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岳母的最后幾年是在醫(yī)院里度過的,整日很少離開病床,只有到了春節(jié)時,依舊堅持回家小住幾天,子子孫孫圍繞在身旁,熱鬧一番暫短的光景。
天進臘月,岳母首先要做的事是操持年貨。二兒子家住得最近,算是子子孫孫一大家子人的家。二兒子一家子人現在住著的房屋,當初就是按照岳母的名頭分配下來的。岳母回家過年在二兒子那里過,其他兒女帶著各自的孩子回家過年也在那里過。按照慣例,過年錢由岳母出,大約出一個總數,一把交在二兒子手上,其余大部分買呀洗呀燒呀的就由二兒子跟二兒子媳婦兩口子忙碌。這里邊無形地就存在著一個大矛盾,二兒子有二兒子的工作,二兒子媳婦有二兒子媳婦的工作,都在忙著各自手上的一份工作,哪里抽得出大塊的空閑時間去操持一大家子過年的瑣碎事呢?岳母跟前三個兒子、兩個閨女,大兒子、四兒子成家后住在城市的另一邊,相對離家遠一些;兩個閨女出嫁后,大閨女的家遠一些,小閨女的家在跟前。平常小閨女去醫(yī)院勤快一點,岳母個人的瑣事操心多一點。比如說岳母要是回家過年,接岳母出醫(yī)院——帶什么東西、帶什么藥品,送岳母回醫(yī)院——東西的規(guī)整、藥品的安放,都由小閨女來忙碌。小閨女只能操心外在的東西,具體一大家子過年的瑣碎事一樣插不上手。歸根結底誰去操心,誰去忙碌?還是二兒子跟二兒子媳婦兩口子。
二兒子的家,是岳母名副其實的家,岳母去那里過年是順理成章的。現在的問題是其他幾個孩子呢,其他幾個孩子的孩子呢?當然他們也有他們的難心處,過年不去看一看岳母總是說不過去吧,看岳母去哪里,自然要去二兒子家,大年節(jié)的去那里看一眼就走恐怕不行吧,總要在那里吃上一頓飯兩頓飯吧,總要在那里睡上一個晚上覺兩個晚上覺吧。也就是說,一大家子人過年不止牽涉到吃呀喝呀的,還牽扯著其他一些相關事。鋪的蓋的該得準備吧,洗漱用品該得準備吧。二兒子做事粗手粗腳的,其實這些事的大部分就壓在二兒子媳婦一個人身上。二兒子媳婦有沒有能力承擔起這些事,愿不愿意承擔起這些事,岳母心里明白得很。二兒子媳婦上班、帶孩子、操持家,原本就夠辛苦了。辛苦之外,又加上這么多額外的事,其心理狀態(tài)是可想而知的。一個最明顯的例證,就是這些天二兒子媳婦很少來醫(yī)院看她了。二兒子媳婦來醫(yī)院干什么?還不是聽岳母嘮里嘮叨過年這些事。過年這些事哪一樣不得身體力行地去做才能行,哪一樣光靠嘴上嘮叨就能嘮叨好?在醫(yī)院里,岳母見一次二兒子面,就交代一次二兒子,這些天你忙工作是忙工作,有一點空閑就回家干一干家務活,就操心買一買年貨,你讓二兒子媳婦一個人忙,忙著忙著就忙心煩了,忙著忙著就忙心夠了。二兒子在區(qū)公安分局刑警隊工作,挨近年關這些天,忙東忙西地偵破各類案件,忙東忙西地抓捕各種犯人,比二兒子媳婦還要忙,有一點空閑還要被三朋四友架在酒桌子上,每天一大早離家,到半夜能夠頭腦清醒著回家就算不錯了。二兒子說,我跟她說了,我的衣服不要她洗一件。二兒子說的她,就是他老婆,就是二兒子媳婦。這些年,二兒子自己的衣服一直自己洗。要說這里邊有什么過節(jié),就是二兒子喜歡喝酒,容易喝醉,經常把污物吐在衣服上。岳母說,衣服臟讓老婆洗沒什么?娶老婆不洗臟衣服干什么?又說,一大家子人一起過年,買呀洗呀燒呀的你得多忙一些。二兒子說,哪一年年夜飯不是我洗、我切、我燒呀?二兒子說的這一點倒不假。真到年三十那一天,二兒子就請假在家,一個人洗呀切呀燒呀的對付年夜飯,對付一大家子人的十幾張嘴。不到天黑的時辰,不到吃飯的時辰,這個要上班,那個要值班,哪一個人能夠提前一點回頭搭一搭幫手就算不錯了。年三十這一天,二兒子無處可逃,刑警隊就是堆積一大堆殺人案件在那里,嫌疑犯就是在大街上大搖大擺地亂晃悠,都是顧及不上了。就算分局領導發(fā)話說開除他,也要候吃完這么一頓年夜飯吧。
岳母在醫(yī)院住院,單位出錢雇了一個小姑娘常年護理她。單獨一間病房,大小鋪上兩張床,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像居家過日子一般。岳母理解二兒子、二兒子媳婦兩口子操辦過年不易在,一些過年的瑣碎事也不該他們兩口子獨自去承攬。說來說去,都是自己身體不好造成的。要是自己身體好,內內外外一手操辦好,不要二兒子伸手,不要二兒子媳婦伸手,不管誰回來家過年,不管好多人回來家吃喝,保準他們兩口子都會客客氣氣笑臉相迎的。岳母自己住在醫(yī)院里,就盡可能地去操辦年貨。比如說,臘月天里早早地買上幾十斤豬肉腌一腌,買上幾十斤混子魚腌一腌,灌上幾十斤香腸晾一晾。公雞要吃新鮮的,母雞要吃新鮮的,淮河鯉魚要吃新鮮的,一大家子大人孩子喝的白酒紅酒飲料等都要挨近年關才能買。二兒子來醫(yī)院里看見岳母指揮保姆忙著腌肉腌魚,有些明知故問地說,娘,家里肉呀魚呀的都腌過了。二兒子、二兒子媳婦家里的臘肉臘魚就是腌過了。岳母說,我腌一點自己吃著方便。臘肉臘魚的分量在那里擺著,岳母一個人病怏怏的能吃多少呢?明擺著岳母是要帶回家里的。明擺著岳母是在做一份力所能及的過年準備。臘肉臘魚多一點就多一點,活雞活魚是不能很多的。再說多一份也是浪敗錢。岳母就跟二兒子說,買雞買魚的定錢我給過人家了,到了年前臘月二十八那一天你過來提一下。民謠曰:辦年貨,二十八,殺雞宰魚,發(fā)、發(fā)、發(fā)。臘月二十八是年前的最后一個好日子。這一天買活雞活魚的人家最多。岳母下過定錢,就定在這一天取貨。二兒子說,娘,這些事不用你操心,挨近年跟前,我上街還能買不好嗎?岳母說,這不是錢不錢的事,你回家告訴二兒子媳婦,米呀面呀油呀的都由我來買。岳母預備著,過兩天就差遣保姆去買一袋面、一袋米、兩桶油放在醫(yī)院里,二兒子哪一天方便就帶回家。二兒子兩眼濕潤地說,娘,你不要聽別人說閑話。岳母能聽見什么閑話呢?還不是二兒子跟二兒子媳婦吵架拌嘴的事。不管他倆吵架拌嘴的具體因由是什么,七拐八磨的肯定都是因為操心過年引起的。岳母臉上漸漸地露出一副決斷的神色。
岳母說,下一年一大家子人就在醫(yī)院里過年。
二兒子說,這個家我當,你活著一年就回家過年一次年。
岳母說,就怕娘下一年想回家過年也沒有這個力氣了。
這樣過一個年,岳母操心操得比誰都多,操心操得比誰都累。
那幾年,岳母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岳母堅持回家過年,其實身體條件根本不允許。醫(yī)生出面阻攔,兒女出面阻攔,都擔心岳母春節(jié)回家過年這幾天萬一有個萬一怎么辦?岳母數種疾病纏身,在醫(yī)院里能夠平安無事就算萬幸了,哪能走出醫(yī)院回家去過年?但又都知道誰來阻攔也是阻攔不住的,醫(yī)生兒女說一說只是盡到自己的一份責任罷了。試想岳母若是不回家過年,一干兒孫春節(jié)回來家去偎誰個?不錯,醫(yī)院里有一間單獨的病房,雞呀魚呀肉呀的一樣一樣都能燒得熟,吃到嘴里去,咽進肚子里。平常大兒子一家子人、四兒子一家子人、大閨女一家子人,不管誰過來看岳母,晌午一頓飯就是在病房里吃。岳母燒菜有一只爐子,燒飯有一只電飯鍋,要是覺得醫(yī)院里燒菜口味差,就差遣保姆去街上的飯館里端兩樣菜回來。出醫(yī)院大門就是一條土壩子街。街上吃的喝的應有盡有,方便得很。就是這么一處方便的所在,岳母也不想在醫(yī)院里過年。說起這里邊的因由,除去在醫(yī)院過年不好聽、不吉利之外,醫(yī)院也確實不是一個過年的好地方。試想一下,年三十這一天,子子孫孫,十幾口子人,不斷地進出醫(yī)院算個什么呀!再說他們一個個年三十晚上回不去,住哪里?還不是要住在二兒子、二兒子媳婦家,還不是要麻煩二兒子、二兒子媳婦兩口子,該存在的矛盾一樣化解不了,弄不好新的矛盾還會層出不窮地生出來。要擔名聲,就讓二兒子、二兒子媳婦擔一個完整的名聲。一件事一旦理直氣壯起來,其他一些彎彎繞繞的事就會少一些。這么一說,岳母過年回家就成了自己活著的責任與義務。一個人多半活在各種各樣的責任與義務之中,也只有活在各種各樣的責任與義務之中,活著才有意義。人一旦脫離活著的責任與義務,那就與一具行尸走肉沒有二樣了,似乎也就沒有活著的必要了。這就是生命的法則,這就是一個人之所以為人的法則。
岳母不能不回家過年。岳母必須回家過年。岳母回家過年,是她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之重的義務與責任。
臘月過半,岳母開始加緊治療,平時停下來的針打起來,平時斷下來的藥吃起來,還得打白蛋白、輸血液等強身健體一番。這些天里,岳母連續(xù)一樣一樣地操持年貨,一天一天地擔心二兒子與二兒子媳婦的關系,其精力和體力的消耗是可想而知的。可以說這種時候岳母的生命到了最脆弱的時候,脆弱的生命甚至敵不過一口濃痰的堵塞。有一次岳母就是因為一口濃痰沒有順利地吐出來,卡在嗓子眼里差一點休克與窒息。小保姆趕緊扶岳母斜靠在床頭上,伸出手掌不停在岳母的后背上拍打著。岳母一邊仰起頭來艱難地喘著氣,一邊淚水汪汪地緊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團黑影。那一刻岳母頑強地與濃痰做斗爭,其實就是與死神做斗爭。死神就是那一口堵塞嗓子眼里的濃痰,就是那一團附著在天花板上的黑影。要是嗓子眼里的一口濃痰最終不能順利地吐出來,附著在天花板上的一團黑影就會烏云一般籠罩下來,覆蓋住岳母的雙眼,覆蓋住岳母的生命。那團黑影就是死神不斷扇動的兩只翅膀,時刻準備著撲覆過來。岳母告誡自己不能死,最起碼現在不能死,最起碼年前不能死。假若岳母現在一死,子孫們這個年還怎么去過?岳母就是選擇去死,也不愿年前去死。岳母在天之靈不愿看見子孫們在別人喜慶過年的時候一片哀號、一片傷痛。岳母緊咬牙關,拼命地支撐著,不敢有半點閃失,不敢有半點松動。醫(yī)生護士跑過來,輸氧管放松岳母的呼吸,吸痰器緩解岳母的堵塞。前后大約折騰半個多小時,岳母嗓子眼里的一口濃痰被吸進吸痰器里。按照道理說,這個時候岳母應該呼吸順暢了。其實不然,岳母反倒呼吸更加困難了。那是因為岳母支撐這么久,實在沒有力氣了。岳母像是一個急速爬上山頂的人,現在站在山頂虛脫得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好在,有輸氧管幫忙著,岳母可以不費力氣去呼吸。好在,岳母總算站在山頂上,四周的生命風景依舊是那樣地鮮活如初。醫(yī)生說一聲,危險過去了!護士卸下吸痰器。岳母轉動眼睛,感激地向醫(yī)生護士看一看,“嘩啦”一聲關閉上。岳母臉上露出一絲輕松的神態(tài),一絲幸福的神態(tài),一絲勝利的神態(tài)。岳母經過這么一番搏斗與掙扎,其身體的消損很厲害。別的不說,額頭上一串串滾落的汗珠擺放在那里,脖子里一片片水汪汪的汗水擺放在那里,褂子上一塊塊濡濕的汗跡擺放在那里。小保姆趕緊打來半盆熱水,擰出一條熱毛巾,想替岳母擦拭一番。岳母輕輕地搖一搖頭,制止住。醫(yī)生走開,護士走開。岳母語氣虛弱地跟小保姆說,你去關上房門,我想睡一會。
不一會,岳母睡著了,還有輕微的呼吸聲流露出來,均勻而酣暢,堅定而執(zhí)著。想必在夢里,岳母提前聽見過年時燃放炮仗的“噼里啪啦”聲響,以及兒孫們“嘻嘻哈哈”的歡笑。
一般情況下,岳母要到年三十下午很晚才愿意回家。一個基本事實就是岳母在家多待一個小時,就有一個小時的危險客觀存在著。相對來說,岳母在醫(yī)院多待一個小時,就有一個小時的安全保證著。其實,理性地想一想,這種想法真是荒誕至極。醫(yī)院怎么能夠保證一個人的生命安全呢?成千上萬個病人不都是在醫(yī)院里走向生命終點的嗎?可以這么說,醫(yī)院是最沒有生命安全感的一種地方,時時布滿陷阱,處處暗藏殺機,不見刀光劍影,卻處處血水流淌。喘著一口氣來,喘著一口氣走,是生命的幸運?;钪鴣恚乐鴼w,是生命的常態(tài)。但家人就是這么要求岳母,岳母自己也是這么要求自己,能在醫(yī)院多待一個小時是一個小時,能在醫(yī)院多待一刻鐘是一刻鐘,能在醫(yī)院多待一分鐘是一分鐘。年三十中午過后,兒孫們就陸續(xù)地回頭了。按照此地風俗,年三十這一天,兩個閨女過年是要回婆家過,能過來陪著岳母過年的是大兒子、大兒子媳婦一家子,四兒子、四兒子媳婦一家子,自然還有二兒子、二兒子媳婦一家子。不管子子孫孫誰先回來、誰后回來,一律先來岳母的病房里,慢慢地相聚在一起,等候著岳母回家的時刻。這一天,岳母精神格外地好,甚至還有點抑制不住的興奮樣子,一雙眼睛挨個地打量著兒孫們,誰個胖了瘦了,誰個高了壯了,直到快回家的時候,還沒有打量夠。這一天,岳母也最富有。子孫們是她用生命心血換來的“金銀財寶”,只有這一天,她才得以打開“金銀財寶”的箱子,挨個地摩挲一番,挨個地把玩一番,挨個地親近一番。岳母的臉上始終笑盈盈的光閃閃的,真像有金子的亮光照射在她的臉上。岳母回家的東西早已被小閨女提前收拾好,一輛輪椅車就停放在岳母的病床旁邊,該帶著的換洗衣服裝在一只布包里,該帶著的藥品、不該帶的藥品(備用藥品)裝在一只塑料袋子里,兩袋氧氣是少不了的,氣鼓鼓的像一只海綿墊子,晃里晃蕩的又像一只灌滿自來水的枕頭。下午不早了,該到回家的時辰了,依舊不見大兒子媳婦和四兒子媳婦。大兒子帶著孩子倒是最先來到病房。大兒子說大兒子媳婦在家有些事,要晚一些時候過來。至于晚到什么時候過來,大兒子沒有說。岳母心里“咯噔”一響,知道大兒子媳婦是不想早來這一邊。大兒子媳婦不想早來這一邊,是不好早來這一邊。她要是早來這一邊,就不能待在醫(yī)院里,最起碼要去二兒子、二兒子媳婦家,張嘴問一問,伸手忙一忙。一個做大兒子的、一個做大兒子媳婦的,過年不能承擔一大家子人的年夜飯,原本就失去一份做大兒子、做大兒子媳婦的責任。就算她早早地過這一邊,早早地去二兒子、二兒子媳婦家,也是心里有負擔。你說她能在二弟、二弟媳婦跟前說什么、做什么。說什么、做什么都是一個別扭,都是一個夾生。大兒子媳婦只能遲來,不能早來;只能家里有事,不能家里沒事。岳母眼里興奮的亮光黯淡一大截子。四兒子媳婦更干脆,年三十這一天加班,不到晚上不下班,不到半夜趕不到這一邊。四兒子說四兒子媳婦說了,一大家子不用等候她吃年夜飯,她什么時候趕過來,什么時候吃一點剩菜剩飯就可以了。四兒子是個缺心計的人,一邊說著四兒子媳婦加班這件事,一邊樂呵呵地說年三十這一天加班,加一個班算三個班,就這還有好多人不愿意加。岳母心里“咯噔”又一響,知道四兒子媳婦這是另一種逃避,原本就沉的一顆心往下又一沉。俗話說,兒大不由娘,家大不由娘。
岳母終于發(fā)話說,走!不等了!我們先回去!
大兒子伸出手,四兒子伸出手,兩人一齊把岳母架進輪椅里。而后兩個兒子一人一邊推著岳母走出病房,走出醫(yī)院,孫子孫女隨后跟著,一路浩浩蕩蕩地往家歸去。
小閨女家住得離二兒子、二媳婦家近,婆家也近,一頓年夜飯在婆家吃過,天黑后就能早早地趕過來。一大家子十幾口人,都在二兒子、兒子媳婦家睡不下,就算打地鋪,大冷的冬天也要不少鋪的蓋的吧。這樣一部分人就要分散到小閨女家去住。小閨女回頭,一大家子人的一頓年夜飯也是早早地收罷場子。此時,大兒子、二兒子、四兒子兄弟三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抽煙喝茶閑聊天。這頓年夜飯,喝了不少酒。大兒子一臉酒紅,沉穩(wěn)地說著一件什么事。四兒子一臉酒紅,眉飛色舞地應和著。二兒子一臉酒紅,顯示出一身疲倦,一副勞累后的輕松。大兒子媳婦、四兒子媳婦有說有笑地在鍋屋里忙著包餃子。她倆是堂姊妹,說話的神態(tài)里透露出一份血緣的相近,說話的語氣里透露出一份親熱的余韻。餃子有肉餡的,有素餡的。大兒子媳婦伸手包肉餡的,放在她的那一邊。四兒子媳婦伸手包素餡的,放在她的那一邊。這樣各包各的就不會混淆了。岳母胃口不好,過年吃餃子,只能吃素餡的。要是岳母早晚吃餃子,只能另外下出來。二兒子媳婦忙東忙西的,雖說是在自己的家里,雖說每一間房屋里的每一件東西都是自己親手擺放的,但此時此刻映在自己的眼里卻是陌生的。房間是陌生的,家具是陌生的,家里的來人是陌生的。年夜飯過后,二兒子媳婦的內心里一直安靜不下來,只身一個人摸一摸這里,摸一摸那里,顯得有些慌亂,顯得有些孤單,顯得有些寂寥。岳母待在一間臨時屬于她的房間里,孫子孫女“嘁嘁喳喳”地圍繞著她。她開心地一個一個地發(fā)放壓歲錢。每個孩子五十塊錢。這是那時面值最大的人民幣。每一張都是提前調換的新錢。一張張新錢抽出來,手摸著硬扎扎的,抖動著咯喀喀的。岳母有節(jié)奏地抖動著,紙幣就有節(jié)奏地脆響著。孫子孫女的祝福話語里一律是要岳母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岳母爽快地答應著,連聲說好好好,我還要親眼看到你們一個個將來有出息、孝敬我呢。小閨女帶著閨女正好趕過來。小閨女的閨女奓開一雙小手說,姥姥,我也要壓歲錢。小閨女的閨女三歲,一臉稚氣,根本不明白壓歲錢的含義。岳母說,給給給,哪能少掉你的呀!小閨女的閨女接過錢,轉身遞給小閨女,說媽媽,給你姥姥的錢。小閨女的一張臉紅起來說,姥姥給你的壓歲錢你自己揣口袋里。岳母說,她這么小的一個人,一轉臉還不把錢弄丟了呀!小閨女只好接過自己閨女手里的錢,塞進口袋里。小閨女家的閨女這樣處理壓歲錢是一種榜樣,其他幾個孩子都這樣,手里高高地舉著壓歲錢,跑出岳母的房間,去找各自的媽媽。一瞬間,岳母的房間空落下來。一絲疲乏隨之像潮水一般侵襲上岳母的身子。岳母張嘴打出一個哈欠,一雙眼皮輕松地閉上。大半天折騰下來,岳母確實感覺到很累、很累了。小閨女帶著閨女走出房門,說一聲“媽媽你休息一會吧”,就隨手關上房門。房屋里就剩下岳母一個人,她兩眼潮濕,“嘩啦”一下流出眼淚。岳母這是在感激自己的兒孫們,他們都在盡力地配合她過完這個年,吃完這頓年夜飯。年歲不饒人,身體不饒人,岳母過一個年少一個年,或許這就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個年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大閨女要到年初二才回頭。年初二是閨女回娘家的日子。大閨女年初二回娘家,大兒子媳婦、二兒子媳婦、四兒子媳婦也要年初二回娘家。一大早,岳母還沒見著大閨女一家子人的臉面,二兒子媳婦、四兒子媳婦都要早早地回娘家去了。四兒子媳婦回娘家是跟著四兒子帶著孩子一起走的。二兒子媳婦帶著孩子先回娘家去,二兒子說要候一候再去丈母娘家。二兒子為什么不跟二兒子媳婦一塊回娘家呢?還不是擔心岳母在家里邊,還不是想候一候大姐一家子人。他畢竟是這么一大家子過年的主事人呀。小閨女看不透二哥的一份心事,說二哥你跟二嫂子一塊去吧,晌午飯我跟大嫂子一塊燒。二兒子堅決地說,不慌,候一候。這一年,大兒子媳婦早早地就決定,今年年初二不回娘家了。大兒子媳婦不回娘家,大兒子一家子年初二就不會走。說來說去,大兒子、大兒子媳婦這是想在年節(jié)里多陪一陪岳母,多盡一盡孝道與責任罷了。
四兒子媳婦走進岳母的房間說一聲,娘,我們走了?
岳母臉色平靜地說,你們去吧。
二兒子媳婦走進岳母的房間說一聲,娘,我們走了?
岳母臉色平靜地說,你們去吧。
大兒子媳婦走進岳母的房間說一聲,娘,我今年不回娘家了。
岳母臉色依舊平靜地說,那你就在這里多陪一陪娘。
年夜飯一吃,年三十一過,岳母的一顆心早已經空明下來。這個時候,岳母的心里就是深秋十月的蔚藍天空,任憑云朵在上面自由自在地飄游過來、飄游過去。這個時候,岳母的心里就是秋收過后的坦蕩大地,任憑落葉在上面自由自在地盤旋過來、盤旋過去。這個時候,相對岳母來說,她的一個年算是早早地過來了,她的一份責任算是早早地盡到了。一大家子人,十幾條子心,能把一個年風平浪靜地過成這樣子,岳母已經心滿意足了。相比左鄰右舍的一戶戶七零八落的家庭,她的這個家庭算是完整的,算是和睦的,算是大面場子上能講過去的。老頭子撒手去得早,要是他死后在天有靈的話,她可以理直氣壯地跟他說,對得起他了,她為他早早丟棄不顧的這個家盡心盡職了。岳母想,什么是幸福呀?子子孫孫大年三十這一天能陪著她一起吃一頓年夜飯就是幸福。岳母剩下來的一件事,就是等候著大閨女一家子。岳母隱隱地有些埋怨大閨女,就算你們去婆家過年,大年初一總該能回頭了吧。就算大年初一中午不能回頭,晚上該能回頭了吧。就算大年初一晚上回頭,一大家子人也能相互見一見面,合在一起吃一頓團圓飯呀。四兒子一家子說好的,年初二去四兒子媳婦娘家那一邊就不回頭了。四兒子媳婦所在的廠子生產任務忙,年初三就加班上班了。這樣一來,大閨女一家子與四兒子一家子就見不著面。要說這個年節(jié)有什么不滿足的話,岳母覺得這便是一個小小的不滿足。岳母過年過的主要是自家的三個兒子、三個兒子媳婦,還有三個兒子家的孫子孫女,就算兩個閨女在這個年節(jié)里不露一次面,也是無傷大雅的。潑出去的水就是潑出去的水,你想把一盆潑出去的水完完全全地收回來還就是難心,其實也沒有這個必要。不過、不過,不過什么呢?岳母靜下心來想一想,還是覺得有一點不對勁的地方。什么地方不對勁呢?岳母卻一時半時地難以理清楚。幾個兒子閨女中、幾個媳婦女婿中,數大閨女家兩口子最精明。精明的人最會算計,大年初一不回頭,是有意避開一大家子人;大年初二才回頭,是有意挑選人數最少的時候。人多,矛盾就多,可能沾染的是非就多;人少,矛盾就少,可能沾染的是非就少。岳母一生見到過的人無數,經驗過的事無數,得出來的一條最基本的人生經驗就是:越是精明的人,越是想什么都得到的人,到最后往往得到的最少;反倒那些看起來傻乎乎的人,到頭來反倒得到的最多。所謂傻人有傻福,不是沒有一定道理的。岳母無數次地想敲打敲打大閨女兩口子,想把她的這一人生經驗說一說,思一思,想一想,“咕咚”一聲咽進肚子里,作罷了。大凡精明的人都聽不進別人的勸告。所謂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你只能讓精明的人繼續(xù)精明去吧。不然這個人世間少去精明的人,哪里還有傻乎乎的人呢?
果然大年初二晌午快吃飯了,大閨女一家子進屋里。大包小包,大閨女一家子提回三四個包。大閨女從包里拿出一件羊毛衫,說大年三十她在街上逛半天,想著給岳母買一件過年穿的衣服,跑來跑去不見合適的,天快黑才見著這一件。岳母不去抬頭看衣服,卻低頭去看大閨女的兩條腿。她想看一看大閨女的兩條腿為買這件衣服跑半天路,到底是細了,還是粗(腫)了。大女婿從包里拿出一條香煙,說是年前出差去一處大地方,聽說那里的香煙好,就給岳母帶回來一條,說看煙絲、聞味道、憑口感一點不比中華差。精明的人喜歡說好聽話,喜歡說漂亮話,還喜歡說謊話。岳母聞見大閨女手上的一件羊毛衫有一股子樟腦丸的味道,就明白這件羊毛衫不知道是哪年哪月放在家里的,不知道這件羊毛衫最初的來處與去處。大女婿出差回頭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想把一條香煙帶過來早就帶過來了,再說一條當地產的普通香煙值得這么大驚小怪嗎?岳母不耐煩地說,好、好、好,你們帶的東西我收下,快點洗手洗臉吃飯吧!大閨女跟前是個男孩子,是個外孫。外孫從口袋掏出一張五十塊錢,遞給岳母說,姥姥,你看奶奶給我的壓歲錢新不新?岳母一臉尷尬,只顧跟大閨女、大女婿說話,暫時忘記給外孫壓歲錢。同樣令岳母驚訝的是,只有生長在這么一個家庭里的孩子,才會想出這么一種索要壓歲錢的話語。岳母氣惱地說,姥姥給你一張更新的壓歲錢。
往年岳母都是年初六回醫(yī)院。這一年岳母決定年初三就回去。那時候,過年只放三天假。年初一,年初二,年初三。年初三吃罷晌午飯,大兒子一家子要回去,大閨女一家子要回去(大女婿年初二晚上值班就走過了)。就算岳母年初三不回去,年初三一過,家里空空蕩蕩的也不見幾個人。保姆年后過來了。小閨女家的閨女在跟前。小閨女兩口子下班后能過來(我就算是那個一直隱身的小女婿)。二兒子家的孩子在跟前。二兒子媳婦下班能回來。二兒子靠不住,狐朋狗友多,年初三就沒在家吃過一頓飯。岳母想,干脆年初三回醫(yī)院吧。岳母回醫(yī)院,省的保姆每天來回跑,省的小閨女每天過來操,省的二兒子媳婦上班還顧著家,省的二兒子外出喝酒心不安。一件對人人都好的事,岳母就這么定下來。年初三下午,早早地大兒子一家子、大閨女一家子(少大女婿)、小閨女一家子,一起陪同著岳母回醫(yī)院。一路上,岳母兩眼不停地看著馬路兩旁的景觀。固定的樓房,生長的樹木,走動的人群,流動的車輛,如風景一般一道道擁過來,一道道逝過去,模糊而清晰,虛幻而真實,就像岳母經歷過的許多人和事,就像岳母這短暫而悠長的一生。
……岳母最后的那個年就是在醫(yī)院里過的。這一回,醫(yī)生堅決不允,兒女堅決不允,岳母還想堅持回家過年,但感覺身體確實不如往年硬朗才作罷。岳母不回家過年,兒孫們依舊過來陪著岳母在醫(yī)院里過年。兒女們說岳母,今年你就少操點心吧,到時候每家?guī)讟硬诉^來,幾家子一湊不比往年還要豐盛?但岳母還是操心,吩咐小保姆挨樣買、挨樣準備,一樣一樣存放在病房里。因為岳母樣樣得親自過目、樣樣得親自指揮,心比往年操心操得更加零碎,更加累人。醫(yī)院畢竟不少過年的地方,這個年過得自然冷清而無趣。年后里,岳母的病情迅疾地加重,危險一次接連一次。最后,岳母生命的鏈條“喀嚓”一聲,徹底地斷裂開來。
岳母一生自有許多遺憾,最后的年沒能回家過,是否是諸多遺憾中的一種呢?
責任編輯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