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
驀然回首
◆白先勇
講到我的小說啟蒙老師,第一個恐怕要算我們從前家里的廚子老央了。老央是我們桂林人,有桂林人能說會道的口才,鼓兒詞奇多。因為他曾是火頭軍,見聞廣博,三言兩語,把個極平凡的故事說得鮮龍活跳。冬天夜里,我的房子中架上了一個炭火盆,灰爐里煨著幾枚紅薯,火盆上擱著一碗水,去火氣。于是老央便問我道:“昨天講到哪里了,五少?”“薛仁貴救駕?!蔽艺f。老央正在給我講“薛仁貴征東”。那是我開宗明義第一本小說,而那銀牙大耳,身高一丈,手執(zhí)方天畫戟,身著銀盔白袍,替唐太宗征高麗的薛仁貴,便成了我心中牢不可破的英雄形象,甚至亞歷山大、拿破侖,都不能跟我們這位大唐壯士相比擬的。
老央一徑裹著他那件油漬斑斑,煤灰撲撲的軍棉袍,兩只手手指甲里烏烏黑盡是油膩,一進來,一身的廚房味??墒俏乙灰娭?,便如獲至寶,一把抓住,不到睡覺,不放他走。
那時正在抗日期間愁云慘霧的重慶,才七八歲,我便染上了二期肺病,躺在床上,跟死神搏斗。得病以前,我受父母寵愛,在家中橫行霸道,一旦隔離,拘禁在花園山坡上一棟小房子里,我頓感打入冷宮,十分郁郁不得志起來。那段期間,火頭軍老央的“說唐”,便成為我生活中最大的安慰。我向往瓦崗寨的英雄世界,秦叔寶的英武,程咬金的詼諧,尉遲敬德的魯莽,對于我都是刻骨銘心的。當然,“征西”中的樊梨花,亦為我深深喜愛。后來看京戲,樊梨花一出臺,頭插雉尾,身穿鎖子黃金甲,足蹬粉底小蠻靴,一聲嬌叱顧盼生姿,端的是一員俊俏女將,然而我看來很眼熟,因為我從小心目中便認定樊梨花原該那般威風。
病愈后,重回到人世間,完全不能適應。如同囚禁多年的鳥,一旦出籠,驚惶失措,竟感到有翅難飛。小學中學的生涯,對我來說,是一片緊張。我變得不合群,然而又因生性好強,不肯落人后,便拼命用功讀書,國英數(shù)理,不分晝夜,專想考第一,不喜歡的科目也背得滾瓜爛熟,不知浪費了多少寶貴光陰。然而除了學校,我還有另外一個世界,我的小說世界。一到了寒暑假,我便去街口的租書鋪,抱回來一堆一堆牛皮紙包裝的小說,發(fā)憤忘食,埋頭苦讀。還珠樓主五十多本《蜀山劍俠傳》,從頭至尾,我看過數(shù)遍。這真是一本了不起的巨著,其設想之奇,氣魄之大,文字之美,功力之高,冠絕武林,沒有一本小說曾經使我那樣著迷過。當然,我也看張恨水的《啼笑因緣》《斯人記》,徐訏的《風蕭蕭》,不忍釋手,巴金的《家》《春》《秋》也很起勁。三國、水滸、西游記,似懂非懂地看了過去,小學五年級便開始看《紅樓夢》,以至于今,床頭擺的仍是這部小說。
(本文有刪改/插圖魏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