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英
武俠和山林
楊玉英
從《史記》到現代武俠小說,山林場景經歷一個從無到有的變化的過程,而俠客和山林之間的關系又有所發(fā)展演變。本文試圖通過揭示其發(fā)展規(guī)律,從而探討其背后的社會文化內涵。
武俠 山林
陳平原先生在《千古文人俠客夢》中說:“俠客選擇‘江湖’而不是‘山林’或‘綠林’作為主要的活動背景?!?]但接著陳先生又說:“武俠小說中大的背景是‘江湖’,最主要的生活場景則有懸崖山洞,大漠荒原和寺院道觀?!盵2]“江湖”,是一個大概念,它大約泛指武林人士所組成的一個生活空間,人際交往網絡。而本文對“山林”這一概念介定為很少有人出入的險峻之地,常人不易到達的幽寂之所,遠離塵世紛爭束縛的世外之境,是相對普通百姓世俗生活居住之地而言,而陳先生所說的生活場景中的前兩個,懸崖山洞,大漠荒原應屬“山林”范疇。
在早記錄武俠人士事跡的《史記》和《漢書》中,朱家、劇孟、郭解、萬章等俠客均為市井之俠。東漢范曄《吳越春秋》卷九《勾踐陰謀外傳》中出現了越女生于深山,長于深山的描述,但鑒于一般對武俠的定義,是有武有俠,偏于俠的事實,越女只能算一個武夫,不能稱為俠客。武俠文學和山林的真正結合最早開始于魏晉。晉·干寶《搜神記》中的《三王墓》,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中關于彭娥的描述,這兩篇中開始以山林場景作為俠客避禍之所出現。唐傳奇《聶隱娘》中,首次有了對山林場景的具體描繪,聶隱娘被一尼姑擄去,五年后被尼姑送回,聶隱娘向父親訴說被擄經過時說:“隱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幾里,及明,至大石穴之嵌空數十步,寂無居人,猿狖極多,松蘿益邃”。根據聶隱娘的敘述,此地應為老尼居位之所,隱娘在此學習飛行和劍術?!堵欕[娘》中這種山林環(huán)境的氛圍,對后世武俠小說的山林場景描寫影響很大。至宋元明話本小說,則出現武俠人士聚集山林的描寫。宋元話本《陳巡檢梅嶺失妻記》,《楊溫攔路虎傳》,《萬秀娘仇抱山亭兒》中都有這種描寫。到明代,這一趨勢大盛,"三言"中《宋大祖千里送京娘》中亦有此類描寫,而長篇章回小說《水滸傳》則是聚集山林的英雄好漢們的傳奇,水泊梁山,赤松林,野獵林,清風山的環(huán)境描寫更為細致,這些山林成為俠客生活和出沒之地。到清代,出現俠客走出山林,走進世俗的傾向,公案俠義小說中俠客基本上都是這樣一種模式?!毒G牡丹》中的花振芳、鮑自安,《三俠五義》、《小五義》中的王朝、馬漢,"五鼠",《施公案》中的黃天霸。他們共同的特點是迫于無奈而聚于山林,但卻是身在山林,心系世俗,把歸順朝廷當作正途,把封妻蔭子作為人生的理想。到現代武俠小說,則又出現了俠客對山林的回歸,民國時期的武俠小說就開始出現這種傾向,趙煥亭《奇?zhèn)b精忠傳》中于益入山做了道士,白羽《十二金線鏢》中愈劍平最后隱修五臺山,王度廬《寶劍金釵》中玉嬌龍隱修天山,而到港臺新派武俠小說中,山林更是大量出現,作為俠客們生活、活動的背景而進行描寫,峨眉山,青城山、華山、絕情谷、飄渺峰、青木崖,孤島、大漠、雪原、高山的場景描寫,比比皆是,俠客們的生活,活動則在這些山林背景基礎上展開,體現了俠客對山林回歸的一種傾向。
“俠”起源于春秋末期,春秋戰(zhàn)國時期貴族的養(yǎng)士之風促進了“俠”作為一個社會群體的成熟,到西漢,“俠”到達了鼎盛,《史記》、《漢書》專門為游俠刺客列傳使可證明。從《后漢書》開始,“俠”作為一個群體不再在史書中出現,說明“俠”作為一個社會群體的衰落。與此相對應,我們發(fā)現,“俠”在鼎盛時期大都生活于市井,隨著他們的衰微,到魏晉,山林場景開始逐漸出現在武俠小說中,分析其中原因,大約和統治階層對俠的打擊有密不可分的聯系。幾乎從有“俠”的那一天起,反“俠”的呼聲就沒停止過?!皞b以武犯禁”,韓非在《韓非子·五蠹》中尖銳地指出“俠”對于統治秩序的破壞,又說俠的特點是“群俠以私劍養(yǎng)”(《韓非子·五蠹》),“棄官寵交”(《韓非子·八說》),“賤爵祿”(《韓非子·詭使》),“不知事類者也”《韓非子·顯學》。而應該說俠的這種特質會對封建統治秩序造成直接威脅,容易導致國家統治機器失效,鑒于此,遠在秦還沒有統一六國之前,秦孝公就立法禁私斗,控制游士的活動,而西漢建國后,武俠勢力的膨脹,已直接威脅到中央政權?!妒酚洝泛汀稘h書》中記載郭解、劇孟、樓護、陳遵等大俠或和貴族高官有密切聯系,或自己本身也成為顯宦。大俠們一呼百應,影響極大,感到危險迫近的統治者,對俠的打擊力度也不斷加強,西漢共爭取了三次大規(guī)模鎮(zhèn)壓俠的行動。東漢后,俠的勢力受到很大遏制。
除了統治階級對俠的鎮(zhèn)壓,使俠生活于世俗的可能性變小外,封建統治的不斷加強、鞏固,加之統治者的社會輿論導向的作用,儒家文化滲透民間百姓,溫和謙讓,中規(guī)中矩,謹小慎微的國民氣質和生存狀態(tài),也使俠在世俗的生存空間再度受到擠壓,山林不得不成為俠客們的選擇。
另一方面,作為自由人格體現的俠,山林也是他們的自愿選擇,因為環(huán)境是人的個性氣質的體現,人的自由就應象天地萬物一樣不受拘束,自由自在的發(fā)展,俠士們我行我素,任性而為的個性和山林這一環(huán)境相得益彰。蔡翔先生在《中國武俠史》中說,從魏晉開始,武俠開始綠林流動。
俠客居于山林,起初是一種零星、個體的行為,到后來逐漸發(fā)展為一種團伙式聚集方式,而這種方式,勢必又會使統治階級感到一種威脅,于是,統治階級開始上山“剿匪”。而事實上,俠客們是無力和統治者抗衡的,為了生存,他們要和統治者達成妥協,于是,《水滸傳》中便有了受招安下山的描寫,俠客開始走出山林,到清代,公案俠義小說中,這一現象更成為普遍趨勢。
但是,作為武俠文學,問題便又來了,俠客出山林,入世俗,將世俗作為一種終極選擇,實際上意味著對“俠義”精神的顛覆,俠客融入世俗,過一種世俗的生活,把對朝廷盡忠作為人生準則,在別人領導下盡職盡責,把封妻蔭子作為人生理想,俠便變成了一個俗人,或者說是一個武夫?!皞b”便消失了。
司馬遷《史記》中的《游俠列傳》和《刺客列傳》中對俠的描繪是其特征及精神的經典體現,前者說俠“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世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倍笳?則更多的生動再現了俠的一種張揚個性,一種極度自由,自尊的人格。因而俠的特點應概括為:既有大濟蒼生,鋤強扶弱,替天行道的責任感,而同時,這種行為又是以俠自己的人生價值判斷為準則,不受世俗禮法束縛的。
而這也正是俠的這種精神文化內涵,之所以對文人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的原因,左思在《詠史》中對荊軻、高漸離發(fā)出了“離眄邈四海,豪在何足陳?”的贊嘆,晉·張華在《博陵王宮俠曲》中發(fā)出縱“死聞俠骨香”的感嘆,而李白則希望“平交諸侯”所以他聲稱“天子呼來不上船”。但是,這種極度的自尊與自由,卻是文人們難以實現的。
從魏晉時開始,俠的形象基本上都是文人虛構的,如果說《史記》《漢書》之俠是作為社會實有之俠,那么,后來文學作品中的俠就象陳平原先生所說,是文人的一種“俠客夢”。因為俠身上具有了太多文人沒有卻極度渴望的東西,比如說一種自由放達的生活,一種對自我價值,自我尊嚴、自我原則的極度捍衛(wèi),一種強悍生命力的體現?!皞b”形象的塑造,更多的是文人的一種精神寄托,是某種意義上的精神補償,這也是俠文學經久不衰的原因之一。
如果說,古代武俠小說虛構性不強,更多的是一種社會現實的反映的話,那么,到現代武俠小說,這種情況就大不一樣了,現代武俠小說,人們稱之為“成人的童話”。這就說明,虛幻是它一大特點,現代武俠小說更注重體現一種俠義精神。中國文人為了使自己的武俠夢不要破滅,就必須要為俠尋求一種合理的生存空間,在這種背景下,去表現自己的精神渴望。那么,山林,就成為文人們必然選擇。
“俠”的自由,放達,我行我素之風,是背離正統文化的,正如有人類學家指出的那樣,俠是一種“文化離軌者”,即司馬遷所說“不軌于正義”的人群。他們的這種精神特質,使得他們不可能融入世俗生活,山林便成了他們選擇。而在某種程度上,選擇作一個俠客,而非對世俗妥協,作一個“俗人”,本身也帶有“隱”的含義在其中,山林也便是這種隱的象征,同時,俠客們之所以能成為“俠”,在于他們強烈的正義感,這又使他必須行俠,而行俠本身必須出山林,入世俗,但是,這種出山林和俠義公案小說中俠客的出山林不同。后者是把出山林,入世俗作為歸宿;而前者,恰恰相反,山林是其歸宿,出山林是一種手段,一個過程,一個階段。在山林——世俗——山林的轉換中,俠客們既實現了他們的人生價值,又使他們自由不拘的個性得以保存。
同時,我們還注意到,行俠和山林之間的矛盾,也是文人自身隱和仕,出世和入世矛盾的體現。而這種矛盾,常常使文人困惑、掙扎,他們便把自己的人生感受融入了武俠和山林之中。
[1]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148
[2]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166
(作者單位:安陽工學院公共藝術教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