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莫扎特不哀傷?這是應該從音樂史上被認真探討的一個重要話題,不能等閑放過。
莫扎特不哀傷,一部分來自19世紀的人們,創(chuàng)造了太多將莫扎特刻畫成天使般神童的故事。想起莫扎特,好像眼前就浮現(xiàn)文藝復興名畫中愛神丘比特的模樣,永遠天真,永遠抱著游戲的興味。將莫扎特想象成代表幸福與快樂的小童,那么當然就會強調(diào)他音樂中晴朗歡愉的氣氛了。
一直到20世紀后半葉,靠著一部認真爬梳史料后創(chuàng)造的音樂劇,加上隨后改編的電影,才讓世人看到莫扎特生平不快樂、不愉快的一面。彼得·謝弗寫的《阿瑪?shù)蠟跛埂愤€原了莫扎特不成熟、不健康的性格。他滿口臟話、言辭刻薄,經(jīng)常爆發(fā)出帶有嘲諷意味的狂笑,得罪了周圍所有的人。盡管擁有那么高的天分,創(chuàng)作出人人喜歡的音樂,然而到處得罪人的個性,注定了莫扎特短短一生窮困潦倒的命運。他沒有快樂的童年,沒有快樂的少年期,沒有快樂的青年生涯,他甚至沒有機會活到中年,三十五歲便匆匆早逝。
這樣一個人,老天,他的生命里充滿了悲哀啊!那么悲哀痛苦的人生,為什么他的音樂卻不悲哀也不痛苦,以至于被后來生活過得比他好十倍人的嫌棄呢?
莫扎特不是“不為”,而是“不能”。他所處的古典主義時期,音樂本來就不是個人經(jīng)驗與感受的發(fā)抒表達。音樂要為王公貴族的不同場合服務,決定音樂屬性的,是那些場合需要的氣氛,而非作曲家的個人感覺。更重要的,古典主義時期的音樂語匯,根本就沒有適合拿來表達深沉哀傷的完整工具。
貝多芬是擴張音樂情緒語匯最大的力量。音樂的大小變化,突如其來的轉折,模糊調(diào)性的猶疑,各種和弦的松緊排列,都是貝多芬開發(fā)出來的可能性,而這些正是表達深沉情緒不可或缺的音樂元素。早逝的莫扎特,來不及參與這段發(fā)展,受限于時代,他的生命悲涼,很難轉譯到音樂上。
從這樣的背景,特別彰顯出“第八號a小調(diào)鋼琴奏鳴曲”(K310)的意義。莫扎特創(chuàng)作的十九首鋼琴奏鳴曲中,只有兩首是用小調(diào)寫的,其他都是大調(diào)。大調(diào)的寬廣開放,遠比小調(diào)適合宮廷貴族的娛樂享受,這也是莫扎特偏好大調(diào)的主要理由。
這首曲子沒有清楚的宮廷掌故,無法確知莫扎特為誰、為何而寫。換個角度看,這首沒那么優(yōu)雅、沒那么友善的小調(diào)作品,最有可能是莫扎特為自己而寫的。從薩爾茨堡到巴黎去發(fā)展,莫扎特飽受挫折,而且在這段時間中,經(jīng)歷了母親過世的重大打擊。莫扎特大有理由為自己寫一首曲子,一首沉重低郁的曲子。
是了,“第八號鋼琴奏鳴曲”幾乎是莫扎特除了《安魂曲》外,最沉重、最低郁的作品。第一樂章莫扎特在“快板”之外,特別加上了“莊嚴”標記;第二樂章則是“富感情的如歌的行板”,都是莫扎特其他奏鳴曲中不曾有的標記方式。整首曲子創(chuàng)造“莊嚴”與“富感情”的主要手法,就在于左手低音的大膽變化,許多樂段,左手低音既非旋律也非伴奏,像是某種罔罔的、無法明言的威脅,飄蕩在生命的背景上,讓人難忘。
這是一個“不能”哀傷的莫扎特,以他最大的音樂天分,努力掙脫時代限制,為自己而作、為亡母而作的哀傷作品,聽這首作品,誰還能以為莫扎特很快樂,誰還能說莫扎特的哀傷“不過皮膚那么一點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