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

華燈起，樂聲響，歌舞升平

只見她，笑臉迎，誰知她內心苦悶；

夜生活，都為了，衣食住行

提起“金嗓子”周璇，大多數人腦海中一定會浮現燈紅酒綠的上海灘，而這首《夜上?！房胺Q20世紀中國早期流行歌曲的經典之作，也是周璇“名片級”的聲音—盡管它誕生時已是1947年。很多人都覺得周璇在演唱這首歌曲時，氣息、韻味都是那樣的不一般，以致后來所有的翻唱版本都黯然失色，這究竟是為什么？

筆者的答案是，因為這首歌唱的幾乎就是周璇自己！

名字的來歷

1920年，周璇出生于常州。①不幸的是，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周璇的父母并不想撫養(yǎng)這個嬰兒，把她賣給了一位姓周的人家，周璇后來在文章中說：“六歲以前我是誰家的女孩子，我不知道，這已經成為永遠不能知道的渺茫的事了！”②實際上，她一生都沒有放棄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但到臨終也沒能實現這個愿望。

周家為這個小女孩起名小紅，但養(yǎng)父卻吃喝嫖賭，家中經濟狀況每況愈下，不得已竟然想把小紅賣給妓院，幸虧被養(yǎng)母發(fā)現并及時制止。1931年，年僅十二歲的小紅被人看中，介紹到當時上海著名的“明月歌劇社”，這個社的創(chuàng)始人就是“中國歌舞劇之父”—黎錦暉。小紅因聰明好學，人長得又漂亮，再加上自身唱歌跳舞的天賦，進步很快，人緣也很好。有一次演出一部戲，主演王人美因故未能進場，小紅臨時救場，演出非常成功。從此，她成為明月歌劇社的主要演員之一。“一·二八”事變前夕，劇團演出了救國歌劇《野玫瑰》，在終場時小紅演唱了主題曲《民族之光》，黎錦暉笑著對她說：“你這一句‘與敵人周旋在沙場’唱得真好，是你進劇社以來唱得最好的一句。你正好姓周，以后就改名叫周旋吧！”小紅覺得“旋”有些硬，于是加一個“王”字旁，有著“美玉”之意，于是才有了之后的“周璇”?、?/p>

“金嗓子”一舉成名

經過幾年的鍛煉，20世紀30年代中期的周璇已經是明月歌劇社的臺柱，由于電影的普及，當時很多歌唱演員紛紛轉行。1936年，周璇被導演袁牧之看中，并定為《馬路天使》的女主角，她的藝術才華才充分顯示出來。影片中，她不僅真摯、自然、樸實地塑造了一個雖身心受到傷害但對前途仍抱有美好理想的少女形象，同時也演唱了片中的兩首插曲《四季歌》和《天涯歌女》。此片是周璇事業(yè)騰飛的真正起點，人們開始相信，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小姑娘將是一顆璀璨的“歌影雙棲”明星。此時，上海百代唱片公司開始注意到她，特約周璇將《四季歌》和《天涯歌女》灌制成唱片出版發(fā)行，我們今天聽到的周璇演唱的錄音就是八十年前的絕響！其實，早在兩年之前，周璇就在“三大播音歌星競選比賽”中名列第二，并由此獲得了“金嗓子”的稱號，而《馬路天使》的成功使得她“金嗓子”的地位得以更加鞏固，并與龔秋霞、白光、李香蘭、姚莉、白虹和吳鶯音并稱“上海七大歌星”。

今天看來，周璇演唱的很多歌曲都是由江蘇民歌、小調重新編曲填詞而成的（即依曲填詞），自幼在江蘇民歌浸潤下的周璇，詮釋這樣的歌曲是游刃有余的，而讓周璇的聲音更有魅力的則是當時出現的抄音設備—“話筒”。曾幾何時，黎錦暉說周璇的嗓音過于纖細，但正是這樣的聲線，借助當時的話筒設備，周璇的聲音便被插上翅膀，形成一種自然、清新的獨特風格。周璇在唱歌或錄音的時候，會把嘴唇緊緊地靠近話筒，那種會話式的演唱方式，讓聽她的歌唱有種在和你說話的親切感，字正腔圓的發(fā)音，娓娓道來的演唱，沒有華麗的裝飾，恰到好處地把民間小調中的潤腔用于演唱的歌曲中，讓所有聽過她唱歌的人都對她的鶯聲燕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周璇把民歌的演唱方式和韻味，自然地運用到了自己的歌唱中，她的歌聲沒有過分的修飾，總是十分質樸地讓歌聲流淌，平穩(wěn)的氣息、清新甜美的嗓音，恰恰符合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的溫婉形象。在那個動蕩的年代，大眾正需要這樣的歌聲慰藉自己焦慮不安的心情，而周璇就是那個帶給社會溫暖的人。

初戀情深

周璇能得到“金嗓子”的稱號，與一個人的功勞是分不開的，他就是嚴華。正是在嚴華的推薦下，周璇進入了新華歌劇社，并在那里得到了鍛煉，開始受到外界的關注。嚴華是一位作曲家，他經常和周璇探討業(yè)務上的問題，也教周璇一些樂理知識以及鋼琴演奏。很快，愛情的火花在兩個年輕人的心里被點燃。1936年的春天，嚴華去“南洋”演出，周璇請客為他送行，席間把一個精致的小本送給嚴華，并叮囑他一定要上船之后再看。嚴華在客輪上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小本，里面竟是周璇的日記，其中記錄了她和嚴華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也明確表達了少女的愛戀之心。嚴華看了之后很激動，下船后立刻給周璇發(fā)出了愛的回信。有了愛人牽掛的嚴華，在演出之后都顧不上游覽異國風光，就迫不及待地回到周璇身邊。④1938年7月，倆人舉辦了隆重的婚禮，結婚照上倆人好似一對“金童玉女”，從燦爛的笑容中，可以感受到他們當時的幸福，這兩個年輕人的婚事轟動了上海灘。

意外流產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話似乎在周璇身上格外應驗。一方面，結婚之后周璇繼續(xù)奔波，事業(yè)大紅大紫，相比之下，嚴華卻清閑很多，這對于那個時代的男人來說，面子上是過不去的。加上“娛樂圈”所特有的“八卦”，使得嚴華開始對周璇妒忌、猜疑與不滿，甚至惡言相向，兩個人的關系出現裂痕。與此同時，國華影片公司的老板柳中浩（周璇的“干爹”）為了包裝周璇，也為了拍片掙錢，每天讓她加班加點，甚至住在公司。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柳中浩“殷勤”的背后也別有用心。此時，周璇已經發(fā)現自己懷孕，但她仍然堅持唱歌和演戲。終于在一次演唱的時候暈倒，被送到醫(yī)院之后，醫(yī)生告訴她：“孩子保不住了?！敝荑莻€孤兒，她對于孩子的渴望比一般的女性更加強烈，流產的消息猶如晴天霹靂，第一次給她精神上以毀滅性打擊，這也為她日后出現的精神問題埋下禍根。而嚴華則把一切的責任都推到周璇身上，甚至還在報紙上公開指責周璇，至此，兩個人的關系徹底破裂。1941年，這段僅僅維系了三年的婚姻宣告結束。

民族大義

與嚴華離婚后的周璇由于走投無路，住到了柳中浩家中，而柳中浩之前的“努力”也終于有了結果。但是，這個男人在得到周璇之后，便不再關心她精神上的痛苦，而是肆意“壓榨”，把周璇視為自己的“搖錢樹”。面對柳中浩的無情，1942年周璇在拍攝完《夢斷關山》后，毅然與柳中浩及其公司斷絕了關系。20世紀40年代初的中國，抗日戰(zhàn)爭如火如荼，周璇面對國家的危亡、民族的苦難時，哪怕是漫天飛揚的風沙要將她吞噬，她也毅然挺立在風口浪尖。日本人曾經找人創(chuàng)作了一首歌曲，聽說周璇人美歌甜，便軟硬兼施逼迫她演唱，周璇誓死不從，人們難以想象究竟是怎樣的一股力量支撐著這個看上去文弱的女子?、莸瑫r，周璇對漢奸及日本人的害怕也令她夜不能寐，每天持續(xù)著緊張與害怕的情緒，這對她的精神世界又是一個不小的折磨，更加重了她的病情。

1943年，周璇出演了影片《漁家女》并演唱同名主題歌，在上海灘首映時萬人空巷。電影中的臺詞清晰而大膽地影射、揭露了日本侵略中國后，妄圖在上海采取懷柔政策，靠施舍一點兒小恩小惠來欺騙中國民眾的卑劣行徑，而片中周璇表現出的刻骨仇恨正反映了當時中國人對侵略者的痛恨和憤怒。影片同名歌曲《漁家女》也成為周璇的代表作之一，電影和歌曲讓人們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周璇，不再是“靡靡之音”，而是浩然正氣。

歌聲背后的傷感

1944年，周璇感到身心俱疲，但她仍然堅持出演了《紅樓夢》中林黛玉一角，并親自演唱片中插曲《葬花吟》與《悲秋》。林黛玉那多愁善感的性格，周璇感同身受，她用自己全部的激情把黛玉的愛情悲劇演繹得淋漓盡致。也許是由于入戲太深，周璇時常出現幻覺，雖然鏡頭中的周璇神采飛揚，而現實中的她卻疲憊不堪。同時緊張的拍攝計劃也容不得她有一絲一毫的懈怠，有時甚至需要打興奮劑才能繼續(xù)工作。黛玉的寄人籬下，周璇有著同樣的體會，但不同的是黛玉身邊有個寶玉能真正理解她的所思所想，而周璇身邊卻沒有一個這樣的人。當演唱《葬花吟》中的“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時，與其說這是黛玉葬花，不如說這是周璇以自己的身世刻畫著黛玉的憔悴與凄涼。拍完《紅樓夢》后，周璇終于病倒了，醫(yī)生給出的意見是，如果再不放下一切安心休養(yǎng)，最終的結果會致瘋！

香港歲月

1946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喜悅很快便煙消云散，各界人士在上海都感到了壓抑的“陰霾”，許多演員這時都轉戰(zhàn)氛圍較為自由的香港以尋求發(fā)展。周璇應香港大中華影業(yè)公司老板蔣伯英的邀請，搭乘飛機抵達香港。1947年1月，周璇首次在香港銀幕上出現，因主演了故事片《長相思》，并且演唱了《花樣的年華》《夜上?！返入娪安迩?，其中《夜上海》推出后在華人社會廣為流傳，這首歌曲也成為周璇的代表作品之一。這首歌曲雖然被后人無數次翻唱，卻都唱不出周璇的韻味，更唱不出夜上海的風情。周璇的歌聲初聞輕巧柔美、甜潤心頭，實則如涓涓溪水，娓娓道來，就像是在耳畔傾訴一般。這邊炮火紛飛，那邊紙醉金迷，在鶯歌燕舞、光鮮亮麗的背后，是不為人知的辛酸與麻木，而周璇本人就是親歷者。

在香港，一個叫朱懷德的男人走進了她的生活，用今天的話來說，他是個“富二代”，追求了周璇很多年。當周璇孤身來到香港后，朱懷德特意從上海飛過來陪伴和照顧她。經歷過離婚的周璇對待感情非常謹慎，對于朱懷德的殷勤，她一直遲遲不肯表態(tài)。但是時間會消磨人心的戒備，長時間的接觸后，面對朱懷德一以貫之的體貼和周到，周璇終于動心了。1949年春，周璇與朱懷德同居了。當她滿心歡喜地準備兩人的婚事時，朱懷德提出從周璇這里拿一些錢，自己先回上海去做一筆貨幣炒賣的生意，賺錢后就和周璇結婚，并來香港定居……

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朱懷德回上海后不久，周璇發(fā)現自己懷孕了。她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寫信告訴了朱懷德。誰知朱懷德在得知消息后，反應冷淡，還一直以生意忙為借口，遲遲不來香港。1950年，周璇帶著孩子找朱懷德理論，誰知朱懷德已經與一名舞女混在一起，見了周璇懷里的孩子竟說：“這孩子，恐怕和你自己一樣，是領來的吧？”⑥這出人意料而又無比惡毒的話，毀滅了周璇內心的最后一絲希望，也徹底斬斷了她對未來幸福的向往，周璇如五雷轟頂般，不知所以。

1951年，周璇拍攝了人生中的最后一部電影《和平鴿》，在片中周璇扮演一名護士。正當影片拍攝時，臺詞中的“驗血”兩個字，像閃電一樣刺痛了她脆弱的神經。她突然情緒失控，在慘楚的哭聲中不斷哀訴：“是你的骨肉，就是你的骨肉！驗血！驗血！你們都走開，讓我孤獨吧！”

至此，周璇精神徹底崩潰。此后整整五年，周璇完全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在這五年中，周璇依然經歷了很多?！逗推进潯穭〗M里一位名叫唐棣的畫家走進了她的生活，他的關心與體貼給了周璇溫暖，她重新體會到了愛情的可貴與生命的美好?？墒?，時代不一樣了，盡管他們已經結出了愛情的果實—周璇又懷孕了，但唐棣卻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罪名是詐騙和誘奸）。⑦這個消息對周璇而言又是致命的打擊，她以自己的身體為最后的資本做了最無力的抗爭（甚至包括絕食），當她看到僅在娘胎中待了八個月就呱呱墜地的孩子時，周璇的心里才得到了一絲安慰。

但，命運并沒有眷顧周璇。1952年10月，周璇被強行帶進上海精神病防治院，她被視為有精神障礙的人，從此失去人身自由……

香消玉殞

1957年春天，周璇的病情被認為有所好轉。同年5月18日，她在《上影畫報》上刊登了一封公開信，“親愛的觀眾：我的病已經好了，快要出院了，就快要工作了。我一定在黨的培養(yǎng)下，好好拍電影，感謝觀眾們對我的熱愛和關懷?！边@一年，“中央新影”還專門拍攝了紀錄片《訪周璇》，這也是這位紅極一時的佳人留給世界最后的影像。在片中她唱歌、打羽毛球，表面看來確實非常陽光，但如果你仔細觀察，會發(fā)現這個曾經氣質超群的女子在經歷了四年“療養(yǎng)”后竟然模樣大變，浮腫的臉頰、老氣的發(fā)型、垮大的服裝，怎么看都像個年近半百的老太太。其實，那年她還不到四十歲?。]有人知道那幾年她都經歷了什么，她自己也從未留下只言片語。

無論怎樣，周璇即將復出的消息還是讓人們興奮不已。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僅僅過了兩個月，7月19日，周璇突然高燒不退，乃至昏迷不醒。1957年9月22日，周璇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一代巨星撒手人寰。

永遠的周璇

周璇是永恒的，她的歌聲不僅是對傳統(tǒng)民歌的繼承，更是對近代城市流行音樂的開拓。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中西文化碰撞出了流行音樂的第一次高潮，并且在發(fā)展當中形成了一種不卑不亢的品位，也嘗試了各種“合并之途”（例如“西樂民樂化”“中樂交響化”），而這些并未成為對立之舉，是文化之交融。這些音樂（歌曲）確實注重商業(yè)性，甚至也有迎合民眾的低級趣味，但從整體來看，它反映了時局，反映了各式人等對上海的想象，也折射出這座沿海城市自身的文化變遷。

周璇就是在這個歷史坐標中踐行城市文化自覺過程的人，她扮演了音樂使者的角色，她的一生經歷了別樣的輝煌，也飽嘗了人生的痛苦?！兑股虾！贰短煅母枧贰对聢A花好》等歌曲是周璇那副“金嗓子”的永恒定格，她的歌聲是唯一的，不可復制的！六十年過去，今天我們再去聽周璇當年的唱片，仿佛眼前還能看到燈紅酒綠的上海灘，還能感受到她的音容笑貌……

謹以此文紀念周璇逝世六十周年。

注 釋

①參見“百度百科”中的“周璇”詞條。

②周璇《我的所以出走》，1941年《萬象》1941年第1年第2期。

③白水《一首哀婉凄楚的歌—周璇的一生》，《大眾電影》1981年第2期。

④參見北京衛(wèi)視《檔案》欄目《“金嗓子”周璇的戲夢人生》， 2015年11月3日播出。

⑤同注④。

⑥彭軾然《用我一生，赴你花樣年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43頁。

⑦同注⑥，第1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