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年輕伙伴相約“去惠安看燈塔群”,回憶年輕時伙伴們的友情與愛情,由于年輕時的青澀與幼稚無知,在人生與婚姻的岔道口陰差陽錯失去愛情與友情。小說自始至終彌漫著一種懷舊的情愫和淡淡憂傷,以及對生命與人生萌發(fā)出的遲來感悟。
一
A從倫敦回到溫州的第二天凌晨,就早早起身,要和小時候打球的伙伴去福建海邊旅行。因為有了微信,他還在倫敦時就知道今天要去福建惠安的有十幾個人,有男籃的隊員,也有女籃的。男隊伙伴他以前回國時偶爾有聚,而和女隊隊員則一次都沒聚過。回想起來,對大部分女隊員的印象還是1975年的時候留下的。他是從去年開始加入了“少年籃球隊”微信群的,這回因為要去福建旅游,從原來的群里又分出來一個“去惠安看燈塔群”。他打開了燈塔群的頭像,把女的看了一遍。他最熟悉的是柳小蕓,她是群主,微信上叫柳柳,雖然四十來年過去,她的模樣變化不大,膚色還和以前那樣略顯黝黑,眼神柔和,衣著打扮很好。第二個是阿東,小時候的美女,那時她是球風勇猛的后衛(wèi),現(xiàn)在剪著男孩頭,還是很漂亮。他認出了微信名叫蕾蕾的是劉蕾,當年大家背后叫她”飛機場”,因為她的胸很平。還有個阿琳,她還像小時候一樣胖。她少體校出來后當了護士,A當兵體檢時她正好在那個體檢科里,醫(yī)生檢查A睪丸時她就在邊上,可能被她看到。她平時在意大利,微信上名字是安娜。
一夜沒睡好。5點不到,微信就開始叮叮叮響起來。說好是阿泰來接他,順路要帶上幾個女同學。A下樓在約好的華僑飯店門口等,沒多久就見阿泰的車子來了。車里已經坐著一個柳小蕓。車內燈光不明,A隔著座位和幾十年未見的她打了招呼,車子馬上前行,在不很遠的馬路對面接到了路雅,再拐到一條街接到了阿米,然后就一直開往動車站。一進車站候車室,遠遠看見隊友們已經集中在大廳的一個角上。因為個子都很高,看起來特別引人注目。女隊員的衣服都穿得很亮眼,A發(fā)現(xiàn)她們比他在別的同學會上見到的女生要有活力得多,畢竟是打籃球出身的,身材和氣質都好。大家的行李箱放在一起,親熱地交談著。A突然回想起1975年去杭州比賽,那個早晨在汽車南站,男女少年籃球隊就是這樣在候車廳里集中的。那時候大家都還是小孩子,男女之間還不好意思說話,相互隔著一點距離分兩堆站著。這一剎那的記憶回放帶著一種優(yōu)美的傷感,而同時又有一道鋒刃劃過他的記憶,讓他內心一陣痛楚。他知道是因為蘇婭的關系。今天的人群里沒有蘇婭,獨缺了她一個人。
他還沒緩過神來,突然看見從門口處走來一個人,推著個行李箱子,步態(tài)顯得疲憊。A認出他好像是小時候就移居蘇北的羅青。A沒有想到他會來,因為這個專門成立的“燈塔微信群”里沒有他。果然是他,他是剛剛下了從南京來的那列動車,恰好接上了這一個車次。A發(fā)現(xiàn)羅青的變化是所有人中最大的,變得干瘦,有點像個小老頭,腿腳細得像蘇北的蘆柴根,似乎一折就斷。他戴著一副深色的變色眼鏡,看不清他的眼睛。A感到他還不只是外形的變化,主要是精神上的變化。他變得很拘謹,臉上的笑意不自然。羅青曾經是他最好的朋友,他離開溫州后的最初一年A非常難過,一心想去蘇北看望他?,F(xiàn)在想想,他們已經有三十多年沒見面了。但令A自己覺得奇怪的是,這一下的突然重逢,A沒有感到很激動。他過去和羅青握手問候,還沒說幾句話,胖子魏勝虎匆匆過來了,似乎急于和羅青說話。A覺得他們可能有事,就說回頭再細聊,先走開了。
高鐵列車開出,像飛機一樣輕捷。A望著車窗外景色,正是初春,外面山野上開遍了映山紅花。他想起1975年那一回坐長途車去杭州的旅行,車子開出后不久,就看見了甌江上游碧綠的江水、站著艄公的竹排和滿山的映山紅花,那飛閃而過的景色和現(xiàn)在是一樣的。少體校女籃的隊員都坐在前面,之前A和她們并不很熟,因為男隊的隊員是從各處選來,和她們不是一個學校。那時流行的電影是《閃閃的紅星》《春苗》《紅雨》,一路上女籃的隊員不停地唱,一直唱到了杭州。那一年他十六歲,第一次出遠門,在杭州的一切記憶是那么美好,充滿了夢幻。那是春天,西湖里總是雨意朦朧,柳浪聞鶯里開遍了桃花。他們在西湖邊整天徜徉著,在湖里泛著小舟。十五六歲的男女孩子,感情正蠢蠢欲動,把一群少男少女放在美麗濕潤的西湖邊,少不了會長出一些情感苗苗芽芽來。A想起那次有一句話反復地傳送著:蘇婭……蘇婭雨傘送去啦!這是鄭建偉做夢時說的一句話,當時參賽各隊都住在體育館看臺下面的大房間里,是鋪在地上的大鋪,鄭建偉的夢話大家都聽到了。蘇婭是女隊的前鋒,個子很高,膚色白皙。A現(xiàn)在已經想不起鄭建偉為什么會在夢里說為蘇婭送雨傘。這事大概和蘇婭的媽媽有點關系,當時蘇婭的媽媽可能正好在杭州。A后來腦子里經常會出現(xiàn)蘇婭和雨傘的想象,好多年之后他看到戴望舒的那首《雨巷》詩里寫道:“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顏色,散了她的芬芳?!盇覺得這詩的畫面氣氛和“蘇婭……蘇婭雨傘送去啦”倒是有某些接近。因為建偉這句夢話,大家在接下來的時間里給他和蘇婭配了對子。當時給配上對子的有楊棟配上了劉蕾,阿米配上了阿琳,孫衛(wèi)國配上了個麗萍。麗萍外號矮腳麗萍,她跑的步子頻率很快,有點滑稽。他們后來唱《紅河谷》最后一句都唱成:還有那熱愛你的麗萍(紅河谷里最后那句本來是:還有那熱愛你的姑娘)。A記得羅青當時倒是沒有配上什么人的,他和柳小蕓好上應該是后來的事。
列車開出不久,女隊員開始坐不住了,不停地起來,把帶來的零食發(fā)給大家。這樣車上的座位也就換來換去,大家的交流開始活躍起來。楊棟不知什么時候坐到了柳小蕓的旁邊,抓著一把瓜子嗑著,眼睛在滴溜溜轉著。他占住了柳小蕓邊上的座位是有意圖的,因為他想制造一件搞笑的事情。他站起來喊幾排之外和魏勝虎坐一起的羅青,讓他過來坐到柳小蕓身邊。羅青這個時候顯得很為難,臉孔發(fā)紅,不知道該不該過去。最后他大概從柳小蕓的眼神里看到了暗示,才走過去坐到她旁邊,但是身體姿勢僵硬,神情很不自然。楊棟在一邊給他引座,一邊對著別的同學做鬼臉。在羅青坐定后,他走開了,見A邊上有個空座位,就坐到了他邊上。A回國時和楊棟經常見面,不陌生。楊棟剛從交警支隊的副支隊長位置退下來。他在位的時候,權力不小,整天有各種應酬,身邊拍馬溜須的人不少。這下剛退位,一下子寂寞了,因此很熱衷于和老同學聚會。A小時候在球隊里和楊棟不是很合得來,相互嗆對方刁鉆,更早時他們還打過架。不過長大后,他覺得楊棟還挺講義氣的。幾年前他回國時想了解永強那邊的不銹鋼市場,楊棟都自己開車陪他去找人。
“看到沒有,羅青坐在柳柳邊上的姿勢很有意思,像不像一個木頭人?”楊棟說。
“你有點過分吧。羅青好像有點不高興。你還是那么促狹啊!”A說。
“哪里,他心里美滋滋的呢。”楊棟說。
“他們現(xiàn)在還好著嗎?”
“柳小蕓沒什么了,但是羅青還熱著呢。他去年死了老婆,現(xiàn)在獨身,想法很多。去年我們聚會,羅青來過的。柳小蕓很給他面子,為他接風洗塵,擺了好幾次酒。但聽說柳小蕓的老公吃醋了,不高興,說以后柳柳再也不可以和羅青這么親密。所以這一次到福建旅游,大家都覺得不要讓羅青過來,怕給柳柳添麻煩。再說,聽說他剛生過了一場帶狀皰疹,大家怕受傳染。所以為了不讓他知道我們這次的旅游,就專門建了一個看燈塔群,沒讓他進來,這樣他就不知道我們出游的事了。但他不知怎么就來了,還剛好趕上了時間,聽說到福建的票都是他自己買好的。我覺得一定是胖子魏勝虎偷偷告訴他的。他來不是為了柳小蕓嗎?還裝著不想坐她身邊。柳小蕓私下告訴過我,說她一開始勸過他不要來,說他剛生過病體虛,不宜遠途旅行。他生氣了,說,是你不想讓我來吧?這樣柳小蕓也就不好說什么了。”
A打量著羅青,看到他還是戴著變色眼鏡,面無表情?,F(xiàn)在他知道為何羅青的臉色有點難看了,因為他被排除在看燈塔微信群之外,好像大家都不歡迎他了。這樣,A覺得自己也成了排斥羅青的群體的同謀。可羅青為什么得到密報消息就趕過來呢?這個旅游對他真那么重要嗎?這個時候,A突然看到了羅青拿下了變色眼鏡,他看到了羅青的右眼嚴重萎縮變形,而眼珠也是無神的。羅青只是拿下眼鏡擦了一下眼角,馬上又戴上了眼鏡,而這一切都讓A 看到了。
“怎么回事?他的眼睛好像壞掉了?”A問楊棟。
“你不知道???他一只眼睛瞎了。他自己說是有一次坐單位的車子出了事故,撞傷了眼睛,后來慢慢萎縮。而我聽到的可靠消息,他是和人家打架打傷了眼睛,后來慢慢壞掉了?!?/p>
“羅青以前是個靦腆的小白臉,和人吵架一下就臉紅。他怎么會和人打架呢?”A說。
“是啊。小時候他的確不是這樣??赡苁呛土∈|的事情沒成,他的性格變了。我聽說他到了蘇北之后,和父親鬧翻了。他當兵回來后父親已退休到山東,他獨自留在了蘇北,一直不見父親。聽說前年他父親死后他才回山東去了一次,看他母親?!睏顥澱f。他說話間看到阿東那邊幾個女同學招手喊他,就跑那邊熱鬧去了。
楊棟說的柳小蕓和羅青的那段故事A是了解的,他陷入了回憶。他當年和羅青是最要好的伙伴。中學畢業(yè)后,他們無所事事,在社會上游蕩,要打發(fā)漫長的時間。他們一起下棋、釣魚、抽煙、偷鴨子、在九山河的橋上跳水,做各種的惡作劇。但是羅青一直對A瞞著自己和柳小蕓好上了這件事。在羅青離開溫州前一天的下午,A記得很清楚,在松臺山腳下的公共廁所里,羅青說自己晚上要去柳小蕓家里和她告別,這時A才知道原來這小子還有這一手。羅青是軍隊的子弟,父親是軍分區(qū)后勤部的政委。因為部隊調防,他的父親要調到蘇北去,羅青作為家屬只能跟著去。那個晚上,球隊的伙伴們都早早到了羅青的家里,要最后和他玩一個晚上。大家在他家里等了很久,還不見羅青回來。A忍不住透露了羅青還在柳小蕓的家里,大家都等不住了,一伙人打著手電筒,敲著臉盆,咋咋呼呼到柳小蕓家樓下喊。他們喊了很久,也沒把他喊下來。周圍樓里的人都打開窗鉆出頭來看。最后小蕓的媽媽下來,說小蕓和他都沒在。大家慌張了,回到了羅青家,說找不到他。羅青的父親讓部隊通過公安局找人,那一夜,滿城的軍警都出動尋找羅青和柳小蕓。
但第二天中午,大家如期到輪船碼頭送別羅青,因為他被找到了。后來聽說他們想私奔,跑到雪山衛(wèi)國寺里躲著,最后被巡邏的人發(fā)現(xiàn),抓了回來。羅青父親據(jù)說氣得要拔槍打死他。但最后一切還是平靜下來,他們一家?guī)е啃欣畹搅送犯蹌站稚虾]喆a頭。A記得那次他站在碼頭上,看著靠在高高的船舷上的羅青木然而悲傷的樣子,在大霧中慢慢離去。A哭得很厲害,長大后從沒這樣哭過。羅青走了之后他一直悵然若失。去杭州那次他在西湖邊買了一包喇叭花種子,種在屋背后一個花盆里。羅青走了后這些花開了,很熱鬧很漂亮,讓A傷感。這些花結了種子,他還在給羅青的信里夾了幾顆。有件事他覺得奇怪,羅青走了的第二年,柳小蕓很快結婚了,當時她才十八歲。A覺得她很不夠意思。后來,世事匆忙,A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就無暇關心他們的事情了。他想著這些,朦朧中有了睡意,打起了盹來。
二
他迷迷糊糊著,腦子慢慢進入睡眠狀態(tài),但突然聽到后排座位有人在說蘇婭的事情,他的睡意全沒了。是一個不大熟悉的聲音,他看不見是誰在說話,但慢慢聽出來是海燕。A以前沒和她說過話,但是對她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因為她和蘇婭一樣是少體校女隊中兩個身體條件最好的隊員。她們一起被省二隊挑走,又是一起去海軍北海艦隊當了兵。海燕正在說她們從省隊被北海艦隊接走的經過。A沒有過去聊天,繼續(xù)閉著眼假裝睡覺,其實正集中精神,捕捉著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聲音。海燕正在說著:
“那個下午訓練項目是體能課,跑了5000米,還蹲杠鈴什么的,我們累得一點力氣都沒有,頭發(fā)都散成鬼一樣,全身被汗水濕透。我們走出了訓練房大門,看到操場路邊停著一輛掛著軍用車牌的吉普車,有兩個穿海軍軍官服的高個子站在一邊,其中一個攔住了我和蘇婭,笑著對我們說,‘我們是海軍北海艦隊的,想招收你們兩個到北海艦隊女籃。你們現(xiàn)在就跟我們去一趟我們的機關。我和蘇婭當時有點驚呆了,不知如何是好。我們一開始有點不大相信,不知他們是真是假。但我和蘇婭覺得這兩個海軍軍人看起來很正派,好像前幾天他們還在訓練場邊坐了很久,看我們的訓練。我們問這件事我們教練知道嗎?我們得和她說說。他們說,不用了,我們會和她打招呼的。說著,就打開車門讓我們上車,我們也糊里糊涂上了車。一身的臭汗?!?/p>
“你們不害怕嗎?那時杭州西湖邊別墅里一些軍隊的高干子弟專門搞漂亮的女孩子。你們不怕他們是假裝的嗎?”一個人插話問。
“是啊,那一天吉普車一直在西湖邊開行,我們也想到了你們說的這些事情,心里好緊張。后來車子開進了外西湖的楊公堤路,這條路我們認得,林彪的571工程行宮就在這里。很快車子進了一個有海軍戰(zhàn)士站崗的大門,外面掛著牌子是海軍療養(yǎng)院。我們看到里面有很多人,這才放下了心,覺得這里不會是私人別墅。我們當時最著急的是想洗個澡,身上臭死了。那個干部帶著我們進了一個房間,讓我們先洗澡。我們一進這房間,天哪!房間太好了。有熱水淋浴,有白瓷大浴缸,還有潔白的大毛巾。我們洗了澡出來,看到了房間已經擺好了運動內衣外衣。而最讓我們吃驚的是,還擺著兩套海軍服裝,是四個口袋的干部服。我們很快見到了領導。領導說我們已經被招收到東海艦隊球隊,一進來就是干部編制,工資五十四塊,級別二十三級。當時這個條件太誘惑人了。因為在省二隊,是沒有工資的,只有十八塊的生活費,將來也不一定能上到省一隊,條件哪有部隊那么好?我們馬上就答應了下來。第二天,我看到我們的個人用品也從省體工隊拿回來了。我們沒有機會去和體工隊的人告別,坐軍用飛機直接被送到了北海艦隊的青島基地司令部?!?/p>
A幾乎是一字不漏地聽完了海燕的話。他知道杭州海軍療養(yǎng)院,去過好多次,那是他后來在浙江省軍區(qū)隊打球的時候,省軍區(qū)沒有室內體育館,遇到下大雨沒辦法訓練時,政治部就會給他們找室內的籃球場,通常是空軍療養(yǎng)院和海軍療養(yǎng)院??哲姱燄B(yǎng)院在玉皇山路,聽說里面休養(yǎng)的都是戰(zhàn)斗機飛行員,那個籃球場是室內的,但是比較舊,場地還是三合土的。而海軍療養(yǎng)院坐落在里西湖的楊公堤路,那條路上有劉莊、汪莊、571工程行宮,都是一些高級的內部莊園。A記得海軍療養(yǎng)院的球場是木地板的,籃球架是有機玻璃的,打起球來十分舒服。這讓他想到了海軍的條件就是比陸軍好。
A聽說過蘇婭和海燕在省二隊被海軍招去的消息,當時他的心里有一種深深地羨慕和落寞。那年是1976年,他還無所事事,整天做著進專業(yè)籃球隊的白日夢。在中學的時候,他開始突然長高了,熱衷于籃球,被招進了中學的校隊。他那時養(yǎng)了兩只高大的白羅克雞,非常喜愛,像是寵物一樣。但是因為要參加學校球隊集訓,他沒時間養(yǎng)雞,把雞給殺了,一直覺得心痛。他后來進了市少年隊、青年隊,他的志向也高了。那時有消息說他可能被省籃球隊看中了,他激動地等待著,結果卻什么也沒發(fā)生。他眼看著比他年輕的蘇婭海燕去了省體工隊集訓,接著還聽到她們被海軍招去。不過他在這年年底時也終于有了改變,被當?shù)氐能姺謪^(qū)看中,開始穿上了軍裝在部隊里當籃球兵。
現(xiàn)在他能清楚地想起當兵后住的永川路,他的球隊就在位于永川路盡頭的軍分區(qū)船艇大隊里。那時候軍分區(qū)管轄著東海上許多海島邊防,比如洞頭島南麂北麂島,因此擁有一個有很多艘登陸艇和補給船的船隊。永川路在城市的最東端,小時候他到不了這里,只是從大人的嘴里聽到過東門朱柏碼頭,而永川路就在朱柏碼頭的前一條街,在分區(qū)船隊碼頭上是可以看到朱柏碼頭的。朱柏碼頭其實是個漁港,以前整個城市菜市場的海鮮魚貨都是在這個碼頭運到岸上的。球隊雖然住在船隊,吃飯卻要到距離這里約步行一刻鐘的軍分區(qū)招待所去。那是一件比較麻煩的事情,一天三頓都要排著隊伍從船隊去招待所吃飯。但那個時候,因為永川路上布滿了民居和商鋪,每天他們都會看見一些有趣的事情。由于他們出入時間是固定的,因此和那些固定時間經過這里的人都會相遇,時間一長,那些有趣的人都會成為每天的談資。比如路邊某個用腳盆洗衣服的婦女;某個打扮特別時髦的少婦,很多年之后A知道她去了法國,而當時老公已在國外。這一隊個子高高的當兵的,每天三次為了填飽肚子準時行走在永川路上,被街邊一些人家當成了時鐘。
某一天吃好了晚飯回船隊的路上。在永川路和朱柏路之間的一個門臺洞里,A 被一個景象迷住。在他經過無數(shù)次的這個門臺口里,出現(xiàn)了一位個子高高的姑娘。她剪著短發(fā),白皙的臉龐,穿著一件連衣裙。由于她的個子很高,那個古老的門臺顯得低矮了。她分明被這一支經過她門口的高個子軍人吸引住,以有點迷惑的眼神打量著他們。A 一下子認出了,她就是蘇婭。他的臉頓時紅了,第一個反應是低下了頭,怕被她認出。后來他想過這樣奇怪的反應不只是羞澀,好像還有點自卑。隊伍很快過去,他沒有回頭張望,心跳個不停。是的,她肯定是蘇婭。以前聽說過她家住東門,沒想到就住在和他船隊那么近的地方。他住在這里快半年了,為什么才第一次遇見了她?不過這個問題很容易解釋。因為她不在這個城市,她是在北海艦隊的的籃球隊里打球,這回一定是回家探親的。從看見她在門臺口出現(xiàn)的那一刻開始,A內心的激動在逐步增加,到夜里的時候一直睡不著覺。他不知道這樣的一次相見為什么會這樣令他激動。以前他對蘇婭并沒有特別的感覺,在杭州的時候有一次他仔細看過她,覺得她眼睛鼻子都長得不是很好。他那時覺得最漂亮的是阿東。但這次一看見了她,他馬上就覺得自己喜歡上了她。這種情感是那么的強烈,也許是愛上了她。一年多沒見過她,她現(xiàn)在完全發(fā)育了,剪著短發(fā),膚色白皙,胸部豐滿,眼神水靈靈的,周身散發(fā)著女運動員的美感。
這一次的愛意來得那么強烈、美好,完全把他給淹沒了。一整天他都沉浸在對她的思念里,她所有的美感都被夸大了。永川路變成了一個仙境,街上迷漫著白云似的。有時候,這里又變成了蔚藍的大海海灣,有軍艦開進,北海艦隊的女籃站在軍艦上,還有成群美人魚在雪白的浪花里伴隨著她們。A猜想著,蘇婭從部隊回家探親,探親期只有兩個禮拜,在看到她之前,也許她已經到家好多天了,所以,她在這里待的時間不會很長,他能見到她的次數(shù)是很有限的。他急切地想再次看到她,兩天后,他又看見了蘇婭一次,這次她穿著一身海軍制服,和她媽媽在一起,手挽著她媽媽的臂彎。這回A的球隊所有人都看見了她,而且眼睛都被她穿著海軍軍官裝的高挑身材和漂亮相貌勾住了。她感覺到了這群當兵的火辣辣的目光,但是她很大方,很熱情友善地遠遠向他們揮手致意,她母親也跟著向他們揮手。大家都激動了。A不知道蘇婭是不是在隊伍里看見并辨認出了自己。球隊的人都為這個穿海軍軍裝的高個子美女的突然出現(xiàn)而激動,而且每個人心里都覺得她是在對著自己揮手。A說了蘇婭的來歷,說她是北海艦隊女籃隊的,自己和她一起去過杭州比賽。由于A說自己認識她,大家都覺得和她又近了一步。
下午的訓練結束后,A巴不得夜晚早點降臨。因為在夜晚的時候,他就可以到江邊去,獨自抽煙、冥想,享受著思念蘇婭的那種甜蜜而傷感的滋味。他還很想把這些感覺寫到日記本里。他發(fā)現(xiàn)小梅在注意著他不經意流露在臉上的奇怪微笑和迷茫的神情。小梅是個老兵,全名梅建兵,是主力邊鋒。他原來搞田徑的,速度和彈跳力特別好,加上中距離投籃很準,是隊里的明星。他是上海崇明島人,個子一米八八,高鼻梁,非常帥氣,只是不愛讀書,文化差點。在球隊里,A和小梅關系不錯,他們都喜歡抽煙,喜歡看漂亮的女孩子。有一個星期天,他們在望江路上跟著一個包著白頭巾的女孩子走了很長一段路,兩個高個兒的解放軍沒有讓白頭巾女孩反感,最后還向他們投來一個深情回望。在永川路集訓期間,球隊在周末的晚上是容許隊員外出散步的,但是要兩個人以上。A經常和小梅、二林一起外出,通常會走到中山公園。他們一邊吃西瓜,一邊抽煙,一邊聊天,看著樹叢里談戀愛的人們,荷爾蒙在體內流轉著。他們聊天內容大多是關于姑娘。二林那段時間在和老家一個姓駱的女同學通信,他把訓練時發(fā)的麥乳精省下來寄給她,小梅取笑他是把麥乳精往洞里倒。而在遇見了蘇婭之后,他們的話題就落在她身上了。他們三個人坐在河岸的矮墻上,吃西瓜、抽煙。他們面對的夜幕上正有一輪大月亮。
“我覺得蘇婭就像這月亮一樣明亮。你說呢?鴨蛋?!毙∶穼說。鴨蛋是A的外號。他正在優(yōu)美的傷感中。
“很奇怪,她以前是沒有那么好看的?,F(xiàn)在怎么光彩照人了?”A說。
“我說個笑話。我們那邊有個人,第一次去約會談戀愛,坐在山坡上和女的找不到話說。他突然看到了頭上的月亮,想起來人家告訴他要浪漫一點。于是就大聲地說道:啊!月亮!那女的被嚇了一跳,以為他神經病,趕緊起身走了?!倍终f,自己在咯咯笑。
“二林,你的笑話不好笑?!毙∶氛f,“我們還是說說蘇婭吧。鴨蛋,你應該去追她。”
“怎么追?。课矣X得現(xiàn)在她就真像天上的月亮一樣遙遠,不可觸及?!盇說。
“總是有辦法的,這方面我的經驗比你多。”小梅說。后半句話是剛放過的一部電影里的臺詞,眼下正流行著。
小梅提出的方案是給蘇婭送軍分區(qū)的電影票。因為后天分區(qū)大院里就要放映《柳毅傳書》,一部剛解放出來的戲曲片。小梅有個老鄉(xiāng)是放映隊的,可以多給小梅幾張電影票。因為是軍分區(qū)內部電影,這樣給她送票不會顯得冒犯。小梅還提到,應該給她送兩張票,因為看見她那天她是和母親在一起的,這樣她的母親就不會反對了。小梅的經驗老到,把各種因素都考慮到了,可能他過去約女孩子時,遇到過女孩母親刁難的事。兩張票交到了A 的手里。
這天黃昏時,A手里攥著兩張電影票,把手放在寬大的軍褲口袋里,汗水把電影票都洇濕了。他先是在街上轉了一圈,這個時候馬路上有太陽的熱氣,沒有行人,他顯得有點醒目。接下來他繞著蘇婭家門口兜了幾個圈子,但就是無法鼓起勇氣走進這個屋子。他不知道進來后對蘇婭怎么說,還有如果她母親在那里的話他怎么應付。對面一個賣醬油老酒的雜貨店主人,這忽兒沒有生意,眼睛一直盯著A不放,讓A覺得很心虛。他知道這樣下去沒有結果,就返回到了船艇大隊禮堂的住處。
“搭手了沒有?”小梅問?!按钍帧边@兩個字是蘇北話,意思是成了沒有。他們最近很流行用這個詞。
“沒有呢,她根本就沒有出來?!盇 沮喪地說。
“你不會進她家里找她嗎?”小梅說。
“我不敢,總是鼓不起勇氣?!盇說。
這個時候大家都對A覺得失望。天已擦黑,再不把票送過去,就趕不上明晚的電影了。小梅說:得,我來幫你一次吧。跟我來,我們直接進她家門去送票。你又不是去求婚,只是給送電影票,有什么好怕的?他不顧A還磨磨蹭蹭,拉起他就走。
到了街上,小梅也是開始轉圈,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小梅像是那些推鉛球的運動員用轉圈找到了一個加速度,然后在第三圈帶著A直接走進了那個有影壁的門臺洞。那一步,A的心跳出了胸口,他是閉上了眼睛跨進了門內,好像是從懸崖上跳下來一樣的眩暈。但是等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死掉。他看到了大門影壁后面是一個很好看的古式院子。有一株開著花的玉蘭樹,天井里放著很多個大金魚缸,邊上還種植著一排白梔子花,花塢里盛開著雞冠花指甲花月月紅大香鵑花。天井的上方是廳堂,兩側擺著大座椅,十分整潔舒適。蘇婭很快出來見他們。她大概剛洗過澡,頭發(fā)還是濕漉漉的,穿著一條暖和的睡衣,穿著拖鞋,沒有想到會有客人到來。不過她看見了A 和小梅,面露笑容,很親切大方。
“是你啊?!碧K婭叫著A的名字?!拔铱茨阍诼飞献吡?,也聽說了你進了軍分區(qū)的球隊。沒想到你會來看我,快請進來坐吧?!碧K婭對著A說著,迎接他們。
“這是我們隊的老兵梅建兵,大家都叫他小梅。”A 趕緊介紹。
“歡迎歡迎?!碧K婭向小梅致意。
“聽A說了你的事情,你這么年輕就上了北海艦隊專業(yè)隊,真是太了不起了?!毙∶氛f,開始了恭維。
“這沒什么,北海艦隊的實力其實不強。倒是你們軍分區(qū)隊是很厲害的。過去軍分區(qū)那個5號小樊,現(xiàn)在是八一隊隊員了,是我們的偶像呢?!碧K婭說。
“我們不是專業(yè)隊。我們都有自己的連隊,我的連隊是榴彈炮部隊。等集訓結束,我就回連隊當普通的士兵?!毙∶氛f。
“我是通信連的,回連隊就是要架設電話線?!盇也說。
“那多有意思啊。我覺得整年都打球太無聊了?!碧K婭笑著說。
談話變得順暢。A不再覺得緊張,開始覺得非常有趣。這個時候,門外有響動,是蘇婭的媽媽回來了。她起先有點驚訝,但是馬上顯得非常熱情。蘇婭說他們是軍分區(qū)球隊的,A以前和她一起去過杭州比賽,說他們送了兩張電影票過來。蘇婭母親還記得在杭州時見過A 的事。蘇媽媽很客氣,甚至過于客氣,眼睛在他們的臉上不時掃過,像是在給女兒物色對象一樣的。她請他們吃橘子,喝糖開水,問他們家里的情況。小梅在熟練地抵擋著,A則完全沒戲,表現(xiàn)得像個跟班,全被搶戲了。
但是A能感覺到,蘇婭對他的目光里有某種讓他甜蜜到心底的波光,這讓他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幸福感。他一直記住這個細節(jié)——在她媽媽端上了加糖的開水之后,那開水很熱,蘇婭拿著扇子為他的那杯糖開水扇風降溫。此刻在高鐵的車廂里,他想著三十多年前的情景,依然能清楚回想起她那閃著柔情目光的臉龐,心里還有她浴后的香氣。他心里的她還是十九歲的樣子,而現(xiàn)在車廂里她的同學們都已過五十五,雖然保養(yǎng)得很好,總是在滑向衰老。只有她永遠是十九歲,永遠年輕著。
三
“還能叫出我的名字嗎?”一個女隊員過來坐在A對面,問道。A有點吃驚地看著她,覺得面熟,微信群好像有她,但是剛才溫州出發(fā)的時候他沒有看見過她。他怎么也想不起來她的名字。
“我是艾珍,打后衛(wèi)的?!彼f。
“你一說我就想起來了,看到你就覺得很熟??稍缟铣霭l(fā)的時候怎么沒看見你?所以你突然走過來,讓我吃一驚?!?/p>
“我是剛剛在寧德站上車的,所以出發(fā)時你看不到我。我女兒在這邊做生意,我過來給她帶孩子幫點忙?!卑湔f。A這時想起剛才停車時好像大伙是在和一個剛上來的人說話,只是他在沉思中,沒有去關注。
“我現(xiàn)在都想起來了,七五年去杭州你也在。記得你總是和蘇婭在一起?!盇說。
“這還差不多。你不知道我,我倒知道你蠻多的。我知道你在國外,在國外都好吧?”
“在外國二十多年了,習慣了?!?/p>
“你那時候在永川路軍分區(qū)里打籃球的時候,我看到過你幾次。我的家就住在那一帶?!卑湔f。
“是嗎?我怎么沒有看到過你呢?”A驚訝地說。
“你那時在永川路看見蘇婭了吧?”艾珍說。
“是啊,路上遇見過幾次?!盇說。
“我不漂亮你就看不見我了,蘇婭漂亮你就記住啦?!卑湔f。
“你怎么知道我遇見過蘇婭的事呢?”A問,他覺得艾珍好像知道一些事情。
“蘇婭告訴過我的?!彼戳怂谎?,又躲開了他的視線,有點意味深長。A還想和她把這個話題繼續(xù)下去,但她好像故意在回避。她像風一樣,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一下子又溜到前面的座位和人家打牌去了。A的心里突然覺得艾珍的出現(xiàn)不是偶然的,她好像是那一段久遠的記憶世界里突然跳出來的活人,因為她的出現(xiàn),讓回憶里蘇婭的存在有了證明,而不是他心里一片虛幻的想象。他看著車窗外的景物,又回到了那個看電影的場景。
現(xiàn)在他想到,對于蘇婭這樣一個女孩子,他連深入了解的機會都沒有過。他還沒來得及愛上她,事情就匆匆結束了,只留下幾個很殘缺的片段在他記憶里。但是,這幾個片段卻是那么難以忘懷。
那個年代娛樂活動少,看電影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情。在這個小城市里,軍分區(qū)里放電影的消息會早早傳播出去,從下午開始分區(qū)門口就會有很多沒有票想混進去看電影的人。那個晚上球隊排著隊伍前往位于華蓋山下的軍分區(qū)大院,看到門口圍著一層層的人,很多小孩都拉著解放軍叔叔的手請求帶他們混進去。A是新兵,一直跟著隊伍行動,到指定的座位坐下。他的心思一直在蘇婭身上,到處張望著她有沒有來。小梅是老兵,又是主力隊員,隊長不怎么管他,他一進大院就開溜了,不見他回來。A覺得,小梅溜開的原因和送給蘇婭的電影票有關系。電影在操場上放的,前面留了幾排位置給首長坐,后面的是一排排長凳,是分區(qū)的干部坐的,警衛(wèi)連通信連的士兵則是自帶小板凳。A坐在那一排排長凳席上,根本看不見蘇婭有沒有來。他知道她會來的,可不知會坐在哪里?操場上的燈光熄滅,開始放電影了。
這天的《柳毅傳書》是個神話戲曲片,說的是一個書生和洞庭龍王女兒的愛情故事。他本來對戲曲一點不感興趣,但這個故事卻讓他落淚,因為他正在墜入愛的深淵中。在黑暗的環(huán)境里,他看不清人群的面目,他覺得蘇婭在不遠的附近和他一起看著這個傷感的電影,心里有一種細細的幸福感流淌著。但是這種幸福感并沒有持續(xù)很久,突然間,片子斷了,中間要換片子,操場上亮起了一盞電燈讓放映員工作用。就這個時候,A突然看見了在他前左方,蘇婭母女正坐在一條長椅子上,她們的邊上坐著小梅。他一下子明白了,小梅是陪她們去了,這張椅子可能是他從老鄉(xiāng)那里借來的。
從這個時候起,A開始心神不寧,看電影的快樂感完全消失了,只是希望電影快點結束,讓他離開這個地方。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幾乎無法看著銀幕,一直在低著頭難過著。電影散場了,球隊的人員點過名,排著隊伍回住地。讓A 極度不安的是,他看到小梅沒有回來,隊長也沒有說,顯然小梅是和隊長打過招呼的。從分區(qū)大門出來后,走出一條街,馬路上就沒什么行人了。上了永川路,只有昏暗的路燈,他們的一隊人快速地邁著步子。A看到自己的影子慢慢變長,又慢慢變短。
回到了禮堂里的住地,隊長讓大家洗漱之后馬上睡覺,已經過熄燈時間了。A 爬到了格子鋪上面,眼睛瞪著天花板,無法入睡。他不時看著手表,腦子里如走馬燈一樣轉著停不下來。他想著小梅此時在干什么,胃里一陣陣惡心。這樣到了十一點多,他聽到了門被打開的響聲,顯然門是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來,然后有人輕手輕腳走了進來。是小梅。隊長顯然知道他回來了,但沒說話。A裝著什么都沒看到,一動不動躺著。不管怎么說,小梅回來了,他緊緊揪著的心開始松了下來。他在黑暗里張著眼睛,注意著小梅的動靜。
“鴨蛋,鴨蛋,睡著沒有?”A聽到小梅在床鋪邊貼著他耳朵輕聲喊著。
“什么事?”A說,側過頭來。
“起來,到外面院子里抽根煙吧。”小梅壓低聲音說。A知道這個時候是不可以出去抽煙的,但是小梅喊他去,隊長不會管。
他們到了院子里,外面一片星光,江邊吹來冷冽的風,讓他打了個哆嗦。小梅開了一包牡丹煙,當時這是最好的煙。他還在高昂的情緒中。
“假戲做成真的了,這可如何是好?”小梅說,“本來我只是想幫你送上電影票,可我現(xiàn)在真的被卷進去了,我喜歡上了她,腦子里想的全是她,一分鐘也停不下來。你不會生我氣吧?不過就算我不插一腳的話,你也不會有行動。所以你也怪不得我?!?
“你想說什么事情呢?”A說。
“沒什么,只是心里像跑著馬一樣停不下來,所以找你聊聊。”小梅說著又遞了一根煙給A,自己也接了一根。“剛才散場之后,我就一直陪著她和她母親回家。電影結束,要回家的時候,我已經和她們很熟了。在放電影的時候,她坐我邊上,她的頭發(fā)不時地擦到了我的臉,我聞到了她的臉上涂的乳霜的氣味,這讓我想法越來越多。電影散場后,本來就要分手說再見了,可我知道這是個機會,我提出送她們回家,因為最近聽說永川路夜里有打群架的,治安不好,她們答應了。我耍了個花招,在經過縣前頭的時候,說肚子餓了,要請她們吃一碗湯圓。蘇婭有點猶豫,覺得我說肚子餓了,不好意思拒絕,但說她來付錢。但是我一進門就付錢買了湯圓票,輪不到她掏腰包。”
A知道溫州到店里吃湯圓是有特殊意義的。溫州民間有俗語:“肯不肯,縣前頭相等?!币馑际钦剬ο蟮娜顺赃^縣前頭湯圓就有戲了。但是A覺得在吃了湯圓之后,小梅的戲應該結束了,接下來無非就是送她們到家而已,不會有別的事情,因為蘇婭的媽媽在旁邊呢。
“吃了湯圓之后怎么樣呢?還有什么嗎?”A故意問。
“沒有了,然后就是一路送她們回到了家?!毙∶氛f。
A松了一口氣。他的煙燒到了手指,小梅又遞來一根。
“但還有個事情要和你說說。”小梅說。
“還有什么事?”A只覺得膽戰(zhàn)心驚。
“是,還有一件事?!毙∶吠A送?,又接上一根煙,“在看電影的時候,蘇婭的頭發(fā)老是擦到我的臉,還有她身上那種乳霜的香氣,讓我心里癢癢的,下面的東西頂?shù)煤糜?。我突然想起了要和她約會的念頭,雖然我沒文化,但是點子還是會想的,我想最好給她遞個紙條,約她到什么地方去見面??墒俏业淖植恍?,蟹爬一樣,還不知道怎么寫。我在電影散場后去把那張椅子還給我老鄉(xiāng)時,趕緊請他幫助,寫了一個紙條。上面寫著‘明天晚上七點半到中山公園九曲橋邊等我。老鄉(xiāng)馬上給我寫了。我裝在口袋里,出來陪她們走出了分區(qū)大院,接下來就是吃湯圓的事?!?/p>
A大口大口抽煙。他感到末日就要來臨。
“我們走在永川路上,很奇怪,她媽媽很自覺地讓到一邊,讓我和蘇婭并排走。我把那紙條攥在手里,有意去碰她的手,起先她的手都躲開了,但最后明白了我的意思,知道我手里有東西,就放開手掌,讓我把紙條塞到她手里。我能確定她把紙條拿到了,并且沒有對我表示出反對的意思。我知道成功了,這個時候我就希望快點到達她家,免得有什么變化。我看著她們走進了屋子,和她們說再見,然后就回來了?!?/p>
A 感到心里難過,難過得不想說話。
“你為什么不說話?是不是生我的氣了?”小梅說,“要是你真的很生氣,我就不去約會好了。”
“我沒有生你的氣。我只是覺得難過,非常難過。”
“那你說我明天去不去約會呢?”小梅說。
“你去吧。希望你會成功。”A說。
時隔這么多年,A想起這件事都還有屈辱感。他不知怎么的就承認了小梅對蘇婭的權利,而事實上,他和小梅的確是平等的競爭者,他認識蘇婭早點,但不成為對她擁有權利的理由。那一個晚上,小梅在和他說過自己的艷遇經過之后,就呼呼大睡。但是A一直都睡不著。他怎么也不明白,本來這一次機會應該是他的,蘇婭是他少年時的球友,他能感覺到蘇婭的眼神表明她是喜歡他的。但是他因膽怯遲遲不行動,結果被小梅搶去機會,蘇婭會不會因此失望而看不起他呢?
小梅第二天整天都情緒高漲,訓練也特別賣力。下午的訓練結束之后,他們在船艇大隊豆腐坊里燒水洗澡。那時條件不好,平時訓練后都是用冷水擦擦身體,每周只有一天可以在豆腐坊里燒熱水洗澡。這個做豆腐的爐灶很特別,是用鋸末做燃料,因此很難燒得著。通常都是做豆腐的老劉過來把灶火點著,然后由球隊的人自己燒火。水燒得很慢,球隊十幾個人,得輪流著洗。一般都是老隊員先洗,新隊員在灶前吹火添鋸末添水。這天,A照例是在吹火燒水。狹窄的豆腐坊里充滿了蒸汽和水汽,有濃重的豆汁酸氣味。A今天心情很不好,心不在焉,不小心把火弄滅了。鋸末沒有了明火,頓時就冒出嗆人的青煙。他有點慌張了,趕緊拿起吹火筒來吹,吹了好幾下,火苗突然從鋸末中爆出來,A只覺得眼睛里噴進好些鋸末。不過他也顧不得了,趕緊把火苗保持住,往里添了幾鏟鋸末?;鹈绶€(wěn)住了,火越燒越旺。這時他看見全身裸體的小梅就在熱水桶的邊上,他身體的線條像鹿一樣修長健壯,肌肉發(fā)達,皮膚像絲綢一樣光亮,水倒在上面濺起了晶瑩的水珠。小梅健美的裸體讓A想起畫報上那些古希臘羅馬的大理石雕像,那些裸體的男性雕像都帶著生殖器,不過那些生殖器都是處于松弛的狀態(tài),和張揚的肌肉形成對比。A此刻也注意到了小梅的生殖器,也是處于大理石雕像那樣的松弛狀態(tài),耷拉著。但是A想到那些大理石雕像的生殖器是永恒地松軟了,幾千年不變,但是小梅的可不是這樣,隨時隨地都會勃起來。昨夜里小梅說,在看電影的時候因為蘇婭的頭發(fā)擦到他的臉,他的小弟弟就頂起來了。這樣的想法讓A感到揪心的難過,因為這個念頭聯(lián)系到了小梅今晚的約會,聯(lián)系到了蘇婭的身體。他還想起了去年的一件事,他從馬站虎頭鼻新兵連被調回到分區(qū)集訓時,途中獨自在福鼎縣招待所住了一夜。他在招待所的走廊里看見了一個女服務員迎面而來,在走近他之前,女服務員打開了右邊的一個門進去了。A當時留意了一下,看到那個房間是被服室。他往前走了幾步,看到前面來了個軍人,看起來是個城市兵,樣子蠻帥氣。他和他迎面而過,相互沒打招呼。在他走過去之后,A 不知為何回頭望了一下,正好看見這個家伙推開了被服室的門閃了進去。他一下子明白了,剛才那個女服務員是到被服室里等他的。這一個發(fā)現(xiàn)讓他很激動,因為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了男女之間的密會。他能想到女服務員和這個當兵的在被服室里親熱、撫摸、裸露、交媾。而此時,當他面對著裸體的小梅,腦子里清楚地浮出了女服務員進被服室的畫面,而這個女服務員變成了蘇婭,跟著進來的是小梅。這些個幻想的畫面在他心里如毒藥一樣讓他難受,他的心里有一股冒著青煙的怒火在上升?,F(xiàn)在A坐在高鐵上回想起來,還能感覺到那種充滿了豆腐酸味的怒氣。是的,從那天之后,他對豆腐有了強烈的反感,再也沒有吃過一口豆腐。
四
他們到達了目的地——泉州站。高鐵真快,以前兩天的路程現(xiàn)在幾個小時就到了。
他們預訂的崇武旅館派了一部大面包車來接他們。A上了車,坐到了后排。然后看到大家一個個上來。楊棟坐在最前面的一排,正好在柳小蕓和阿東之間。他張開了雙臂,一手摟著一個,說她們都是自己的妹妹。A有點驚訝楊棟在官場混過之后,會變得這樣開放。小時候他可是另一種性格的人。A 見過好些個政府官員,吃飯的時候桌上的女賓一定會坐在他們身邊。他們會毫無顧忌地講黃段子,大大咧咧地對女賓摟摟抱抱。楊棟當了幾年交警隊的領導,也變成這樣了。A在倒車鏡里還看到坐在前面的羅青,只見他的臉色陰沉,很難看,顯得很不開心。
是A提議來這里的。一個多月前他還在倫敦時,柳小蕓跟他說,等他回來,同學們要組織一次旅游,問他建議去哪里?他提出了到惠安崇武來,說這里有個明代的崇武海防城堡,城堡上有一座燈塔。A三十年前來過惠安,他忘不了在古老的崇武古城下,那片美得讓人透不過氣的月牙海灘。這里有衣飾特別的惠安女,她們戴著斗笠和頭巾,露著肚臍,結婚后要懷孕了才能進男人家里。A那年在海灘上看到修船補網的全是這些女子,還看見了一個惠安女站立在手扶拖拉機上,開足油門穿過街市。她的眼神和表情都顯得那么冷酷,完全是一種另類的惠安女的形象。然而,今天A再來到這里,發(fā)現(xiàn)他記憶里的古城消失了,車子一路下來,路邊全是現(xiàn)代的房子。偶爾見到一個頭上圍著頭巾的女性,卻穿著牛仔褲。半個小時左右,車子到了旅館。這是一個經濟型的旅館,位置比較偏僻,不是很熱鬧,專門做游客生意。A已經沒有方位感,不知這旅館是在古城的什么位置。
到達旅館,十幾個人進來后,前廳熱鬧了一陣。柳小蕓登記后拿到了鑰匙房卡,分給了大家,吩咐10分鐘后出來在前廳集合,到對面的飯店吃中飯。
10分鐘到了,A走出房間,經過走廊,看到羅青和魏勝虎還在房間里。羅青在激烈地說著什么,好像很生氣,臉漲紅著。他看到了A ,就小聲了。到現(xiàn)在為止,A還沒和羅青說上一陣子話,這樣的對視有點尷尬。A 對羅青和魏勝虎說,你們快點下樓去吃飯吧。然后他就先下去了。很多人已在下面等著,那些女同學在短短10分鐘時間里都換上了不一樣的衣服,看起來都顯得很清新。很快人到齊了,大家出了旅館的門,看到了馬路對面有個餐館的招牌,午餐就訂在這個餐館。這餐館看起來就在眼前,可是隔著一條馬路。這是條下坡的路,來往的車子速度都很快,中間隔著欄桿隔離帶。要過這馬路,得走到100多米外的十字路口才有行人斑馬線。福建的中午日光猛烈,照得人都不想走路。楊棟這個時候發(fā)表了專業(yè)交通警察的評論,覺得這個道路設計很不好,行人過馬路要走太長的路,這樣就會有事故隱患。要是他來設計,他會在兩個紅綠燈之間再增加一條行人斑馬線。楊棟的評論有點賣弄專業(yè)知識的味道,大家不大聽得懂,也不感興趣。
進入飯店,客人不多,菜都是預先訂好的。米飯是新出的香米,大家肚子都餓了,一上來就吃了很多香噴噴的米飯,很快就吃飽了。而這個時候還有很多菜在陸續(xù)上來,大家就想到喝點酒。他們自己帶了兩瓶白酒過來,是上一次聚餐的時候剩下的。酒還在旅館魏勝虎的房間里。楊棟說酒在魏勝虎的房間里,那就魏勝虎回去拿一下吧。但是魏勝虎說自己腳痛,走不動,好像不買楊棟的賬。眼看著有點不愉快,羅青說自己回去拿酒,因為他和魏勝虎一個房間,知道酒在哪里。A 目送他出去,看到外面陽光刺目。
羅青走了之后,突然就上來了很多道菜,還送了一打啤酒。氣氛一下子活躍了起來。早先在動車上大家是分散著坐,現(xiàn)在圍著一桌,說話的話題便集中了。魏勝虎起初對楊棟不爽,說不該讓遠道而來的客人羅青去拿酒。但楊棟則巧妙地把話題轉到那一件魏勝虎很敏感的運動褲的事情上。這是件讓A有點尷尬的事,之前在微信上已經說了一陣子。說的是1976年某一個下午,A在燈光球場訓練后和阿米在看臺上發(fā)現(xiàn)了一條藍色的棉毛運動褲。他們當時不知道是誰的,但那時就愛惡作劇,把這條褲子拿回家里。A會擺弄縫紉機,把這運動褲剪成內褲的裁片,做成了兩條內褲,一人一條。他們一邊做還一邊說這像造飛機一樣難。第二天他們聽說魏勝虎丟了褲子,想這下壞了,結果就把內褲藏起來了,事情也就神不知鬼不覺地過去了。建了微信群之后,A看到前些日子阿米以為事情過了四十年,可以把這事拿出來當笑話說了。但阿米說褲子是A拿的,把自己推得干干凈凈。A在微信上感覺到,雖然大家把這事作為少年時代的成長趣事來講,但覺得魏勝虎心里有恨。他解嘲說,自己要給魏勝虎賠一條美國大媽的花短褲。
“鴨蛋,你可把我害苦了。那條運動褲丟了后,我他媽的被我父親狠狠揍了一頓,想想現(xiàn)在都覺得痛。你他媽的也太不夠意思了?!蔽簞倩⒄f。魏勝虎是個大胖子,看起來有點兇險。早上在車站和A見面時握手故意用力,可能就是為了運動褲這件事。
“魏勝虎,這事真怨不得我,我和阿米當時是在燈光球場看臺上拾到的,真的不知道褲子是你的,都以為是外面來的人丟的。這件事情阿米應該可以作證。阿米你說說。”A說,看著阿米,指望他能解圍。
“是看臺上嗎?我怎么記得是在球場呢?哈哈,我記不清了。那天在你家里把運動褲改成內褲挺費事的,哈哈哈,比造飛機還難,哈哈哈。”阿米說,他在打哈哈,沒有為A作證,因為之前他在微信上一口咬定是A干的。A感到相當失望,雖然都是幾十年前的小事情,但是誤解和怨氣似乎都還存在,還變了個味道。
“鴨蛋,你說賠我一條美國大媽花褲頭,帶來了沒有?”魏勝虎說。A沒想到魏勝虎還真說起這件事,一時找不到話回答。
“這個花褲頭應該找阿江媽媽要。你們都知道當年燈光球場看門的阿江嗎?”阿米說。大家都記得阿江。他原來是武術隊的,臉長得像熊貓,是個小胖子?!澳菚r我們都說一件事,說阿江的媽媽特別胖,有一次阿江媽媽把自己的花短褲掛在窗口曬太陽,一個過路的人說,啊,這條窗簾真好看?!卑⒚渍f完自己先咯咯笑個不停,大家也被逗樂了。A這時覺得阿米總算給他解了一次圍。
又上來幾道菜,羅青還沒有回來。大家開始想羅青是不是生氣了,不回來了?有人說魏勝虎應回去看看,因為和他同房間。魏勝虎說不去,有點賭氣的意思。A 覺得有點不正常,站了起來,準備回旅館去看看。這時外面響起了一陣呼嘯而來的警車鳴笛聲。有人說,是不是哪里失火了?楊棟說這是警車,是交通警察的警笛聲。接著又響起了另一種車子的警報聲,有人問楊棟,這是什么聲音?楊棟說這是救護車。這些車子似乎就停在餐館門口附近的。突然聽到酒店外的保安過來說:
“好像是你們的人被車撞了?!?/p>
這個時候,A看到了柳小蕓的臉色像死人一樣白。他意識到了什么,趕緊起身往外走去。他一出飯店門,就看到馬路中央隔離護欄靠自己這邊站著羅青,他手里還拿著帶盒子的酒,站著不動。一輛桑塔納斜著停在他前面。馬路已經被警察封鎖。A跟著楊棟走過去,羅青看到了他們。
“我跌了一跤?!绷_青說。他筆挺站著,酒還在手里。
“你怎么會在這個位置跌跤呢?”楊棟問。他驚恐地注意到羅青的耳朵里有一條細細的血正在往外淌。
“他在這個位置翻越欄桿穿越馬路,被這一輛下坡的車子撞了?!币粋€交通警察過來對楊棟說。
救護車停在附近,但是救護人員沒有過來救治羅青,以為他沒事。楊棟對羅青說:“你得馬上去醫(yī)院。”楊棟知道他的傷勢很嚴重。
“我沒事,我只是跌了一跤?!绷_青說,臉上還擠出個微笑。
“你能走得動嗎?”楊棟問羅青。羅青挪了一下,無法移動。
“我走不動了。”羅青說。
“你趴我肩上,我來背你上救護車。這鄉(xiāng)下地方,救護人員連點基本常識都沒有?!睏顥澱f著,把羅青背起來,走到幾步遠的救護車上。那救護車的人把羅青接上了車。楊棟看到魏勝虎呆若木雞似的站在一邊,就把他也推上了車,讓他先跟車一起照看羅青,之后,救護車就開走了。
救護車走了之后。他們回到了餐館內坐下,如遭到了雷擊一樣六神無主。大家在商量對策。好些人看到羅青站著的,以為問題不大。楊棟告訴大家問題嚴重,他的耳朵都出血了。楊棟說馬上要去一趟當?shù)亟痪牬蚪坏?,阿米也一起去。其他人都先去醫(yī)院,看看羅青的情況怎么樣。
他們趕到了醫(yī)院。跟隨救護車過去的魏勝虎看見他們就大哭起來,說羅青一到醫(yī)院就昏迷了。醫(yī)生檢查后說骨盆粉碎性骨折,鎖骨也斷了。腦子CT剛做過,報告單還沒出來。
從門窗里可以看到羅青,他現(xiàn)在頭上包著白繃帶,靜靜昏睡,樣子很安詳,好像回到了四十年前小時候的模樣。A感到恐懼,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在運輸公司工作時的一件事。有個鄉(xiāng)下到城里的人在馬路上被運輸公司的車撞了,頭部著地。那個人自己爬起來,還到了安全科,說自己沒事,想馬上走。安全科的人沒讓他走掉,送他到了醫(yī)院檢查。他到醫(yī)院后很快就死了,因為顱內出血。
透過隔離室的玻璃,A從窗外看著包著白紗布的羅青,心里產生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羅青是在做一個很深沉的夢,而他自己則可能是他夢里的一個人。這個時候,他開始覺得自己和羅青走得很近,小時候那種親密的感覺回來了。他想起了那個中午,羅青坐的上海輪船徐徐離開碼頭的情景,在水霧彌漫的空氣中他們的距離漸漸拉開,有許多海鳥在這種虛無的空間飄飛著。當時他心里有一種強烈的愿望,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一定要去看望羅青,他把這個重逢當成一個重要的人生目標。
而事實上,他們在分別兩年之后有過一次見面的機會。那是在浙江省軍區(qū)的籃球聯(lián)賽上。A參軍的同一年,羅青在泰州也當兵了,到了同樣在浙江的臺州軍分區(qū),也進了臺州軍分區(qū)的籃球隊。比賽是在杭州南山路的浙江省軍區(qū)政治部大院,邊上就是桃花盛開的柳浪聞鶯。他和羅青在勞動路的省軍區(qū)招待所里相遇,那一個禮拜,他們在同一個食堂里吃飯。他們所在的球隊交過一次鋒,A的球隊贏了,但A和羅青都是替補隊員沒有上場。這一次相逢,他們還都沒什么變化,還是那樣愛玩。有一個晚上他們的球隊都沒有比賽,隊里讓隊員去位于省軍區(qū)禮堂的比賽場地看別的球隊打比賽。他在場地里找到了羅青,決定離開球場到外面玩玩。他們到了西湖邊,坐在岸邊的長椅上,抽煙、吃蘋果和冰激凌。他們的面前就是夜幕下的西湖,三潭映月的石塔在月光下能看得清。自從他們在1975年來過杭州,對這個美麗的地方就有了一種特別的喜歡和懷念,現(xiàn)在他們就在晚風中沉浸在故地重游的歡快之中,以致過了歸隊的時間。
第二天早上,A得知昨晚招待所發(fā)生了一件盜竊案,有小偷爬窗進入寧波軍分區(qū)球隊的房間,偷走幾套軍裝和一些個人物品。A 起先并沒在意這件事,但是快中午的時候,領隊說讓他過來一下,說省軍區(qū)保衛(wèi)科的人要找他談談。他被帶到一個房間,有兩個軍官對他盤問,問他和羅青是什么關系?昨晚上他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要仔細地說清每一分鐘的細節(jié)。A如實說了他們昨晚是如何遇到,又如何跑出去玩了,他知道沒去看球而跑出去玩是會被責怪,但是為洗清偷竊嫌疑,他覺得不能隱瞞。而讓他很不舒服的是,那一個級別高一點的保衛(wèi)科軍官,一直用對待罪犯一樣的眼神看著他。這件事最后的調查結果如何A不知道,但是A的球隊領隊讓他不要再和羅青在一起。在接下來的幾天比賽期間,他和羅青再也沒有聚過,只知道他也被保衛(wèi)科的人調查過。從那一次之后,他們沒有再見過面,后來的聯(lián)系也慢慢少了下去。相隔近四十年,他們總算再次相見。但是這次比上次還慘,還沒說上幾句話,羅青就進入昏迷狀態(tài)了。他不禁悲從心來。
到了下午3點,大伙都還在醫(yī)院里。十幾個人坐在很擁擠的走廊里,都顯得筋疲力盡。這個時候楊棟回來了,說了自己在交通隊的情況。他說起初辦事人員很傲慢,楊棟把自己的警察證拿出來,說傷者是自己的同事。對方看到了楊棟的警銜是很高的一級警督,比他們的局長還高,馬上改變了態(tài)度。楊棟還說自己已經給浙江省交警隊領導打了電話,說自己從來沒有求助于他,這回一個最好的朋友在外省出事了,求他幫助一下。很快,福建交警方面接到這個電話,一級級吩咐了下去。事故鑒定方面羅青的責任大大減輕了,僅僅是負次責。醫(yī)院派最好的醫(yī)生用最好的資源來治療羅青。楊棟說自己見到了肇事司機的母親,那母親氣憤地說,你們的人可害苦了我的兒子了,怎么可以爬欄桿過馬路呢?楊棟說自己無言以對。
“這羅青,怎么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呢?只有外地務工者才會爬欄桿。他真是在蘇北待得變成鄉(xiāng)下人了?!睏顥澱f著。大家都開始附和著。
“我們新建了個群,沒拉他進來,就是不想讓他知道。可很奇怪他怎么趕來了,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魏勝虎,是不是你和他說的?”楊棟說。
“我沒說,你干嗎問我?”魏勝虎瞪著眼睛,氣呼呼地說,準備吵架。
柳小蕓能感覺到大家對羅青的隱隱不快。她站了出來,撫慰大家的情緒。
“現(xiàn)在羅青已經安置好了,很多人在這里也沒用,大家還是先回旅館休息吧。今天的日程已經過去,明天的日程大家還是按計劃玩。羅青不小心出事,讓大家掃興了,我給大家賠個不是。明天我就在這里看羅青,大家只管去玩就是?!?/p>
柳小蕓的建議得到大家的響應,但是都說不能讓她一個人留在這里照看羅青,還是大家輪流著來比較好。柳小蕓說這樣也好,不過她要全天在這里,再派一個人輪流和她一起照看羅青。A說就這樣吧,他輪第一個,其他人先回去休息。大家覺得這樣的安排不錯,于是就這樣做了。
“你說他會醒來嗎?我真害怕他醒不過來了?!绷∈|說。
“剛才醫(yī)生說了,從CT的掃描來看,他的腦組織沒有受傷,只是受到了震動,過一兩天會醒過來的?!盇說。
“不知他醒來之后,會不會腦子傷了,有些事情都記不起來了,像韓劇里經常出現(xiàn)的失憶癥?!绷∈|說。
“這種事情很少發(fā)生,都是戲劇里編的?!盇說。
“他要是真的失憶了倒是對他有好處,他的記憶負擔很重?!绷∈|說,眼冒淚花。
“我小時候曾經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走了之后,我大概整整有一年多時間都非常難過??墒亲蛱煳乙姷剿?,發(fā)現(xiàn)以前那種友情都不見了。他好像不是以前那個羅青,他的變化確實很大,也許他不去蘇北的話,不會這樣。”
“是的,他在蘇北待了三十多年,性格全變了?!绷∈|說。
“我還記得他臨走的那個晚上,我們在你家的樓下敲著臉盆找他,喊了好久沒人回應。最后還聽說你和他準備私奔了,只是最后沒有成功?,F(xiàn)在我想,要是當時你們真的私奔了會去哪里?你們覺得能成嗎?”A問道。
“肯定不會成功的。那個晚上他先是到我的家里,我們家很小,就一個房間。我們坐在房間里,我媽坐在廚房里,但是我媽媽不喜歡他的。那時我還在少體校讀高中,而羅青已經到社會上了,我媽覺得他不是好人,留著小胡子,不讓我和他交往。只是這是他最后一次,馬上要離開這個城市了,我媽才讓他坐了一個小時沒趕他走。但超過了一個小時,我媽就趕他走了。我說送他下去,結果就送他往家里走。他不愿意回家,我們就到了松臺山上。但是天氣很冷,我不停地咳嗽,羅青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披在我身上,我還是冷,他也在哆嗦,那時我們都覺得很絕望。羅青突然想起來了一個地方,說雪山上的衛(wèi)國寺可以住人,我們可以在那里過夜。當時還沒想到什么私奔的事,頭腦很簡單。羅青覺得只要躲過了明天中午的出發(fā)時間,父母親就會走掉,他就可以留在溫州了。結果我們真的摸黑上了雪山,進了那個寺廟里。我們向一個老尼姑求助,讓她容許我們過一夜。尼姑同意了,讓我們在一個廂房里住下。那一夜我們靠在一起,一夜都沒合眼。第二天天一亮,就有派出所的人開著摩托車把我們帶下了山。羅青被父親揍了一頓,強行帶他上了輪船。而我整整哭了三天三夜。”
“真是一個傷心的故事。我完全能理解你的悲傷。說實話,在碼頭上看著羅青的輪船離去的時候,我哭得像個小孩子一樣。之后的一年多時間,我每天都會想念他,總是想著和他重逢?!?/p>
“不過好在那時候年輕,傷心是傷心,最后總還能高興起來?!?/p>
“時間能撫平一切。有件事情我一直覺得好奇,今天想問問你,希望你不要見怪。我知道羅青走了后不到兩年,你就結婚了。而那時你的年齡大概也就十八歲吧,不知你為什么這么急著結婚?”A問。
“是啊。那時什么也不懂的。這事都是因為羅青的事引起的。羅青走了之后,一開始每個禮拜都有來信,我呢也整天在盼著他的信,和他書信來往很火熱。我媽其實一直在偷看我的信,不久后,我媽就截了羅青給我的信件,還把羅青給我的信全搜走了。那時羅青已經當兵了,你知道我比較粗心,沒有把他的地址抄下來,每次寫信都要把他的信封拿出來抄地址。他的信被我母親收去燒掉后,我記不起他的地址,無法給他寫信了。而我再也沒收到他的信,因為我媽聯(lián)合郵遞員截走了他所有的信。那段時間我真是很傷心。不過,我這么年輕就因為和羅青的關系受到那么大的壓力,心里覺得很疲倦。我慢慢失去了以后還和羅青在一起的愿望,所以我一再告訴我媽媽,我只是和他做朋友,不會有嫁給他的可能。我媽就是不信。后來的一天,我媽說要給我介紹對象,是我表哥的一個同學,從小我就認識的。他比我大十來歲,黑龍江回來的,在汽車運輸公司里做行政工作,條件很好。我媽覺得他人很好,對他放心。其實那個時候我因為羅青的事心里已經麻木了,還覺得只要結婚了,我媽就不會為羅青的事來煩我,而我心里也的確覺得自己不會嫁給羅青,所以我就同意了。
“后來很快就訂婚了,老公騎自行車馱著我四處去分派喜糖。有一天去阿東家里送喜糖,好久沒碰見她了。她見到了我送糖來,以為我是一個人來的,趕緊去拿了一封信出來給我。是羅青托她轉給我的,因為羅青給我寫了那么多信,我都沒有回復,所以他寄信給她托她轉給我。我拿著信,沒有打開,只是看到了羅青熟悉的字,眼淚就唰唰地流下來。這個時候我老公放好了自行車過來了,看到了我的信,就一把奪了過去。我老公比我們大十幾歲,經過黑龍江的鍛煉,社會經驗十分豐富,我們這些小孩哪是他的對手。他回家立即寫了一封長信給羅青,里面放了兩張喜糖紙,說柳小蕓已經和他訂婚了,勸羅青趁早斷了心思。這以后,我和羅青真的斷了聯(lián)系,大概有十多年的時間?!?/p>
“在信里放喜糖紙讓人斷了念想的故事,我過去聽說過。你老公還真的這樣做了?!盇說。
“我后來的日子都過得很順,十年、二十年過去,偶爾也聽到一些羅青的消息。他中間來過溫州幾次,見過幾次面,都很平淡的。但是我心里還是關心他。他獨自在蘇北,父母在威海。蘇北那個地方落后,他算能干的,家境還不錯。他的妻子五年前得了癌癥,他盡心盡力照料,讓他很辛苦,他也一下子衰老了。他很孤獨,有段時間還打過架,喝酒,但他最終還是個靦腆的人。他還是一個重友情的人,喜歡熱鬧,喜歡和少年時代的朋友在一起。不要以為他來只是為了見我,他其實暗地里曾來溫州和我見面,見我不難。他和我說過,這次急著想來主要還是因為你回國了,想來和你見見。我知道,在溫州的那么多男同學里,他對你是最惦記的。我知道他平時不會那么傻的,居然會爬欄桿過馬路??赡苁且驗榇蠹野阉懦跓羲和猓瑢λ怄i消息,讓他很不開心,再加上他剛生過一場帶狀皰疹,身體虛弱,體力透支,才會去爬欄桿抄近路?!?
A聽了后,直覺心里難過和慚愧,因為他也在這一個對羅青封鎖消息的群里,而羅青則是因為想要見他而來。
羅青一動不動安靜地睡著,頭上包著白紗布。監(jiān)護儀器上的波紋平穩(wěn)地滑行著。
五
晚上9點鐘,有人來換班了。柳小蕓說要繼續(xù)在醫(yī)院待一陣子,讓A 先回旅館去休息。這個時候,醫(yī)院門口攔不到出租車。有人告訴他,這里其實離旅館不遠,從老城的街路上走過去,你只要看著老城墻上的那座高高的古代燈塔,一直往前走,就可以找到旅館的。A又等了幾分鐘,還不見出租車過來,就只好步行回旅館了。
他很快就進入了老城區(qū)。路邊全是木頭結構的店鋪,而街路的路面是石板鋪的。他越過一座小石橋,就看見了那個媽祖廟,以前就是在這里他聽說,這里的女孩小時候很多都會去當一段時間的尼姑。街路交叉錯綜,他很快就迷失方向。但是一到稍空闊處,他就能看見海邊明代城墻上的那座燈塔,所以就能找到方向前行。
回到了旅館,沒看到同伴。旅館的人說,他們都到樓頂上的露天酒吧去了,那里涼快。于是A 也上了頂樓,看到這上面很寬敞,有不少座位。他選了一個位子坐下來,要了一瓶啤酒,空氣新鮮,海風吹來。他還沒看到同伴們在哪里,可也沒想到去找他們。某種程度上,他想自己清靜一下,不想馬上去和他們會合。
A慢慢喝著冰涼的啤酒,心情慢慢安靜下來。他遠遠看著那座燈塔,還有燈塔下那蜿蜒的古城墻,大海在遠處閃著亮光,仿佛那是一個熟悉的夢境。三十年前A和一個朋友來這里旅行,住在一個漁民的家里。那個傍晚漁民家煮鰻魚湯招待他們,據(jù)說湯要煮得越清味道越好。趁著他們家煮魚湯的時間,他一個人從他家后門出來,在海灘上散步。當時在刮風下雨,雨傘都給吹散了架。那道沙灘叫月亮沙灘,成月牙形的,美麗至極。而在稍遠處的地方就是那個石頭古城樓。他走近古城的時候,天已黑下來,只見在城池的盡頭,風雨和暮色中有一盞燈塔亮了起來。這是明朝建造的燈塔,它的光芒是橙紅色的,有一圈圈的光暈,在海天之間孤獨堅守。那一刻,他在沙灘上久久看著這盞燈塔,忘記了漁民家里那美味的鰻魚湯已經做好上桌了。正是對這一座燈塔光芒的回憶,才帶他回到這里。
這時他看到了艾珍站在桌子邊。她和上午在高鐵上時一樣突然出現(xiàn),像是穿著隱身衣似的。她坐了下來,他們交談過,現(xiàn)在不覺得陌生了。
“羅青怎么樣?”她問。
“還昏迷著。醫(yī)生說他還得過些時間才會醒來。”A說
“真沒想到會出這種事?!彼f。
“是啊,不該發(fā)生的事情發(fā)生了。”A 說。
“我給你看一張照片吧?!卑湔f。她拿出了手機,用手指劃拉了一陣,然后把手機遞給了A 。那是一個女孩子的照片,剪著短發(fā),神色略帶憂郁。
“知道這是誰嗎?”艾珍問。
“不知道?!盇照實說。艾珍拿回手機,又用手指劃拉著,找到一張照片,給A看。
“這個呢?”
“這個也不知道?!盇說。照片上是個上年紀的婦女。他略覺面熟,意識里開始有點察覺到艾珍的意圖。
“這個是蘇婭的媽媽。”艾珍說。A 也認出來了。他1975年和1978年見過她,現(xiàn)在還有點印象。她看上去老了很多,但還是能看出點當年的模樣來。
“女孩是誰?”A問。
“是蘇婭的女兒?!卑湔f,“蘇婭的女兒下個月要結婚了。我已經收到了蘇婭媽媽給我的請?zhí)?,下個月去吃喜酒了?!?/p>
“是嗎?是她女兒?我再看看她的照片?!盇拿過手機再次看,照片中那個女孩在看著他,他看出了一點蘇婭的神情。
“我不知道蘇婭的情況。不知道她有一個女兒留下來?!盇說。
“蘇婭死的時候女兒還不到兩歲呢。前些天我還問過她有沒有媽媽的印象?她說自己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p>
“蘇婭死了很久之后我才聽到消息。那時我們都沒聯(lián)系,也沒去參加她的追思會。我只聽說她是突然死去的,她究竟生了什么???”
“先天性心臟病。那一天是三八婦女節(jié),司法局里工會搞活動。蘇婭的一組拔河贏了,那天她特別高興,和大家一起抱成一團歡笑,突然就倒下了,心肌大面積梗塞,心跳馬上停止,再也沒有跳起來?!?/p>
“她事先不知道自己有心臟病嗎?”
“她應該知道。海燕也知道的,在她到了北海艦隊之后的第三年,有一次她在訓練中昏倒,后來就查出心臟先天有問題,不能再打球,會有危險。那之后,她就離開了球隊,調到政治部當了干事,學攝影,一直到她轉業(yè)回來到了司法局。”
“她死了后女兒跟誰呢?”A問。
“她女兒后來一直跟著蘇婭的媽媽。蘇婭的老公后來得知蘇婭在部隊時就診斷出有先天性心臟病,而他則一點也不知道,所以對蘇婭的母親很生氣,覺得自己受了欺騙。他說要是早知道她有病的話,就不會讓她參加劇烈的運動,也許她也不會死。對他隱瞞蘇婭病情的結果,不僅是害了蘇婭,也害了女兒和他。她老公后來離開了中國,去了美國,娶了新的老婆。這回女兒結婚,聽說他會回來參加婚禮?!?/p>
A又傷感了起來,上一次見到蘇婭時,還沒有她的女兒那么大呢。他還能很清楚地想起那天蘇婭的模樣來。
“你知道我為什么會來找你說蘇婭的事嗎?”艾珍說。
“不知道。”A說。但是他覺得有什么事情在等著他。艾珍一開始在火車上找他說話就有點讓他緊張。
“蘇婭生前和我說起過你的一件事,而且說過好幾次。”
“什么事?”A覺得心跳。
“她說自己第一次回家探親的時候,在永川路經??吹侥愫颓蜿犚黄鹱哌^。”
“是的,我今天還一直在想著這件事情。她什么時候和你說的?!盇說,心跳加劇。
“她說看到你很高興,還說你變了樣子,嘴邊有了小胡子,看起來挺帥的?!?/p>
“她是這么說的嗎?那時她也變成大姑娘了,很漂亮,讓我激動?!盇說。
“她說你和一個隊友去她家送了電影票,請她母女看電影。她覺得很高興,也很喜歡你。她母親也看中了你,甚至打起你做她女婿的主意了??戳穗娪爸?,她很奇怪你的那個隊友陪她們回家。因為他是你的隊友,她覺得親切。還覺得可能你是新兵,請老兵出面幫助。后來那個人在送她們回家的路上偷偷給她塞了紙條,她把紙條收下了?;丶掖蜷_了一看是約她第二天到中山公園約會。她當時覺得有點糊涂,不知道這個約會紙條是你托那個人送的,還是他自己送的。第二天早上蘇婭就到了我家里和我商量,應該怎么辦?我看看那張紙條,上面只寫了請她到中山公園九曲橋見面,沒有落款名字,所以也搞不明白是誰寫的。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是那個老兵寫的??商K婭看來喜歡你,幻想著是你寫的,所以我也不忍心說穿了。我看蘇婭像個愛情來到心間的小姑娘,臉色泛著紅暈,就問她,你是想和那個老兵約會還是和A呢?她說當然是想和A了,那個老兵是個油條,她在部隊見多了。我說那你就去赴約吧。你先在暗處藏著,見到是那老兵過來,那你就走人。如果是你要見的A,你就過去。但是蘇婭顯然是慌亂了,不停地說怎么辦?怎么辦?我看著她可憐的樣子,就對她說,我陪你一起去吧。蘇婭一再說這樣合適嗎?但是我看她快活起來了,臉上有了笑容?!?/p>
“天哪,竟然是這樣的。你們后來去了嗎?”A說,心里驚訝極了。
“是啊,我們去了。那個晚上我給蘇婭選了一條好看的連衣裙,看她臉色很不正常,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我就給她涂了點胭脂和口紅。我們提早半個鐘頭就到了中山公園。那個時候我已經談戀愛,經常在中山公園里約會,所以知道在九曲橋上方的山坡上有個亭子。我們就坐在那個亭子里看著九曲橋,等著蘇婭的心上人走過來。月亮升了起來,九曲橋被照得很亮。我們看到了有個個子高高的人走了過來,在橋邊來回走。蘇婭說這就是那個老兵。我問她怎么樣?喜歡的話就過去。她哭了起來,說我們回家吧。一路上,她一直在發(fā)著狠,說要用鞭子抽你,用針扎你,用開水燙你?!?/p>
“原來是這樣的?!盇臉上出現(xiàn)一個苦笑,他的心突然變得很寂靜,好像是到了一處史前的荒原上。他完全沒有想到,當時蘇婭竟然會這樣癡癡地把小梅的紙條當成是替他送的。他真是犯下了一個大錯。其實在他到蘇婭家送電影票時,他已經感覺到蘇婭對他的溫情,他應該勇敢地迎上去,但是他卻懦弱地退縮了。那是一種不負責任的退縮,因而鑄成一個大錯,而這個大錯的具體細節(jié)在幾十年之后,通過另一個人對死者的追思才到達他的耳朵里。
剛才艾珍復述了蘇婭赴約會的現(xiàn)場情景。這一個情景在他的記憶里也同樣存在,但是呈現(xiàn)著完全不一樣的感受。對他來說,這一個情景充滿了屈辱的記憶。和艾珍陪蘇婭去赴約一樣,那一天他也是陪著小梅去赴約。
在上面寫到的那個下午,在豆腐坊里用鋸末燒水洗澡之后,小梅的臉色紅潤精神煥發(fā)。但是他突然又愁容滿面。小梅把A叫到了一邊,對他說,自己一個人去約會總有點怕,也說不清怕什么,也許怕遇見流氓,也許怕軍分區(qū)的風紀檢查。他還覺得自己在等待蘇婭出現(xiàn)之前這段時間實在是太無聊了。他請A 和他一起同行到中山公園,等看到蘇婭出現(xiàn),他帶著她走進那黑暗的樹林里之后,A再離開,獨自回船艇大隊去。
對于這樣一個要求,A居然同意了,甚至心里還有對小梅的感謝之意。A現(xiàn)在無法復原出那天混亂的心靈狀態(tài),但他依然還能觸摸到當時他心里極度受折磨的蛛絲馬跡。那個時候他的心里燒灼著一團烈火,像是在炎熱的沙漠上幾天沒喝到水的人一樣難受,渴望著水,而對水的渴望已經是一種幻覺,這個時候只要有人說讓他喝水,他會愿意做任何事情。而這讓他發(fā)瘋的水,就是想見到蘇婭。由于這樣的原因,當小梅說讓他一起去赴約的時候,他答應了下來。
這是一個月明之夜,中山公園里月影婆娑。在這個小城市,這里是唯一的一處公園。A從小就在這里玩,對里面的地形很是熟悉。在中山堂前有個噴水池,河水引進來形成個人工湖,湖中有個帶亭子的小島,里面有小山洞。傳說那湖里有巨大的甲魚。而九曲橋在公園后側的華蓋山下,對面是個古老的廊亭。A和小梅先是待在那一排黑暗的樹林下。這個時候小梅非常聽A 的話,A說什么他都說好,還不停地給他遞煙。小梅平時的確很老練,但這個時候卻顯得很緊張,一點主意都沒有,他真的被丘比特的箭射中了腦門,變得暈乎乎的。起初,A讓他待在黑暗里,觀察著九曲橋一帶,只要有人經過都能看到的,何況蘇婭是個身高一米七九的女孩子。他們在黑暗中觀察了一刻鐘,沒見蘇婭的影子。小梅開始沉不住氣了,他決定到九曲橋上去,他覺得或許蘇婭也在某個黑暗的陰影里觀察著,只有看到他本人她才會出來。
接下來的這一段時間,A像是坐上了他后來坐過的云霄飛車一樣,經歷了大眩暈。起初,A是毫不懷疑蘇婭會來赴約的。但是隨著時間一秒秒流逝,看著小梅在九曲橋上焦急地徘徊,他開始漸漸地覺得,蘇婭會不會出現(xiàn)是個疑問了。半個小時過去,公園里起了一陣夜霧,蘇婭最終沒有出現(xiàn)。小梅已經明白了,自己被放了鴿子。他先是沮喪,繼而氣急敗壞,而A則開始聞到公園夜霧里彌漫著木樨和梔子花的香氣。
那天之后,他沒有在路上看見蘇婭。而且不知為什么,他是那樣盼望看見她,但是又怕見到她。幾天之后,球隊出發(fā)到杭州去比賽了。那天坐在火車上,A極其傷感地想著蘇婭。那以后他一直沒有見過她,幾十年以來只聽說過幾次她的消息。一次是有一年聽說她已經轉業(yè),到了司法局工作。再后來,就是聽到了她死去的消息了。
“蘇婭這么年輕就死了,才二十七歲。大家都覺得她是突然死去,應該沒有什么痛苦??墒聦嵣喜⒉皇沁@樣。她死后第四天,要出殯,開個追思會。那天是在她家里,我去得比較早,她老公的姐姐妹妹都在。我知道今天是最后一次見蘇婭,我進了房間,看到她睡在床上,被子蓋住了她的全身和臉部。我過去,輕輕揭開了蒙住她臉的被子,看到了她竟然是七孔在流血。我難過極了,她老公的姐妹們看到了也大哭起來,說蘇婭你這是怎么了,我們剛才都已經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了,你怎么突然會這樣?我當時很傷心,和她們一起給蘇婭洗了臉,再次化了妝。我后來一直在想,蘇婭雖然死了,靈魂還是在痛苦,所以才會這樣出血?!?
A覺得難過,說不出話來。他真切地感覺到蘇婭那還在七孔出血的靈魂存在。蘇婭一定還有很多事情牽掛著,牽掛著女兒,牽掛著家人,牽掛著世界上許多事情。她那泣血的靈魂里會不會還有永川路和他相遇的影子呢?
“我現(xiàn)在總算有機會把蘇婭的話傳給你了。我完成了一個心愿,雖然過去了那么多年。”
艾珍說完了話,眨眼間又不見了。她真的很像一個穿隱身衣的魔法女。
A還繼續(xù)坐在屋頂?shù)穆短炀瓢伞?/p>
現(xiàn)在他的心非常平靜,在一種淡淡的傷感里他似乎聽見了遙遠記憶里親切的呼喚。他遠遠地看著那燈塔,想著蘇婭,也想著離這里不很遠的醫(yī)院里昏迷的羅青和看護他的柳小蕓。
此刻,那燈塔光芒顯得很神奇,像夢幻一樣在海霧里朦朦朧朧。上世紀80年代在看過這座明朝的燈塔之后,相隔幾年,他就開始去國外遠行。他看過了世界各地很多座奇妙的燈塔,埃及亞歷山大城燈塔、希臘安德羅斯島燈塔、蘇格蘭內斯特角燈塔、俄羅斯庫頁島燈塔。但他這個時候心里出現(xiàn)的是一座沒有名聲的古老燈塔,它坐落在加拿大東部哈利法克斯一個半島上。燈塔所對的大西洋幾百海里外正是當年泰坦尼克號沉沒的地方,燈塔的底座礁石布滿了大批的海鳥和厚厚堆積的鳥糞。這里是鯨魚出沒的地方,他來到這里就是為了觀看一種叫作座頭鯨的鯨魚。這里有一種真正的、亙古不變的寧靜,只有鯨魚才能到達那種境界。他連續(xù)幾天在海面上觀看鯨魚活動,驚奇于它們的龐大和自如。后來,在一個短暫的時刻里,他的感知能力似乎依附到了正沉入海底的鯨魚身上,在那深不見底、冰冷黑暗的海洋深處,他看到了時空呈現(xiàn)出了一種奇特的狀態(tài),似乎有一條隧道通到了銀河系之外的某個地方。此時A望著燈塔,不知為何把蘇婭、羅青和神奇的鯨魚聯(lián)系在了一起。他似乎領悟到了什么,生命只是一種短暫的過程,可這個過程中的確有一種永恒的光芒在閃爍著。
作者簡介
陳河,男,生于浙江溫州,年少時當過兵,曾擔任溫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1994年出國,在阿爾巴尼亞經營藥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定居多倫多。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黑白電影里的城市》《夜巡》《西尼羅癥》《我是一只小小鳥》《南方兵營》《猹》等,長篇小說《紅白黑》《沙撈越戰(zhàn)事》《布偶》《米羅山營地》《在暗夜中歡笑》《甲骨時光》。曾獲首屆咖啡館短篇小說獎、第一屆郁達夫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四屆百花獎、第二屆華僑文學最佳主體作品獎、《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第四屆中山文學獎大獎。
(標題書法:李建敏)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