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定麗
·雷雨天的三姐·
放學(xué)回家,媽沒做飯,媽說三姐在池塘里摘菱角,晚飯就吃煮菱角。
“去接接你三姐,幫她抬著筐,一定摘了不少菱角。”媽說著,將一根扁擔(dān)遞給我。
我肩膀上扛著根棗紅色、光滑滑的扁擔(dān),跑去菜園池塘找三姐。
三姐正坐在那只桐油刷過的大木盆里,漂在水上摘菱角,她的四周全是密密實實的菱角秧。這個圍繞菜園子的池塘,每年都會長滿菱角秧,從池塘中心一直綠到池邊。翠鳥有時會落在菱角秧上,找蟲子,注視著菱角秧上的小白花兒。菱角秧開過花后,才會結(jié)菱角,一只只菱角結(jié)在水中,被亮綠的葉秧覆蓋住,如果不拎起秧子,就看不出哪棵下面有,哪棵下面沒有。三姐的旁邊還有多多的姐姐,她們倆在比賽誰摘的菱角多。只見她們左手準(zhǔn)確地抓起菱角秧,右手快速地摘菱角,摘一把“唰啦”丟進木盆里。一棵接一棵,一把接一把,飛快飛快。嫩菱角要稍稍用點兒勁才摘得下來,老菱角碰到就會落進手中,如果動作慢了,還會掉落到水中,沉到塘底。
在三姐和多多的姐姐的身后,都有一道彎彎曲曲的木盆行走路線,兩邊的菱角秧被犁開了,露出窄窄的水面。
“三姐,媽讓你快回家。肚子好餓?。 蔽以诎渡虾?。
三姐回頭看看我,又看看身后盆里堆的菱角,滿意地笑笑,對多多的姐姐說:“回家吧,咱們!”
多多的姐姐應(yīng)了一聲,她們雙雙掉轉(zhuǎn)頭來,兩手搭在木盆兩邊,像白鵝掌那樣左一下右一下劃著水到了岸邊。多多的姐姐伸長脖子朝岸上看,她咧嘴笑起來,原來是多多拿著扁擔(dān)來幫姐姐的忙了。
三姐把菱角倒進竹筐里,滿滿一筐。有少部分個頭很大兩頭翹翹的家菱角,我們叫它大紅袍,大多是兩根尖刺的綠色野菱角,還有四根刺的牛頭菱角。三姐把筐里的菱角浸在水里,搖啊晃啊,老菱角往下沉,嫩菱角都在最上層漂浮起來。我抓起一把嫩菱角剝開吃,水汪汪的,又脆又甜。
三姐把扁擔(dān)伸進筐系子里,對我說:“來,你抬前頭,小矮個兒?!?/p>
我蹲下去,把扁擔(dān)放在肩上,使勁兒,起不來,再使勁兒,還起不來。
三姐哈哈地笑了。
“小妹妹,力氣太小了吧,跟只螞蟻似的!”
三姐說著,把扁擔(dān)往我這邊推過來。我看見她的手長時間地浸在水里,都泡出白白的皺皺來。她把我這頭的扁擔(dān)留得長長的,她那頭的扁擔(dān)留得短短的,這樣筐離三姐很近,分量就會壓在她的肩膀上。我再用力,筐抬起來了。嘿嘿,剛才三姐在逗我玩兒呢。她把木盆頂在頭上,對我說:“一二三,往前走,越走快,越不累?!蔽彝釚|扭西地往前走,肩膀磨得生疼。扭頭看看,多多姐妹緊跟在我們身后,多多像我一樣,被扁擔(dān)壓得嘴巴歪斜著。
晚上,我們一家人圍坐在院子里吃煮菱角,咔嚓咔嚓一片響。有人被熱菱角燙到,呼呼地吹著氣。堂屋里的門開著,油燈的光照滿整個庭院。
院子被爸掃得很干凈。爸將木躺椅搬出來,讓奶奶半躺在上面,奶奶偏癱,很久都不能在地上走路了。她嘴里連一顆牙也沒有,平常卻總是嚼來嚼去。我問過奶奶“你吃什么呢”,奶奶張開嘴來讓我看,什么也沒有。一合上,又嚼來嚼去,像有什么好東西在嘴里。硬硬的菱角奶奶咬不動,三姐坐在奶奶的躺椅旁邊,給奶奶咬菱角,把菱角肉咬出來放進瓷碗里,奶奶吃起來不用費勁兒。瓷碗是黑的,菱角肉是白的,奶奶一眼就能看見菱角肉。菱角煮得很面,即便奶奶沒牙,也能嚼得動。我也像三姐一樣,給奶奶咬菱角肉。如果咬得慢了,奶奶摸不到碗里的菱角肉,就會說:“光顧自個兒吃了吧?”
我跟三姐都趕快連咬幾個菱角肉,放進奶奶的碗里。因為在咬菱角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把掉進嘴里的菱角肉嚼嚼自己吞下去。
“要孝順啊!”奶奶嚼著菱角肉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p>
我們都愛聽故事,我比誰都愛聽。
“好,奶奶,你快講吧,快講吧!”我催奶奶說。
“前年哪,東南莊有個小孩子……因為不孝順,被雷劈了?!蹦棠讨v。
我嚇得打了個哆嗦,趕快把菱角肉都放進奶奶的碗里。
恰在這時,天空炸起一道閃電,嚇得我“呼”地?fù)涞侥棠掏壬?,大叫:“奶奶!?/p>
奶奶說:“要孝順啊,要孝順??!”
“奶奶,我孝順,我自己都沒吃菱角,給你咬?!蔽掖髲堉欤屇棠炭?。
“嗯,是的,我看見了?!比銥槲艺f話??吹贸鰜?,她也害怕了。
我盯著天空,閃電在空中炸裂開,彎彎的,舒展著叉子,仿佛要用尖尖的、明晃晃的閃電剌尖扎不聽話、不孝順的孩子。
奶奶說:“嗯,孝順,就不會有事的?!?/p>
“奶奶,我咬菱角給你吃,是不是孝順???”
“是孝順。別的也得孝順?。∫院?,奶奶喊你,你的兩條小腿快不快點跑到奶奶身邊來?”
“快?!蔽覔е棠痰耐然卮?,因為空中又劃出一道閃電。
“不聽話的時候,奶奶用拐棍打你,你長著兩條小快腿,還跑不跑?”
“不跑了,我站在奶奶旁邊讓奶奶打?!?/p>
“聽奶奶的話不?”
“聽?!?/p>
“好了,雷呀保護好孩子。別給奶奶咬菱角了,你們自個兒吃吧?!蹦棠檀蛄藗€飽嗝兒。
我不想再吃菱角,是因為不敢再吃菱角,天空老是有閃電,左一道,右一道。我盼著這會兒大家都回到屋子里,可爸爸媽媽都坐在院子里吃菱角,意猶未盡,邊吃邊拉著家常。
這時,一只手伸過來抓住我的手,是三姐。她的手也在微微顫抖呢。有三姐拉著手,我不那么害怕了。
這時,爸淡淡地說了句:“天陰了,夜晚會下雨吧?”
話音剛落,外面起風(fēng)了。
爸和媽馬上把奶奶抬進屋里,收拾院子。我跟三姐搬著椅子,急急地跑進屋里去。我一頭扎進被子里,用被子緊緊地蒙住頭。三姐推推我:“蒙頭睡,悶得慌,快出來!”
我磨蹭著,只露出個鼻子。
因為三姐睡在外邊,睡在里面的我雖然害怕,還是很快睡著了,連外面下雨都沒聽見。
早晨起來,天陰沉沉的。吃過早飯,我正準(zhǔn)備背著書包上學(xué),忽然響起一聲炸雷,我“啊”地大叫一聲,跑回屋子里。這會兒爸媽都去田里干活了,家里只有我、三姐、弟弟和妹妹,因為聽了昨晚奶奶講的故事,我們都很害怕,躲進了房里不敢出來。雷聲越來越響,像大怪獸在磨牙,在天邊轉(zhuǎn)著圈兒,尋找著不孝順的小孩兒。
“咔嚓!”
一個驚天動地的炸雷,嚇得我、弟弟、妹妹和三姐都跑到床上,鉆進被子里。我們四個擠在一起,可誰都不愿待在最外邊,覺得最外邊的那一個是最危險的。我們四個最后都背靠著墻,面朝窗戶,蒙著被子,只露出眼睛來。
“你不孝順嗎?”三姐小聲問我。
我搖搖頭:“我孝順啊?!?/p>
想起昨晚總是忘記先給奶奶咬菱角,咬著咬著就吞進了自己的肚子里,讓奶奶提醒,這算不算不孝順呢?我有點拿不準(zhǔn),十分害怕。
“我孝順。”妹妹含混不清地說。
她最小,什么都不懂呢。
“我也孝順?!钡艿苷f。
弟弟是個搗蛋鬼,總是不聽大人的話。
弟弟就算不孝順,我們也不要讓雷傷到他,我們家就一個男孩兒,我們都愛他。
我沒有問三姐孝順不孝順。不用問的,我想三姐是最孝順的了,她什么活兒都干,忙個不停。這個世界上,誰有她孝順呢?可三姐為什么也這么怕打雷呢?
我正這么想著的時候,三姐說:“你不上學(xué)了嗎?”
忽然,又一個炸雷響起,我們四個“嗷”的一聲全都鉆進被子里,緊緊地蒙住,頭碰著頭,里面全是緊張的喘息聲,熱乎乎的氣流噴到對方的臉上。我們一動不動,雷一定發(fā)現(xiàn)不了的。
一會兒,雷聲終于小下來。
下雨了。
三姐第一個從被窩里探出頭,跟著,我和弟弟也從被窩里探出頭。忽然,三姐指著窗前說:“四妹,看,你的作業(yè)本!”
天哪,我的作業(yè)本擺在窗臺上,外面的雨被風(fēng)刮進來,正往上面敲打呢。我想去搶救我的作業(yè)本!
“不會打雷了吧?”我問三姐。
窗戶可是離雷最近的。
三姐拿不準(zhǔn)地?fù)u搖頭。
“真的不會了吧?”
三姐又搖搖頭。
我鉆出被子,小心翼翼地下了床,三姐忽然拉住我,她自己跳下床,飛快地朝窗戶跑去。
我和弟弟眼睛都瞪大了,緊張得抓緊被子。
就在這時,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正當(dāng)三姐跑到窗戶邊,剛把我的本子拿到手里的時候,忽然“咔嚓”一聲巨響,打雷了!
“啊——”
三姐大叫一聲,立在那兒不動了。
完了,三姐被雷擊中了!
怎么辦?
我們都嚇成了不會動的石頭。
三姐慢慢轉(zhuǎn)過身來,她的兩手摟著我的作業(yè)本。
“我什么也看不見了!”三姐說。
“哇——”
我?guī)ь^大哭起來,弟弟和妹妹跟著我哭,一個比一個哭得響。
三姐被雷擊到了呀!
“三姐呀——”
“媽,快回來啊!”我哭喊著。
忽然,我的肩膀被推了推。
是三姐。
我擦去眼淚,上上下下地看三姐,三姐哪兒也沒缺少,她好好兒的。
“你剛才是……”我奇怪地問。
“剛才閃電跑進我眼睛里,啥也看不著了,比半夜還黑。我以為……”三姐停下不說了,揉著眼睛。
原來是這樣啊!
三姐用袖子拭去本子上面的小雨點,遞給我。
我接過本子,緊緊地?fù)ё∪愕难?/p>
弟弟和妹妹也過來,學(xué)著我的樣子,摟住三姐的腰。
她是我們最好的三姐,我們可不能沒有三姐喲!
·三姐的藥草·
新學(xué)期開學(xué)的時候,爸的臉也拉得長長的。要繳學(xué)費了。
媽找爸要錢。
“沒錢,不上了!”爸氣沖沖地叫道,把煙頭狠狠地扔到地上。
我哭起來,又不敢哭出聲,嗚嗚咽咽的,身子靠在樹上,腳尖在地上擰來擰去,飯也不想吃。
媽去借錢,借東家,借西家,才借到幾毛錢。還差得遠(yuǎn)。
媽的眼睛盯到房頂上,房頂上滿滿地晾著曬得半干的蒲公英,還有貓爪草。她盯著,發(fā)著愣,不說話。三姐從媽身邊一趟趟經(jīng)過,忙這忙那,低著頭,不看媽的眼睛。
等三姐又從媽身邊經(jīng)過時,媽叫住了她。
“把房頂上的蒲公英和貓爪草拿下來。”
三姐噘著嘴,不吭聲兒。
“今天拿集上賣了,錢給四妹繳學(xué)費?!?/p>
三姐站著不動,輕聲說:“我要賣了藥草買線,織手套。”
“要手套干什么?天冷了,手插袖筒里就行了?!眿屨f,“四妹上學(xué),不繳學(xué)費不讓上?。 ?/p>
“家里不是有錢嘛,用家里的錢給四妹繳學(xué)費嘛!”三姐還是不甘心。
媽嘆了口氣:“是有點錢,前天你爸趕集不是買了燈油,買了鹽,哪還有剩下的呢!”
三姐看看在一旁擦眼淚的我,不再說話,爬上梯子。房頂曬著的藥草,是三姐頂著大太陽花了好多天,在野外挖回來的。她跟我說等把這些藥草賣掉,就買毛線織一副手套,有了手套,冬天她的手干活就不長凍瘡了。
“如果還不夠買一副手套的線,我就把我的辮子剪了賣錢添上?!比憷^她的長辮子,讓我看。
三姐太想有一副手套了。
她的辮子留了兩三年,長長地垂在腦后,她很喜歡編它們,用各種顏色的頭繩結(jié)在發(fā)梢??墒敲磕甓欤氖挚倫坶L凍瘡。冬天的每一個早晨,天剛蒙蒙亮,她就第一個打開家里的門,踏著厚厚的積雪,到外面去撿拾凍得硬邦邦的豬屎狗糞,摻和在土里漚漚,一起撒在莊稼地里,是不花錢又極好的肥料。每次拾糞回來,她的手都紅通通的,僵得往上面哈氣好久也緩不過來。她手上的凍瘡就是這么被凍出來的。那些滿手的凍瘡又疼又癢,難受極了,常常手腫得如同發(fā)面饃饃。
如果有一雙暖和的手套,在外面干什么活都不怕了。
三姐把蒲公英和貓爪草小心地放進筐里,是滿滿的一筐呢。
媽挎著藥草筐去集市上賣掉了藥草,湊夠了我的學(xué)費,我領(lǐng)到了新書。
晚上,三姐坐在燈下納鞋底兒,“哧棱哧棱”,又白又結(jié)實的長線,跟著光肚子的大針在鞋底上鉆過來,鉆過去。
我碰碰三姐,說:“三姐,我念語文書給你聽。”
“聽過了?!比愕皖^納著鞋底兒。
“是我借的三年級的書呀,好不容易才借到的。專門為你借的呢!”
三姐看看我手里的書,朝我點點頭。
我念完幾篇課文,三姐才高興起來。她放下鞋底,拿過書問我:“這三年級書里的字你也認(rèn)得呀?”
“嗯,差不多都認(rèn)得。不認(rèn)得的,我都問老師了?,F(xiàn)在,我全認(rèn)得!”
三姐翻著書,也認(rèn)出幾個字,還問我對不對。
“你全認(rèn)對了。”我對三姐說。
“嗯,還是上學(xué)好。好多字我都不認(rèn)識呢。你這么用心才對?!比闾痤^,黑黑的眼睛望著我說,“你好好上學(xué)吧,明年我多挖點蒲公英和貓爪草,學(xué)費的事兒三姐包了?!?/p>
“明年我跟你一起挖藥草!”
我躺在床上,看著三姐“哧棱哧棱”納鞋底,看著三姐圓乎乎的臉,怎么看都看不夠。三姐的手多靈巧啊,能把針從那么厚的鞋底上扎過去,再扎過來,在平展展的鞋底上,留下一行行小小的、細(xì)細(xì)的、密密的針腳印兒。橫著看成排,豎著看成行,怎么看都好看,像我寫在本子上的字那樣整齊。看著看著,眼睛就睜不開了。那“哧棱哧棱”扯線的聲音,像催眠曲,讓我安心地入睡。我閉著眼睛,腦子里愉快地想著:這世界有條最美的路,就是上學(xué)的路;這世界有個最親的姐,就是三姐!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