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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鸞禧

2017-02-10 17:21淡豹
小說界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俗氣

個人介紹

淡豹,1984年生于哈爾濱,曾受人類學(xué)訓(xùn)練。現(xiàn)為媒體從業(yè)者,居住在北京。

雨晴把手機從耳朵邊移開,告訴丈夫,“周日,喬喬也要去?!睕]得到回答。

她丈夫大陸虔誠地盯著電腦,看澳大利亞袋鼠自慰的視頻,弓腰塌肩,微微張著嘴,笑個不停。

冬天那種寬闊的、黃得發(fā)白的直率陽光透過飄窗玻璃,射到桌上,照亮客廳里飄浮的灰塵。窗框?qū)㈥柟夥殖纱蟠笮⌒〉膸咨?,在電腦屏幕上橫斜出一道黑影,把屏幕隔成兩半。袋鼠瞬間身首異處,關(guān)鍵部位都隱在黑暗里,看起來是在毫無目的地不斷搖擺手臂,相當(dāng)愚鈍。大陸懊喪地哼了一聲,抓起鼠標(biāo),重重拍在桌上,開始調(diào)整屏幕。仰面向上一點,向左側(cè)一點,再掰,還不對。

這兩年,他臉上開始生出一種輕易不耐煩的神色,一秒鐘就從百無聊賴變到敏感易怒,仿佛什么都和他作對。從以前到現(xiàn)在,他都有一種標(biāo)志性的笑聲,從喉嚨最淺的地方涌出來,音調(diào)比他平常說話高出幾度,像小男孩,讓雨晴十分喜歡。笑的時候就微微揚起下巴,嘴大張著。她曾經(jīng)往那張嘴里塞拳頭?,F(xiàn)在他好像決計把那些甜蜜拿回去自己享用了。收回魔力后,現(xiàn)出一個暴躁的、寵壞了的小男孩。

“喬喬她爸也是證婚人。我爸這次,說是叫了十多個朋友一起當(dāng)證婚人。正好春節(jié)都不用上班?!?/p>

“那到時候怎么站?全上臺站著去?”大陸來了點興趣。

“不知道。有可能吧??吹綍r候是集體致辭還是怎么著,挑誰出來講話?!?/p>

“事兒辦得還挺大?!?/p>

“還行吧?!?/p>

“夠得瑟的。這要走過路過都看不出來是二婚?!鼻纹ぴ捄蜔o人回應(yīng)的小攻擊經(jīng)常能讓大陸高興起來。如得神力,屏幕也擺正了。他此話屬實,婚禮場地相當(dāng)好,陣仗也不小,在不明內(nèi)情的過客眼中,她爸爸興許真像個55歲頭次結(jié)婚的新郎,簇新的新郎,皮膚因為在獄內(nèi)長期缺乏日曬而泛白,反而顯得格外年輕。

雨晴換了個耳朵,重聽一遍微信語音,那明媚的、急匆匆的女高音讓她把手機移得離耳朵遠(yuǎn)一點——60秒,60秒,再58秒。喬喬和高中時一樣,總想把電視劇里的場景拉進生活里,她說要來參加婚禮,給雨晴壯志氣。有什么志氣可壯呢?又不是高中生了,又不是仇人,又不是要打架。你得把過去推開,給生活騰出地方來。

她把貝貝抱到大陸電腦桌旁的沙發(fā)上。袋鼠坐在動物園地上,姿勢簡直像人?!澳憧粗N胰サ估??!彼┥嫌鸾q服,把連在脖頸處的皮毛邊帽子戴上,扣住,長達膝蓋下方的厚羽絨服讓她覺得自己立即矮了一公分,像個小孩,又矮又安全地躲在大衣服里。廚房垃圾袋只有半滿,昨晚她剛倒過?,F(xiàn)在她系口時故意讓它鼓鼓囊囊地充滿風(fēng),幾乎是個體面的、塞得滿滿的垃圾袋了。走到門廳,大陸仍然在看電腦,一動也沒動。她為自己花在裝扮道具上的心思而尷尬,又有點真生他的氣了。

電梯里已經(jīng)站著一對鄰居,老夫婦一前一后。冬天里人都蓬著,帽子也大,圍巾也乍,肩膀得聳起來才夠把手插進羽絨服口袋里。雨晴擠進去,拎著堂皇的大垃圾袋,有點不好意思。

她扔掉垃圾,坐在樓下花園里的避風(fēng)角落。恐怕又要下雪了,天有幽暗的跡象,空氣冷得發(fā)甜,她觀察自己呼吸的熱氣從鼻尖前升起,猛吹一口,能稍稍拂動額前塞不進帽子的劉海。沒一會兒,劉海就凍硬了,用手搓搓能感覺到頭發(fā)上的小冰碴。睫毛一定也結(jié)冰了。

寒冷天氣下的劉海,穩(wěn)定婚姻中的丈夫,都可謂意外的不動產(chǎn),對吧,你想,劉海:頭發(fā) = 丈夫:家,兩邊關(guān)系相同,前者是本應(yīng)裝飾后者的事物——可惜僵掉了便失于裝飾后者。可以這樣設(shè)計一道邏輯題。她是不是世上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人?就再在這兒坐一會兒,十分鐘,或者十五分鐘,等到捺不住掛念貝貝再回家。世上流行那么多關(guān)于婚姻的謊言,其中最可笑的一項是人應(yīng)當(dāng)結(jié)婚因為人需要陪伴,陪伴給人溫暖。

“媽,那我周日上午把貝貝送過來。然后我再過那邊去。”

邊洛莎送雨晴進地下車庫,看著雨晴把裝著三個牛皮紙檔案袋的舊購物袋放進后備箱?!霸琰c送貝貝過來,一早就來吧。那你什么時候把這包東西給你爸送過去?”邊洛莎問。

“等他們辦完事兒再說。”雨晴說。

“不然今天下午就給他拿過去。后天辦完事兒,人就蜜月了,你還去串門兒?”

自貝貝出生,邊洛莎和女兒關(guān)系親近了許多。她卸掉了那種懨懨的勁兒,開始跟女兒開玩笑,抬杠,兩個人一起照顧貝貝時,甚至?xí)心?。有時雨晴覺得她們有點像姐妹倆,或者一對新近相識又急于推進友情的女友,共同勞作,照顧一個嬰兒,天賜的禮物。

本來雨晴幾乎忘記了媽媽活潑的樣子。她約摸記得年幼時媽媽老去跳舞,自己坐在她懷里去過黑黢黢、七彩的球掛在天花板上一轉(zhuǎn)一轉(zhuǎn)的舞廳。雨晴跟認(rèn)識的阿姨叔叔坐在場邊嗑瓜子,“別看宇宙球燈,傷眼睛”,媽媽囑咐完,旋轉(zhuǎn)裙擺,消失在舞池中。媽媽也和她玩游戲,兩碟油炸花生米,一人一副筷子,比誰吃得快。那時她是熱騰騰的人。不過那是久遠(yuǎn)的事了。雨晴小時候,說不清是哪一年,哪幾年,一定是90年代初或者90年代中期,她上小學(xué)時,媽媽整個人垮了。她因為文藝才能從企業(yè)調(diào)去了市工會上班,但卻再也不愛跳舞——拒絕跳舞。而她的魅力在停止這項愛好后似乎也徹底不存。從此她說話就像絕癥病人臨終前要倒出來心腹的話,無窮無盡,急躁,充滿埋怨和委屈,長年忍耐著痛苦,又要人清楚知道她在忍耐。長年臨終著。

那時邊洛莎照常上班,接送雨晴上學(xué),但能讓她提起興趣的事很少。她對雨晴有時疼愛,有時厭憎,容易不耐煩,據(jù)說是長期重度神經(jīng)衰弱。她有效率地養(yǎng)育雨晴。早晨騎自行車去牛奶站打奶,晚上用一只小鋁鍋給雨晴煮熱牛奶,加一大勺冒尖的白砂糖。牛奶滾燙,等不得涼,邊洛莎站在桌旁讓雨晴三分鐘內(nèi)喝完。很多年里雨晴一直以為牛奶味道惡心、甜膩、讓人反胃,直到初中她在學(xué)校小賣部冰柜里喝到了不甜的旺仔牛奶,冰涼、自然芳香的飲料。小學(xué)到初中七八年間,直到高中住校之前,雨晴每天吃同樣的早餐:邊洛莎煮沸半鍋水,打兩個雞蛋進去,攪攪,一勺糖?!盃I養(yǎng)夠了,”邊洛莎說。在雨晴刷牙洗臉時就能做好,再五分鐘可以吃完。

雨晴跟大陸講起雞蛋水早餐的故事時,大陸露出像看到外星生物入侵一樣的神情。他媽媽,雨晴現(xiàn)在的婆婆,不是那樣的人。他露出驚異、真實的興趣,瞳孔大了一圈,眼睛像對她說,我想了解你,你的整個世界跟我的真不一樣。像一個人聽到塔希提島民以烤熟的猴面包樹果實為生,真的能只吃那些東西,像一個男人第一次摸到色情雜志銅版紙真實的觸感,像一個男人第一次聽說世上有人朝九晚五的職業(yè)就是審查色情片。

當(dāng)時雨晴已經(jīng)知道她父親有情人。父母在她面前吵架,鬧離婚,爭奪正義和她的袒護。爭吵中的關(guān)鍵詞是商業(yè)城,出納,年輕,俗氣,沒文化,跟她父親摸黑跳交誼舞。她避不開這些。

三四年的搏斗,在新世紀(jì)甫開始時,以荒誕的方式暫停。囂伯在市建委辦公室搞團委工作,職責(zé)限于搞乒乓球聯(lián)賽、學(xué)唱愛國歌曲、帶年輕人參觀“九一八”紀(jì)念館。在單位里他愛好文藝和體育、擅長組織活動和安排辦公室工作,并沒有雄心、文字或業(yè)務(wù)水平把他帶入什么可觀的政治前途。然而,1990年代的末尾,一場反腐大案引發(fā)全國關(guān)注,使原本有政治前途的預(yù)備役官員身上貼上了不可用的標(biāo)簽,而囂伯這完全不重要的人成了清白的候選,火線入黨,一路提拔,獲得了他未曾想過自己會擁有的機會。

新資源換來和平。邊洛莎安分了,不再“鬧”。陳瑾不再當(dāng)出納,弄到建委下屬的建設(shè)工程公司當(dāng)會計。充滿漏洞的生活具備了一種漠然的、互不干涉的穩(wěn)定。直到2007年囂伯被“雙規(guī)”。

囂伯早就念叨,本命年容易出事。戴玉腰帶辟邪,還是沒避過48歲這個坎。

他在看守所一年半。起初是調(diào)查。邊洛莎找人,探聽消息。很快邊洛莎也接受調(diào)查,放出來后變成良善被動的妻子,“相信法院會公正判決”。囂伯判了十四年。這些年間,她和陳瑾都去看他,兩人探監(jiān)從來沒打過照面,囂伯以前的司機,有時送邊洛莎,有時送陳瑾——和以前一樣。長久的厭棄和嫉恨后,邊洛莎開始覺得陳瑾厲害:據(jù)說陳瑾短暫結(jié)過婚,又離了,但她不屈不撓找人。邊洛莎替自己辯解:陳瑾能這樣不斷爭取,是因為錢在她手里;不像邊洛莎,得考慮給女兒、給自己留點錢。而她對雨晴說的,“為了你,至少我不能被關(guān)進去”,雨晴并不十分相信。

六個月前囂伯保外就醫(yī)提前出獄。在監(jiān)獄門口,邊洛莎和他從前的朋友一起等他出來?!澳慊啬膬海俊边吢迳瘑?。

“當(dāng)然跟你走?!眹滩宰匀蝗换卮?。那天晚上她替他染發(fā),一小縷一小縷,染得細(xì)。墊在肩膀上的毛巾透了色。真是好久沒有碰過他了。

兩個月后囂伯提出離婚。非要離。這次她痛快答應(yīng),像總算終結(jié)了二十年的苦惱。

他搬得快、爽利、不干凈,后來她讓雨晴送過一次冬天衣物給他,送過一次雜物以及屬于他父母親的零碎,這次輪到他八九十年代的舊信和日記了。沒什么重要東西,單位發(fā)的塑封日記本多半只寫了前面幾頁、十幾頁。也還是個紀(jì)念,也該給他,正因為里面沒什么重要的事。還有他大學(xué)時的家信,舊照片,寫在原稿紙上的一篇關(guān)于雨晴誕生時激動心情的散文,鋼筆洇了,沒有結(jié)尾,停在大雪紛飛的一刻。

“趕在婚禮前拿去給他吧,其余也沒什么了。估計這就是最后一次了。你看,那時候你爸還是個挺老實的人,”邊洛莎說。

母女兩個都算這場婚禮的局外人。雨晴尚且參加,邊洛莎根本不去。這個年紀(jì)了,還大張旗鼓地辦,不嫌害臊。雨晴知道自己在婚禮后得回來詳細(xì)報告一回:邊洛莎認(rèn)為女兒多少是帶著奸細(xì)的身份去參加婚禮的——看看花了多少錢。相互算計、扶助了這么多年以后,她總懷疑他還有錢藏起來。興許都是爸爸朋友眾籌的,雨晴心里想。她倒是確實想去參加婚禮。她真好奇。

“這么催我,不怕我出門就把這些舊信跟日記本當(dāng)廢品賣了?!?/p>

“隨你。捐了也行。我倒想給燒了?!边吢迳缃耠S和得很。現(xiàn)在她愛好做飯,跟電視節(jié)目學(xué)了不少健康新式菜以及家里根本用不到的大菜做法,號稱要給貝貝做了吃。

邊洛莎的家常菜技術(shù)仍舊有限,但雨晴寧愿不把貝貝送到婆婆那里。她那種有點笨拙地帶貝貝的樣子讓人欣喜,像活過來了。她還沒有重拾交誼舞,但常常哼歌,有一次雨晴進門,正撞見邊洛莎把三歲的貝貝放在餐桌上,自己屈著膝蓋,唱《北京的金山上》,拉著她的手跳舞。貝貝穿著帶花邊的短短的白襪子,粉花邊翹起來,咯咯笑。

在新小區(qū)里,她戴上新的表情和措辭,和鄰居處得親近。雨晴不知道她怎么跟鄰居解釋自己單身多年、突然有兩個月出現(xiàn)了丈夫、之后丈夫又人間蒸發(fā)的過程。她驚訝于邊洛莎會和鄰居一起去早市買菜,燉完牛肉分成小份相互送,伙著包餃子,在小區(qū)健身設(shè)施上晃著腿聊天。媽媽仿佛把復(fù)雜和有意義的歲月都拋在腦后了,冷酷地決定擁抱晚年,只在乎那些近年來涌進她生活的人與事,還有她在遇見囂伯前做姑娘的時代留下的記憶。那金色的太陽多么溫暖,多么慈祥,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而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她發(fā)現(xiàn)爸爸一個人坐在自家樓下,也就是她原來的家外頭的街心花園里。

大春節(jié)的,還有一幫戴棉帽子的老頭在公園里縮在小凳上窩著腳下野棋,棋盤邊地上立著一排保溫杯和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到的暖水瓶。爸爸坐在一旁必定冰冷的長凳上,在石凳上鋪了個坐墊坐著,擰著頭,目光投向遼遠(yuǎn)的地方,像是越過他們的肩膀、越過站立的背著手的老頭、越過蹲坐老頭的脊背和帽子,在看棋盤,又像是個睡落枕的人,脖子卡在那里再也轉(zhuǎn)不回來,不得不保持住昨夜的姿勢,一尊不得已的塑像。除了沒有戴臟白棉線勞保手套以外,他看著就像他們中的一員。

起先她是打過電話的。顯然不應(yīng)該直接上樓敲門,她也不想那樣,像熟門熟路的客人,便在路邊停好車,在車內(nèi)打電話給他。不接。再打,還不接。她索性坐在暖和的車?yán)锏取>烤故裁磿r候打算接電話?他們在干什么?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他。

“這個觸摸屏不是太好使。”出獄以后他有了這種新的態(tài)度:他開始習(xí)慣給出解釋,對誤會,對錯誤,對自己連錯誤都算不上的小疏忽,對他人的失察,對自己的無能表示婉轉(zhuǎn)的道歉。

她記憶中的他不是這樣的。在2007年之前,他得意或否認(rèn),趾高氣揚或者置之不理。他談過一些監(jiān)獄里的事,不多,往往極快地從事實滑向感慨或抒情。他也只談那些聽起來不太重要的事,每個犯人都面對的類似狀況:監(jiān)獄里的伙食,小賣部的劣質(zhì)拖鞋,剛?cè)氇z時分配在膠鞋車間,長久不見陽光,后來在陳瑾奔走下,調(diào)去辦獄內(nèi)的《育新報》,審讀犯人來稿,編報紙,得過全省監(jiān)獄系統(tǒng)的二等獎,還依靠跳舞的才能組織文藝匯演節(jié)目,這反過來成為他減刑的依據(jù)之一。對此他說,“我做什么都還是比較用心、努力的。”但他從來不講那些重要的事。雨晴靠傳言、電視劇和網(wǎng)絡(luò)小說想象囂伯那段生活。

“壞了,讓陳姨拿去修唄,蘋果店,先預(yù)約上。他們是保修,很快的?!?/p>

“恐怕不是機器的問題。我這個手指力度和接觸面老是不對,還需要調(diào)整?!?/p>

坐進車?yán)锎抵L(fēng),他又在解釋。讓人不耐煩,心疼。他根本不會使智能手機,陳瑾怎么不好好教他?2007年他還用翻蓋手機呢,那時似乎已經(jīng)有蘋果手機了,但肯定還是小年輕用的玩意;也許那時還是個沒有蘋果手機的世界?雨晴不太確定。

“指紋開鎖我還可以,操作起來還比較簡單,”他說,“接電話,滑的那一下好像滑得不太熟練,有時這個電話就接不到?,F(xiàn)在都不用翻蓋手機了,那個就很方便嘛,抬起來就接,扣上就掛掉?!?/p>

爸爸出獄后幾乎連夜開始笙歌交游,他撿起來重新開張的公司,那些“幫朋友做事”的熱鬧的中間人生意,讓她容易忘記他可能有多不適應(yīng)這個世界。其實雨晴也感到驚奇,出獄時他并沒有顯得衰弱。頭發(fā)是全白了,但那是他在看守所時早就發(fā)生的事,當(dāng)時她為此哭過很多次。他入獄后、出獄時,白發(fā)不再震動她的眼睛,頭發(fā)也實在是最容易解決的問題,媽媽幫他染黑以后就毫無破綻,精神得很,完全可以唬人。而且他體力真算是驚人,出獄后第二周上場打乒乓,贏了老同事,傳為美談,他也為此自得。體現(xiàn)出障礙——隔離——的地方的是智力,或者說一種舒適感,在他從前熟悉、如今陌生的那些場所,那些物品間,有時他不能如魚得水??傇谂匀瞬灰撞煊X的地方遇到障礙。連我都看到了這些,雨晴想,我根本都不怎么見得著他。他平時生活中會有多少微妙的不適與麻煩,而陳瑾能幫他嗎?比如智能手機。比如所有車都是自動擋了。比如觸摸屏。人人都在用微信,他也用,只是看看。他不習(xí)慣發(fā)微信,現(xiàn)在還讓人發(fā)電話短信聯(lián)系他。比如滾梯。

出獄那個周末——他和媽媽住在一起的那極短暫的幾周中的一個周末,她們倆一起陪他去商場買衣服。八年前的衣服穿起來空落落,有樟腦球味道,像陳舊的提醒。他沒什么興致買東西,但也說樂意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她們就去了新建的商場。

下沉花園,各種名牌,他饒有興味地看?!斑@是照美國那個賭城建的嘛,”他說。

要上二樓了。他在自動扶梯前遲疑。雨晴先已經(jīng)走了上去,回頭看見他在滾梯前猶豫著不敢邁步,手臂試探性地伸向旁邊的橡膠扶手。那扶手也是自動的,已經(jīng)向上滾,把他上半身往上牽。他踉蹌一下,差一點摔倒,撤回手臂,重又把腳謹(jǐn)慎地邁出去。她媽媽站在他身后,不明所以地用手中的皮包推他的腰,催他上去。

那一刻她恨她媽媽,這么多年來,始終如一的天真的自私。她看見他呼出一口氣,整了整腰帶,調(diào)整了一下步子,再次抓住橡膠扶手。2007年前一定、當(dāng)然是有滾梯的,這點雨晴并不懷疑。他只是不習(xí)慣了。第二次邁步,第二次抓住扶手。

她看著他冒險,他簡直像第一次走上滾梯的貝貝。不過她在那個時刻拉著貝貝的手,鼓勵她,親她,而現(xiàn)在她離他愈來愈遠(yuǎn),她無法自控地不斷上行,伸手也抓不到他,他逐漸變小,緊張試探,幾乎跌跤。

有時候他看起來像個遲鈍或者怯懦的人了。非常偶爾。但那根本是她記憶中他樣子的反面。即便在牢里,每晚熄燈后,他也會躺在床上做抬腿運動,30度角,輕輕地,左腿五十次,右腿五十次。剛才他蜷坐在那,街心公園老頭們旁邊,并看不出以前跳過多年的舞,可也看不出坐過多年的牢。

囂伯聽到她帶來了邊洛莎整理的書信和舊日記,并沒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暗葧何?guī)先?,”他說。

她微微有些失望。所以終究也不會有一番關(guān)于過去、關(guān)于歷史的談話,他就是要輕輕松松,簡簡單單地結(jié)婚,和他長久以來的女人?!拔腋阋粔K兒上去吧,打個招呼?!?/p>

“唔。那上去吧。我在這也沒什么事。小陳在家里收拾,我下來透透氣?!?/p>

“爸,婚禮是多少桌?”

“二十?或者十八。等會兒問小陳吧,她在處理。”

“喬喬今天說她陪喬叔一起去,我怕沒位子?!?/p>

“這不用擔(dān)心。她的位子還能沒有?!?/p>

“二十桌,是兩百人吧。萬豪那個側(cè)廳我去過,沒想到能放下這么多桌子?!?/p>

“也是朋友支持。等于大家找個機會聚一下?!?/p>

她疑心伴郎伴娘都是誰。她看到過介紹外國明星婚禮的文章。真是開放。有生完孩子以后好幾年才結(jié)婚的,私生子當(dāng)婚禮上的花童。有離婚后再婚的,花童是“新郎與前妻的女兒”?;蛘吒啐g再婚,已經(jīng)成年的孩子來當(dāng)伴娘,前妻也喜孜孜地出席婚禮,不像是意在爭奇斗艷,反而像多年夫妻成兄妹,真多了個親戚。沒法想象。

她能做到參加婚禮。不用說話,把自己的身體安頓在前排,一種尊重、認(rèn)可、同意,一種不打算鬧事的態(tài)度。當(dāng)然陳瑾本來也不可能找她當(dāng)伴娘。陳瑾就不該找任何人當(dāng)伴娘。

“伴郎就不需要了。伴娘,小陳找的她外甥女,棠倩跟梨倩兩個。”他說。

這是真的把自己當(dāng)新娘子了。仿佛要用盡結(jié)婚的權(quán)利,要辦婚事,要請客,要在好的酒店,一切都要像模像樣。

其實40歲的女人化新娘的重妝也許會慘不忍睹,身邊沒有其他人的映襯才好。雨晴攔住自己,不再刻毒想象陳瑾和兩個與她面貌想必有相似之處的年輕女孩子并排站著的樣子。仿佛真正的生活就要開始了,陳瑾要完成她的戀愛中長久以來耽擱了的每個程序,關(guān)系昭告天下,結(jié)婚,這時邊洛莎和雨晴只是陳瑾生活中的障礙。小障礙。接下來再發(fā)生什么讓人措手不及又必須接受的事,雨晴的看法也不再重要了。已經(jīng)消除了的障礙。來自歷史的信使只偶爾出場,暴雨之后軍火庫潮濕,門口牌子是它曾有的威力的唯一證據(jù)。

“爸,我還想問,你還打算再要孩子嗎?”

“你沒有必要有這個擔(dān)心吧。小陳也四十好幾了?!甭牭交卮鹎?,她就后悔了。他八成認(rèn)為她在考慮財產(chǎn)——遺產(chǎn)分配的事。

其實只是一種就事論事的好奇心。她想知道,她爸爸會乖乖變老嗎,安然成為老人,換一個女人做一起等死的伴侶,在已經(jīng)成為另一個中年女人的舊情人、新妻子的身邊,過婚姻生活(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婚姻都是一樣的;爸爸知道嗎?),還是會再折騰出什么事來呢。

她始終不能辨認(rèn),爸爸出獄后決定——肯于正式離婚再婚,是一種放棄,“隨她去吧就聽她的吧”的報恩,還是一種生命的決心。她倒寧愿是后者。

此時此刻,可以算作是他終于再婚,仿佛再婚就是最后一個值得談?wù)摰氖录;蛘呃斫獬?,他找到了自己愿意與其共同度過后半生的人,一種羅曼蒂克的解釋,仿佛一個人前半生里始終在追尋,而現(xiàn)在,推動這種追尋的那些欲求和不滿莫名其妙地統(tǒng)統(tǒng)蒸發(fā)掉了。或者,薛定諤的貓,爸爸的婚姻,一切未知,還有機會再發(fā)生什么事:那樣的話,此時此刻,“他有一兩個孩子”,可能有第二個也可能沒有。

一個男人,他結(jié)過兩三次婚,不知道,不好說,她在心里笑了一會兒。

哄貝貝睡覺越來越難。兩歲多以來,她睡前都堅持要聽故事,又執(zhí)拗,很難像過去那樣找個借口、演一出小戲,狡猾地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趁機關(guān)燈。

“明天早上,媽媽把你送到姥姥家去,好不好?明天媽媽要去看姥爺。你記得姥爺嗎?去年他帶你去過動物園,你可開心了?!?/p>

貝貝不理。

“你小時候,我?guī)闳ソ紖^(qū)看過姥爺好幾次。他住在那個有點特別的醫(yī)院,有院子,有城堡,還有騎士的醫(yī)院。每次去你都睡著。不過有一次回來的路上你醒了,看到草叢里有兔子,白兔子,你記得嗎?”

不是故事。

好吧。故事。狗熊走進森林,——她問,公主呢?沒有公主,——狗熊迷路了,——沒有公主,——吃了毒蘑菇,——貝貝興奮起來,白雪公主吃了毒蘋果!——溪水,狗熊在樹精、水獺、和丑陋的臭鼬幫助下解毒。不該以貌取人,狗熊理解到臭鼬也是善良的動物。

貝貝無精打采,要求加一個好聽的故事,不斷啃手指甲。不能吃手,不衛(wèi)生。毫無預(yù)兆,貝貝叫了聲姥爺。

按任何標(biāo)準(zhǔn)看,婚禮都辦得很好,甚至有點輝煌。

舞臺和酒席擺在酒店側(cè)廳,不大,但獨享空中花園,在北方的深冬,春節(jié)后正月里最寒冷的幾天之一的下午,滿目郁郁蔥蔥的反季節(jié)草木,不自然得幾乎自然了。

現(xiàn)在這樣看,這場婚禮似乎也有美感,因為避而不談一對新人此前的人生,沒有播放視頻短片,或者投影出來卡通婚紗照那些東西,幾乎是安寧和雅致的??赡芎玫木褪墙Y(jié)婚本身,這件事無論如何都是好。

新娘與新郎也穿得好。

陳瑾穿改良半袖紅色旗袍,脖頸上一圍寬闊的白色毛皮長披肩,松松搭著,直蓋住肚子和腰身。她像那種經(jīng)常健身的人,又或許是多年跳舞留下了肌肉作為紀(jì)念,她的身體線條有力量感,顯得年輕。囂伯挎著她,立在舞臺上,雨晴幾乎無法直視他。而媽媽,真是個兩面派啊,當(dāng)面罵他,背后教貝貝心疼他。

臺上,證婚人站了一排,五六十歲的男人,喬喬父親也在其間。瘦的,胖的,戴眼鏡的,不戴眼鏡的,頭發(fā)花白的,頭發(fā)染黑的,有一個算一個都在棉毛衫或者POLO衫外罩一件夾克,腰帶凸出來,金或者銀色腰帶扣。不太整齊的一排人逐次發(fā)言,都稱呼“婁總”,也有叫老婁的。臺上這些人就是爸爸人生的精選集了。The greatest hits. Remix. 一個樂隊,中間那些年的嗑藥、丑聞、離婚、解散,都不算數(shù)了,暫時不提,出一張精選集。這些人已經(jīng)是篩過幾遍,剩下的,好的,忠誠的,基本完整的。

穿過了危險最終都算是安然無恙的中年男人,擺出老年姿態(tài),回憶相識之初,表示恭喜。他們都走過了各種各樣的艱苦,青年時代與中年時代種類不同的艱苦,還有恐懼。

雨晴看著喬喬父親,他夾在中間,平庸得有種挑戰(zhàn)性,讓人不知如何評價他。中學(xué)時看他還覺得他魯莽,有著某類官員特有的粗豪感。

是高二還是高三的事?喬喬父親的情人是省政府大院拐角那家南海漁村海鮮舫的經(jīng)理,故意在喬喬母親每天去報到的股票大戶室也開了賬戶,像示威?!斑@是故意惡心人,”喬喬氣得不行。她叫上同寢室三個女生,包括雨晴,陪她去海鮮舫,找那女人談話。趴在收銀臺上睡午覺的領(lǐng)班上樓去叫經(jīng)理。正是休息時間,那女人從二樓旋轉(zhuǎn)的金色樓梯走下來,茫然無知地穿著制服,等她看到喬喬,要轉(zhuǎn)身跑回去,已經(jīng)晚了。喬喬和她下鋪四美一同把她摁在海鮮舫一樓電梯旁,希臘雕塑的底座旁邊。喬喬喊,“撕她頭發(fā)!”雨晴撕了。那女人掙扎不停,有個不敢動手的女生——叫什么名字來著——就從一側(cè)踢她的脛骨,這時保安來了。

雨晴很少想起這一幕。她幾乎已經(jīng)忘了?,F(xiàn)在硬去回憶,像一場令人不舒服的短電影,像在看袋鼠自慰而自己恰是舉著攝像機的不情愿的攝影師,時刻想要逃走。

還記得什么呢?那女人支棱雙腿,鞋跟踢到了雨晴,當(dāng)時鉆心疼,過后幾天淤青。撕她頭發(fā)時,雨晴另一只手掌拄在樓梯臺階上,大理石臺階面上兩道凸棱把她的手硌了一下。很奇怪,她印象最深的是混戰(zhàn)中她抬起頭來,眼光經(jīng)過裸體大衛(wèi)的生殖器,在尷尬中滑開去,看見大衛(wèi)如同神祇一般望著自己肩膀左側(cè)——應(yīng)該是帝王蟹和龍蝦的魚缸吧——沉思、憂郁、淡漠。然后保安便來了。

回去的路上,那個記不得名字的女生問喬喬,是來之前就想好要打架嗎。喬喬說,沒,看到那女人的臉,一下子氣得非上手不可。

那四美怎么知道要立即跟著同時動手?雨晴有點疑心。

她記得等待那個女人下樓時,自己靠在收銀臺旁,興奮又不安。桌子上的綠玉貔貅滑潤冰涼。一場缺少必要信息而難以復(fù)盤,她也不想復(fù)盤的羞恥的戲,每個人都為了自己的尊嚴(yán)、某種純潔性、某種身份行動起來,最后每個人都害臊,都丟失了東西。

后來喬喬父親大發(fā)雷霆,說喬喬這樣做影響惡劣。喬喬形容得惟妙惟肖,雨晴簡直能看到他的表情,就是那樣吧,鐵青臉,倒八字眉毛,眉頭插進眼睛擠成一個X。想想真是驚異,那幾年里她和她的朋友間有多少談話是關(guān)于各自父親的。

氣憤不已的發(fā)抖,驕傲與羞恥感,那時在一場場微妙的戰(zhàn)爭中她們幾乎都選擇站在母親一邊,帶著天然的正義感,對外人的排斥,既心疼又厭憎母親的情緒,而在這種情緒中她們也逐漸走遠(yuǎn)了母親,生怕自己變成她們。能有一點體恤是再后來的事,直到自己能理解對抗帶來的長久疲乏,直到自己甚至偶爾像她們??逑聛矶嗳菀?。

那場小鏖戰(zhàn)后,喬喬家有某種形式的維和。那些年的小鏖戰(zhàn)后各家有各種形式的維和。

喬喬不是那種會尷尬的人,多教人羨慕,擁有選擇性記憶力,無需在乎謊言或者回憶中暗色的部分,這可能不僅是天分,還是一種技能,依賴著那種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的決心而生長。即便提及那些打斗、傾訴、眼淚,喬喬也多半會哈哈大笑,或者茫然,“???真的嗎?我記不清了?!备咧挟厴I(yè)后雨晴去加拿大讀書,喬喬去法國,連綿讀一輪接一輪語言學(xué)校,好幾年后似乎終于讀了大學(xué)。她們很少見面,同仇敵愾的伴侶變成“父親朋友的女兒”,名字與近況由父母提及和傳遞,上一次見到她還是婁囂伯在看守所的后期、宣判前,那時人人自危的階段過去了,總有消息和活動,亂糟糟一團馬蜂,休一陣,鬧一陣,連綿的低音。那次見面她緊握著雨晴的手安慰她,眼睛紅得像幾天沒睡覺。災(zāi)難:一把除冰鍬。

婁囂伯在典禮開始前已經(jīng)陪朋友喝了幾杯,高抬腿從廊道邁上舞臺的那一剎那,他頭暈了一下。

再轉(zhuǎn)過身來,面對眾人,眼前有點朦朧。果然是老了,還是不宜喝得太猛,也怪中午只吃了干的。該喝碗粥墊一墊的。

臺下那是誰,老杜的兒子吧,穿個亮藍(lán)色的西裝,怪模怪樣,嗤嗤笑得跟得了癲癇似的。不知小陳跟婚慶公司怎么商量的,宴會廳左手柱子包的詞是“喜結(jié)良緣”,還可以,右手包“終成眷屬”,就不大合適,給不了解情況的人看,有點苦大仇深的味道,不過還好,沒選“天長地久”,這個年紀(jì)不適合那樣的詞。

當(dāng)主婚人和證婚人,在他總有幾十次了,這樣立在舞臺上,手里好像要拿個話筒才舒坦。穿西裝站在舞臺上當(dāng)新郎,在他倒是第一回。上次結(jié)婚是1986年,也是春節(jié)期間。時興旅行結(jié)婚,兩人去了深圳、南京、上海,沒暖氣,可冷死了!回來請單位領(lǐng)導(dǎo)親戚同事吃飯,預(yù)備了一箱老龍口,五條大生產(chǎn),托人買到了一條茶花。

那時天真冷,好像以前的天氣比現(xiàn)在冷得多,路上雪堆里摻著煤渣,臟死了,臘月里,正月里,天天都還有癩馬拉著一套大車,把單位食堂的泔水運到郊區(qū)去喂豬,漓漓啦啦灑一路,滴到地上就結(jié)了冰。邊洛莎穿一套紅西服裙子,她想穿呢子大衣,她媽非讓她穿自己綴的棗紅緞面棉襖,顯不出來邊洛莎的窈窕身段。敬酒時她一直嘟個嘴不高興。他西裝上、她頭上,都別了他家里種的鮮杜鵑花,正好春節(jié)開了兩盆,算是個好兆頭。

不能想了。大批念頭出來舉牌游行。這些年間,都發(fā)生了什么呀?

臺上的弦樂四重奏拉了幾首不知名字的低沉曲子,無人注意,完全被酒席的聲音壓下去。直到拉《泰坦尼克號》電影主題曲,有人贊美,“好聽?!贝筇崆僦ㄖ▎。牌?。

“二婚。才下午辦婚禮,”有人在背后說。

“二婚還辦什么呀?圖什么非要辦呀?”又有人搭茬。

“不吃虧唄?!彼麄兞闹?,聲音突然低下來。雨晴站起來,走到大廳邊上喬喬身邊去。

“你自己婚禮是不是也這里辦的?我記不清了?!眴虇虇栍昵?。

“沒,在馬路灣那邊一個酒店。我辦事兒那會兒你好像正在法國,沒回來。”

大陸已經(jīng)出去打了十幾分鐘的電話。雨晴和喬喬一起站在宴會廳里,覺得自由,無依無靠地年輕。

生完貝貝后,雨晴很少打扮,對身體有種算了讓它去吧的隨便。有時她能聽見自己咀嚼食物的響亮聲音,像眼睛離開自己,在空中看到一個弓著背的勞累女人,往嘴里填飯,邊嚼邊急著喂孩子,頭發(fā)散亂。而這樣站著,穿著鮮亮裙子,挺直了背,和喬喬并肩站著,真像回到高中。那時候她還不叫雨晴,她還是婁玉清,婁囂伯還沒有請大師給全家人算命,為她改一個更利于他自己仕途的同音名字。后來,多可笑。

她記得當(dāng)年和喬喬在籃球場邊并肩站著,等體育老師分隊。當(dāng)年在海鮮舫大堂并肩站著,滋味不明地抬著頭,不知道下一刻會有什么發(fā)生,明知不會是什么好事,卻還相當(dāng)興奮,等待著生活里最靠近戲劇的東西。

那時真逗,隨時要從生活中揪出敵人來,一起去打架,106寢室一起孤立隔壁108宿舍的女生。也傲慢,認(rèn)為彼時彼刻擁有的東西都能延長到一輩子。幾個人綁得很緊,把男生寫的情書當(dāng)眾扔進學(xué)校洗手間里沖水,代表不在乎和不背叛。如果一個人跳河,其他幾個想必也得跳下去。

其實是要感謝喬喬吧。如果不是她阻攔,不是那些發(fā)誓106最重要的諾言,雨晴是會談戀愛的。

實際上已經(jīng)開始戀愛了,只是臉皮薄,被發(fā)現(xiàn)以后沒有勇氣面對來自朋友的質(zhì)問,就無疾而終。剛到加拿大時,她在孤獨和壓力中怨恨過喬喬和那些蔑視男人的友誼。假如當(dāng)年高中時繼續(xù)戀愛下去,她大概就不會在一切還順?biāo)鞎r帶著委屈、不舍、和憧憬去加拿大讀書。在那里讀大學(xué)時,父親出了事,邊洛莎有一年多不準(zhǔn)她回國,怕她回來也出事;那時她真寧愿自己沒離開過才好。結(jié)果她只能鐵了心讀書,削減開銷,回國后憑自己找到園林設(shè)計院的工作?,F(xiàn)在想,以她的成績,在國內(nèi)高考不知會落到哪里,而她畢業(yè)時囂伯已經(jīng)入獄,不再能安排什么前程。其實她沒法想象自己在外省某個擁擠的大學(xué)城里聽到父親被逮捕的消息,灰著心打印簡歷去參加招聘會。大學(xué)對于后悔的情緒來說太早,對于開始讀書和自立又太遲了。

雨晴結(jié)婚,邊洛莎沒再給錢。和她談了一次話,說,“你放心,不用管我。我自己以后的錢我準(zhǔn)備好了?!?/p>

像分道揚鑣——她媽媽管好自己的未來和老年,她管她自己。她原本不知道媽媽還有多少錢,她總說她和囂伯錢的大頭,都在會計那——邊洛莎拒絕承認(rèn)陳瑾有名字,就“會計”——被陳瑾做進公司賬上了,拿不回來;少數(shù)現(xiàn)金和股票凍結(jié),余下的那些計為邊洛莎合法收入的部分以及她四處藏摸的錢,都花在了雨晴讀書的生活費上,判決下來后,又用邊洛莎姐姐的名字買了邊洛莎現(xiàn)在住的房子,剩不下什么了。

邊洛莎說出來的數(shù)字讓她吃驚。原來還有那么多錢。她不知道這些錢有多少是剩下的,有多少是邊洛莎這幾年“幫老同學(xué)老朋友做事”新賺到的,多少是囂伯朋友私下的賑濟和補償。

她疑心她媽早就在為自己的生活做準(zhǔn)備,不過這事已經(jīng)講不清楚,大陸至今認(rèn)為她有家底,恐怕是帶了多少家里的私房錢不肯承認(rèn)。也許大陸本想占便宜卻失了策,但雨晴很大方地想,這并不說明大陸糊涂:他只是看走了眼。

喬喬的興致突然高了,湊到雨晴耳邊,“那誰,這么看,她肚子有點鼓哎。是不是懷了?”

“鼓是鼓。懷……不會吧?!庇昵缯f。

“你看她也不喝酒。杯子里透明的,白水吧?”

“好像是雪碧。喝了不少呢。不會是懷了,不然要怕得孕期糖尿病的?!?/p>

“就是肚子像?!?/p>

“那是老了?!眴虇瘫粷娏死渌?。

本來可以是一場揣度和唾棄的戰(zhàn)役,在敵人缺席下結(jié)盟,雨晴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會為陳瑾說話。

陳瑾在婚禮時哭了,很明顯,就在證婚人下場以后、主持人讓新郎新娘夫妻對拜前。背后那桌有人低聲議論囂伯,“腰彎得挺低啊,身體真好。”雨晴聽著一陣惡心。陳瑾倒沒有太彎腰,輕輕頗有風(fēng)致一拜。而兩人站起身來,牽手轉(zhuǎn)身,向臺下時,陳瑾就哭了。起初雨晴不太確定,但她發(fā)現(xiàn)陳瑾突然緊緊抿住嘴,抬起下巴,眼睛瞟天花板,姿勢古怪,有種如同被綁架了的僵直。

這種秘密只會由女人泄露給女人——女人明白這是邊哭邊怕眼淚流下來暈了妝。那一刻她諒解了陳瑾,雖然她清楚那種體恤恐怕也是種幻覺,至多將隔絕變成隔閡。

后來她看著那個烈火一樣的女人走下舞臺,卸下白皮草披肩如同卸下盔甲,好像渾身泄了,大雪覆滅了火焰,精氣神消失,酒敬得熱絡(luò)含混,失落了她在儀式中心時那種短暫的健美感。就是另一個泄了氣的中年女人。

婚禮把精力和人員都淘洗了一遍。

當(dāng)夜只剩下兩桌人參加親人與朋友的答謝小宴,長輩與親戚的一桌早已經(jīng)空了,剩下囂伯一干人,推送酒杯如同神秘禮儀。

忠誠。兄弟情誼。

手掌先是撫摸兄弟的肩膀,碰杯時相互緊握,抱在一起,很快手掌前后摩挲在兄弟的大腿上。

上了年紀(jì)的男人喝醉了,彼此動起感情來,比熱戀中的少年情侶嚇人多了。他們完全不怕重復(fù),重復(fù),重復(fù),重復(fù),重復(fù),重復(fù),重復(fù),重復(fù),我跟你呀咱倆呀這些年啊真是的哥們啊我告訴你啊。他們已經(jīng)過了在酒醉后裝瘋賣傻的那個年齡階段,現(xiàn)在這些傾吐心扉是真心誠意的表白,至少是酒醉狀態(tài)下的真心誠意。每次眾人一起醉酒,像囂伯出獄,像再婚,像誰生了孫子,像誰一不小心又有了兒子,都重述一遍多年以前的誤會,懺悔一番相互的不信任,相互交待一些說過多次的隱情,對未來表示無可奈何,對彼此都活著、都依然在場、都居然在場表示極端驚訝與慶幸。

哭。動作極大。在包房里竄來竄去,跳狐步舞。很快分成幾小撥,各撥內(nèi)部摸大腿。

幾乎打起來。勸架。動作極大??蕖;诤?。表白。一再老淚縱橫。一再表示就喝這一場了,似乎沒有下一次。在死亡和衰敗面前惺惺相惜。這些敘述中不出現(xiàn)女人,女人是敘述的背景。頻繁滑出國家和地方領(lǐng)導(dǎo)人的名字,對外國領(lǐng)導(dǎo)人表示輕蔑和羨慕。都喜歡普京??肆诸D是大家都能理解的男人,能當(dāng)兄弟。

包房附帶的兩個洗手間都吐得讓人下不去腳,洗手間窗戶打開了,北方深冬帶著濃重灰塵味道的冷冽空氣吹進來,讓人一凜。女服務(wù)員套著羽絨背心,嘟個嘴去打掃,臨出去,囂伯挽住她拎著拖把的手,贈予她一番關(guān)于心情應(yīng)當(dāng)良好的教育。

菜沒怎么動,幾個下酒小菜反復(fù)加單,添了幾次,摞在大菜盤上面,讓這場宴席顯得像臨時湊起來的。老杜站起身,要拽開椅子出去,突然按住胃,腰一彎,嘔在陳瑾肩膀上。有人急步把他拽去洗手間,他還回頭說著,妹妹呀啊不嫂子—對不住你—我?guī)湍悴涟伞鹊任摇?/p>

兩位伴娘陪陳瑾到隔壁換了干凈衣服。換完她還不想回去,就在空包房里和她們倆坐下。陳瑾把一條腿半架在旁邊椅子的座墊上,用手把大腿一下一下抬起來做運動,高跟鞋早脫下來了,扔在地上。棠倩對著小鏡子,拿一支保濕精華在臉頰上點,手重反而脫了妝,哎唷叫了一聲。

酒店一整層樓嘈嘈雜雜,有人唱歌,不知是聲音還是窗縫透進來的冷風(fēng),推動金色提花錦緞的厚窗簾,扎帶上的金球好似在顫抖。

這三個女人團圓坐著,一場風(fēng)暴里寧靜的深眼?;秀遍g能聽見隔壁包房有男人高聲求禱,“我醉了,你不要怪我,你不要勸我。”

陳瑾也在顫抖。今天她累極了,小腿仿佛痙攣,又仿佛已經(jīng)失去知覺。剛才換衣服時,棠倩幫她拉開敬酒禮服側(cè)腰的拉鏈。怕沾水污穢,她從背后一手扶住陳瑾的腰,一手輕輕慢慢拉開,從腋下直到大腿,手指拂過她的腰身。陳瑾觸電一般,抖了一下。上次身體這樣由人觸摸,手指滑過皮膚,手掌摩挲腰身,還是幾周前去搓澡。再上次,是去做美容吧,小姑娘冰涼的手指帶著蘆薈和海藻味道,從額頭下行到脖頸,摸索她鎖骨的深窩直到前胸。她幾乎忘了被觸碰的感覺,因為棠倩的手而發(fā)癢,腰醒過來,簡直要扭動躲避,心與皮膚又發(fā)出呼救的聲音,“停留一下!”

冰天雪地的。這錦緞窗簾外頭,大廈墻壁上,一定全都是冰。

陳瑾深呼吸一下,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和囂伯一起看電影。大概是1996年,或者1997年,她二十六七歲,什么還都沒來臨。看的是碟片還是錄像帶?香港電影《色情男女》。初出來就是個漫長的性愛鏡頭,屏幕上燈光昏暗,房間里也昏暗,她看過的第一個禁片式的鏡頭,她不好意思,鉆向囂伯背后,藏起發(fā)熱的臉。那是他從朋友處借的房子,三層,全南向,不能洗澡,窗外能看見松樹尖,冬天載時厚時薄的雪,深綠雪白的寶塔。那么晶瑩那么郁寂的塔,不寧搖動,動輒因風(fēng)身骨粉碎,雪飄散無形,紛揚落在臟地上。那時囂伯也還年輕,還在市建委團委工作,還沒有被推到自己需要承擔(dān)職務(wù)與風(fēng)險、利潤與焦慮的道路。

他拎去了影碟機和一臺老松下錄音機,把燈閉了,和她在那房子里穿著棉毛衫跳慢四步舞,老歌,《媽媽的吻》。快三步,施特勞斯圓舞曲。磁帶嗞地卡住,到了底,兩個人在寂靜中慢慢停下來,仿佛在雪山的洞穴中離群索居,仿佛永恒,暖氣昌盛的房間里空氣不興波紋,什么也不流動,什么也不止息。兩個人熱得稍稍推開對方跳動的胸膛,喘息稍停,呼吸微細(xì),在松快的汗味中聽窗外呼嘯的夜風(fēng)中大雪朗誦的詩。

過去幾年中陳瑾經(jīng)常去健身房。生活中其他的部分都在等待墳?zāi)?,她喜歡跑步時那種胸腔里空蕩蕩的感覺,和在家時的空蕩似乎不一樣。其他中年女人常常在下午四五點鐘到達,跑步機上略走一會兒,就去洗長長的澡,洗明顯來自全家好幾口男女老少的內(nèi)衣。她在健身房里從不說話。有年輕女孩子,或者比陳瑾年輕一點的那種尚未中年或者自認(rèn)不足中年的女人,請教練指導(dǎo)自己,做動作時高聲輕聲地連連叫喊,聲音嬌氣,幾乎有色情意味。在那樣的一個黃昏里,她也曾想起過和囂伯一起看《色情男女》的日子?;貞浻罒o盡頭,落滿灰塵,日子丁零,全是碎片,不成個兒,皮筏子凍在冬天冰封的河面上。

“小姨,你當(dāng)年怎么認(rèn)識婁叔叔的?”棠倩問。

“小姨夫啦?!崩尜患m正她。

“哎呀,都一樣?!标愯谛?。

——是因為跳舞。

那時是跳交誼舞認(rèn)識。80年代末很時興那個,也有黑燈舞會,我沒去過那種。個人開的舞廳我也嫌不正規(guī),不去。我都是和同學(xué)還有剛在商業(yè)城上班時候的同事一塊兒,去青年宮和工人文化宮里辟出來的舞廳,五角錢、六角錢一張票,后來漲到一塊錢。我們幾個女孩跳得還算好——其實也不好,我們平時自己練,全是女孩,輪著一個跳男步一個跳女步,到舞廳才有男舞伴,能全跳上女步。但,怎么也還算愛跳的吧。老有國家單位在舞廳包場,舞廳就送票給我們,讓我們也去跳,活躍氣氛。有一回是建委包場,我就見著你們婁叔叔了。他跳得真好,像王子一樣。

他們單位的女孩子排著隊等他帶著跳舞。一支舞他都沒閑著,肯定累,都顧不上喝茶水。但他人也好,看見我們外單位的,就來邀我們跳。我跟他跳了一支快步舞,跳完就認(rèn)識了?!独滤够M行曲》。

他說我有天分、領(lǐng)悟快,我就說我這太業(yè)余了,回頭商業(yè)城也得組織文藝匯演,我說想跟他專業(yè)學(xué)。

那次舞會完了,回去我就去找他學(xué)交誼舞,接觸就增多了,也有了愛慕之情。我就想呀,得比他跳得更好才能更吸引他。聽說區(qū)里新來了個老師教探戈,阿根廷探戈,很新鮮,沒人會,我就特意自己跑去學(xué),學(xué)回來就又成了你們婁叔叔的老師,他就又跟我學(xué)。等于他開始是幫助我,后來也依賴我。兩個人相互學(xué)著,就好了。

“——為這才學(xué)探戈的事,你們可別告訴他。他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标愯ζ饋?,沒有聲音,臉龐顯得粉嫩、溫柔、嬌俏。

她用摩斯和幾只黑色發(fā)卡固定的高聳額發(fā),在一天的活動后粘上灰塵,微微發(fā)白,讓她的面容像是剛剛從濃霧中走出一般。房間里蕩著一絲嘔吐物從封起來的塑料袋中傳出的微弱臭味。棠倩咬住嘴唇,幾乎要哭了,梨倩吮著自己的雙頰,像是聽得入了神,也好像是走了神,思緒飄蕩到窗外風(fēng)雪之外,遠(yuǎn)方某個能容納熱切、哀傷、誠懇的感情的比這里更溫暖沉靜的地方,那里樹木永綠,與這里不同,沒有四季分明的氣候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刻讓一整個世界充滿冰冷刺骨的灰燼般的雪。

或者是某個更冷的、北于北方的地方,嚴(yán)峻不容遐思,錯誤在人還活著的時候不得揭示,冰層比這里融化得更慢一些,春天污穢的泥水更晚到來?,F(xiàn)在寒冷與不堪忍受的東西都暫時關(guān)在蒙著皮面的房門外面了,她們仿佛可以再過一會兒再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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