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程
論《長日留痕》中的回憶敘事策略
陳程
《長日留痕》是日裔英國小說家石黑一雄的代表作。作品主要以主人公的第一人稱回憶展開敘事。本文對作品中的回憶敘事策略展開分析:敘事的雙重路徑凸顯了回憶的不可靠性,使情節(jié)呈現(xiàn)出復雜的動態(tài)發(fā)展;敘事的雙重視角體現(xiàn)了人物的多層面的性格特點,塑造了復雜的人物形象;敘事的雙重聲音則彰顯了主人公最終回歸真實自我這一主題。
長日留痕 石黑一雄 回憶 敘事策略
《長日留痕》是日裔英國小說家石黑一雄最負盛名的作品。這部作品讓時年35歲的石黑一雄一舉摘獲英國最具影響力的文學獎項布克獎,使其從此躋身英國當代知名作家的行列。同作者在此之前的兩部作品相同,《長日留痕》主要通過主人公的第一人稱回憶展開敘事。主人公史蒂文斯是在英國達林頓府效力了三十五年之久的老管家。在二戰(zhàn)后,因為達林頓勛爵的去世和其家族的衰落,達林頓府被出售給了美國人法戴拉。史蒂文斯同時也被這位新主人雇用。在新主人的鼓動下,史蒂文斯駕駛汽車前往英國西部,拜訪曾經(jīng)的同事肯頓小姐。這部作品就是對于史蒂文斯這六天旅行中的所見所聞,以及所思所想的記錄。通過這場短暫的旅行,史蒂文斯最終從自欺中走出,敢于直視自己的虛榮,承認自己的真實感情,并決定認真對待余下的人生。對于這一轉變過程,作者主要通過雙重的敘事路徑、雙重的敘述視角以及雙重的敘述聲音來進行展現(xiàn)。
在《長日留痕》中,作者分別以兩條時間線來展開情節(jié),二者相互交織,并行不悖。其中一條時間線是史蒂文斯駕駛汽車旅行的六天,它勻速向前;另一條則是史蒂文斯在旅行途中對于過往的回憶,它顯得跳躍凌亂。雖然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是關于史蒂文斯的一場拜訪之旅,然而作者并不以關于旅行的時間線為敘述重點,而是以回憶的內容作為主體。需要注意的是,回憶的本質立足于當下對過去的重構,“它檢視和保留了值得回憶的、建構身份認同的和指向未來的東西”[1]。因此,當作者切換到回憶這種有所選擇、有所遮蔽的敘事方式時,史蒂文斯的敘述中便充滿不確定、甚至前后矛盾的的話語。作品的雙重敘述路徑凸顯了回憶敘事的不可靠性。一方面,史蒂文斯的敘述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著差異;另一方面,隨著史蒂文斯的改變,他對于往事也流露出不同的態(tài)度。這使得情節(jié)在真實與虛假的交織中呈現(xiàn)出動態(tài)的發(fā)展變化。
在史蒂文斯的敘述中,這種不可靠性集中體現(xiàn)在史蒂文斯對于前主人達林頓勛爵的反猶太傾向的評判上。在二戰(zhàn)后,社會各界紛紛對于達林頓勛爵的反猶太傾向進行了指責。一開始,史蒂文斯試圖對此進行不符合事實的辯解:“在我為勛爵工作的所有歲月里,我的職員隊伍中曾有過許多猶太人,而且我要更進一步說明,他們從未因為其種族之故而受到任何不同的待遇”[2]。然而在試圖找出這些“無理指責”的來源時,史蒂文斯的回憶中則透露出幾件達林頓勛爵在事實上的反猶太行為。例如“我記得他交代我停止對當?shù)匾患叶ㄆ趤淼礁系拇壬茩C構捐款,那是因為該機構的管理委員會‘或多或少與猶太人類似’”[3]。以及達林頓勛爵以“我們達林頓府的職員中不能有猶太人”[4]為由,命令史蒂文斯解雇了兩位并無過錯的女仆。
而史蒂文斯之所以竭盡全力地為達林頓勛爵作漏洞百出的辯解,其原因在于他認為:“一位‘杰出的’男管家只能是這樣的人:他能自豪地陳述自己多年的服務經(jīng)歷,而且宣稱他曾施展才華為一位偉大的紳士效過力——通過后者,他也曾服務于全人類”[5]。史蒂文斯充滿矛盾的敘述彰顯了其內心的虛榮和自我欺騙。他不愿承認達林頓勛爵的反猶太傾向,是因為一旦承認,便意味著達林頓勛爵不再是一位“偉大的紳士”,自己也就不再是一位為“偉大紳士”服務的“杰出管家”。通過回憶的不可靠敘述,他重構了事件。他堅定的斷言達林頓勛爵從未有過反猶太傾向,是為了豎立起達林頓勛爵作為“偉大紳士”和自己作為“杰出管家”的形象。
韋恩·布斯曾在《小說修辭學》中提出“不可靠敘述”指的是:“倘若敘述者的敘述與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保持一致,那么其敘述就是可靠的,倘若不一致,則是不可靠的”[6]。在《長日留痕》中,當主人公史蒂文斯以回憶展開敘述的時候,他便“掠過記憶,時而審視,時而回避,兩者交替進行”[7]。這種將記憶碎片有所選擇的呈現(xiàn)的行為,造成了對歷史事實和作品本身標準的雙重背離。這不僅使情節(jié)在真實與虛假的變換中更加撲朔迷離,也使得主人公分裂為兩個相互矛盾的自我。
雖然作品從始至終都是以史蒂文斯作為第一人稱講述故事,然而這第一人稱敘述包含了兩種不同的視角:一是作為敘述者的“我”追憶往事的視角,即敘述自我;二是作為被追憶的“我”正在經(jīng)歷時間的視角,即經(jīng)驗自我。[8]其中,經(jīng)驗自我講述了史蒂文斯在過去三十五年里的經(jīng)歷,敘述自我則講述了他在六天旅行中的見聞以及他對于往事的看法。
史蒂文斯是經(jīng)驗自我和敘述自我的矛盾統(tǒng)一體。在他的敘述中,敘述自我時而為經(jīng)驗自我做出辯護,時而為經(jīng)驗自我感到懊惱。這證明了史蒂文斯對過去的一些事情依然感到窘迫或慚愧,這份窘迫揭示了史蒂文斯性格的另外一面。即他并非僅僅是一個冷漠、克制、不近情理的機械化管家,同時也有其敏感、柔軟、善良的一面。
例如,在每次回憶起與達林頓勛爵有關的往事時,經(jīng)驗自我都要反復強調他是一位“杰出的紳士”。然而無論是面對新主人法戴拉的朋友們的詢問,還是面對旅行過程中陌生人的好奇,敘述自我始終都不愿承認自己曾為達林頓勛爵服務過。對此,敘述自我試圖做出辯解:“在我看來,因為我盡量避免聽到更多關于勛爵的此類胡言亂語,這似乎可以非常合理地解釋我那古怪的言行;換言之,我在上述兩個事例中均選擇講述善意的謊言,是將此作為避免任何令人不愉快之事的最簡單的方式?!盵9]
敘述自我對于“也許你會認為我現(xiàn)在處于某種原因會對我與勛爵的交往而感到窘迫或是慚愧”[10]進行辯解,是因為這與經(jīng)驗自我的觀點背道相馳。然而敘述自我含混不清的“為了避免不愉快之事”的解釋,卻并不具有足夠的信服力,反而凸顯出了他極力遮掩的窘迫和慚愧。在這一段辯解中,我們可以看出史蒂文斯這個人物形象處于兩個自我的矛盾之中,介于自欺與清醒、虛榮與坦誠之間。因此,對于史蒂文斯這個人物,需要讀者進行雙重解碼,才能超越敘述話語的表層,探尋人物的真實形象。
有評論者認為,史蒂文斯的英國西部之行是“一次嘗試,從而擺脫來自達林頓府以及來自自我的束縛?!盵11]的確,在離開達林頓府之后,史蒂文斯才開始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去看待在達林頓府工作時的自己。在他的回憶中,出現(xiàn)了分別由職業(yè)身份和私人情感所發(fā)出的兩種對立的聲音。這讓他陷入了面具人格和自然人性之間的掙扎。隨著旅途的進程和不斷的回憶與反思,史蒂文斯逐漸向自然人性回歸,并最終找回真實自我,明確了未來之路。
這場轉變集中體現(xiàn)在史蒂文斯對于曾經(jīng)的同事肯頓小姐的敘述上??项D小姐曾和史蒂文斯一起在達林頓府效力,并在長期的工作中對史蒂文斯暗生情愫。然而史蒂文斯一直秉持著“杰出管家”的的信條,即:“他們絕不為外部事件所動搖,不論那外部事件是多么讓人興奮,使人驚恐,或者令人煩惱?!币虼藢τ诳项D小姐的熱情,史蒂文斯始終表現(xiàn)出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這讓肯頓小姐傷透了心,最終決定離開達林頓府嫁給他人。她的來信是史蒂文斯下定決心開始這場旅行的感情動機。然而史蒂文斯在前半部分的敘述中并不愿承認這一感情動機,而是反復強調其職業(yè)動機:“因為我突然想到,這次開車旅行可以很好地用于職業(yè)目的?!盵12]以及“我希望我們的會面——除了幾句場面上的非正式寒暄外——主要還是職業(yè)性的?!盵13]
石黑一雄本人曾對史蒂文斯有過這樣的評述:“他為何要說某些事情,為何在某些時刻提到某些話題,并不是毫無目的的。這取決于他沒有說出的那些事情?!盵14]因此,史蒂文斯反復提及的動機,往往只是用來遮掩其意圖的一種托辭。實際上,史蒂文斯對于肯頓小姐絕非像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無動于衷。
幾乎在史蒂文斯回憶中的每一個場景里,都有肯頓小姐的身影。然而給史蒂文斯留下無法磨滅的記憶點的,是肯頓小姐的一次哭泣。在肯頓小姐唯一的親人過世之后,史蒂文斯僅對肯頓小姐表達了幾句禮貌客套的慰問。這讓在人前強忍悲痛的肯頓小姐再也無法自持,躲進自己的房間內痛哭了一場。在史蒂文斯的回憶里,“那一刻曾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里,據(jù)回憶,當我就像那樣站在那兒時,我感到一種特別的情感在我體內升騰起來?!盵15]這種“特別的情感”凸顯了肯頓小姐在史蒂文斯心中的重要性,泄露了一直壓抑自身情感的史蒂文斯對肯頓小姐的真實感情。
史蒂文斯用對公眾的態(tài)度處理了自己的情感,用面具人格遮蔽了自己的自然人性,最終導致自己錯失了一段真摯的感情。在與肯頓小姐見面之后,史蒂文斯終于明白再無挽回的可能??项D小姐明確拒絕回到達林頓府,并表示會和自己的丈夫共度余生。在這一刻史蒂文斯徹底坦露了自己自己的內心情感:“說實話我——我為何不該承認呢?在那一刻我的心行將破碎。”[16]
在旅途的最后一站韋茅斯,史蒂文斯孤身一人坐在碼頭上的長椅上,默默望著華燈初上時喧鬧的人群。通過這一場回憶之旅,他逐漸認識到過往的自己是多么虛榮和偏狹,并逐漸找回真實的自我。面對余下的人生,他最終決定“停止過多的回顧過去,應該采取更為積極的態(tài)度,而且應盡力充分利用我生命的日暮時分?!盵17]
美國女作家喬伊斯·卡羅爾·歐茨在談到石黑一雄的作品時曾這樣評價:“(石黑一雄)是我們當中最擅長闡釋“失去”這一主題的詩人?!盵18]的確,在石黑一雄的作品中,他總是用回憶去追尋“失去”的東西,而這回憶的過程也伴隨著認同與回歸。表現(xiàn)在《長日留痕》中,史蒂文斯通過回憶過去,對于自己的一生進行了反思。他最終有勇氣面對自己內心的真實,坦然承認對肯特小姐的感情,對達林頓勛爵的態(tài)度也趨于客觀?;貞涀鳛樽髌返闹饕獢⑹龇绞?,不僅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參與了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成為了小說不可或缺的主題。
注釋
[1][德]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本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第50頁
[2][3][4][5][9][10][12][13][15][16][17][英]石黑一雄:長日留痕,冒國安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37頁,第138頁,第110頁,第119頁,第8頁,第133頁,第199頁,第227頁,第231頁
[6]韋恩·C·布斯:《小說修辭學》,華明,胡曉蘇,周憲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80頁
[7]Newton,Adam Zachary.“Telling Others:Secrecy and Recognition in Dickens,Barnes and Ishiguro”.Narrative Ethics.Cambridge,Mass:HarvardUP. 1997.241-85
[8]譚君強:《敘事學導論:從經(jīng)典敘事學到后經(jīng)典敘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P95
[11][14]Shaffer,Brian W.Understangding Kazuo Ishiguro[M].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1998,p64
[18][美]喬伊斯·卡羅爾·歐茨:直言不諱:觀點和評論[M].徐穎果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80頁
(作者介紹:陳程,中南民族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