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房偉，男，1976年生于山東濱州，文學(xué)博士，高聘教授，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首屆客座研究員，山東首批簽約批評家，發(fā)表學(xué)術(shù)論文、小說、詩歌等二百余萬字，著有《王小波傳》等學(xué)術(shù)著作6部，長篇小說《英雄時代》，曾獲國家優(yōu)秀博士論文提名獎、劉勰理論獎、中國電視金鷹獎評論獎等，現(xiàn)供職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

須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于意云何？

——《金剛經(jīng)》

昭和十六年冬，兵庫縣但馬區(qū)的水源清，夢中“第一次”見到“支那”魯?shù)氐呐R沂。古書記載，臨沂又稱瑯琊郡、沂州府，以臨近沂河得名，周朝時聚集著莒、艾、郯、杞、根牟等數(shù)十古國。水源清的夢里，出現(xiàn)了很多連綿不絕的山，高大而山嶺眾多的為蒙山，水秀多霧的為沂山，矮小卻圓頂?shù)臑槟嵘?，山上走下很多峨冠博帶的“支那”古人。他們神態(tài)端莊肅穆，走入高高的石頭城，用青銅器皿喝酒，伴著高蹈的古樂起舞，卻一言不發(fā)……

悄然醒來，汗水已浸濕了水源清的軍夾襯。他翻身爬起，立刻頭暈?zāi)垦?，口焦舌燥，扁水壺、軍刀碰在倉底鐵架，發(fā)出“嘩啦”的響聲。水源清擦擦汗，其他軍官大多還在沉睡，也有的擦拭武器，或無聊地睜大眼，望著倉頂。他摸摸褲襠，滑膩膩，濕漉漉的，這才明白，二十四歲生日，竟在夢遺中這樣到來了。戰(zhàn)事起，水源清就在名古屋第三師團留守輜重部工作，任務(wù)繁重，但不用離開本土，相比玉碎異國的同袍，他是幸運的。然而，幸運即將終結(jié)。十月底，軍部調(diào)令來了，他從神戶港出發(fā)，被調(diào)往駐守山東的仁部隊，也就是十二軍土橋洋次中將手下任專職參謀，理由是缺乏有文化的專業(yè)人才，官升一級，水源清已是中尉了。

但水源清并不太在意。他沉默寡言，工作倒也勤勉，但說不上出色。他不喝酒，不找軍妓，也不知結(jié)好同僚，經(jīng)?？紤]稀奇古怪的東西。如果不是戰(zhàn)事吃緊，他這樣的人，不可能得到晉升。作為陸軍士官學(xué)校畢業(yè)生，他成績優(yōu)秀，一度傳言要被保送帝國陸軍大學(xué)，但水源清放棄了。他喜歡讀書，讀過大量有關(guān)“支那”的書籍，對山東尤其感興趣。他也喜歡佛經(jīng)，大家私下都喊他“水源清和尚”。但他不喜歡和尚，尤其是隨軍和尚。他們在猙獰殺場，已化身披著袈裟的魔。相傳，平安時代的國師良秀做《地獄變》，以慘烈苦痛為摹本方成，水源清接觸過來自中國的傷兵，他將中國戰(zhàn)事比喻成“地獄”。去中國的水源清，抱定了當(dāng)良秀的念頭。

傷兵當(dāng)時在陸軍醫(yī)院休養(yǎng)。水源清去醫(yī)院找朋友，在走廊遇到了他。那是冬天的下午，陽光柔和地灑進窗戶，醫(yī)院人聲嘈雜，忙碌而有序，一名年輕溫柔的護士正在給病人試水銀計，幾個輕傷的士兵正在長椅圍坐著，有的吟誦芭蕉的俳句，有的吹口琴，還有的在玩著花扎紙牌。有一個傷兵，獨自拄著拐杖，癡癡地看著窗外，神態(tài)卻透著詭異。他的左腿被截掉了，用長大衣虛掩著，但水源清還是聞到了腐臭的味道。他好奇地走過去問，窗外有什么？傷兵深深地吸了口氣，貪婪地說，冬天，空氣好香呀。他的臉黑黢黢的，胡茬粗硬，異常憔悴。水源清更好奇了，傷兵卻自顧自地說，“支那”的香氣。臨沂的香氣。說著，他咧開嘴，露出焦黃的牙。水源清問，你是從中國退伍回來的嗎？可以給我多講講嗎？傷兵卻不理他，只喃喃地走向醫(yī)院走廊深處。醫(yī)院嘈雜的聲音似乎遠離這個世界。水源清看著傷兵一點點地隱身在走廊的暗影，仿佛被不知名的東西吞噬。水源清一生都不能忘記，傷兵從他身邊走過，露出綠油油的，垂死野狼的眼光。他說，那是地獄的香氣。

后來，水源清聽說，傷兵來自谷壽夫中將的第六師團。他去過南京，殺死了很多中國人。后來又在山東臨沂丟了腿，傷口卻總不愈合，被折磨得死去活來。

水源清從煙臺港上岸，又坐上軍部的卡車，經(jīng)過兩天跋涉，才到達山東省府濟南。他見到土橋?qū)④?，度過了短暫的參謀生涯。這是座長滿柳樹和泉水的小城，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很慢，大多生活在盒子式四合院，慢吞吞地走路，吃飯，甚至笑容和憤怒都是慢吞吞的，只有商埠矗立著銀行、酒店等機構(gòu)，能看到現(xiàn)代文明的樣子。夏天，這里到處是裝滿泉水回家煮茶的支那人。淺淺的街邊小河，閑人們將高馬扎凳放在河水中，搖著蒲扇乘涼，漸漸睡去時，天邊已鉆出了星。每天水源清去軍部報到，在文件、訓(xùn)令和沙盤消磨時間。下班出去吃魯菜，喝山東日照綠茶，也喝花酒。如果再隨和一些，總有些乖巧的支那人過來巴結(jié)，多半是維持會、治安軍這類輔助組織的人。他們總能讓高貴的大日本軍人找到層出不窮的樂趣。

水源清厭惡曖昧腐敗的東西。他常去經(jīng)三緯三路的魯仁公館。那里是駐魯特務(wù)機關(guān)，負責(zé)偵查和審訊反日活動。有段時間，因為一個計劃書，水源清幾乎每天都去那里公干。那里陰森可怖，每天都會死人，充滿嚎叫、呻吟、血和人體排泄物。水源清親眼看到被辣椒水活活灌死的抗日分子。他們指甲脫落，糞便和紅紅的辣椒水，順著褲管緩緩流出。眼睛里也是水，不過是血紅色的，看著像淚。很多人把這里當(dāng)成地獄。

水源清忍不住向土橋?qū)④娨笕デ熬€。

將軍是個儒雅的軍人，面容清癯，會寫古體漢詩。他聽到水源清的請求，沒有立即答復(fù)，而是沉吟了一會兒，謹慎地說，水源中尉，你沒有經(jīng)歷戰(zhàn)爭？水源清點頭，說，在這樣一個時代，只有親歷了血與火，才算是見過壯麗與慘痛的人生吧。將軍轉(zhuǎn)過身，水源清看到他的肩頭抖動了幾下，不知是嘲諷還是贊許。許久，將軍嘆了口氣說，秋天到了，臨沂城那邊馬上要換防，你去輔助池田光秀中佐做治安掃蕩工作吧。

水源清帶著欣然的解脫，回參謀室交接工作。同事們很好奇，都有點幸災(zāi)樂禍，幾個剛從士官學(xué)校畢業(yè)的毛頭小子，倒是敬佩他，嚷著要和他同去，都被他輕蔑地拒絕了。水源清甚至有點奇怪的想法，如果能在轟轟烈烈的戰(zhàn)斗死去，讓尸骨在異國土壤永遠沉睡，也許是浪漫的事吧。

兩年后，當(dāng)水源清無數(shù)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他并不后悔當(dāng)初的決定。他還記得去臨沂司令部報到的情形。魯?shù)爻跚镆押軟隽?，天空湛藍，樹葉綠了又黃，水源清站在司令部旁，兩個士兵面無表情地挺立著。司令部旁種著四季桂，金黃金黃的，有些衰敗了，但還滿滿地彌漫著誘人香氣。水源清瞇起眼，天色倏然暗了，昏暗的陽光下，一片桂花瓣閃了幾下，仿佛嘆息，劃了個漂亮舞步，倒在清冷的地面。又落了一片，再一片……速度快了點，有點急不可耐赴死的聲響。一時間，水源清看得有些癡了。

閣下不是來看落花的吧。一個身穿軍裝的中國男子，微笑著過來搭話。他身材頎長，穿著治安軍官的制服，有一雙細細的，卻含蓄生動的眼。水源清聞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煙草氣息。他的手指也是細長的，正頑皮地搓著牛皮的南部手槍套。

這是蔣巽第一次和水源清見面。蔣巽原是臨沂地主的兒子。父親是殘酷精明的守財奴，曾祖和曾叔祖，都在清代做過吏部侍郎這類顯宦。匪患橫行的土地上，他家始終保持不倒，劉黑七、趙嬤嬤等巨匪，都拿父親沒有辦法。共產(chǎn)黨來了，佃戶們造反，控訴父親的殘忍統(tǒng)治，分了他們家的田地，殺死父親，焚燒莊園。蔣巽是家中獨子，他逃出來，加入了治安軍。

帝國駐扎在泰安、臨沂的都是治安部隊，是乙種，甚至丙種師團配置，人員素質(zhì)差。池田光秀中佐帶著一個聯(lián)隊日本士兵，一千多人的中國治安軍部隊，鎮(zhèn)守著臨沂城和十幾個據(jù)點。他對水源清并不熱情，也沒有厭惡，只是將他分配在第三大隊做了一名軍官，上級是土冢大尉，與他合作的，正是中國治安軍第一大隊的副隊長蔣巽。

很快，水源清見到了死亡，大量死亡，這是那些喝花酒，吃魯菜，找花姑娘的同事們無法想象的。然而，水源清異常勇敢，他常帶隊沖鋒在最前列，他知道這不符合步兵操典，也不符合身份，但軍方似乎樂見其成，一個高級軍官沖在隊伍最前列，無論死去或活下來，都是好的榜樣。沖鋒的路很長，時間好像慢了，子彈漫天地游過空氣，帶著呼嘯的，黃銅彈殼的氣息。有的擦過臉頰，火辣辣的。但水源清來不及想，他埋頭沖過去，眼前只是自己在深秋寒風(fēng)中呼出的白氣。白氣很多，層出不窮，水源清的心跳很快。他敏捷地越過戰(zhàn)壕，躍過無數(shù)鐵絲網(wǎng)、莊稼、斷肢，迅捷有力地躲閃著、擺步、突進，敵人在他眼前，先是一個個白點，后面就變成了一團團臉，他撞倒幾個，又被幾個撞倒，但他不理會，依然奔跑，好像婚禮開始前遲到的新郎。沒人能阻擋他的步伐。終于，他穿透敵人的散兵線，累得幾乎站不直身，卻毫發(fā)無傷。

瘋子，土冢跟在他身后，臉色蒼白地說，他跑得幾乎虛脫，一停下來，就大口地嘔吐。他咒罵著，瘋子，你是好運氣的瘋子。土冢不喜歡水源清，仿佛搶去了他軍中勇士的風(fēng)頭。水源清瘋狂的沖擊，更符合年輕士兵的胃口，而土冢只在殺人上顯示殘忍，似乎殘忍能讓他獲得力量，但只是讓人討厭。他曾強奸過一些中國女孩，割開她們的肚子，將鴿子大小的子宮套在她們頭上，讓她們暴曬在太陽下。時間一長，女孩或因失血過多而死，或被收緊的子宮活活勒死。他管這叫“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土冢個子矮壯，性格兇暴，是個北海道札幌的粗蠻小子。他從低級士兵做起，沒上過軍校，軍銜已是極限了。他討厭水源清這樣的士官生，但對中國人蔣巽則有好感，經(jīng)常應(yīng)蔣的要求釋放一些中國人，以示仁慈寬大。

不久，水源清遇到了危險，蔣巽救了他一命。

那是圍剿抗日分子會道門“離卦教”的一次戰(zhàn)斗。水源清和蔣巽的部隊將數(shù)千離卦教徒圍堵在青虎山后的馬猴窩山坳。部隊很沉穩(wěn)，圍住的教徒不過烏合之眾，他們只有很少槍支，大部分裝配大刀長矛。水源清一遍遍地下達命令，卻突然見到對方騷動起來，一群頭裹紅布，腰扎藍結(jié)的“支那”男人，漫山遍野，悍不畏死地沖過來，很快，就像被砍去頭顱的麥子，紛紛在大正機槍的掃射下，倒伏下去。然而，又有一批麥子沖上來，再倒伏下去，再換另一批。

開始，水源清還有些勝利喜悅，但漸漸麻木，甚至深深的悲哀，這些人為什么不怕死？他們難道不知道，大刀長矛根本無法沖進機槍火力網(wǎng)嗎？死亡的殺戮前，水源清仿佛看到成千上萬的靈魂，從死去的軀殼，脫胎而去，而那些中陰身們聚集在陰沉的天空，不忍離去。

一個離卦教徒將滿罐汽油澆在頭頂，另一個人點燃他。這個火人揮舞長矛沖過來，長矛纓穗也沾滿火星與燒焦皮肉的味道，仿佛神話八百萬天神的火焰神。周圍的曠野，回響著教徒們悲壯的誓言，隱隱聽著是：依正弟子，改邪歸正，歸順于禮，傳授心法，輕傳匪言，泄漏至理，陰誅陽滅，將此身化為濃血，入水水中死，入火火中亡，強人分尸，天地厭之……

一時間，士兵都愣住了，火人居然沖進來，先是刺穿一名士兵的胸膛?；鹑伺e著士兵，好似舉著獵物，士兵在矛頭發(fā)出喑啞的呼喊，用手死死地攥住矛桿，但仍不能阻止青綠色的腸子從不斷攪動的矛頭漏出來，發(fā)出灼熱的腥臭?；鹑伺ゎ^，再次沖向水源清，水源的大腦一片空白。這時，蔣巽不顧一切地撞向火人，將他撞倒在地，后面跟上來的士兵，用刺刀將他釘在了地上?；鹑税Ш苛藥茁?，終于不再動彈。

水源清看到蔣巽白皙的臉上，殘留著煙火的痕跡，不知為何，他的心中涌動起了異樣情感。蔣巽笑了，周圍的人也笑了，大家都為劫后余生而高興，很快，又爭先恐后地嘔吐起來，火人冒出的氣息，有股烤焦了的豬肉的味道，蔣巽的耳朵根，還留著火人的半截手指，想必是用力過猛扯斷的。水源清小心地將手指扯下來，并擦干凈了蔣巽的耳垂。蔣顫抖了幾下，不知驚嚇還是什么。他的臉紅了。大家又狂笑起來——再也沒有比在拼死一搏喪命的敵人尸體前嚎笑，更能顯示帝國士兵的勇敢了。

水源清和蔣巽成了朋友。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本的戰(zhàn)線越來越長，被抽調(diào)走的部隊越來越多，臨沂城只剩下了半個聯(lián)隊不到八百人，還有治安軍一個團。盡管戰(zhàn)事還算平穩(wěn)，由于岡村大將的戰(zhàn)略，公路，鐵路，碉堡，縣城，似乎初步連成了線，共軍的部隊被壓縮到了不大的空間，游擊戰(zhàn)那種來去如風(fēng)的風(fēng)格，受到了很大限制，但八路在蒙山等大山中的據(jù)點也很鞏固，由于地形險要，如果沒有很好的配合，掃蕩的成果也很有限。

掃蕩越來越頻繁，在這片充滿敵意的國土上，水源清知道，真正把日本人當(dāng)朋友的不多，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狡猾怯弱，當(dāng)然，他們也有勇敢果決之士。殺戮的震懾是必要的，但水源清更喜歡勇士之間的斗爭，對強奸婦女，殺死老人和孩子不感興趣。但也談不上反感，這是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征服，幾百年前，滿人入關(guān)，想必也是這個樣子。他對土冢的態(tài)度也是這樣。他厭倦土冢的嗜殺，但一方面，他又暗暗地喜歡這種刺激。他不是喜歡里面的情色意味，而是因為有機會正面地觀看異國文化的愛恨情仇。這些人類的激烈情感，總是能引發(fā)他長久的驕傲與感動。他試圖勸說土冢改變想法，但那是徒勞的。誰能改變別人？他小時候就是執(zhí)拗的孩子。父母讓他學(xué)醫(yī)，繼承父親的診所，但他偏偏選擇從軍。父親曾參加過日俄戰(zhàn)爭，算是軍醫(yī)退伍，他沉痛地描述戰(zhàn)爭的殘酷，并勸阻兒子不要因為迷戀虛假的榮譽和理想主義，而丟掉性命。作為醫(yī)生，父親痛恨乃木希典大將死板瘋狂的作戰(zhàn)意志。但水源清無動于衷，他并不熱衷于天皇的使命，他只是并不在乎性命，不在乎別人的，也不在乎自己的。每次沖鋒，他總是懷著游戲，又悲壯的矛盾心理，投入到戰(zhàn)斗，卻被別人稱為勇敢，其實不過是漠視生命罷了。他對所有事情都抱有厭倦但敷衍的態(tài)度。

每次出任務(wù)，他都爭取與蔣巽一起。蔣巽的隊伍，紀(jì)律比較好，訓(xùn)練得體，有一定戰(zhàn)斗力，蔣巽是一絲不茍的軍官，這一點類似日本軍人，他總是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日本人的意見，哪怕命令是錯誤的。他不像很多治安軍、保安大隊的“支那”人，軍事素養(yǎng)差，戰(zhàn)斗意志更差。每次都是一哄而上，一哄而散。光秀也特別看重蔣巽。水源清喜歡蔣巽身上的煙草味。蔣巽的煙草，都是當(dāng)?shù)責(zé)熑~制作的，他很少抽日本產(chǎn)的大陸，滿洲國的共榮等香煙。每次見到蔣巽，水源清總是不自覺地親熱地摟住他，聞聞他脖頸的氣息。蔣巽雖是軍人，但極羞怯，長相俊美，皮膚白皙。他只與水源清交好。兩人的話都不多，但作戰(zhàn)勇敢，受到士兵尊敬。蔣巽對篆刻也在行，他收集了很多石料，并刻了圖章送給水源清。水源清無事的時候，向蔣巽學(xué)習(xí)，親自刻下日語“悲欣交集 生死無?！眻D章，作為藏書印記。

部隊例行冬季掃蕩開始了。士兵們興高采烈地沖進村子，老百姓瘋狂地亂跑，漫無目的，很多人反向回跑，撞上了土冢的部隊，無一例外地被殺掉。隊伍開始亂來，士兵們跑進村民的家，抓走牛和豬，然后翻箱倒柜找糧食和值錢的東西。幾名士兵把未來得及逃走的婦女，扒得赤條條的，用農(nóng)戶家的鐵鉤，勾住乳房和下顎，拴在軍馬尾巴上，女人發(fā)出驚人的慘叫，卻依然被拖著四處奔跑，最后，她們的陰部被插上竹竿，釘死在地上。村口的道路，到處都是被殺死的八路和百姓。也有些零星伏擊，但效果甚微。幾名兵士將一群孩子趕進牛棚，試圖燒死他們。水源清制止了愚蠢的行為。八路的大部隊向后山撤去，水源清帶著隊伍繼續(xù)追擊，在進山口又遭到打擊，死了幾名士兵。水源清下令用擲彈筒還擊，一頓炮擊后，硝煙彌漫中，水源清在山石后面，發(fā)現(xiàn)了幾具尸體和一名受傷的懷孕婦女。她手里還緊緊握著把勃朗寧手槍。

士兵們踢倒她，奪下槍。水源清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穿著紅色毛衣的中國婦女，外面罩著八路的軍裝，腳上蹬著雙時髦的翻毛皮靴?？礃幼?，像是個八路大官的太太。那女人受了很重的傷，但還是抬起頭，惡狠狠地盯著他。水源清目光一震，忙轉(zhuǎn)過頭去。恰在這時，女人的褲子流出了很多血，女人旁若無人地褪去外褲，只見嬰兒已滑出產(chǎn)道。女人用牙咬去臍帶，孩子發(fā)出了稚嫩啼哭。黃昏的戰(zhàn)場，硝煙和尸臭彌漫，那哭聲仿佛如此遙遠，又如此親近。女人把臉貼在嬰兒滿是血污的鼻子上，滿意地笑了。

周圍的人都愣住了，竟沒人去抓捕女人，還是女人主動伸出手，臉上卻掛著冷峻和蔑視。兵士默默地將女人綁了，橫放在軍馬上。嬰兒沒有辦法，只能放在軍馬屁股后面的草料袋子里。嬰兒被草料扎得嚎哭起來，剛才殺戮和勝利的喜悅似乎一下子被沖得無影無蹤。所有人都低著頭，士氣低落，在孩子的哭聲中撤出已化為地獄的村莊。才走了半里，嬰兒的嗓子已哭啞，但還在不屈不撓地嚷著，土冢怒氣沖沖地跑過來，要摔死孩子。水源清制止了他，把孩子抱過來，交給后隊跟過來的蔣巽。

那是個女嬰。蔣巽小心翼翼地擦干孩子身上的血污。并找了點馬奶喂給孩子，孩子貪婪地吸吮著，馬奶太少，女嬰一直哭，直至全身抽搐。到縣城駐軍之地，士兵們非常疲倦，土冢將女人解下，丟進監(jiān)獄。第二天，水源清和土冢、蔣巽等幾個人審訊了女人，但毫無結(jié)果，他們不知道她的身份。她態(tài)度堅決，只求一死。蔣巽把孩子抱來，想軟化她。女人見到女兒，目光柔和了很多。這時，女人做了令大家震驚的事。她左手抱著孩子，卻將右手伸到嘴里，靜靜地咬下，鮮血流出，染紅了手掌，她將手湊到孩子嘴邊。懵懂的孩子慌亂地含住了母親的手，仿佛噙住了柔軟的乳頭。女人嘆息著，喃喃地說，女兒，你出生沒喝娘的一口奶，就要和母親一起離開人世?，F(xiàn)在你就喝娘的一口血吧。

周圍的人沉默了，氣氛壓抑。幾個年輕兵士，眼圈紅紅的，都別過頭去。蔣巽央求女人將孩子給他收養(yǎng)，被女人怒斥了。她抱著孩子，一起被憲兵們殺死了。土冢瘋狂地用刺刀將這對母女捅死，圍觀群眾無不痛哭流涕，就連帝國士兵也暗自佩服女人的勇烈。土冢殺人后，在司令部喝得大醉，連續(xù)鞭打了幾名士兵才嚎叫著睡去。

水源清和蔣巽沒有去刑場，而是去了溫泉。臨沂莒南縣的湯頭村，有個很大的溫泉池，據(jù)說傳自漢代。光秀仿照名古屋浴場的樣式，建了座美麗的日式浴場，讓軍人們休憩。可惡的是，狡猾的共軍，竟在此偷偷埋炸藥，死傷了很多軍人。光秀大發(fā)雷霆，整頓很久，殺了很多中國管理員，才再次開門營業(yè)。不知何時，天空席卷著嗚咽的風(fēng)，有點小雪花，紛紛揚揚地落在溫泉里，又倏地融化了。

水源清和蔣巽默默地脫了衣服，在溫泉浸泡著。兩人還未能從悲傷的氛圍中解脫。

蔣君，你和共產(chǎn)黨有仇，土冢殺死了很多你的國人。你怎么看？水源清直直地看著蔣巽。

蔣巽的臉上顯出痛苦神色。水源清看出他內(nèi)心很掙扎。他輕蔑地說，不要和我說大東亞共榮之類的話。我知道，你不信。

蔣巽終于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土冢少佐很勇敢，但也很愚蠢，殺戮太多，毫無意義，只能聚集更多仇恨。也許，共產(chǎn)黨期望他殺死更多無辜的人。這樣，他們就會有更多的伙人。他們悍不畏死。日本人太少了。

但你是中國人。蔣君。水源清繼續(xù)逼問，自己都覺得有些殘忍。

是的。蔣巽眼中顯現(xiàn)出迷茫神色，他喃喃地說，我再努力，也成不了日本人。殺人，總是不好的。我只想活下去，做個普通人。

水源清閉上眼，不再逼迫蔣巽。他默默地說，戰(zhàn)起如蝗，尸山血海，再難見無辜之人。說到底，我們都是魔鬼，不過是在亂世掙扎罷了。

水源清猛然抓住蔣巽的胳膊，把他拉到身邊，他把腿伸進蔣巽的襠部，來回地摩擦著。蔣巽的皮膚很滑膩，像女孩子似的，水源清渾身燥熱，他摟住蔣巽，輕柔地吻著他的嘴。蔣巽掙扎，水花被拍得四濺，溫泉更加暖洋洋了，水源清使勁地摁住他，將他的身體扳過去，伏在了他的臀后。蔣巽試圖翻過身，但隨即被水源清壓制住，便嘆息著趴在溫泉邊，顫抖著，很快發(fā)出呻吟的聲音。蔣巽淚流滿面。水汽氤氳而來，彌漫了初冬夜空，朦朧地連星星也隱藏不見了。

水源清聞到了不知何處而來的香氣，陶醉了。

水源清陷入了古怪的情感。他無時無刻不想著與蔣巽廝守。蔣巽開始平靜而冷淡，甚至有些委屈。但很快，他也適應(yīng)了和水源清的親密關(guān)系。他為水源清洗內(nèi)衣褲，也心安理得地享受水源清為他買的最好的煙草和清酒。每天晚上，兩人都休息在一起。

司令部知道了這件事。據(jù)說土冢向光秀中佐密報了此事。光秀非常惱怒，但也無可奈何，因為兩人從此作戰(zhàn)更勇敢了，簡直有些瘋狂，很多青年兵士都崇拜他們。雖說臨沂城有了日本式神社，也建了幾個慰安所，但士兵們還是時常懷念家鄉(xiāng)。所以，大家都喜歡清鄉(xiāng)掃蕩，因為可以肆無忌憚地殺人，搶東西，強奸中國女人。光秀知道這樣是不會長久的，但他不能約束軍紀(jì)，身處異鄉(xiāng)敵對之中，生死不知，太嚴(yán)酷的軍法會導(dǎo)致嘩變，華南的軍隊就出現(xiàn)過這樣的例子。但這些事情總是不好的。光秀決定，假裝不知曉。

冬天越來越冷，但公路巡邏依然不停息。雪總是下個不停，水源清和蔣巽坐在冰冷的巡邏車，感覺仿佛在移動的鐵皮墳?zāi)?。他們緊緊依偎在一起，兵士們偷偷地笑著，也不敢說些什么。后面跟著巡邏的士兵，則都緩緩地跑著。越是這時，越要防止抵抗分子穿越公路，偷偷地運輸糧食。雪亮的巡邏燈一遍遍地巡視著。雪蟲飛舞，在凄清的荒野上，燈光仿佛來自宇宙深處，照亮異國的天地。蔣巽為水源清搓著手，頑皮地笑著說，你的手好涼，凍壞了可不好。水源清掙脫，從懷里掏出壺酒，是臨沂本地產(chǎn)的燒刀子，對蔣巽說，蔣君，你也喝點吧，捂半天了。蔣巽喝了幾口，又搶著灌了水源清幾口。水源清從觀察口看著雪野，靜靜地說，我小時候，讀過《萬葉集》，相當(dāng)于你們的《詩經(jīng)》，有一首反歌：就這樣步入老境嗎，落雪的大荒木原野，連細竹也沒有。蔣君，不知我們能不能活到戰(zhàn)爭結(jié)束，如果可以的話，我們還能一起在雪野中漫步嗎？

蔣巽沒有回答，臉上顯出陰霾。這時，前探哨子突然響了，尖厲哨音回響在空曠雪野，行動的隊伍停下，眾人慌亂地警戒，裝甲巡邏車在公路探尋著，鎖定了公路的兩個物體。水源清鉆出瞭望塔看去，竟是兩只凍得發(fā)抖的野狼。它們驚恐地盯著巡邏車，齜著牙齒，發(fā)出低聲警告，目光流露出兇狠與絕望。雪地反光下，野狼青灰色的皮毛，熠熠生輝。人與野狼對峙著，野狼雖惶恐，卻絕不退縮，長長的舌頭留下涎跡，在寒冷空氣好似凝結(jié)似的。兀地，水源清向天空鳴槍，野狼愣了一下，飛快地逃離公路，雪花越來越密，野狼消失了。兵士們悻悻地收隊，繼續(xù)前進。蔣巽半開玩笑地說，他們在埋怨你，放走了狼皮褥子和驅(qū)寒的狼肉。

水源清并不搭話，只用手指了指遠處的灌木叢，蔣巽很驚奇，他拿過望遠鏡，遠遠看去，只見一些灰布軍裝在緩緩地蝸行，不仔細辨認，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蔣巽大驚，立刻要拔槍，水源清卻按住了他的槍套。水源清安靜地說，讓他們活下來吧。

蔣巽默然，苦笑了兩聲，說，您什么時候這么仁慈了。水源清深深地吸了口氣說，我們都要死，但不是今日。

昭和十八年，秋去冬又來，又一年過去了。局勢越來越糟，帝國在東南亞不斷失利，臨沂城人心惶惶，光秀中佐卻加大掃蕩力度，但這時的掃蕩已不能和從前相比，士兵們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殺人的興趣也少了很多。常年的暴力和酗酒，奪去了土冢的健康，那個參軍前樸實的農(nóng)家小子，佝僂了腰，頭上有了很多白發(fā)，眼神也不再暴虐，而是多了份迷茫。抵抗分子不斷壯大，他們在山里成立政府，還掀起大參軍浪潮。再進村掃蕩，也充滿危險，聯(lián)莊會迅速將情報傳遞給周圍村子，一個村子被掃蕩，十幾個村子抵抗勢力都來救援。但抵抗分子和帝國還保持均勢，或者還有幾分默契。水源清升任少佐，光秀也愈發(fā)倚重蔣巽，任命他做了大隊長。

治安討伐又要開始了。無休止的行軍、殺戮、防止被殺，剩下的只有無邊無盡的黑暗與恐懼。水源清的心卻越來越平靜，佛經(jīng)也讀得越來越多?！耙詿o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須菩提，所言善法者，如來說即非善法，是名善法?！泵看斡懛セ貋?，水源清總要念上幾段，認真地琢磨，法無高下，即非善法，是名善法，這也算是在地獄里修行吧。

扁山地區(qū)傳來消息，帝國運送糧食的車隊，遭到了偷襲。光秀任命水源清為討伐隊長，帶著一百多名日本士兵，兩百名治安軍出發(fā)了。蔣巽為委派了其他任務(wù)，不能隨行，只能按時來相送。在城門北關(guān)，蔣巽握著水源清的手，眼圈紅了，竟然哽咽。水源清頗感動，也對蔣巽的脆弱不以為然。蔣巽焦慮地說，我昨天做了一個夢，你死了。水源清淡淡地說，不要說這樣的話。死亡的事，不要太放在心上。

蔣巽急切地說，你如果死了，我也不會活著。

水源清推開他，說，別傻了。生死有命。

水源清帶著隊伍走出城門。寒風(fēng)刮起，兵士們整齊的步伐響起，鉛灰色的天空，多了幾分凝重沉郁。出城后，經(jīng)過疲憊的行軍，他們終于到達了扁山周圍的幾個村子，正如水源清想象的，抗日分子的情報滲透很厲害，他們來時，村里的人大多撤到了山上。水源清的部隊?wèi)醒笱蟮胤帕藥讟專闵⑸⒌叵蚧爻?，大家都想在雪下大之前，回到城里，享受暖洋洋的照顧。猛然，水源清看到身邊的兵士晃了幾下，醉酒般倒了下去。接著，密集爆豆般的槍聲響起，這段日子他們過得太安逸，以至于忘記了敵人的存在，可敵人沒有忘記。遠處影影綽綽地出現(xiàn)了很多影子，都穿著土灰色八路軍裝。他們?nèi)藬?shù)很多，水源清這才明白，這是蓄謀已久的圈套。身邊的人不斷倒下，水源清甚至聽到七五山炮的聲音。八路歷來裝備差，這次連炮都拉來了，看樣子鐵定要吃掉他們。水源清喘息著，努力組織士兵反攻，但在飛蝗般的手榴彈和子彈面前，隊伍死傷慘重，不時有人哀叫著倒地，死去的還好，那些被打穿胳膊或腿的兵士，如果不能及時救治，會凍死在冰天雪地之中。水源清幾次躍出戰(zhàn)壕，期待與敵人肉搏，但敵人只巧妙周旋，讓他的計劃完全落空。不過一個多時辰，水源清的部下已剩下不到幾十人了。終于，他帶著殘存的部隊，撤到了扁山。

這一帶地勢復(fù)雜，九座大山相連，號稱九曲連環(huán)帶扁山，聯(lián)系著十幾個村子。水源清一路狂撤，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早已在大山里迷失了方向，而那些村民自衛(wèi)隊則像獵犬般咬在他的身后，也是不眠不休。當(dāng)他終于靠在一處山坳，在疲憊中披著滿山的雪睡去，他的身邊就剩下了最后兩個士兵。水源清又累又餓，但也有點欣慰，他不想再逃走了，這樣的宿命他曾在心中設(shè)想過很多次了。

雪下得越來越大，忽然，山坳里出現(xiàn)了很多火把，天空的雪也顯現(xiàn)異樣，居然密密地卷起了龍卷風(fēng)，將兩個士兵從藏身之處卷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鸢褔鷶n過來，漫山遍野都是憤怒的中國農(nóng)民。他們拿著棍棒和木叉、柴刀、土槍，將士兵團團圍住，士兵們發(fā)狂地呼喊，求饒，扇自己的耳光，但那些面有菜色，黑瘦的中國農(nóng)民，還是將他們的衣服全扒了下來，正像他們這些皇軍經(jīng)常做的。一個中國青年發(fā)狂地喊著，流著眼淚，用刺刀剖開了士兵的肚子，溫?zé)岬难溉凰臑R，仿佛在那潔白的雪地燃燒起來，吱吱地叫著，在雪地尋個縫隙逃走。兵士也發(fā)狂地喊，但青綠色內(nèi)臟已滑了出來，兵士茫然地抱起腸子，想塞回腹腔，卻怎么也攏不起來。中國青年猛地將手插入他的胸膛，揪住心臟，摳了下來，并高高地舉在手上，周圍的中國人大聲叫好，他們的聲音響徹雪野。水源清不能動彈，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內(nèi)心卻漸漸平靜，暗黑的天宇，他又看到成千上萬中國游魂，趕來慶祝這偉大的勝利。他們虛飄飄地掛在天空，好似莊嚴(yán)的勛章。其中，就有那個先前他們抓住的八路大官的太太，她抱著剛出生的嬰兒，渾身血淋淋的，正仰著被摘取雙眼的臉，對著他傲然微笑……

水源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是第四天下午。下午和煦的陽光里，他看到了上司光秀關(guān)切的目光。所有人都在安慰水源清，包括從須磨來的小護士，簡直將他當(dāng)作了英雄。只有土冢一如既往地不屑，但卻對他有點躲躲閃閃。但是，水源清卻沒發(fā)現(xiàn)蔣巽。他問了很多人，但大家都吞吞吐吐，欲說還休。等到他能下地，親自來到光秀的辦公室，詢問蔣巽的事。

光秀中佐有些尷尬，隔了好幾分鐘，似乎要想措辭似的，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了水源清這幾天的事。水源清半晌無言。那晚，水源清所有的士兵都被殺死或擊潰了，但他藏身的地方，卻意外沒有立即被抵抗分子發(fā)現(xiàn)，就在抵抗分子囂叫勝利時，蔣巽的部隊逆襲了他們，救出了水源清，但蔣巽卻不知所終。原來，蔣巽出兵，未得到光秀的允許。當(dāng)時情況不明，大雪漫天，臨沂城駐軍很少，如果沒有周密的計劃，很可能重蹈水源清的覆轍。光秀舉棋不定。蔣巽和中佐吵了好幾次，甚至跪在光秀身旁，卻依然無法挽回他的心意。賭氣之下，蔣巽親自率領(lǐng)治安軍，一路沖殺，居然將水源清救了出來。

但蔣巽卻失蹤了。后來水源清聽人說，光秀本來也是要出兵的，但土冢反對，蔣巽一氣之下，私自拉了隊伍出來救人，并到處和人說，日本人太混蛋，連自己人都不救，連八路都不如。就這樣，當(dāng)水源清被救后，蔣巽也失蹤了，大家都說他投奔了八路。

水源清感到迷茫，蔣巽和八路有仇，怎么會去投奔他們？然而，沒有蔣巽的日子還要繼續(xù)，壞消息不斷傳來，上級命令加大討伐力度。這次，上級安排他和土冢隊長一起討伐敵人。土冢在出征前又喝得大醉，坐在摩托車上，吐得到處都是。幾個小時后，他們來到了村子，凌亂地射擊與掠奪、殺戮，很快，在八路反攻下，他們又開始后退。

寒風(fēng)呼嘯，大山沉寂，部隊不斷轉(zhuǎn)進，不久就擺脫了八路的追擊。疲憊的行軍中，只有喝醉了的大隊長土冢，在咿咿呀呀地唱著北海道漁夫曲。水源清跟在土冢的身邊，警惕地看著四周。土冢突然停止歌唱，斜斜地看著水源清，說，喂，水源，你知道蔣巽去哪里了嗎？

水源清疑惑地看著土冢，你知道他的去處？

土冢卻凄然地笑著說，本來以為上次你必死無疑。你討伐的消息，我故意泄露給了守城的治安軍，他們有人被八路收買了。

水源清緊緊地握著手槍，這把槍還是蔣巽送他的禮物。

土冢卻不看水源清，喃喃地說，你沒來之前，蔣巽和我相好，你來了，一切都改變了。

水源清抓住土冢的衣領(lǐng)，怒吼著，你把蔣巽怎么樣了？

土冢嘲弄地說，營救你那天，我也去了。蔣君對你真是癡情呀。他居然抱著你哭泣。

水源清發(fā)瘋似的，將土冢拉下車，痛擊他的頭部。土冢滿面鮮血，士兵們大多愕然，很多人過來勸阻，拉住了水源清。土冢卻并未還擊，他喘息著，擦掉血，獰笑著說，水源君，你今生別指望知道蔣巽的下落，等下輩子吧。

說著，土冢拔出隨身配槍，伸入自己口中，叩響扳機，子彈從腦后躥出，腦漿四濺，迸出碗口大小的傷口。

周圍一片混亂，水源清怔怔地看著土冢的尸體，不知所措。有的士兵在用電臺向上級請示，有的察看土冢的情況。水源清渾渾噩噩地走上一輛裝滿彈藥的汽車，把汽車兵趕了下來，獨自開著車向大山深處進發(fā)。

山路崎嶇，很快就沒了路，這時天已慢慢地黑下來，水源清踉踉蹌蹌地下車，山的影子環(huán)繞著他，山風(fēng)凜冽，月光清冷，只有不知何處而來的野物的嚎叫，與山鳥的驚啼，提醒他危險將至。但水源清并不在意，恍惚之中，他好像又來到上次藏身的大青石旁，上面血跡斑斑。水源清緩緩地坐下，點燃一根煙，悠閑地吐了幾個煙圈。掏香煙時，他發(fā)現(xiàn)口袋里還有那枚“悲欣交集 生死無?！钡膱D章與兩把刻刀。水源清拿出刻刀，月光下，在那片大青石上，認真地刻下了日文：

昭和十九年冬，日人水源清與中國愛人蔣巽，生死不知于“支那”魯?shù)乇馍?。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雖人生苦短，若輪回有緣，終有相應(yīng)。天地有知，當(dāng)為禱之。

做完這一切，水源清滿意地靠著大青石，沉沉地睡去。夢中出現(xiàn)了很多連綿不絕的山，山上走下很多峨冠博帶的“支那”古人。魯?shù)厥a(chǎn)漢代石刻畫像，水源清曾搜集過一些，那些夢中的古人和漢畫像的模樣相似。他們神態(tài)端莊肅穆，走入高高的石頭城，用青銅器皿喝酒，伴著高蹈的古樂起舞，卻一言不發(fā)。在這些古人中，他發(fā)現(xiàn)了蔣巽，蔣巽的身上落滿桂花，正努力地吹著一只古塤，滿懷笑意地望著他……

水源清沒想到夢醒后的情形。也許，他會自殺，也許他會幫助中國人勝利之后再自殺。總之，沒有了蔣巽的世界，似乎已沒有了繼續(xù)活下去的必要。

幾天后，有人向光秀匯報，水源清少佐投降共產(chǎn)黨，并參加了日本人反戰(zhàn)聯(lián)盟。但是也有人說，少佐發(fā)現(xiàn)了蔣巽的尸體，殉情而死。昭和二十年，原子彈在長崎和廣島爆炸，日本投降，光秀切腹自殺，骨灰回到了日本。但水源清和蔣巽的下落，成了一個謎團。很多與水源清交往的士兵向前來受降的中國軍官打探他的消息，卻被告知查無此人。再后來，國共兩黨戰(zhàn)爭又起，戰(zhàn)俘們匆匆回國，這些事就沒人提及了。

幾十年過去了，中國莒南縣扁山一帶，要興建水庫，一群抬著大大的畫像，穿著軍裝，喊著革命口號的中國人，在這里跳舞，又挖又填，建成了一個大大的水庫。那塊大青石被當(dāng)成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罪證擺在了一邊。

又過了幾十年，大青石的字跡漸漸風(fēng)化，沒有人再能認出上面寫了什么。至于日本人水源清與中國人蔣巽的名字，更無人知曉了。

注1： 據(jù)民國三十二年，115師敵工部與山東軍區(qū)政治保衛(wèi)部編寫的《鋤奸肅反報告》，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山東檔案館編寫的《山東革命歷史檔案資料選編》，日人水源清，曾多次釋放并營救抗戰(zhàn)人士，后聲稱遭到日方政治迫害，逃入莒南抗日根據(jù)地，多次接觸我軍高級領(lǐng)導(dǎo)，聲稱在根據(jù)地與日占地區(qū)成立和平緩沖地帶，為中日最終之和平努力。后經(jīng)調(diào)查，此人為華北梅機關(guān)駐魯特務(wù)機構(gòu)，魯仁公館對共調(diào)查班的日本特務(wù)，以蠱惑抗戰(zhàn)軍民意志，并伺機刺殺抗戰(zhàn)領(lǐng)袖。水源清隨被執(zhí)行槍決，埋尸地點不詳。

注2：據(jù)日本“支那”駐屯第十二軍歩兵第3聯(lián)隊史記載，水源清，兵庫縣但馬人，原系軍部參謀，后入第3聯(lián)隊土冢大隊擔(dān)任副大隊長之職，于昭和十九年叛逃，不知所終。

選自《花城》2016年第6期

原刊責(zé)編 陳崇正

本刊責(zé)編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