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明
01
我回家時爸爸媽媽正爭執(zhí)著什么事兒。
我不想介入,這二位都惹不起。我直接進書房,把門輕輕關(guān)上了。媽媽卻不讓我消停,敲門要我出來評理。我說:“我有一大堆作業(yè)要做呢?!?/p>
“這可是關(guān)系到你自己的事?!眿寢寶夂艉舻氐芍?,“就讓你說個意見,又不耽誤你多少時間。”
“說吧,愿聞其詳。”我做聆聽狀。
原來,鄉(xiāng)下的爺爺今天下午到村長家給爸爸打來了電話,說要來看看孫子。爸爸雖感意外,但一迭聲說好。而媽媽的意思是,一家人現(xiàn)在都忙得團團轉(zhuǎn),沒有時間接待他,干脆寄點錢過去,讓爺爺就不要來了。
爸爸一反常態(tài)地與媽媽爭吵了起來。
我說:“他愿意來,那就來唄?!?/p>
媽媽說:“爺爺來可是要住在你房間里的,那樣的話你就只有睡客廳去了?!?/p>
這倒是個事兒,我們家兩室一廳,讓爺爺睡客廳顯然不合適。我有些急了,問:“那我在哪兒做作業(yè)?”
爸爸說:“就在客廳里做吧?!?/p>
我沒有再說話,拒絕爺爺來是沒有道理的,但我為自己未來的日子擔憂。在客廳里寫作業(yè)、睡覺,我可是處于無死角的監(jiān)督中了。
媽媽心有不甘,對爸爸說:“我們表決,家里也應(yīng)該實行民主,不能一人說了算。大維,你說是不是?”
我不知該說什么。
爸爸發(fā)怒了,態(tài)度強硬地說:“這事兒還表決?說出去簡直就是個笑話,爺爺來看一下他的孫子,還要你們表決同意不同意。告訴你王宛茹,少在這兒拉著兒子說事,你同意,他來;不同意,他也得來!”
“你狠什么狠?”媽媽說話有些心虛了。
爸爸說:“是你逼的?!?/p>
02
媽媽對爺爺?shù)姆锤杏蓙硪丫谩?/p>
十八年前,媽媽還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她認識了爸爸并相愛了。論家境,媽媽優(yōu)越不少,外公外婆都是知識分子,分別在大學(xué)和機關(guān)工作。爸爸則是一個“鳳凰男”,雖說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在機關(guān)工作,但他的父母都在偏遠的鄉(xiāng)村。爺爺奶奶倆人識的字加起來,也抵不上外公的二十分之一。
讓媽媽感到丟面子的是,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說服了自己的父母,卻意想不到地遭到了我爺爺?shù)膱詻Q反對。
爺爺反對的理由是:媽媽一副城里大小姐做派,穿高跟鞋、瘦腿褲,戴項鏈,說起話來嗲滴滴的。爺爺說:“李家祖祖輩輩都是土里刨食吃的農(nóng)民,伺候不了資本家大小姐?!卑职址洲q說:“王宛茹家不是資本家,是知識分子、大學(xué)教授?!?/p>
爺爺一拍桌子,說:“你別說了,我不同意。”
爺爺?shù)囊馑际且o爸爸在鄉(xiāng)下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孩。
爸爸態(tài)度堅定,沒有松口。
最后兩人不歡而散。
爸爸的愛真誠而執(zhí)著,他抵抗住了爺爺施予的強大壓力,堅持與他心中的女神結(jié)了婚。
媽媽在鄉(xiāng)下遭到了一輩子也忘不掉的“屈辱”。多年后她講給我聽時,仍然是悲憤不已,說這事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她是哭著回到城里的。
媽媽與爺爺?shù)亩髟挂簿瓦@么結(jié)下了。
媽媽從此沒有去過鄉(xiāng)下爺爺?shù)募遥瑺敔斠惨欢葦嘟^了和兒子的來往,直到我來到世上,爺爺才允許爸爸回去探親。
03
說實話,在這個問題上持什么立場我是矛盾的。平時我是站在媽媽一邊的,認為當年爺爺?shù)膿鷳n純屬多慮,爸爸媽媽至今相親相愛,我們這個家庭也經(jīng)營得挺好;但是去一趟鄉(xiāng)下,我的觀點又會有所改變,爺爺當年的擔憂自有他的道理。媽媽的不妥協(xié)反倒顯得有點不近人情。
我曾試圖在爺爺與媽媽之間做斡旋。沒有用,媽媽一點讓步的余地都沒有。
“你不知道那次下鄉(xiāng)我是怎么度過的。告訴你,兒子,我當時想死的心都有了。”媽媽如是說。
斡旋無法進行下去。
爺爺?shù)牡絹頃粫乖沮呌诰徍偷拿茉俅渭せ?/p>
爸爸近來有了一些反常表現(xiàn),比如時而對媽媽百依百順近于諂媚,時而又極易動怒亂發(fā)脾氣,這充分表明了他內(nèi)心的緊張、焦慮。
我很擔心。
04
爺爺老了許多。
他佝僂了身子,原來腰桿是筆直的。臉上皺紋又添了若干,愈發(fā)像是干巴巴的核桃,說話聲音中氣不足,遠不似過去那般響亮。
他老人家在奶奶去世之后呈現(xiàn)出加速衰老的態(tài)勢。
我心里一酸。
爺爺帶來了許多農(nóng)村的土產(chǎn)。爸爸去車站接他。走進家門,爺爺有些不知所措。爸爸遞給他一雙拖鞋讓他穿上。換鞋時,他站不穩(wěn),差點踉蹌摔倒,我一個箭步躥了上去,及時扶住了他。
換好了鞋,他看了看我,高興地說:“大維,你比爺爺高了。”
我過去和他比了比個子,確實高他不少。
媽媽走了上來,招呼了一聲“爸”,是那種不冷不熱的聲音。但爺爺受寵若驚,連聲說:“你好!你好!給你添麻煩來了?!?/p>
媽媽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回廚房去了。
我注意了一下爸爸,他是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也認為媽媽雖然態(tài)度不算太好,但還算是有大局意識,畢竟歷史上受過那么大的委屈嘛。
晚上,媽媽把一桌飯菜擺好了,爸爸開了一瓶好酒。
醇香的酒味彌漫開來,爺爺說:“不喝了吧?我不喝了?!?/p>
“爸爸來這兒,不喝幾杯怎么行?到兒子家來,就跟在你自家一樣。”爸爸給爺爺斟酒。
幾杯酒下肚,爺爺話多了,聲音也大了許多,對我說:“大維,你現(xiàn)在是男子漢了,也可以喝酒了。喝一杯吧!”
但媽媽不同意,對爺爺說:“爸,您別讓他喝酒,他還是個孩子。再說,酒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喝多了會誤事的?!?/p>
爺爺說:“十六歲就是男人了。男人不喝酒怎么行?那不會有出息的。大維你去拿酒杯,陪爺爺喝!”
“好嘞!”我就勢拿來一只酒杯,并斟上了酒。
媽媽瞪了瞪我,我佯裝沒看見,于是她又用眼神示意爸爸。
爸爸猶豫了一下,低聲對爺爺說:“還是不要讓大維喝了吧。他還要做作業(yè)呢。再說現(xiàn)在也不提倡孩子喝酒。”
爺爺端著酒杯的手在空中僵住了。
我站起身,說:“爺爺我敬您!”然后一仰脖子把酒喝了。
“好!這才像是我的孫子!”爺爺也是一口把酒喝了。
我這還是第一次喝酒。那酒真的很辣,一點也不好喝,我嗆得大聲咳了起來。媽媽又瞪了瞪我,我仍是裝作沒有看見。
我怎么也得給爺爺這個面子呀!
05
晚上,媽媽替我在客廳打了地鋪。
爺爺過來說:“別打地鋪了,讓大維和我睡一張床吧!我們爺孫也好說道說道呢!”
我其實不想和他睡一張床。當然,我不好拒絕爺爺。爺爺說:“你去鄉(xiāng)下,總是和我睡一張床的,還纏著我講故事。”
是有這么一回事,但那時我還是一個小男孩,現(xiàn)在我可是男子漢了。
上小學(xué)前,我去過鄉(xiāng)下,但有不少事也記不清了。
爸爸讓爺爺沖個澡,爺爺拒絕了,說:“不洗了,不浪費了,麻煩!上個星期我在家就已經(jīng)洗過了?!?/p>
上個星期洗的?我們可是一天洗一個澡呀!我想。
爸爸猶豫了一下,沒好再說什么。
我和爺爺?shù)肿愣摺?/p>
他身上有一股香煙、酒精還有汗液混合在一起的氣味,難聞得很。我屏住呼吸,強忍住了。爺爺興致勃勃地和我聊了起來,問了我的學(xué)習情況,問了同學(xué)、爸爸和媽媽的狀況,甚至還問了我有沒有相好的。
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問:“什么相好的?”
“傻小子,相好的你都不懂,就是對象嘛!”爺爺在床那頭笑了。
“爺爺,您酒喝多了吧?我今年虛歲才十六?!?/p>
“十六歲不小了,我十六歲時已經(jīng)娶你奶奶了?!?/p>
“爺爺您不是吹牛吧?”我驚呼。
“我吹牛?那時可不講什么晚婚晚育,你奶奶比我大三歲。我們結(jié)婚第二年就生你爸了?!?/p>
“哇,爺爺您真牛!”我夸獎道。
爺爺?shù)靡獾匦α恕?/p>
“奶奶年輕時漂亮么?”我問。
“漂亮!方圓幾十里就數(shù)她最好看?!?/p>
“那爺爺您一定也很厲害。要不,奶奶也不會看上您呀?!?/p>
“那還用說!”他縱聲大笑。
“大維,如果有相好的,一定要告訴我,讓我替你把個關(guān)喲!長得漂亮并不重要,漂亮不能當飯吃是不是?最要緊的是人品好,身體好,能干活?!睜敔斦f得語重心長。
我想起了他當初看不上我媽的事。
似乎是有感應(yīng),爺爺又說:“哦,對了,我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比如你媽媽,她其實是個好人,真的不錯。大維,等我走了以后,你替我向她道個歉,就說爺爺認識提高了,知道自己錯了,希望她不要再計較一個老頭子的錯誤。”
我蠻感動,說:“您自己跟她說吧。那樣效果豈不更好?”
“不行,不行!我老頭子拉不下這個面子,還是你幫我說吧。還有,等我走了以后再說。對了,你還記得你奶奶去世的日子嗎?”他問。
我囁嚅著說記不得了。
他報了一組數(shù)字,讓我記下,又說:“以后每年到了這一天,你給我和奶奶燒些紙錢。她年輕時愛漂亮,有錢了可以買幾件好看的衣裳穿。我穿好穿壞倒無所謂,在陰間有錢買酒喝就行。你爺爺這一輩子就好喝個酒?!?/p>
“爺爺,不會的,您怎么說這話?”我不知該如何勸他,也不懂如何就生死與一個老人討論。
“人總是要死的,閻王爺賬上記著呢。到了時辰就會派牛頭馬面來帶你走,躲不掉的。咱們爽快一點,痛痛快快地走,決不害怕。哎,我講的話,你記住了嗎?”
我說:“記住了?!?/p>
“那好,我就放心了……”
他那邊沒了聲響,我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夜色沉沉覆蓋了一切,惟有鐘的滴答聲,還有爺爺?shù)镊暋?/p>
06
星期六早晨,爸爸說跟我商量一件事。他說:“剛接了電話,單位要加班。”他讓我今天陪爺爺出去游玩幾個本市的景點。
我猶豫了,本來已經(jīng)和幾個同學(xué)約好,到體育場痛痛快快踢一場球的。
我想說改天行不行,但看到爺爺期望的眼神,我只好說:“行,今天我陪爺爺好好玩一玩。”又問:“爺爺您能跑得動嗎?”
“跑得動,跑得動。我這身筋骨結(jié)實著呢?!睜敔斃蘖死扌馗至亮肆羶蓚€拳頭,樣子似個老頑童。
我打電話向同學(xué)請假,那邊把我痛罵了一頓,說我不仗義,把人約好了自己卻不參加。無論我如何解釋,那邊都懶得聽。
不管那么多了,我掛了機。
我和爺爺準備了一下,然后出門。
想不到幾個同學(xué)在街口迎面攔截了我,硬拽著我去和他們踢球。我說今天我得陪爺爺,實在是不能和你們玩了,但那幾個家伙硬是不聽,還上來和爺爺敬禮,請他行個好。
爺爺爽朗地笑了,揮手道:“大維,你去跟他們踢吧。我們改天?!?/p>
沒容我多說,幾個人就把我架走了。
說實話,如果在兩者中選擇,我當然更愿意和同學(xué)們一起踢球?!氨唤壖堋被蛟S只能算是我的半推半就吧。
后來,我越想越后悔。
07
爺爺說走就要走。
爸爸再留也不行,媽媽也說了讓他多住些日子,但爺爺?shù)胗浿依锏呢i、雞和鴨?!半m然來時請鄰居幫忙照顧,但也不能老是麻煩人家呀!人家會說我不自覺的,還要圖下一回呢!”他這樣說。
我說:“爺爺,我還沒來得及陪您去逛景點呢。說定了,就在這個周末。您現(xiàn)在不要走?!?/p>
爺爺笑了,說:“看到你們都好,我就放心了??达L景有的是日子,還是以后再說吧。家里真的有很多事?!?/p>
再說也是多余了。
在爸爸的陪同下,爺爺佝僂著身子走出了家門。
這個背影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里。
08
晚上我寫作業(yè),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存折。
開戶是我的名字。存款額三萬四千八百元。我驚呼:“我發(fā)財了!”
媽媽趕過來看,想了想,說:“一定是你爺爺給你的。”
聞聲趕來的爸爸看了看存折,問:“爺爺沒有和你說什么嗎?這老爺子也真是的!”
我搖搖頭,突然又想起了那晚他讓我記下奶奶去世的日子,問:“這會不會是這個存折的密碼?”
爸爸點頭。
我又說了爺爺讓我代他向媽媽道歉的事。
媽媽愣了一下,淚水從她的眼眶里潸然落下。
爸爸伸出手臂,攬住了她的肩膀。他們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站著。
后來,媽媽對我說:“大維,你爺爺積攢一點錢不容易,讓爸爸先保存著,以后有機會再還給他吧?!?/p>
“我沒有意見?!蔽遗e起了雙手,“對啦!我還有個建議不知該不該說?”
媽媽看了看我,沒有說話。
爸爸說:“大維你就說吧,不要賣關(guān)子好不好?”
“我的建議是咱們把爺爺接到這里來住。行嗎?”
爸爸眼睛一亮,看了看媽媽。
媽媽擦了擦眼淚,說:“我沒有意見。他這個年紀一人待在鄉(xiāng)下實在是不方便了。我們是該把他接來了?!?/p>
“他可是倔得很呢,就怕不愿意來?!卑职謬@了一口氣。
我說:“這個任務(wù)就交給我吧。”
“那就這么定了?!眿寢尶戳丝窗职郑暗鹊椒攀钇?,咱們一家人去鄉(xiāng)下,專門接他爺爺。住嘛,問題也不大。我們請人來把客廳改造一下,再隔出一個小間來?!?/p>
“一切聽你的。”爸爸笑得是那么開心。
09
一切周而復(fù)始。
爸爸、媽媽忙著工作。我也不閑,兩點一線,學(xué)校與家之間穿梭不已。每天的作業(yè)依舊多,壓得人抬不起頭。
那天晚上,爸爸出差不在家,媽媽在單位加班要遲一些回來,我一人在樓下快餐店吃了晚飯,然后回家做作業(yè)。
不知為什么,整個晚上我坐立不安,莫名慌張,書根本看不進去。
電話鈴聲響了。
是那種陌生又熟悉的鄉(xiāng)音。
打電話的人是村長。
他問:“李家富在嗎?”
我說:“他出差在外地,我是他兒子?!?/p>
“你媽呢?”
“還沒有下班,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講?!?/p>
對方在電話那邊猶豫了一下,說:“娃,你快跟你爸爸聯(lián)系,讓他打電話給我?!?/p>
我有些不耐煩了,說:“您跟我講,不行么?”
他停頓了一會兒,說:“你爺爺走了?!?/p>
我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追問:“爺爺走了?他去哪里了?”
“唉,直說吧,他去世了。鄰居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jīng)沒有氣了。你趕緊通知你爸爸,快點回來,要快,一定要快!”
我拿著話筒說不出話來,手也顫抖個不停。
“喂,喂!你在嗎?”
我哽咽著說:“在?!?/p>
“那我剛才說的話,你聽清楚了嗎?”
“聽……聽……清楚了。”
放下電話,屋里凝固了一樣靜。燈光氤氳出一片朦朧。我似乎是看見了爺爺。他看著我,不說話,笑意卻是掛在臉上。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淚決堤一樣從眼眶里漫出,在臉上肆意流淌。
爺爺,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