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序 曲
一九九四年高秋九月,我從深圳凌波越海而西,去珠海作了三日之游,時逢佳節(jié),回長沙后撰《珠海中秋》一文以記。文中我說猛然憶起清末民初籍貫珠海的才子蘇曼殊,那位被南社詩人柳亞子稱為“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的詩僧,但來去匆匆,而且蘇曼殊在我心中仿佛只是一朵遙遠的祥云,他的少人知聞的故里更近似于一則縹緲的傳說,所以我當時未能去他兒時與少年的家鄉(xiāng)覓跡尋蹤,一探究竟。
時間的流水滔滔,卷走了近十五年歲月。二〇〇八年楓葉初紅之時,我應(yīng)邀去珠海市,在該市設(shè)于市圖書館一樓報告廳的“文化大講壇”,作題為《唐詩與現(xiàn)代生活》的專題講座。專誠并專程陪同我的,是昔日在湘的同事友人其時任珠海一家出版社總編輯的散文作家李一安兄。蘇曼殊的故居在歷史的風沙中湮沒已久,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才幾經(jīng)修整,宛如出土文物,被定為珠海市文物保護單位。因為地處偏僻,交通不便,作客他鄉(xiāng)不久的一安兄也未曾前去瞻仰,聽說我欲往朝香,他說也早有此意,于是車輪飛轉(zhuǎn),載馳載奔,我們就聯(lián)袂前去一償多年的共同的夙愿。
蘇曼殊的原籍為珠海,雖然不說身世完全如謎,但卻也有頗多絕非常人之處。蘇曼殊的故居在今日前山鎮(zhèn)瀝溪村南溪社區(qū)蘇家巷內(nèi),原為蘇曼殊的祖父蘇瑞文所建。此地原屬古香山縣,名曰瀝港,今屬珠海市,名瀝溪村。蘇瑞文之子名勝,字杰生,常年在日本橫濱經(jīng)商,除嫡妻黃氏和妾侍大陳氏、小陳氏之外,因膝下無子還納日人河合仙為妾,并與小自己二十歲來家料理家務(wù)的河合仙之妹河合若私相媾合,這一番不倫之緣的結(jié)果就是一八八四年蘇曼殊的誕生。曼殊尚在腹中之時,河合若即被賃屋他住以避人耳目,曼殊降生數(shù)月她就被遣送回鄉(xiāng),從此血濃于水的母子就動如參商,天各一方,而曼殊從小視之為母的河合仙,實際上是他的姨母,最終也為其父所棄。如果曼殊是女兒之身,那就會留在日本而泯然眾人了,而曼殊是男孩,取名為戩,字子谷,學名玄瑛,所以才可能有后來的許多離合悲歡乃至歌哭笑傲的故事。出于認祖歸宗和承傳香火的傳統(tǒng)觀念,蘇曼殊在六歲時(1889)被蘇杰生送回香山原籍,直至十余年后最終離開這個他毫無留戀永不回頭的傷心之地。
聰慧的童年曼殊雖然得到簡氏大宗祠村塾老師蘇若泉的贊許鐘愛,但他的“混血兒”兼“私生子”之雙重不良身份,逐漸成為眾所周知的公開秘密,也成了初諳人事的曼殊心頭永遠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傷。嫡母黃氏與庶母大陳氏、小陳氏的虐待,蘇家族人的歧視,村子內(nèi)外的飛短流長,同學少年的冷嘲熱諷,加之言語不通,舉目無親,曼殊可謂苦勝黃蓮。有一回曼殊病重,管家的嬸母甚至將他丟到柴房里不聞不問,他們只盼其心目中的“雜種”“番鬼仔”早日命斷黃泉。人生不論貧富,只要有父母的羽翼呵護,大都會有一個溫暖甚至溫馨的童年,然而,曼殊的童年與少年沒有春天,只有冬日,沒有和暖的惠風,只有凜冽的寒霜,沒有親人的慰藉,只有冷酷的白眼,沒有他人的同情,只有世人的側(cè)目,他過早地領(lǐng)略了人世的炎涼,過早地品嘗了人生的苦酒?,F(xiàn)代心理學認為,一個人的童年與少年的經(jīng)歷遭逢,對其性格的形成影響甚巨,童年的精神創(chuàng)傷,會陪伴人的一生。蘇曼殊成年后曾譯過拜倫的詩,拜倫在《恰爾德·哈羅爾德游記》中曾說:“啊,幸福的時代,誰會再拒絕體驗一次兒童生活?!钡庵辽贂话俅尉芙^再回到他苦難的童年,他的孤僻,他的憂郁,他的狷狂,他的反抗與叛逆心態(tài),他的對友誼與愛情的渴求,他的自暴自棄式的輕度精神分裂癥,以及他的井噴式的不羈的才情,無一不是根源于先天的稟賦和童年的饋贈,有如兒時的諸多生命密碼,到他成年后就一一解碼。對于珠海故里,他是拒絕的甚至是抗拒的,風蕭蕭兮溪水寒,斯人一去兮不復(fù)還,他離去后就再也不曾歸來,即使其父去世族人設(shè)法告知盼他回鄉(xiāng)祭奠,他也情無反顧沒有再履斯土。前山鎮(zhèn)瀝溪村蘇家巷內(nèi)的故居,是曼殊的傷心地,他拒絕回鄉(xiāng),百年后對曼殊懷有同情與景仰之情并同為文化人的我們,難道能不前去尋訪他遺落在那里的舊跡遺蹤嗎?
行行復(fù)行行。由市內(nèi)的柏油大道而郊野的簡易公路而鄉(xiāng)間的崎嶇小道,橫馳直駛,左彎右拐,路上隨機打聽,被問者大都不知蘇曼殊系何方神圣,更不明其故里地在何處何方。好不容易來到瀝溪村口,只見路旁豎立的一塊大木牌上字跡斑駁:瀝溪村——蘇曼殊故居。此村現(xiàn)在有如城中村,循小路而前,曲曲彎彎,再由一條民居你擁我擠的小巷踅進去,便到了局促在眾多高大民屋之中的一座矮小的屋宇之前,那就是蘇曼殊的故居了。
這是一座青磚青瓦的土木結(jié)構(gòu)平房,門楣上的匾額書寫有“蘇曼蘇故居”字樣。門側(cè)墻上展示的,是“珠海市文化旅游示范單位”和“參觀須知”的牌銘與告示。銅環(huán)黑門的背后,庭院狹小,幾間平房十分湫隘,占地只有四十余平米,室內(nèi)的陳設(shè)十分簡單,墻上有幾幀附有說明的復(fù)制圖片,桌上有幾冊面容灰暗陳舊頗為滄桑的書本。當時此村雖然偏僻落后,但蘇杰生在海外經(jīng)商,后來為橫濱一家英商茶行的買辦,他的舊居該不致如今日這般窄狹簡陋吧?百年前曼殊呻吟于其中的那間柴房呢?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長夜難眠的臥榻呢?他東腔西調(diào)為人訕笑的說話聲和讀書聲呢?他欲行又止遲疑而踉蹌的小小腳印呢?我們尋尋覓覓,覓覓尋尋,高天無言,厚地不語,那一切今日都已了無蹤跡,都已被長風吹去,交給歲月深深的百年歷史去收藏了。
在清末民初,在中國近代革命史和文藝史上,當年在珠海故里艱難度日的悲苦少年,后來卻成了民主革命志士,成了詩歌、小說、散文均卓有建樹的詩人與作家,最早的對外開放的翻譯家,無師自通而別具一格的畫家,短短的十余年中各類著述達三十種之多。一安說,蘇曼殊集才、情、膽于一身,三度出家,半僧半俗,三十五年的短暫人生,成就了他詩僧畫僧情僧革命僧的美名,英年早逝而名耀青史。我說,歷史已經(jīng)給他定位,他頭上的諸多光環(huán)是百年歲月為他加冕的,再也不會褪色和失落,但我最珍愛的卻是他的詩。說來也真是一個奇跡,他既無家學淵源,也無學府培養(yǎng),將近弱冠之年,他突然向陳獨秀、章太炎提出學詩,一經(jīng)指點,他的優(yōu)秀詩作就如春花之絡(luò)繹而開,花光照眼,如霓虹之橫空而出,虹影麗天,如焰火倏然而放,焰呈七彩。在清代詩壇,蘇曼殊是一位晚出而壓卷的杰出詩人,在中國古典詩歌史上,蘇曼殊是最后一位用句號結(jié)束歷史的優(yōu)秀詩人。他現(xiàn)存的詩僅五十三題共一百零二首,從體裁而言,大多為絕句尤其是七言絕句,但置諸歷代前朝詩人的優(yōu)秀絕句之林,他也絕無多讓,甚至還可說他為絕句開辟了新的領(lǐng)域和天地;從內(nèi)容而言,他的詩作應(yīng)該說相當豐富多樣,但他最突出的還是抒寫愛情的篇章,他的愛情詩遠可以追躡李商隱與杜牧的背影,近可與同為清代而在他之前的名家黃仲則和龔自珍比肩。不論其他諸多值得后人紀念的功業(yè),僅從詩創(chuàng)作這一端而言,蘇曼殊雖然因英年早逝而遠未能盡展其才,但他也的確可謂不負此生而未教生命盡成灰的了。
早在二〇〇八年之初,我就繼《唐詩之旅》《宋詞之旅》《元曲之旅》之花開三蕊,開始《清詩之旅》的創(chuàng)作。當年和一安兄實地踏訪蘇曼殊故居之后,我確認蘇曼殊將為我的《清詩之旅》一書殿后。但時光如駛,俗務(wù)叢集,加之近乎十年磨一劍,直到八年后的今日我才執(zhí)筆為文,才和他及其詩作晨昏相對,聲息相通,請人稱曼殊上人的他有以諒我。
憂國之章
對于蘇曼殊的籍貫與身世,有不明底細的友人問他,他總是“泫然嘆息,俯首不答”,或者只說“思維身世,有難言之恫”。大約在十二歲時,他在村里偶遇來此化緣的新會慧龍寺的贊初大師,曼殊便跟隨他去廣州市六榕寺出家。這一建于梁大同三年初名寶莊嚴寺后名凈慧寺的廟宇,因宋代被謫嶺南的蘇軾來游時,見寺內(nèi)有六株古榕濃蔭四合,便揮筆題寫“六榕”而傳名至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初我南游廣州,住在附近的摯友、名詩人李汝倫兄帶我往訪,在寺院中提及幼年曼殊于此出家的遺蹤往事,我們不禁唏噓久之。曼殊十五歲時遵父命隨表兄紫垣去日本,在橫濱大同學校就讀,學習中英文,他感于悲涼身世,次年潛回廣州,于白云山菖蒲澗的蒲澗寺第二次出家。一九〇三年曼殊二十歲時,由于熱忱投入的革命事業(yè)受到諸多挫折,已經(jīng)返國的他又去廣州市番禺縣雷峰山的海云寺出家,受成年人出家的比丘戒與菩薩戒,加之以前的沙彌戒,至此所謂三戒俱足。他自命法號曰“曼殊”,成為正規(guī)而且資深的方外之人。一九一一年初,蘇曼殊作《過苦松町有感示仲兄》一詩,“仲兄”就是年長于他五歲的好友陳獨秀,陳獨秀字仲甫,又號仲子,曼殊在《文學因緣·序》中,稱之為“畏友仲子”。詩云:“契闊死生君莫問,行云流水一孤僧。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彼谠娭屑凑揭浴肮律弊悦?/p>
提到蘇曼殊,后世多以“詩僧”“情僧”“風流和尚”視之,即使如柳亞子美稱其為“革命和尚”,也還是未能盡如其分。我以為,推翻滿族統(tǒng)治的封建帝制,追求中華民族的重新振興,簡言之,民族主義與愛國主義,是曼殊的與時代潮流相一致的思想感情之主旋律。正是因為有兼濟天下的入世抱負與激情,在風雨如磐的難明黑夜與雞鳴未已天色熹微的時代背景之前,在中國近代史與現(xiàn)代史之交的地平線上,蘇曼殊,這位有時身著西裝而常年乃袈裟一襲的詩人,他首先是一位令我們今日仍不勝追懷的民主志士甚至斗士。
當年輕的蘇曼殊在日本留學之時,在中國歷史上本毫無進步意義可言的集權(quán)與極權(quán)的清王朝雖已日益腐敗而腐朽,但卻始終不肯退出它早應(yīng)退出的歷史舞臺。一八四〇年鴉片戰(zhàn)爭以來,列強對中國的侵略日亟,尤其是沙俄參加八國聯(lián)軍入侵中國后,以保護鐵路為名,將整個東北據(jù)為己有,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一八九八年,十五歲的蘇曼殊入由康有為題名的橫濱大同學校,得到梁啟超的賞識,并受到其時風起云涌的民主革命思想的熏陶。一九〇二年,他轉(zhuǎn)入東京早稻田大學高等預(yù)科中國留學生部,便加入中國留日學界最早的革命團體“青年會”,并簽署列名為發(fā)起人之一。不久,他又慷慨陳詞,加入“拒俄義勇隊”及隨后改名的“學生軍”,學生軍有黃興、陳天華、陳去病、魯迅的好友許壽裳等人。此后,學生軍改名軍國民教育會,課程為射擊、體操與講習,其時蘇曼殊雖已入成城學校學習陸軍課程,卻仍積極參與有關(guān)活動。成城學校行將結(jié)業(yè)之時,因蘇曼殊參加革命活動,受其父之托的表兄林紫垣斷絕供應(yīng)每月十元本來就頗為微薄的生活費用,加之軍國民教育會動員所屬成員回國宣傳革命,暗殺清吏,發(fā)動起義,生計本來無著的蘇曼殊一九〇三年便決計回國。于是,我們今日就讀到了蘇曼殊現(xiàn)存的最早詩作,那是他的詩歌的東風第一枝,也是他的詩作中甫一出手即堪稱重量級的作品,在今日出版的他的詩集中,詩題為《以詩并畫留別湯國頓》。
湯國頓,應(yīng)為湯覺頓,廣東人,梁啟超弟子,蘇曼殊在大同學校的老師,因曼殊在該校兼任美工,故二人情逾師友。在一九一六年的反袁護國戰(zhàn)爭中,湯覺頓作為梁啟超的代表,被擁戴袁世凱的軍閥、廣州都督龍濟光刺殺于珠海。曼殊一九〇三年九月初乘“博愛丸”返國前,作詩并畫給他以明心跡,并示紀念。此詩于當年十月七日發(fā)表于陳獨秀、章太炎等人創(chuàng)辦和主持的《國民天天日報》副刊,題為《以詩并畫留別湯君覺頓》:
蹈海魯連不帝秦,茫茫煙水著浮身。
國民孤憤英雄淚,灑上鮫綃贈故人。
海天龍戰(zhàn)血玄黃,披發(fā)長歌覽大荒。
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對祖國飽受外敵侵凌的處境憂心如搗,對滿清政府奴顏媚外的行徑痛恨至深,全詩悲而且憤,悲憤交迸。這首詩,是時代的熱血青年的一紙宣言書,也是我以我血薦軒轅的一封自白狀,更是雄豪與蒼涼兼而有之的一闋英雄曲!曼殊景仰戰(zhàn)國時齊國的抗擊強秦之高士魯仲連,也敬慕當時的行刺秦王之燕國志士荊軻。他還在大同學校就讀而從梁啟超研習中文時,就曾向梁啟超自剖報國之心,在慨當以慷熱血沸騰之際,他想起收錄在司馬遷《史記·刺客列傳》中荊軻所唱的《易水歌》,也曾向后者高聲吟誦“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這一千古名句,而上引第二首詩的三四兩句,正是那次吟誦的時隔不久的鏗然回聲。
回國之后的曼殊,不倦地熱烈宣傳民族民主革命,以他的編譯小說《慘社會》,以他的讀史著作《嶺海幽光錄》,以他的由章太炎題詞的《獵狐圖》等繪畫作品。他回國時友人包天笑作《送別子谷》詩說:“激浪怒濤翻海水,腥風膻雨撲胡塵。低徊我自無言說,珍重前途為國民!”當時小孩積攢零錢的瓦罐名曰“撲滿”,取錢時將其敲碎,而撲滿則寓意撲滅滿清,曼殊在蘇州吳中公學社任教時,也曾為包天笑作了一幅《撲滿圖》。與此相應(yīng),一九〇九年夏日,曼殊作了發(fā)表在《南社》一集的《謁平戶延平誕生處》一詩:
行人遙指鄭公石,沙白松青夕照邊。
極目神州余子盡,袈裟和淚伏碑前!
鄭成功是明末清初的抗清民族英雄,后來被南明封為延平郡王。他的祖籍雖然是福建南安,母親卻是日人,相傳他誕生在日本長崎縣平戶鎮(zhèn)的一方巖石上,此石被人稱為“兒誕石”。鄭成功在清末民初的民族革命大潮中復(fù)又橫空出世,尤其在留日學生群體中極受推崇,而蘇曼殊為其頂禮賦詩,除了同儕中共有的矢志反清的思想取向之外,還因為曼殊個人與鄭成功更有同病相憐之處,即:母親同是日本人,兩人都出生于日本。曼殊的友人、孫中山曾稱譽為“十年袍澤,患難同嘗”的陳去病,曾有《題曼殊童年時攝影》一詩,那是養(yǎng)母河合仙抱童年曼殊于懷中的合影:“正朔天南奉盛明,孤忠唯有鄭延平。百年更見田中嫗,一樣寧馨裹錦棚!”可見同輩對他知之深,望之殷,寄之切,而他的上述之詩,既是對友人的回音,也是對時代的答卷。
鄭成功是中土英雄,拜倫是西域詩杰。拜倫雖然出身貴族,但他幼年卻遭逢不幸,這一點當然極易引起曼殊的共鳴。拜倫是十九世紀英國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其詩作所塑造的憂郁、孤獨、反叛的拜倫式英雄,那種反抗社會追求自由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不僅與曼殊商量籌辦《新生》雜志的魯迅曾在《摩羅詩力說》中予以闡發(fā)揄揚,而且也更易激發(fā)曼殊的人同此心的同感。曼殊是翻譯介紹拜倫的中國第一人。一九〇六年九月,陳獨秀偕同曼殊乘船東渡日本富田,在風高浪急的太平洋上,他的心潮與海潮一起澎湃,他翻譯拜倫的《恰爾德·恰格爾德游記》中的《晚安曲》為《去國行》,將拜倫《唐璜》中的核心部分《哀希臘》十六節(jié)全部譯出,還有拜倫的《贊大?!返绕?。他將所譯拜倫之詩編為《拜倫詩選》并作序,后來在《斷鴻零雁記》中還說“余嘗謂拜倫猶中土李白,天才也”,并追述自己翻譯時的心情心境:“余譯拜倫詩竟,循環(huán)朗誦,時新月在天,漁燈三五,清風徐來,曠哉觀也!”曼殊的友人魯迅,后來回憶青年時讀到曼殊的上述譯作時“心神俱佳”,何況在翻譯中投入了自己的熱情、希望和生命的曼殊本人呢?
一九〇九年秋,因革命黨人陶承章的舉薦,曼殊從上海經(jīng)新加坡去爪哇任教并宣傳革命,在新加坡邂逅幼年在上海時的英文教師西班牙人羅弼·莊湘。莊湘之女雪鴻來看望病中的曼殊,當年青梅竹馬,今日均已是華年,雪鴻所贈諸物中有《拜倫集》,曼殊有感于中,作《題〈拜倫集〉》一詩書于卷首:
秋風海上已黃昏,獨向遺編吊拜倫。
詞客飄蓬君與我,可能異域為招魂?
有人著文認為,首聯(lián)寫曼殊自己吊祭拜倫,尾聯(lián)則寫與雪鴻相約他日為自己招魂。然則,詩中之“君與我”,則是雪鴻的他指與曼殊的自指。這樣解釋當然亦無不可,但雪鴻算不上“詞客”,他隨父作客,也難說“飄蓬”,何況好詩往往不是只有單解而可有多解,即詩的多義性與歧義性。拜倫離開英國故土,前去希臘參加反對土耳其統(tǒng)治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而客死異域,曼殊身世可嘆而現(xiàn)在又遠適爪哇,前途未卜,兩人均是詩人而同為天涯飄蓬,如此理解,“詞客”則是曼殊與拜倫身份的合指,而“君”與“我”則是曼殊與拜倫的分指。曼殊此前譯過拜倫的詩,對這位異域詩人極為推崇,他在《拜倫詩選·自序》中說:“拜倫以詩人去國之憂,寄之吟詠,謀人家國,功成不居,雖與日月增光可也?!辈痪们霸谌毡咀鳌侗臼略娛住罚淙褪恰暗ゎD(即但丁——引者注)拜倫是我?guī)?,才如江海命如絲。朱弦休為佳人絕,孤憤酸情欲語誰”。曼殊臨逝之前還曾表示想去意大利學習繪畫,他對于心儀已久的拜倫,當然更欲親臨其地親履斯土為他憑吊為他招魂了??傊乙詾榇嗽娛堑踝约焊堑醢輦?,表現(xiàn)的仍是他對于自己的多災(zāi)多難的家國的關(guān)注,和他對自由與解放的向往。
一九一一年曼殊在爪哇中華學校任教時,武昌起義的消息傳來,他十分振奮,當即馳函馬君武、柳亞子說:“邇者振大漢之天聲,想兩公都在劍影光中,抵掌而談,不慧遠適異國,惟有神馳左右耳?!庇谑撬洚斠律?、賣去藏書,在結(jié)束課務(wù)后于次年初春“北旋漢土”?;貒竭_廣州,他即去趙聲墓前憑吊。趙聲是曼殊在南京陸軍學校時的好友至交,一九一一年五月十八日黃花崗起義失敗后,嘔血死于廣州。趙聲生前,曼殊答應(yīng)為其畫《荒城飲馬圖》,到上海后,他終于了卻夙愿將圖畫出,托人帶至廣州焚奠于趙聲墓前。此時,他加入以民主志士詩人為主體的“南社”,應(yīng)北伐軍的機關(guān)報《太平洋報》之聘主筆政,與柳亞子、葉楚倫等同事。友人諸宗元在《壬子三月曼殊來海上問訊故人投以一詩》中,高興地說“浮海歸來國事新,袷衣相對共青春”,而以《醒獅歌》名世的南社社友高燮的《贈曼殊》,在重逢的喜悅中仍然不禁憂時感世:“一別東坡今五載,相思應(yīng)念我如何?住心常覺眾生苦,冷眼常嫌熱淚多。奴子未容悉平等,天堂變相即修羅。茫茫十丈紅塵里,歡樂聲中但寤歌!”“修羅”者,“阿修羅”之省稱也,古印度神話中惡神之名?!板弧闭撸岩?,醒悟也,覺醒也,“寤歌”,清醒的憂傷的歌唱也。辛亥革命成功之后,雖然改朝換代,江山卻仍然依舊,雖然百廢待舉,但人物并未全非,體制的痼疾,社會的弊病,陰謀家的覬覦,投機者的鉆營,革命黨人內(nèi)部的爭權(quán)奪利,使得像高燮這樣的清醒者憂心忡忡,而唯愿在革命成功之后“向千山萬水之外,聽風望月”的曼殊,他雖不涉官場,謝絕引薦,但卻于時事始終未能忘情,不得已時也仍然拍案而起。
一九一二年三月二十日,袁世凱篡奪了辛亥革命的果實,孫中山宣布辭職,前者在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不久又主謀刺殺了民主革命的先驅(qū)人物宋教仁。孫中山聞訊從日本趕赴上海,通電討袁,發(fā)動“二次革命”。當此非常之時也,作為方外之人的曼殊毅然決然發(fā)表《釋曼殊代十方法侶宣言》,全文大義凜然,雷霆震怒,其中之“自民國創(chuàng)造,獨夫袁氏作孽作惡,迄今一年。擅操屠刀,殺人如草;幽薊冤鬼,無帝可訴。諸生平等,殺人者抵;人伐未申,天殛不逭”等嚴詞警語,更是喧傳眾口,流播四方。他的友人程演生賦《讀曼殊海上討袁檄文》一詩,有“季重舊游成遠夢,賓王新檄自雄才”之句,將曼殊的宣言喻為初唐駱賓王討伐武則天的名篇《為李敬業(yè)傳檄天下文》。
戊戌政變后的康有為淪為保皇黨,一九〇〇年,在海外籌得巨款卻據(jù)為己有,間接導(dǎo)致譚嗣同的生死之交唐才常領(lǐng)導(dǎo)的自立軍因糧餉不繼而失敗,唐才常等百余人為張之洞捕殺于武漢。一九〇三年,章太炎因發(fā)表《駁康有為革命書》而被捕入獄,與革命志士鄒容一起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曼殊本來對康有為印象極惡,他于該年底寄居于香港《中國日報》時,康有為正寓居香港,不僅對參與自立軍起義亡命香港衣食不周的哥老會龍頭楊洪鈞閉門不見,而且唆使印度門警毆打驅(qū)趕。嫉惡如仇的曼殊聞訊怒火中燒,他數(shù)次向報社主事者、資深革命黨人陳少白索借手槍,意欲對康有為進行“武器的批判”,最終為陳少白力勸而罷?,F(xiàn)在他以如椽之筆所寫討伐袁世凱的宣言檄文,則為“批判的武器”,前后相承,可見曼殊在所披的出世的一襲袈裟之下,躍動的是何等入世的俠肝義膽!
曼殊對于辛亥革命后的中國現(xiàn)狀頗為失望,但他關(guān)心國難民瘼,他的革命熱情雖有起伏卻始終沒有退潮。除了前文所述他所參與的組織之外,他還參加了興中會、光復(fù)會、亞洲和親會、反袁二次革命,并在許多許多鼓吹革命的如《國民天天報》《民報》《天義報》《新漢文報》《太平洋報》《國民》等報刊參與編務(wù),發(fā)表文章。他的友人如陳獨秀、章太炎、章士釗、魯迅、蔡元培、沈尹默、柳亞子、劉半農(nóng)、黃侃、陶成章、居正、張繼、趙聲、馮自由、戴季陶、朱執(zhí)信、馬君武、黃興、廖仲愷、何香凝、汪精衛(wèi)、孫中山、蔣介石等,均是辛亥革命前后的風云人物,是名流譜,更是俊彥錄,其中尤以與陳獨秀的友誼最為深篤,受其影響也最深。反袁二次革命之后,直至英年早逝之前,他仍有不少作品說明與證明,他關(guān)注時代與民瘼的熱切的心事并未成灰:
碧城煙樹小彤樓,楊柳東風系客舟。
故國已隨春日盡,鷓鴣聲急使人愁!
——《吳白依易生韻》(十一首)之十
日暮有佳人,獨立瀟湘浦。
疏柳盡含煙,似憐亡國苦!
——《為玉鸞女弟題扇》
狂歌走馬遍天涯,斗酒黃雞處士家。
逢君別有傷心在,且看寒梅未落花。
——《憩平原別邸贈玄玄》
流螢明滅夜悠悠,素女嬋娟不耐秋。
相逢莫問人間事,故國傷心只淚流。
——《東居雜詩》(十九首)之二
六幅瀟湘曳畫裙,燈前蘭麝自氤氳。
扁舟容與知無計,兵火頭陀淚滿樽!
——《東居雜詩》(十九首)之十八
對曼殊頗為了解的友人鄭桐蓀,在給柳亞子的公子柳無忌的信中說:“他的行為雖是落拓,卻并非不羈;意志雖極冷,而心腸卻是極熱?!碑敃r有兩位名僧,一是太虛,一為曼殊,太虛雖也四方傳道,但卻熱衷奔走于政府與權(quán)貴之門,曼殊雖關(guān)心國事,行跡卻如閑云野鶴,凡流俗功利之事,視之蔑如。孫中山說:“太虛近偽,曼殊率真。內(nèi)典功夫,固然曼殊為優(yōu);即出世與入世之法,太虛亦遜曼殊多多也?!倍c曼殊交誼最深的陳獨秀,則認為“像曼殊這樣清白的人,真是不可多得的了”。他從國民黨監(jiān)獄出獄后,晚年移居江津時,還反復(fù)強調(diào)對曼殊的這一看法。在逝世前一年即一九四一年,他還念念不忘已去世二十三年的故人,在病中將曼殊友人鄭繩侯贈曼殊的一首七絕書成條幅:“寥落枯禪一紙書,欹斜淡墨渺愁予。酒家三日秦淮景,何處滄波問曼殊?”所謂“清白”,我以為即是指曼殊對世事人情的深察洞明,也是指他心地的純真熾烈。從上述所引的曼殊的詩章,我們不是可以看到他雖表面佯狂,但實際上未能出世而仍然心憂家國肝腸如火嗎?
情愛之什
曼殊對自己的詩作去取甚嚴,他曾作有《無題詩三百首》,今日早已不見蹤影,令人徒勞夢想。但他系不出世的天才,其詩質(zhì)與詩才同時代少有人可以望其項背,而且詩并非以多為勝,而是以質(zhì)為貴,所以他今日存詩雖只有一百余首,但卻仍如繁英滿樹,可以讓我們瞻望和歆享它們永不凋謝的色彩與芬芳。
一九〇六年春,曼殊在長沙明德學堂(今日之明德中學)任圖畫教員,住附近之永福寺,與黃興等人擘畫革命事宜,過從甚密。他在長沙作詩今存三首,即《晨起口占》《花朝》與《春日》,如《花朝》:“江頭青放柳千條,知有東風送畫橈。但喜二分春色到,百花生日在今朝!”江頭,即湘江之畔。這是曼殊詩中少有的青春靚麗的景物抒情詩,全詩借景抒情,表達了他對革命高潮即將到來的喜悅與期待。
一九〇九年初秋,曼殊按照河合仙的指引,終于在日本找到了居于淀江的生母若子,他頻頻前往看望,對友人也逕稱“探母”,有《淀江道中口占》一詩為證:“孤村隱隱起微煙,處處秧歌競插田。羸馬未須悲遠道,桃花紅欲上吟鞭?!甭庵?,以往多的是愁苦悲凄之音,唯此詩有如數(shù)年前所作的《花朝》,風格明麗,尤其是結(jié)句妙將春日桃花的美景與如花怒放的心情融合為一,詩意盎然。辛棄疾之《鷓鴣天》說“愁邊剩有相思句,搖斷吟鞭碧玉梢”,曼殊雖可能受到他的影響,但辛棄疾是寫愁情,曼殊是抒喜意,二者不可同日而語。
一九一三年末,曼殊去日治病,與潛居法租界的陳獨秀(仲甫)話別,作《東行別仲兄》給他心目中的這位畏友:“江城如畫一傾杯,乍合仍離倍可哀。此去孤舟明月夜,排云誰與望樓臺?”時空交感,意摯情深,置之唐人友情詩贈別詩中也無多讓。陳獨秀亦賦《曼殊赴江戶,余適皖城,寫此志別》:“春申浦上離歌急,揚子江頭春色長。此去憑君珍重看,海中又見幾株桑?”二詩可以合參對讀。田桐,字梓琴,號玄玄,同盟會發(fā)起人之一,因反袁世凱竊國失敗而隨孫中山逃亡日本,寓所名平原別邸。一九一四年春,曼殊在日本結(jié)識孫中山、田梓琴等人,作《憩平原別邸贈玄玄》:“狂歌走馬遍天涯,斗酒黃雞處士家。逢君別有傷心在,且看寒梅未落花!”傷心的是討袁失敗,國事蜩螗,且看的則是如孫中山所言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全詩沉郁頓挫而奮勵激揚,為曼殊詩中所少見,也可與較早之《花朝》一詩對讀。田梓琴的次韻和詩是:“廿年囊劍走天涯,海上縱橫到處家。今日喜同方外客,垂楊溪畔嚼梅花?!睂⑵渑c曼殊之原作互參,從中可見他們個人行跡的雪泥鴻爪,也可一窺時代的側(cè)影波瀾。
然而,平心而論,在曼殊留存不多的全部詩作中,愛情詩畢竟是其中最突出最有特色的部分。說它突出,是此類題材的作品約占他全部作品的一半,如前所述,宏觀縱論中國古典愛情詩,曼殊有關(guān)之作遠可直追李商隱與杜牧,近可與黃仲則及龔自珍并駕;說它最有特色,是指其并非代言而是自敘,感情熾烈而純真,雖是抒寫兩性之間的感情,但無論是實際行為還是文字傳達,均不涉及世俗之所謂“性”,相當于柏拉圖式的精神愛戀,與今日所見某些小說詩作中自出其丑的淫詞穢語更有天壤之別。正因為有這種底色與亮色,因此曼殊的這些作品也才會分外感人與動人,時隔百年,如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新鮮果實,令人口舌生津而生香;如剛剛從窖藏中取出來的陳年醇酒,使人醺然欲醉而微醉。
曼殊對愛情的向往、追求與執(zhí)著,和他特殊的身世與遭遇有關(guān)。他出身孤苦貧困,屢遭白眼與虐待,缺乏母愛與親人之愛,心靈遭受過嚴重創(chuàng)傷,因此,潛意識中更需要異性的溫暖和慰藉,而那些異性均為社會地位處于下層的歌女與藝妓,這也與曼殊自己的出身微賤相通。此外,辛亥革命成功之后,社會依然黑暗紛亂如故,失望的曼殊既無救國拯民之方,又無力自拔于泥淖之中,心境日漸頹唐,因此更不免征歌買醉,于溫柔鄉(xiāng)中麻醉自己。這一點,與他所傾慕的龔自珍的“試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xiāng)”,有些相似之處。不過,曼殊的愛情與惡俗之徒的唯形而下根本不同,也與有的人自詡之靈肉結(jié)合大異其趣,他與所愛的人有的并無肌膚之親,唯有目授神與而已,即使偶然留宿同床共枕也始終不及于亂,因為他三度受戒,他始終信守與恪守真正的佛門子弟的價值觀念與佛規(guī)底線,這,為他同時代的友人所共見與公認,也是古往今來泅泳于愛河中人的一個罕見的另類與異數(shù)。
金鳳。金鳳是秦淮河上的歌妓,曼殊自日本返國后,一九〇五年于南京陸軍小學任教時與她相識相戀。四年后的一九〇九年,曼殊在日本收到他的同學好友劉三詢問近況的信函,“欣喜無極”而至“涔涔墮淚”,緬懷往事,回首前塵,作《有懷》二章:
玉砌孤行夜有聲,美人淚眼尚分明。
莫愁此夕情無限,指點荒煙鎖石城。
生天成佛我何能?幽夢無憑恨不勝。
多謝劉三問消息,尚留微命作詩僧!
此詩初發(fā)表時題為《有懷》,后又有《寄劉三白門》《有寄》《簡金鳳兼示劉三》等題目。這兩首詩均是由劉三問訊而引起的回憶之作,如柳亞子《答馬仲殊先生書》中所云:“詩中又‘美人淚眼尚分明句,大概就是指金鳳了。”前一首時空從現(xiàn)在而過去,后一首從過去而現(xiàn)在,人我交織,今昔并舉,無一字一句直寫懷人,而字字句句卻都是懷人,意象清超而深情綿邈,有余不盡,這正是古典絕句的神韻與妙境。而另一首詩的題目則是《集義山句懷金鳳》:
收將鳳紙寫相思,莫道人間總不知。
盡日傷心人不見,莫愁還自有愁時!
集句詩是中國古典詩歌的獨門絕技,西方詩歌難以夢見。集句詩肇始于西晉傅咸的《七經(jīng)詩》,通過宋代的經(jīng)營與明代的發(fā)展。至清代臻于鼎盛。這種詩就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雖是借用他人(一人或多人)的舊句構(gòu)成新篇,卻要求順手拈來如同己出而自鳴新意。民國以還,集句詩逐漸衰落,有名的詩例如瞿秋白一九三五年六月十八日晨就義前所作的集句詩:“夕陽明滅亂山中(韋應(yīng)物),落葉寒泉聽不窮(郎士元)。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心持半偈萬緣空(郎士元)。”而曼殊此一七絕之四語,共集了李商隱三首詩中的四句,表達了他對金鳳中心藏之而何日忘之的懷念之情。全詩圍繞“懷”字著筆,雖然每一個字都是從千年前的李商隱那里借來,卻戛戛如同獨造,有如款項全部是從銀行借得,卻另行開張了一家自立招牌的獨資公司。
李義山的《碧城》三首是一組意旨朦朧的愛情詩。其三是:“七夕來時先有期,洞房簾箔至今垂。玉輪顧兔初生魄,鐵網(wǎng)珊瑚未有枝。檢與神方教駐景,收將鳳紙寫相思?!段浠蕛?nèi)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鳳紙”是繪有金鳳凰之紙箋,唐時御札、官方文誥與道教青詞均用此紙?!段浠蕛?nèi)傳》,系記敘漢武帝劉徹與仙子遇合之事的傳記。曼殊取此詩的第六句與第八句,寫自己作詩寫信抒發(fā)對金鳳的懷念,而這一戀情友人皆知。如柳亞子之子柳無忌,就曾在《蘇曼殊及其友人》一文中說過:“此莫愁當然也是金鳳的代名詞了?!甭庠姷牡谌浼粤x山的《游靈伽寺》:“碧煙秋寺泛湖來,水打城根古堞摧。盡日傷心人不見,石榴花發(fā)滿琴臺?!钡谒木鋭t集自義山的《莫愁》:“雪中梅下有誰期?梅雪相兼一萬枝。若是石城無艇子,莫愁還自有愁時?!崩钤姷牡谌鋵懽约簯讶酥畟?,乃實寫,第四句則從對方寫來,系虛擬。曼殊均不告而取,為我所用。從曼殊的這一集句詩,不唯可見他熟稔義山詩作的學力和推故出新的才華,也可見他對于異性的精神遇合之情深一往。
花雪南?;ㄑ┠媳拘赵S,為新加坡華僑之女,又稱花五姑,在上海流落風塵,曼殊大約是一九〇七年在杭州與之相識。據(jù)柳亞子《雜談》記述,南社詩人諸貞壯曾說,花雪南愛國,有民族氣節(jié),鑒湖女俠秋瑾很賞識她,曾題贈二絕,起句以“雪南可兒”四字嵌入。曼殊對秋瑾十分敬佩,與花雪南相識那年,他就曾為《秋瑾遺詩》作序。“二次革命”失敗后,苦悶彷徨的曼殊來到上海,復(fù)又和花雪南重逢,多有往返,并寫有很多詠她和其他女妓之詩。其友人鄭桐蓀在《次韻和曼殊大師〈何處〉》中,有“詩成百絕情難寫”一語,鄭的自注是“時曼殊師有《無題》詩百絕之作”。鄭在《與柳無忌論曼殊生活函》中又說:“他的詩大約散失很多,因為他自選極嚴,稍不合意者即棄去?!苯袢账嬷稛o題》(八首),全部是七言絕句,題目也是仿自李商隱寫情愛的慣用之題。八首詩中多首應(yīng)是為花雪南而寫,如:
綠窗新柳玉臺旁,臂上猶聞椒乳香。
畢竟美人知愛國,自將銀管學南唐。
水晶簾卷一燈昏,寂對河山叩國魂。
只是銀鶯羞不語,恐防重惹舊啼痕。
馬令在《新唐書·王感化》中記敘說,南唐元宗李璟命音樂家王感化歌功頌德而歌舞升平,王“惟歌‘南朝天子愛風流一句,如是數(shù)四。元宗輒悟,覆杯嘆曰:‘使孫(皓)、陳(叔寶)得此一句,不當有銜璧之辱也?!甭饣眠@一故典,贊美花雪南深明國家恥辱民族危亡的大義?!皣辍?,指國民的靈魂,也即國民的思想和精神,全詩寫自己于夜間議論國事,而花雪南卻黯然無語,因為她怕引發(fā)漂泊異邦的新愁舊恨而啼哭。這種不寫之寫,突出的正是花雪南的故國情懷。除此之外,曼殊為別后之花雪南所作之詩,尚有一首七律,這一詩體在曼殊詩作中總共才有兩首,此詩取首句兩字題名為《何處》:
何處停儂油壁車,西泠終古即天涯!
搗蓮煮麝春情斷,轉(zhuǎn)綠回黃妄意賒。
玳瑁窗虛延冷月,芭蕉葉卷抱秋花。
傷心怕向妝臺照,瘦盡朱顏只自嗟!
這首詩,以“秋花”之“花”寓花雪南之姓。鄭桐蓀當年就曾認為是為花雪南而作,而大畫家齊白石也曾以頷聯(lián)為題繪畫。曼殊逝世后五年,其友人姜可生等人于上海街頭偶遇花雪南,花雪南談及“和尚怎會如此短命”,言下不勝酸楚唏噓。鄭桐蓀當時曾有和詩《次韻蘇曼殊〈何處〉》,并有四條自注,迻錄如下,以資參讀:
曾傍紅樓幾駐車,青衫無奈又天涯。
詩成百絕情難寫,雪冷三冬恨夢賒。
漫去深山盟落葉,應(yīng)憐空谷老名花。
朱顏未減少年志,何事頻頻攬鏡嗟!
“詩成”句之自注已見前引?!把├洹本渥宰椤胺褐富ㄑ┠稀?。“漫去”句自注為“曼殊有再作和尚之意”。“應(yīng)憐”句自注為“指花雪南”。兩詩對參,讀者可能更能參悟曼殊詩寫作的緣由與詩中的“本事”。說詩至此,我們就要和他最著名的《本事詩十首》在紙上相逢了。
百助眉史。這是曼殊抒寫戀情之詩最多的一位對象,也是曼殊用情最深最后也是無疾而終的一段戀情。一九〇九年春夏之交的東京,二十五歲的曼殊在一個小型音樂會上認識了一位正在彈箏的少女,她就是藝伎百助眉史?!白钍悄且坏皖^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徐志摩要到十余年后所作的《沙揚娜拉》一詩中,才有如此詠日本少女的名句,而百助眉史的美貌溫嫻當時即使多情的曼殊有如電擊,而那“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說盡心中無限事”的彈箏之聲,也使諳于音樂的他中心如醉。曼殊的血管中奔流的,畢竟有一半是他的日本人母親的血液,他雖確認自己是中國人,但他潛意識中對百助眉史不免仍有同胞之感與鄉(xiāng)土之情。第二天,曼殊即去登門拜望,兩人互訴悲劇的身世,惺惺相惜,不幸與不幸也相惜。時隔不久,他們之間相互的同情、慰藉與靈魂的傾訴,就宛如兩道山泉你呼我應(yīng)地交匯成一道潺潺汩汩的溪流,已經(jīng)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忘形爾汝了。曼殊題她贈她的詩最多,計有《題靜女調(diào)箏圖》一首,《為調(diào)箏人繪像》二首,《寄調(diào)箏人》三首,《調(diào)箏人將行,囑繪〈金粉江山圖〉,題贈二絕》二首,《游不忍池示仲兄》一首,《無題》一首,再加上總括其事分而詠之的《本事詩》十首,總共有七題二十首之多,不計形跡可疑的也許是行經(jīng)百助以前住所的《過若松町有感》,以及《過若松町有感示仲兄》,就已占曼殊現(xiàn)存全部作品的五分之一。除《本事詩》是多達十首的大型組詩之外,其他都是一首或三首的斷章零簡,它們記敘了曼殊與百助相識相戀相別的悲歡離合,其中最動人最具上品好詩的素質(zhì)與水準的,我以為還是那首寫于一九〇九年春日的《題〈靜女調(diào)箏圖〉》:
無量春愁無量恨,一時都向指間鳴。
我已袈裟全濕透,那堪重聽割雞箏!
“靜女調(diào)箏圖”即百助眉史彈箏的繪像應(yīng)是曼殊所繪。柳無忌在《蘇曼殊及其友人》中曾說:“現(xiàn)在我們還可以看見曼殊為她手繪的像,題名《靜女調(diào)箏圖》便是?!甭庠谄渖项}寫上述一詩并元末明初畫家倪瓚(云林)的《柳梢青》詞一闕,分寄諸貞壯、包天笑等五位友人。包天笑(1876-1973)當時稱百助眉史為“東方美人”,長壽的他于一九六二年九月還作詩回憶說:“調(diào)箏靜女畫真真,風雪天寒憶故人。玉指鳴聲思百助,展圖猶是美人身?!卑煨χ娂儗倬滞馊酥h年記事,當然遠不及局內(nèi)人曼殊直抒胸臆之柔腸百轉(zhuǎn),哀切感人,不過,他的詩不僅在半個世紀之后為曼殊的情史逸事開具證明,而且詩中還有“畫真真”之詞,當然應(yīng)是曼殊親手所畫之像了。
“靜女”一詞,首見于《詩經(jīng)·邶風·靜女》篇,意為貞靜美慧的女子,曼殊以此稱謂百助,可見他之一見傾心,也可見他的深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情結(jié)。在中國古典詩詞中,表現(xiàn)樂器彈奏的名篇不少,其中寫聽女子彈奏的,當首推白居易的《琵琶行》。白居易的這一名篇雖然將自己和商人婦同時比為天涯淪落人,難能可貴,但畢竟是位居高位的官員對平民婦女的同情而已,遠不及曼殊對同一出身、地位與境遇的百助之感同身受的深憐蜜愛。此詩首二句寫百助在彈箏聲中,傾吐的是她無限的身世之悲與春愁秋恨,次二句寫自己的感受,當時聽來已淚如雨下,淚濕袈裟了,那凄涼哀婉的弦音,怎么還能再一次重聽和承受呢?曼殊的友人熊潤桐在《蘇曼殊及其燕子龕遺詩》一文中,曾特辟《曼殊與調(diào)箏人》一節(jié),他將曼殊之與調(diào)箏人比為拜倫之與雅典女郎。曼殊贈調(diào)箏人之詩與拜倫留別雅典女郎之作,都不唯一往情深,而且幽艷入骨,都是抒情詩尤其是抒情詩中的愛情詩的杰作。這,也難怪曼殊自己對此詩也十分看重,將其收入《本事詩》(十首)之中,并列為首篇,只是因為組詩的第八首是“碧玉莫愁身世賤,同鄉(xiāng)仙子獨銷魂。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曼殊對此詩的后兩句十分“自愛”,曾刻為印章,為避免“袈裟”一詞的重復(fù),他在《本事詩》中將后兩句改為:“我亦艱難多病日,那堪重聽八云箏!”
“本事”一詞,在先秦時已問世,后來對此詞雖眾說紛紜,但指有個人或時代的史實為據(jù),卻是其基本涵義。唐代人特別將詩歌創(chuàng)作的故事稱為“本事”,孟棨所編撰的唐人詩故事之書就題名為《本事詩》,它既是記錄唐詩本事之專著的第一部,也是對后代影響深遠的詩學命題。概言之,詩之“本事”,就是作詩的緣起及其中的故實。曼殊將他的十首詩特意題名為《本事詩》,就是沿用“本事”之舊說,如實寫他與百助戀情之新篇,以示絕非向壁虛構(gòu),而的確是其來有自。寫這些詩的時間是一九〇九年春,地點是與陳獨秀(仲甫)合住的日本東京猿樂町之清壽館,第一見證人是陳獨秀。曼殊稱為生平“畏友”的陳獨秀雖是職業(yè)革命家,但也是學者、詩人與書法家,他首先一一依韻唱和,并特別強調(diào)說“魂銷贏得十篇詩”。曼殊將原作分別寄給諸友人后,柳亞子、高天梅、諸貞壯、蔡哲夫以及姜可生、姚鹓雛、俞劍華等南社詩人與其他非南社詩人均紛紛唱和。細究起來,那又是清末詩壇另一番熱鬧而令人饒多興味的本事了。
花開十朵,本文來不及一一摘取欣賞,只好擇其三四,分別引述如下,并逐首附以陳獨秀或柳亞子的和詩以資對讀。柳亞子是南社的掌門人,也是曼殊生前的密友和身后的熱心宣揚者,陳獨秀不僅是一代革命家,而且是革命家中少有的性情中人,同時本身也是極具修養(yǎng)與才情的詩人,曼殊是主唱,他們的詩就權(quán)當和聲與伴奏吧:
丈室番茶手自煎,語深香冷涕潸然。
生身阿母無情甚,為向摩耶問鳳緣。
春病懨懨鎮(zhèn)日煎,愛河恨海淚茫然。
纏綿情話無端甚,亦是三生未了緣。
——柳亞子《和曼殊<本事詩>》
碧玉莫愁身世賤,同鄉(xiāng)仙子獨銷魂。
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
湘娥鼓瑟靈均泫,才子佳人共一魂。
誓忍悲傷爭萬劫,青衫不見有啼痕。
——陳仲甫《和曼殊<本事詩>》
烏舍凌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
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
目斷積成一缽淚,魂銷贏得十篇詩。
相逢不及相思好,萬境妍于未到時!
——陳仲甫《和曼殊<本事詩>》
春雨樓頭八尺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憔悴人間乞食簫,微茫情海自生潮。
媧皇尚有天能補,烏鵲填空不用橋。
——柳亞子《和曼殊<本事詩>》
曼殊與百助的相戀不是一般世俗的男情女愛,而具有特殊的條件與背景,他們同是出身悲苦,有相似的悲劇命運,同為日本血統(tǒng)的大同鄉(xiāng),甚至是同為橫濱出生的小同鄉(xiāng),因而一見如故,心心相印。百助托佛門弟子的曼殊向掌管“夙緣”的“摩耶”詢問自己的前世今生,她伏在曼殊懷中痛哭,淚水與胭脂印滿了袈裟,曼殊用古典詩中習用的“半”字句法,更覺芬芳悱惻,一往情深。第三首更為有名,曼殊用唐代宮人韓采蘋紅葉題詩的典故,寫多情的百助主動表示愿以身相許,締結(jié)婚姻,但曼殊信守的卻是“余實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與女子共住者也”(《斷鴻零雁記》)。崇佛偏又要戀愛,不能結(jié)合卻偏又多情,冰炭相煎人神交戰(zhàn)的結(jié)果,天才的曼殊化用唐詩人張藉《節(jié)婦吟》中“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之名詩,寫出了“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這一情文俱勝的極富悲劇色彩的鉆石級名句,百年來不知燙痛了多少讀者的嘴唇,叩響了多少人的心弦,賺取了多少有情者的眼淚!
一九〇八年九月中旬,曼殊療疾于杭州白云庵,具有俠義之心與他過從甚密的好友劉三,應(yīng)他之邀偕石丹生前來探視,并于庵之南樓暢敘國事,隨后與沈尹默一道游西湖之勝,覽浙江之潮。石丹生作畫,劉三題宋之問“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之句于其上,并作《初到杭州》一詩:
一枝斑管一靈簫,幽怨何曾盡六朝。
別以河山增膽量,盛年來看浙江潮!
杭州之會與錢塘之潮,并劉三之詩,曼殊印象殊深,到異國他鄉(xiāng)的日本之后仍常形諸夢寐。他對百助本來心存懺悔與愧疚:“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錫歸來悔晤卿。我本負人今已矣,任他人作樂中箏?!狈质趾笏敲⑿?,躑躅于日本開滿櫻花的橋頭街畔,形影相吊而心馳故國,于是便步劉三詩的原韻而和,作“何時歸看浙江潮”一詩。此詩盡顯古典絕句的絕妙風情與無上風華,乃中國近代詩歌的杰構(gòu),晚清詩歌的絕唱,曼殊最為人所熟知的代表作。道是無情卻有情之痛,孑然一身漂流異國之傷,尋根溯源何日忘之的故國之思,天地悠悠愴然涕下之感,一齊奔赴他多愁多感的眉頭心上,凝成了這一首情深意切意境空靈悠遠令人尋繹不盡的不朽詩章。
尾 聲
人生不滿百年,但曼殊過早地到達了他人生的終點:一九一八年五月二日下午四時,病逝于上海廣慈醫(yī)院,享年三十五歲。枕邊遺一紙團,上書“僧衣葬我”四字,后事由汪精衛(wèi)等人料理。六年后的一九二四年,孫中山遺贈千金,由友人陳去?。ǔ材希?、柳亞子等人葬之于杭州西湖孤山北麓,西泠橋南堍。因曼殊生前十游杭州,對這一山水清嘉的名勝之區(qū)分外有情,這應(yīng)是他最好的歸宿之地。
劉大白,是五四時期蜚聲文壇的詩人,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他曾來杭州憑吊蘇曼殊墓。這位新詩人其時曾作舊體詩以祭:“殘陽影里吊孤魂,塔表摩挲有闕文。誰遣名僧伴名妓?西泠橋畔兩蘇墳?!比欢?,山水有情人無情。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之初,據(jù)說是要開辟公園,便將曼殊墓丘及附屬之紀念塔、碑銘、供桌等悉數(shù)平毀。這一劫數(shù)只能說是提前了,延至六十年代“文革”中也會在劫難逃。連岳飛、秋瑾之墓都遭紅衛(wèi)兵掘毀,何況是曼殊呢?今天,不僅岳飛,秋瑾之墓均妥為修復(fù),連原來與曼殊墓為鄰的南朝名妓蘇小小之墓也恢復(fù)如初,只有蘇曼殊,有關(guān)部門僅在占地十余平方米的空地上,豎起一座小小的石塔,上書“蘇曼殊之墓”,其側(cè)僅有一方略綴說明文字的簡陋的石座。無心的游客到此,不明究竟,有心的尋蹤者到此,則不免感慨萬千!正如一安后來給我的信中所說:“遙望當年,放眼當下,像這種信念執(zhí)著、大義凜然、敢愛敢恨而多才多藝的奇人杰士,今日已幾無覓處了……?!?/p>
天不假年。蘇曼殊,清末民初的詩國天空上,驟然而亮倏然而逝的一顆流星。
天縱奇才。蘇曼殊,清末民初的詩國天空中,光芒詭異令人驚嘆的永恒星斗。
天籟自鳴。陳獨秀曾經(jīng)回憶說:“他從小沒有好好兒讀過中國書,初到上海的時候,漢文的程度實在不甚高明。他忽然要學做詩,但平仄和押韻都不懂,常常要我教他。……所以照曼殊的歷史講起來,能夠成就到如此地步,真是不容易,他實在是一個天才的文學家。”世間許多人想做詩人最終卻連泡沫都沒有留下一個,曼殊無心作詩人卻將自己的名字與作品寫進了中國詩歌的史冊,在中國詩歌的星空天宇,他是光芒永遠也不會消逝的一顆恒星。
“壯士橫刀看草檄,美人挾瑟請題詩。”這是清初詩人查容《送武曾之宣府》一詩中的詩句。查容是順治間布衣,終生不仕,特立獨行,集中有“將軍有酒能提轄,壯士聞雞已出關(guān)”之豪句。曼殊對其人其詩應(yīng)是十分欣賞,在爪哇聞辛亥革命成功,在給柳亞子的信中便曾引述查容的上述詩句,以表現(xiàn)同道革命志士之云雷奮發(fā)的精神氣概和吟詩作賦的綺麗情懷。只是他未曾說明出處,讓我在故紙典籍中好一番苦覓窮搜。今日在百年后重溫耽讀曼殊之詩,我且借用曼殊的借用,以“壯士橫刀”與“美人挾瑟”作了我這篇文章的題目,曼殊上人可知,當會雙手合十并拈花一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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