。
張貴生煩惱地說,不是的嘞,是我那個鬼妹子反對嘞,不同意我找嘞。為這個卵事,她跟我吵過幾次大的。
我聽罷,也不曉得哪來的把握,說,你家兔子婆的工作由我去做,好不?
她會聽你的?她是一坨又臭又硬的石頭骨。張貴生的眼珠子瞪得老大,不相信地看著我。
我平靜地說,讓我試試吧。其實我也沒有把握。只是想,還是一步步來吧。
張貴生也許是找人心切吧,忽然說,那我們明天就去楊家院子,好不呢?
我說,好。
第二天上午,我先來到楊家,裝著神秘的樣子,對楊玉花說,張叔叔下午要來,他上晚班,上午要睡覺。
楊玉花在補衣服,聽我一說,驚慌地說,哎呀,你真的叫人來呀?
我認真地說,哦,你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嗎?
楊玉花沒有說話,又栽著腦殼補衣服,好像是默許了。我明白,像這樣的女人恨不得早點改嫁,免得在村里聽閑話。
臨走時楊玉花似乎是感謝我,炒了南瓜子給我,噴香噴香的。
到下午我才去叫張貴生。張貴生剛起來,打著哈欠,很是精神。他指著擺在桌上的兩個包封,說,我買了一點柿餅跟桂圓,好不?
我說,那你蠻講客氣的。
我指著張貴生的眼眶,說,張叔叔,你怕還要把眼眶洗一下,像只熊貓嘞。
張貴生沒有責怪我,自嘲地說,娘賣腸子的,我走了多年的窯,也沒有找到洗眼眶的經驗。說罷,打盆水洗眼眶。他拿著毛巾輕輕地邊擦邊問,還有么?還有么?我指指點點的,說這里,那里,這里,那里。張貴生像個細把戲很聽話,一點點地擦著,起碼擦了二十多分鐘。最后我看了看,說,好了,不像大熊貓了。
在路上我?guī)蛷堎F生提著禮物。這時張貴生惱火地說,你看我那個蠢女,外出演出還寫信回來,說堅決不準我給她討后娘。還說,我要討的話,她就要鬧事,唉。
我擔心張貴生妥協(xié),趕緊說,張叔叔,爺一世,崽一代,你莫齒她。世上哪有崽女這樣管大人事情的?我看她是吃多了。
張貴生說,是呀,是呀。
這個人蠻有味道,這樁大事還剛剛開始,他就說起要感謝我的話來,說他還會按地方風俗買禮物送給我的。還說,谷伢子,你猜猜看,如果把你給我做媒的事說出去,有人相信嗎?
我說,有人相信。
張貴生說,哪個?
我說,鬼相信。
張貴生大笑,拍著我的腦殼,說,哎呀,你這個鬼崽崽,看來我們蠻有緣分。
對于他平生的第二次相親,張貴生似乎很怕丑。尤其是快到楊家院子時,他走一陣,停下來。走一陣,又停下來。很有顧慮樣的,一點也不像個工人。工人都很爽快,要么去,要么不去,不像他這樣忸忸怩怩的。
我放肆鼓勁說,張叔叔,你莫像個女人家啰。
張貴生坦率地說,哎呀,我是擔心別人說閑話,說我討個農村女人。
我說,農村的女人怎么啦?農村的女人就不結婚了嗎?像她這樣的女人,你真的還難得討到手。她一沒有死男人,說明她的命不硬。二又生不出崽女,以后跟著你沒有麻煩。她如果生得出崽女,還要跟你生幾個,那你的負擔也太重了。
張貴生嘿嘿地笑起來,說,娘的腸子,你這個伢伢講話,怎么像個大人呢?
我說,哎呀,不是說窮人的崽女早當家嗎?
張貴生突然盯著我,說,你屋里窮什么?早先不是地主嗎?
我說,那是我爺爺,到我爺老倌手里不就是窮人了嗎?卵都沒有一條。
張貴生說,你這個伢伢蠻有味道。
我們邊說邊走,來到了楊玉花屋里。楊玉花屋里沒有別的人,楊玉花說,她爺娘都不在世了,一個哥哥在青海,所以她回來還有屋住。
我把張貴生的禮物放在桌子上,特意說,楊姨,這是張叔叔送你的。
楊玉花說,哪里這樣客氣啰?
按說張貴生要馬上說話,那么氣氛就上來了,他偏偏不說,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我看得出來,張貴生跟楊玉花初次見面,雙方都有點怕丑,也十分拘謹。兩人點點頭,楊玉花就給我們泡茶,還擺了四個碟子,炒南瓜子,炒黃豆子,炒紅薯片子,炒葵花籽??磥?,楊玉花也是做了準備的。
張貴生居然還不曉得坐下來,臉上似笑非笑,怔怔地站著,像個挨批斗的,一點都顯得不大方。我悄悄地拉他一下,他才把屁股挨到板凳上,客氣地說,我沒帶什么東西。
楊玉花嘴巴往桌上一伸,說,哪里沒帶?讓你破費了。
為了給他們留下時間,我抓一把炒黃豆子,說,我到外面耍去了,等一下就來。
我耍了一個多小時才進屋,看到屋里的氣氛完全不一樣了,他們在高興地說著話,坐的距離也很近,差點沒坐在一條板凳上了。不用說,雙方都還滿意,不然就不會有這樣融洽的氣氛。我高興死了,抓起小碟子里的炒貨嚼起來。我明白,這條路已經走過了三分之二,還有三分之一在哪里呢?不用說,在兔子婆那里。
楊玉花硬要留我們吃飯,說要殺雞。還說,她蒸了一缸米酒。邊說眼珠子邊瞟張貴生,意思是要他表態(tài)。說實話,我想留下吃飯,何況還有雞吃。我跟哥哥好久沒有吃過雞了,每餐都是蔬菜蔬菜蔬菜,腸子寡得透明了。我向張貴生眨眼睛,他卻沒有領會我的意思,說,那怎么要得?要不得,要不得。起身要走。
楊玉花看到留不住我們,拿出一瓶子米酒送給張貴生。張貴生雙手放在背后,說,那怎么要得?不肯接。楊玉花把瓶子遞到我手里,說,你幫他拿著。
往回走時我還是有怨言,張叔叔,楊姨要殺雞擺酒,你不肯留下來,害得我掉了一餐好的。
張貴生說,第一餐飯還是要到我屋里吃比較合適,不然人家會說講我不懂事。
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叫他暫時不要對兔子婆說楊玉花的事,不然她肯定會反對的。
張貴生一聽,發(fā)愁地說,哎呀,她遲早會曉得。
我說,那當然,只是現在還不能說。
張貴生有些焦急,說,那你說,什么時候才能讓她曉得呢?
我說,莫性急啰,你等我想個辦法啰。
張貴生感激地說,谷伢子,我沒有什么辦法,還是要靠你這個靈性腦殼。又說,哎,這瓶酒留給你爺老倌喝吧。
我傷心地說,他關起來了,哪里還能喝酒?
張貴生說,你也不要太難過,總有一天會放出來的。
6
要想把張貴生的大事辦好,兔子婆顯然是個關鍵人物。
她如果不答應張貴生討后婆娘,這件事情就難得搞了。怎樣才能讓兔子婆的腦殼開竅呢?讓她同意她爺老倌的婚事呢?直接跟她說吧,肯定行不通的。說不定,又會挨她的耳巴子。娘賣腸子的,挨個耳巴子還不要緊,主要是這條路可能就會堵住,再沒有通融的余地。我想,還是要觀察兔子婆最聽誰的話,然后叫這個誰來做她的工作,這比我做工作要合適得多。惟有這樣,她腦殼才有可能開竅。所以我叫張貴生不要對兔子婆透露楊玉花。如果告訴她,只會引來更大的阻力,兔子婆有可能去找楊玉花吵鬧。如果吵得楊玉花冷了心,那這樁好事就打了水漂。
張貴生很聽我的話,說,他堅決保密。還揚了揚拳頭。
我現在的主要任務是觀察兔子婆。
文藝宣傳隊的人都睡在窯山招待所,那是一棟兩層樓的紅磚房子?,F在招待所幾乎都住著宣傳隊跟籃球隊的人。我早上到招待所觀察過幾次,發(fā)現籃球隊的人起來很早,不是在球場上練球,就是在馬路上跑步。兔子婆這些演戲的人,一般很晚才起床,懶洋洋地吃過中飯,又睡午覺。睡到下午兩點半,再去禮堂排練到五點,吃罷晚飯,準備晚上演出。演出之后到食堂吃面條,這是夜班補助。吃過面已是很晚了,隊員們速回招待所睡覺。
在這整個過程中,我發(fā)現兔子婆除了排練認真,其它時間都顯得很快樂,笑得牙齒一閃一閃的,像鑲了白銀。她好像沒有被任何家事所擾——比如不準她爺老倌討后娘,比如跟張貴生吵架——我覺得她表面上裝得很好,也很老練,看不出她父女之間有什么矛盾。
觀察的結果讓我大失所望,我沒有發(fā)現兔子婆最聽誰的話。她對誰都是一副傲樣子,要齒不齒的。即使是李隊長,兔子婆好像也沒有把他放在眼里。有好幾回李隊長說,小張,快去排練。兔子婆嘴巴一嘟,你叫什么鬼啰?叫雞公樣的。李隊長五十多歲,個子不高,絡腮胡子,臉色黑紅。他原是二工區(qū)的造反派頭子,不久前才調來管文藝宣傳隊。我想,如果兔子婆愿意聽李隊長的話,那么張貴生的事情就順利得多。唉,怎樣讓兔子婆答應她爺老倌討后娘呢?
娘賣腸子的,這真是一個難題。
說實話我是很辛苦的。幾次觀察,我都是從兔子婆起床開始,一直到晚上演出完畢,這需要花費我大量的時間跟精力。幸虧我哥哥不曉得,也沒有干涉我,不然是搞不成器的。所以兔子婆的行動,幾乎都在我的視線之內,我只差沒有守在兔子婆的床邊了。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我沒有發(fā)現什么有價值的線索。我很不心甘,難道兔子婆這樣規(guī)矩嗎?難道她不談愛嗎?哦,她肯定會談愛的。她長得那樣乖態(tài),追她的后生肯定不少。如果她談愛,我曉得那個男人是誰,那么我就要想個辦法,叫那個男的做兔子婆的工作,這是唯一可行的。如果她談愛,那在什么時間進行呢?我把她的作息時間排出來,發(fā)現她談愛的最佳時間,應該是晚上吃完面條之后。對,他們起得晚,也睡得晚。我想,這既是一個空白點,也是一個疑點。
我先前為什么沒有想到呢?
我改變了時間,不再在早上到夜晚去觀察了,那簡直是浪費我寶貴的時間跟精力。我在白天睡足覺,以便在兔子婆他們吃完面條之后,有飽滿的精神跟蹤觀察。那晚上我沒有看演出,守在禮堂外面,讓濃濃的夜色包圍著我。我既激動,又茫然,不知今晚是否有收獲。看到觀眾終于走出來時,我馬上跑到食堂外面等著。沒過多久,兔子婆他們朝食堂走來,興奮地談論著演出的效果,有些人還為掌聲的多少爭論起來。我沒有讓兔子婆發(fā)現,躲在食堂一側。他們唆唆地吃著面條,絲毫也引不起我的食欲——盡管我的肚子也餓得咕咕響——我的精力全部集中在兔子婆身上。我倒要看看她在走進招待所之前,還有什么秘密活動——比如談愛。
終于等到他們走出食堂,我的眼珠子睜得老大,尋找兔子婆。等到走出二十多人,我還沒有看到她。哎呀,她去哪里了?難道從食堂后門出去了嗎?我有點緊張,擔心失去跟蹤的目標。這時幸虧她走出來了。我發(fā)現她竟然走在最后面,而且走得很慢,好像有點故意。哈,老子不管她有意還是故意,只要能夠盯住她就會有希望。從食堂到招待所有百多米,一路上沒有燈光,很黑。她沒有發(fā)現我,仍是慢慢地走著,好像在丈量兩者之間的準確距離。我想,如果兔子婆也去招待所,那估計她不會去談愛了。所以我心里老在嘀咕,兔子婆,你要去談愛嘞,讓我曉得你那個對象是誰,只有這樣,你爺老倌的事才有希望。此時我很想做一個民間高人,無形中指揮她改變去招待所的方向。
兔子婆走著走著,身子突然往右邊一拐,然后朝二工區(qū)走去。哈,她真的改變了方向,這讓我驚喜不已。二工區(qū)離招待所并不遠,里多路。我想,她肯定是去談愛的,她也只有這個時間才有空談愛。那個跟她談愛的后生,一定站在某個地方等著她。我十分激動,終于快要發(fā)現她的秘密了。而且我有個預感,張貴生的婚姻大事,正在向勝利的目標進軍。
跟在兔子婆后面,我覺得她演李鐵梅等角色是十分合適的,老天這樣漆黑,路上又沒有行人,她竟然一點也不害怕,像個夜游神。走著走著,我又感到奇怪,快走到二工區(qū)了,還沒有看到她的對象,難道她要到工區(qū)里面去談愛嗎?工區(qū)里面有人,有燈光,不是個談愛的理想之地。我耐著性子,輕貓貓地跟在她后面。兔子婆好像很習慣走夜路,走得很悠閑,也似乎對這條路十分熟悉。
又有一個轉折出現了。
兔子婆居然從馬路上折下去,走上了一條小路。我一看,不遠處是幾排單身宿舍。難道兔子婆是到這里來談愛的嗎?其實窯山有著名的談愛的地方,那就是鐵路。在鐵路上談愛至少有四大好處,一是人少,二是沒有灰塵,三是可以走很遠,四是鐵路邊有石頭砌成的護坡平臺,可以坐下來休息。那兔子婆跟她的對象怎么不去呢?
我來不及多想,眼睛死死地盯著兔子婆的背影。兔子婆已經把腳步放輕,走到一間房子面前,悄然地推開房門,然后把門關緊。我驚愕起來,哎呀,房門怎么沒有拴呢?這是哪個的房子?按說,單身宿舍都是三四個人住一間的,這人怎么單獨住一間呢?或許是其他人上班去了吧?只留下了她的對象吧?
我像發(fā)現了天大的秘密,激動,緊張,不安,甚至有點害怕。我不敢朝房子靠攏,坐在路邊的水泥凳子上。心想,哦,這難道是兔子婆的房間嗎?那絕對不可能,單身宿舍都是給那些家在鄉(xiāng)下的工人住的。兔子婆除了演出睡在招待所,一直是住在家里的,這點不容懷疑。我望著那扇沉默的門,覺得房子里面隱藏著巨大的秘密。是什么秘密呢?我?guī)状蜗胱哌^去,貼著房門偷聽,卻實在沒有這個膽量。又想,其實也沒有必要,只要掌握兔子婆的秘密(最好是見不得人的事情),那么我就有把握把張貴生的大事辦成。
我不由大發(fā)感嘆,兔子婆啊兔子婆,為了你有一個溫暖的家,我孤零零地坐在黑夜里。張貴生啊張貴生,為了你有個婆娘,我現在還沒有睡覺。
夜色是一塊無邊的黑抹布,黑抹布像被戳開了許多小洞,有幾粒星子透過來。又安靜,唯有井口那邊傳來礦車的撞擊聲,似乎要把黑抹布嚇走。當然還有井口高高的天輪,不時地發(fā)出嗚嗚的聲音。若仔細聽,像夜晚的哭聲。
我有點害怕,而兔子婆的行蹤對我來說,又有極大的誘惑力。我像個叫化子樣的睡在水泥凳上,眼睛側側地盯著那間房子。
大約過了一個鐘頭,房門才無聲地閃開一條縫,只見兔子婆走了出來,迅速地朝招待所方向走去。我沒有再跟蹤了,也沒有必要。我明天的任務是,弄清這間房子究竟是誰住的。我雖然沒有看到房里的這個人,而我已經不怎么焦急了。
這時有一條狗突然朝我沖過來,好像要趕我走,不準我跟蹤兔子婆樣的。它竟然對著我撲來,嗷嗷大叫。我擔心是瘋狗,聽說被瘋狗咬了,會像瘋狗一樣咬人。我嚇得連連對它丟去三坨石頭,然后像瘋狗樣的奔跑。
那晚上我睡得很好,多日來的疲累跟緊張已經消失,我陡地輕松下來。我想對哥哥說出這個天大的秘密,看到他睡覺的死樣子,我又放棄了這個念頭。
第二天我裝著在單身宿舍附近玩耍,在等待一個神秘人物的出現。沒過多久,我忽然看到宣傳隊的李隊長匆匆走來,摸出鑰匙打開那間房子,然后又走出來匆匆遠去。哦呀,原來是他呀。我差一點驚叫起來。這個死兔子婆,肯定不是跟李隊長談愛。李隊長的年紀跟張貴生差不多,他們談什么卵愛呢?而且李隊長是有婆娘跟崽女的,只不過是住在鄉(xiāng)下。那么他們僅僅是斗榫子吧?兔子婆好蠢的嘞,一坨嫩肉居然讓這個絡腮胡子吃掉了,真是太可惜了。
我恨不得馬上去告訴張貴生,叫他罵兔子婆一餐,勸她不要跟著李隊長,這是吃了大虧的嘞。一想,不對。如果告訴張貴生,他肯定非常氣憤,一定會把這樁丑聞掀出來,說不定還會殺人。那么李隊長肯定會受到處理的,這個是罪有應得??蓱z的是兔子婆,她就被生生地毀掉了。我考慮再三,為了讓兔子婆有個溫暖的家,最終打消了告發(fā)的念頭。當然這個秘密是我的一個重要砝碼。再說兔子婆也太沒有腦筋了,自己還是個妹子家,就跟老男人斗榫子,哪里這樣蠢哦。你爺老倌已有三年沒有女人了,你卻不準他討個后婆娘,也太沒有道理了吧?
7
如此看來,要做通兔子婆的工作,李隊長是個關鍵人物,兔子婆一定會聽他的話。你想,跟她斗榫子的人的話都不聽,她還聽誰的呢?
那我怎樣去對李隊長說呢?難道說,我聽別人說你吃了兔子婆的嫩草,那你要勸她同意張貴生討后婆娘,不然這是不公平的?;蛘咄{他,你如果不勸兔子婆,我就要把你們丑事掀出去。一想,這個話能對他說嗎?那他會打斷我?guī)赘穷^。對兔子婆說呢?只說兔子婆,娘賣腸子的,你跟李隊長斗榫子太不要臉了。這樣豈不是把我自己暴露了嗎?想來想去,這種事情只能悄悄的干活,打槍的不要。
雖然我有了兔子婆的把柄,卻還是難以有所突破。怎樣才能突破呢?我只想快點把殘缺的張家成為完整的家庭,讓張貴生父女享受家庭的溫暖。所以那一向我雖然在挑著泥巴,卻無心繼續(xù)。我挑一擔,起碼要停半天。惹得我哥哥向我發(fā)難,你到底是怎么搞的?這堆泥巴你挑了多少天了?你以前并不是這樣慢的呀?我捂著肚子,裝著痛苦的樣子,說,哥哥,我肚子痛。哥哥一點憐憫心都沒有,手指頭戳著我的腦殼,說,老子看你是神經痛。你看看,爺老倌不在,他就在我面前稱老子。如果爺老倌曉得,不打死這個化生子才怪。
當然,把搬運泥巴的任務壓在我身上,我哥哥內心也是有愧的,曉得我只有三兩狗力氣。所以也不再指責我,好像我這個小愚公賣不賣力,不關他的卵事。
我每天面對那堆黃泥巴,為突破兔子婆的問題,快把腦殼想爛了,也沒有想出好主意。我希望從泥巴里面突然鉆出一個錦囊妙計,告訴我如何去做。而那堆泥巴哪有什么錦囊妙計?只有蚯蚓,枯草,甚至還有蝸牛。我希望它們是我的同盟軍,一起開啟聰明的腦殼。
這時,窯山出現了一幅反標。雖然只有五個字,內容卻嚇死人。這個卵家伙真是太大膽了,如果抓住,肯定要吃花生米。窯山的氣氛聚然緊張起來,派出所日夜排查走訪,最終呢,也沒有把人抓出來,竟然成了一樁懸案。看來,這個作案者的手段,十分狡猾跟隱蔽,讓派出所無法查獲。實話說吧,這個案子對我的啟發(fā)倒是很大的,我怎么不借用這個高明的手段呢?
所以,我在小紙條上僅僅寫三個字,李隊長。
就這么簡單,我也不寫其它威脅的內容。然后,我趁他們在禮堂排練時,把它悄悄地塞進兔子婆的軍大衣口袋里。我開始還有點膽小,緊張,像小偷。臉上卻裝著無事,像一般觀眾。而我明白,我不是一般觀眾,我是一個秘密行動者。我擔心兔子婆認識我,她曾經不是打過我的耳巴子嗎?而我相信,她是絕對認不出我的。那天晚上,我戴著棉帽子,又刮風下雪粒,再說燈光暗淡,她肯定沒有看清我的臉。事實證明,兔子婆的確沒有認出我。再說,每次排練時,有許多閑人在觀看,場面比較雜亂。所以,放個紙條是比較容易的。你們莫看我只寫下這三個字,我已經預感到了它的強大威力。
我深知,這種手段一次性成功的勝數并不大。第一次放紙條之后,第二天我觀察兔子婆,她的神色并沒有多少變化。這個妹子還是像以前那樣,排練時認真,休息時快樂,一點也看不出她內心的波動跟緊張。娘賣腸子的,我一連放了三次紙條,她都沒有任何反應,好像一個老練而沉著的特務。我并不性急,更不氣餒,決心跟她打一場持久戰(zhàn)。所以,我甚至比她還要沉得住氣。我相信,我的殺手锏一定會產生威力的。這就像吃中藥,要慢慢才能吃出效果的。毫不夸張地說,兔子婆收到第四張紙條時,神色終于有了微妙的變化。她在排練時,間常偷空瞟她放在臺子邊的軍大衣。其實,這哪里能發(fā)現我呢?難道輪到她唱戲時,還能夠瞟軍大衣嗎?所以,我每次都是順利地把紙條塞到軍大衣口袋里。
不是吹牛皮,像有我這種具有耐性跟沉著的細把戲,天上沒有,地上只一個。娘賣腸子的,當我放到十二次的時候,我發(fā)現兔子婆終于有了重大變化,不安,緊張,多疑,眼神慌亂。不論是排練,還是演出,居然連唱詞都忘記了,甚至還走調,沒有節(jié)奏感。有時候,竟然連動作也做不到位。這弄得其他演員跟樂隊的人都不理解,他們紛紛責怪兔子婆,這個妹子家怎么搞的?精神怎么這樣不集中呢?老是走神呢?導致演出效果大打折扣,觀眾甚至大喝倒彩,搞得大家沒有一點面子。難道她有什么心事嗎?同伴們問她,她也不說,閉緊嘴巴,臉色憂郁,然后,默默地走開。另外,平時的那種快樂也沒有了,板著臉,沉默,心上心下的,像撞到了鬼。從禮堂到招待所,她都是孤單地來去,像一只遠離鳥群的孤鳥。而她的眼珠子并沒有停歇,一直處于活躍期,不斷地朝同伴們亂梭,好像在懷疑每個人,在猜測究竟是誰塞的紙條。
這簡單的三個字,讓兔子婆驚惶不安,吃不下,睡不寧,人也瘦了,臉上的紅潤變得蒼白。后來排練時,兔子婆不再把軍大衣放在臺子邊了,而是擺到臺子前沿極矮的圍子上,像一堆黃狗屎。有人看不過眼,說你怎么這樣放衣服呢?兔子婆竟然生氣地說,又不是正式演出,你隨我怎么擺??梢娢疫@小小的紙條,對她造成了極大的威脅跟恐慌。再者,我還可以從李隊長臉上看出來,紙條事件,兔子婆肯定告訴了他。所以,李隊長也很慌神,叫大家中途休息時,竟然說成午休,把大家說得一怔一怔的。兔子婆懷疑宣傳隊的人曉得他倆的秘密了,所以,終于慌張起來,再也裝不下去了。她跟李隊長企圖查出放紙條的人,哪里又查得出來呢?又如何下手去查呢——并沒有人明說起這件事情。
我心里高興,甚至有一種成就感。娘賣腸子的,我小小的伎倆,就叫兔子婆驚慌不安。也讓她明白,這個世上沒有什么秘密可言。
很多天之后,我才來到兔子婆屋里。
張貴生說,哎,你這個鬼崽崽,怎么蠻久沒來了?
我笑了笑,沒有對張貴生說紙條的秘密,平靜地說,張叔叔,我保證你兔子婆不會阻撓你的事情了。
張貴生既驚喜,又迷惑,為什么?
我說,你不要問為什么,等吃過你的喜糖,我再告訴你。這樣吧,如果兔子婆下次回家,你就對她說,你已經找到對象了,看她怎么說吧。
張貴生高興地看著我,說,你有這樣厲害嗎?他的眼睛往我身體上下掃著,好像要從我身上發(fā)現我的秘密武器。不等我回答,他又說,哦,你蠻厲害嘞。說罷,把楊玉花送給他米酒倒了滿滿一碗,說,哎,你也嘗一口吧,味道蠻純的。我搖搖頭,張貴生說,那我一口喝掉吧。咕嘟咕嘟地喝完,一手叭叭地拍著胸脯,說,哈哈,痛快。
沒過兩天,張貴生竟然來找我。
當時,我在挑泥巴,挑得像狗一樣出氣不贏。張貴生一看,心痛地說,哎呀,你這個卵崽崽太遭孽了,你快放下,我來幫你。說罷,搶過我手中的扁擔,挑起泥巴來。挑了幾擔,突然想起什么,居然遞煙給我。我說,我哪里抽煙呢?他高興地說,哦哦,你看我高興得。
我說,兔子婆沒有反對吧?
張貴生說,沒有,沒有。我說我已經找到了,不管你反對還是贊成。我想,她一定會反對的,或是問女方是哪里的。誰知她并沒有說話,眼珠子冷冷地望我一眼,半天才說,哼,算你有狠。
我聽罷,哈哈大笑。
張貴生說,谷伢子,我兔子婆是怎么想通的呢?
我說,以后再告訴你吧。
那天,張貴生一口氣把那堆泥巴挑完才走。臨走前,他看著那面斜坡,很有經驗地說,這里只要下大雨,就經常有泥巴垮下來吧?
我說,是的,煩死個卵人。每次我哥哥不挑泥巴,都推到我身上。
張貴生說,挑是不能解決問題的。谷伢子,我看是這樣,我?guī)湍闫鰝€護坡,這樣才能徹底防止泥巴垮下來。
我高興地說,張叔叔,那太感謝你了。
張貴生說,我要感謝你,你幫我解決了大問題。
我又擔心地說,哎,那你不怕別人說這是幫牛鬼蛇神的忙?
張貴生說,我怕個卵,我一個普通工人,哪個敢搞我?再說,泥巴老是垮下來,還不是會損壞房子?房子是公家的,又不是你私人的么。
張貴生說話算數,以后只要有空閑,就到山上挑石頭,干勁十足,根本不要我動手。幸虧我家離山上不遠,加上張貴生有力氣,一擔接著一擔。漸漸地,屋檐下堆滿了石頭。眼看著石頭準備得差不多了,張貴生又去挑石灰跟河沙(我不知他是從哪里挑來的,是否要花錢買)。然后,拿來砌刀,把石灰跟河沙和好,開始砌護坡。那一向,天氣很好,張貴生弓著腰身,像一只力大無比的螞蟻,在斜坡上砌石頭。他不需要我?guī)兔?,只要我坐著跟他說說話,或提醒他喝茶抽煙休息。我們談論最多的,當然是他跟楊玉花的事情。他還問我,以后跟楊玉花成了家,兩人是住窯山的房子,還是住她那里。我笑著說,這不是很簡單嗎?兩邊輪流住么。張貴生說,要得,我聽你的。張貴生很有味道,間常想套出我的話——兔子婆到底是怎樣想通的——我當然不會說出來的。
哥哥看到張貴生幫著砌護坡,感到很奇怪,說這個人是哪里的?怎么會來幫我們呢?
我沒有告訴他實情,只說,我也不曉得,大概是福利科派來的吧?
哥哥懷疑地看著我,說,你不會跟他有什么事情吧?
我說,屁,我跟他能有什么事情呢?
沒過半個月,張貴生終于把護坡砌好了。這樣一來,終于解決了泥巴垮塌的大問題。所以,那天我跟哥哥都很高興,要請張貴生吃飯。張貴生不答應,反而請我到他屋里吃了一餐。他炒菜很有兩手,菜的味道蠻不錯。我想,這也是他婆娘長年生病的緣故,把他逼出來的吧。他高興地逼著我喝酒,我咬牙喝了一口,嗆得要死,心肺似乎都要吐出來了。
這段時間,我們都在等著楊玉花的消息。她說過,她要把這件事情告訴她哥哥,征求一下意見。她哥哥在青海,來回的信件需要一些時間。
有一天張貴生慌張地跑來告訴我,說楊玉花那邊出事了。
我驚訝地問,出什么事?
張貴生痛苦得說不出話來,一根手指頭朝楊家院子指了指,說,你你你去看看就曉得了。
我擔心這件事打水漂,從張貴生的表情可以看出來,肯定是楊玉花那邊有了阻力。我馬上趕到楊家,看到楊玉花坐在堂屋里哭,肩膀一抖一抖的。腳下是一盆豬草,還沒有斫完。
我說,楊姨,出什么事了?
楊玉花擦擦眼淚,嘆口氣,說,我哥哥寫信回來,說不準我跟張師傅好,還說他是個走窯的,很危險,說不定哪天就沒命了。他說要給我介紹個對象。還說,這個男人是他最好的朋友跟同事,曾經救過他的命,要我一定答應。說罷,從口袋里摸出信遞給我。
我看了看信,怔住了,不知該怎樣勸說她。本來一切都很順利,想不到又碰到這樣的麻煩事。我聽楊玉花說過,她爺娘去世早,她兄妹關系很好。青海的哥哥念她沒有生育,更加關心她,三天兩頭來信安慰她,讓她感到了親人的溫暖,不然她曾經產生過輕生的念頭。
屋里靜靜的,惟有楊玉花低細的抽泣聲。我沮喪地把信放在柜子上。這時我聽到豬欄傳來豬嗷嗷的叫聲,明白楊玉花只記著自己的痛苦,忘記了豬的饑餓。按我的推算,她至少坐在這里有兩個時辰了,你說豬哪有不餓的呢?我在腳盆邊坐下來,拿起菜刀斫豬草。我怨恨自己的嘴巴太笨,不知拿什么話來說服楊玉花,以此沖破她兄妹間的這種感情,把她拉到張貴生這邊來。
楊玉花沒有勸阻我斫豬菜,好像我們有分工一樣。她負責落淚,我負責斫豬草。其實我心里很亂。斫著,斫著,一不小心,手指頭被刀子斫破了,血流了出來。我痛苦地哎呀一聲,淚水立即聳了出來。楊玉花驚呼起來,抓住我的手指頭,用嘴巴吸著鮮血。又起身從屋檐下取來蜘蛛絲敷在我傷口上,再到柜子里拿來碎布,把我的手指頭包扎起來。
楊玉花自責地說,都怪我,沒有勸你不要斫豬草。
直到這時,我一肚子的話才嘩嘩地涌出來。
我說,楊姨,那個卵青海天遠地遠的,你嫁給那個卵男人,每年只有一次探親假,短短的半個月。你說,這跟守寡有什么區(qū)別?你嫁給張叔叔,兩人能夠天天在一起。他下了班,就來幫你扯豬草,幫你斫豬草,幫你喂豬,幫你種菜,幫你煮飯菜,幫你洗碗,幫你掃地,幫你打洗腳水,幫你焐腳,什么都可以幫你,那幾多好嘞。哦,還可以幫你……
楊姨聽著聽著,突然卟哧地笑起來,抹著淚水,打斷我的話說,你這個伢子,哪里這樣懂事哦?
我看她笑了,也忘記了傷口的疼痛,明白她把我的話聽進去了,也明白她還是有腦筋的,態(tài)度傾向于張貴生。
我說,楊姨,我要把你的話告訴張叔叔。你不曉得,他好愁嘞,吃不得,睡不得,安不得。說罷,轉身就走。
楊玉花說,你喝口茶再走吧。
我說,茶就不喝了,我要喝,就要喝你們的喜酒。
其實我沒有把楊玉花的話告訴張貴生。我隱隱覺得,楊玉花的態(tài)度還不那么堅定。怎樣讓她的態(tài)度堅定起來呢?讓她穩(wěn)穩(wěn)地站在張貴生這邊呢?這又是一道難題。我坐在草地上,看著受傷的手指頭,覺得這比解決兔子婆的問題還要困難。我絞盡腦汁,還是想出了一點名堂。攻下兔子婆,我動用的是腦力。要解決楊玉花的問題,我需要的是體力。難道不是嗎?她每天除了出工,做家務,還要扯豬草斫豬草煮豬食,沒有人給她溫暖,沒有人幫她一把,其中的孤寂跟辛勞,是可想而知的。那么,我可不可以幫她一把呢?以此來打動她呢?
我沒有去張貴生那里,回到家里提著籃子,到田土邊山坡下扯豬草。我扯了半下午,就扯了滿滿一籃子,然后往楊玉花家里走去。我并沒有驚動她,把豬草悄悄地放在豬欄邊。第二天我又去扯,仍然沒有告訴她。我覺得這不是一籃子豬草,而是打動楊玉花的溫暖的炮彈。第四天我扯豬草時,差點被蛇咬了。那是一條眼鏡蛇,伏在草叢中盯著我,呼呼地出著氣,嚇得我把籃子一丟,發(fā)瘋地跑。我想,如果被蛇咬死了,我爺娘該是多么悲傷,楊玉花跟張貴生的事也辦不成了。我沒有想到,扯個豬草差點掉了小命。我不敢大意,拿著棍子先把地上的豬草掃一遍,再動手扯。當我扯到第八天時,終于被楊玉花發(fā)現了。她肯定覺得這件事情很奇怪,那天躲在門后面發(fā)現了我。楊玉花跑出來,什么話也沒有說,緊緊地抱住我哭了,抱得我透不過氣來??抟魂囎樱瑮钣窕ㄒ矝]叫我喝茶,竟然說,你去告訴他吧,說我愿意。說罷,還把我輕輕地一推。
那時候我是最高興的,發(fā)瘋一樣的跑起來。跑到半路,才記起忘記拿籃子了。我用體力勞動終于打動了楊玉花。我覺得,能夠把張貴生跟楊玉花搞到一起,是我這個媒人的一大勝利。如果我再沒有書讀了,做媒很可能是我生存的手段。田野里長著蓬勃的紫白色苕子,它們微微搖動著,像是在為我高興。太陽溫暖,射在我這個小媒人身上。我像個金色的人,在興奮地奔跑。這時我腦殼里只有張貴生跟楊玉花,我把哥哥忘記了,把被關押的爺娘也忘記了。
我一口氣跑到張家,對張貴生說了楊玉花的態(tài)度。張貴生卻沮喪地說,哎呀,快到手的菜,看樣子會飛走嘞。
我說,張叔叔,不會的,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張貴生攤著雙手,說,我有什么卵辦法?
我說,至于你有什么辦法,我也管不了。你今晚就去她屋里,多帶些禮物。她如果不答應,你千萬不要走人。你明天反正是輪休,對吧?有的是時間跟她磨。再說她的態(tài)度已經很堅定了,你再加把油吧。
張貴生點點頭,說,好,那我聽你的。
我說,張叔叔,成功在此一舉,我等待著你勝利的消息。
我嘴巴上是這樣說,其實那晚上我沒有睡好。我擔心張貴生臉皮太薄,坐不到幾分鐘就起身走人。又擔心楊玉花變卦,聽說青海那個卵男人是地質隊員,而且快要升工程師了,比走窯的張貴生工作要好,加上又有她哥哥的壓力,所以我老是做夢。
夢里一下子是楊玉花牽著青海男人回來了,那個男人提著大包,說一口普通話,笑瞇瞇地從包里拿出糖粒子跟煙發(fā)給大家。一下子又是楊玉花跟著張貴生排對子,張貴生也從口袋里拿出糖粒子跟煙見人就散發(fā)。夢到楊玉花跟青海男人時,我沒有接那個卵男人的糖粒子,我孤單地站在一邊,居然哭了起來。楊玉花跟青海男人驚愕地看著我,不明白我為什么哭。我似乎還聽到楊玉花在責怪我,說,伢子,你也太不懂事了,這是我的喜事,你哭什么呢?還有人罵我,你這個卵崽崽,哭什么卵呢?太不吉利了。沒過多久,我又夢到楊玉花跟張貴生結婚了,兩人的胸脯上戴著大紅花,門上窗子上貼著紅雙喜。這時我哈哈大笑。我還看到許多人在夸我,說真正的媒人是這個卵崽崽。張貴生跟楊玉花很講客氣,按地方上的習俗,送給我一雙皮鞋,一段布,一頂呢絨帽子。我把這些禮物拿給我哥哥看,哥哥竟然厚著臉皮說,那段布給我做衣服,皮鞋跟呢絨帽子給他,還說他合適一些。我笑著說,哥哥,你像個下山摘桃子的家伙。
當我從夢中笑醒來時,天有些亮了,我不曉得張貴生取得勝利沒有。我爬起來,臉也沒有洗,趕緊往張貴生屋里跑。跑著跑著,覺得不對頭,我應該往楊玉花屋里跑。我始終認為,只要張貴生睡在她屋里,這件事情就成功了,哪管他那個遠在天邊的青海男人,還是她哥哥指責她。他們的棍子打不到,罵也聽不見。我跑到楊家時,沒有冒失地去敲門,而是坐在老槐樹下面,望著楊家關閉的大門。
村里還是一片寂靜,唯有公雞在零碎地尖響。狗們還在睡覺,在地上臥出一條條黑色或白色,像大地流出來的幾滴鼻涕。不曉得張貴生是否還在楊家,我希望他留在楊家,這樣就能夠切斷青海男人的希望。望著望著,我不知怎么睡著了。
不曉得過了多久,感覺有人在推我。睜開眼睛一看,哈哈,原來是張貴生。他滿臉興奮,很有精神。我跳起來,說,張叔叔,她答應了嗎?
張貴生高興地說,答應了,答應了。娘賣腸子的,她敢不答應。
我故意說,你不是拿拳頭威脅她吧?
張貴生連連說,不是,不是。
我又裝寶地問,哎,那你是用什么手段讓她答應的呢?
張貴生嘿嘿地笑著說,鬼崽崽,你莫問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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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至于張貴生跟楊玉花結婚的喜慶場合,我就不啰嗦了,這樣的場合你們也想象得到。總之,很鬧熱。兔子婆沒有一絲不高興,滿臉的笑,幫著忙上忙下的。她甚至還清脆地喊了楊玉花,喊楊姨。說來奇怪,張貴生跟楊玉花果真送給我禮物,禮物跟我夢里的一模一樣。哥哥也跟我所夢見的一樣,問我要了那兩樣東西。
就這樣,我終于給兔子婆找到了娘老子。
我的高興只有短短幾天。如果我再看樣板戲,淡淡的悲哀仍然向我襲來,銀幕上那些孤單的男女——我雖然給他們配了對,卻終究是落在紙上的??磥硪o別人配對,實在是不容易的。這從我給兔子婆找娘老子的事情上,你們就可以看出來,一個人想要做好一件事情,是多么困難。如果要給樣板戲中的那些人物都配上對,在現實中已非我能力所為,這也是讓我感到遺憾跟慚愧的。所以我也不再替他們操什么卵心了,娘賣腸子的,給兔子婆找個娘老子,幾個月來已經把年幼的我都搞蠢了。
責任編輯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