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堯
元?。?79-831),河南洛陽人,唐朝著名詩人。元稹在家排行老九,所以,白居易他們也叫他元九。元稹8歲喪父,少年困頓,由母親鄭氏領(lǐng)著寄居在舅舅家中,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幸虧母賢能文,親授書傳,是母親給了他良好的教育。元稹聰慧,9歲能詩,15歲就登明經(jīng)科,只要再經(jīng)吏部試后就可入仕。貞元十五年(799年),楊巨源推薦21歲的元稹到自己故鄉(xiāng)河中府西河縣(今山西汾陽)縣衙擔任小吏文書。因為工作清閑,元稹就四處閑逛。23歲那年的十一月下旬,他到蒲州東郊游覽,夜宿普救寺。盤桓數(shù)日,遇當?shù)剀婈爣W變,為救遠房親戚(姨母)崔氏而認識了表妹崔鶯鶯和丫鬟紅娘。在普救寺,元稹一見鐘情地愛上了崔鶯鶯,并向她發(fā)起了猛烈的進攻。最終,崔鶯鶯投入了元稹的懷抱。
1
我試著在歷史的長河中,能定位到元稹的人生脈絡(luò)——
楊巨源,唐朝詩人,他是山西永濟人,種種跡象表明,楊巨源和元稹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這個楊巨源,就是《鶯鶯傳》里面的張生公開鶯鶯情書的見證者之一,還記得當時楊巨源寫的那首《崔娘詩》嗎?
還有李紳,怎么這么眼熟???對頭,他就是《鶯鶯傳》里的李紳李公垂。在《鶯鶯傳》中,元稹最后這樣寫道:“貞元歲九月,執(zhí)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語及于是。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崔氏小名鶯鶯,公垂以命篇?!痹瓉?,公垂是李紳的字,李公垂就是李紳。靖安里就是元稹在長安的家。這年九月,李紳住在元稹家,元稹又給李紳講了一遍張生和崔鶯鶯的故事,李紳大為驚奇,寫了《鶯鶯歌》,而且還給元稹的傳奇故事命名為《鶯鶯傳》。而這個李紳,也是大詩人,我們是背著他的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長大的。李紳是元稹的知音好朋友。時間、地點、人物,都可以在歷史中找到。原來這些也不是虛構(gòu)的,都是真實發(fā)生,實有其人??!
然后,我就在歷史的故紙堆里找另一個關(guān)鍵人物:張生,張君瑞。查無此人,更無此著名詩人。當初,和元稹、楊巨源等一起聽張生講傳奇、看情書的人都是真人,就是這個張生卻非常蹊蹺地隱身了,豈不怪哉?
張生啊張生,你在哪里?張生啊張生,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換個思路來想這個問題吧。
傳奇《鶯鶯傳》,絕對是一篇貨真價實的報告文學。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均是可信的,真實的。旁觀者都是真實的,唯有主人公是子虛烏有的,這說不過去,張生也應(yīng)該實有其人才對。誰認識了解張生?元稹,他應(yīng)該最了解??稍〉倪@些赫赫有名的朋友們,都不認識,都不知道,都沒見過,豈不怪哉?
以元稹的一貫作風,他的好朋友張生女友的情書,幾乎照單全收,一字不落地全部收錄在傳奇《鶯鶯傳》中。那么,張生寫的《會真詩》三十韻,就不可能視而不見,見而不收,收而不傳?。窟@不科學,這也不合情理。是張生寫得太臭?連元稹都看不下去,所以,它才自己續(xù)了《會真詩》三十韻,越俎代庖,以假亂真,以次充好,硬生生地放在了傳奇《鶯鶯傳》中,而把張生的原版詩擦了屁股?這更說不通???!你想啊,鶯鶯不是一般的文藝女青年啊,當初張生寫的《會真詩》三十韻是入了崔鶯鶯法眼的,可見那不是一般水平?。∪绻且话闼?,狗屁不通,怎么可能俘獲鶯鶯的芳心呢?顯然那詩傳神動人,甚至都讓鶯鶯春心蕩漾,不能自持過,非如此,大概也就沒有普救寺這段傳奇了。那么,這樣好的詩怎么就沒有收錄在《全唐詩》里呢?找來找去,《會真詩》三十韻,只有元稹寫的那一版。難道元稹在自說自話,借尸還魂嗎?難道崔鶯鶯看到的和我們今天看到的都是一樣的《會真詩》三十韻嗎?難道還有第二個元稹能寫出如此奪人魂魄的《會真詩》三十韻嗎?不可能,絕不可能!如果張生的詩比元稹的好,元稹斷不會漠視;如果元稹的詩都比張生的好,則鶯鶯絕不會因詩而以身相許。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個世界上只有一首《會真詩》三十韻,獨一無二!如果是這樣,那張生不就是元稹老先生自己嗎?元稹啊元稹,這玩笑你可開大了。
事關(guān)重大,不能信口開河。既然《鶯鶯傳》因詩而起,因詩而傳,不如我因詩去尋真正的張生。
我翻看《全唐詩》,我找見元稹的詩。這一看啊,全明白了。
《明月三五夜》: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這不是崔鶯鶯寫給張生的詩嗎?可在《全唐詩》中,白紙黑字,作者:元稹。
崔鶯鶯沒有寫過詩!自始至終都沒有寫過!崔鶯鶯不是詩人!否則,僅這一首《明月三五夜》詩,她也應(yīng)該位列唐朝女詩人行列,不是大名鼎鼎的女詩人薛濤,最起碼也是“蓬鬢荊釵世所稀,布裙猶是嫁時衣”的葛鴉兒吧?僅憑一詩位列唐代詩人行列的大有人在?。】墒?,唐朝的詩壇上沒有崔鶯鶯此人。鶯鶯寫給張生的約會情詩《明月三五夜》作者原來竟是元稹本人!
如果是這樣,那就解我一大疑惑。前文所說,每看《鶯鶯傳》一到張生逾墻而來又逾墻而去,我就納悶兒?為什么呀?憑什么呀?你鶯鶯寫的詩,白紙黑字,“明月三五夜”不就是十五月圓之夜嗎?“待月西廂下”,不就是十五的晚上你在西廂等嗎?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還沒有反鎖臥室,“迎風戶半開”嘛;“拂墻花影動”,這不明明白白就是暗示人從那棵杏樹上跳進去嘛,可是,當“玉人”真的站在眼前時,鶯鶯卻劈頭蓋臉數(shù)落了半天張生,沒辦法,張生才又灰溜溜地從杏樹上“拂墻”而去。鶯鶯“不看菜譜看上兵法了”,著實耍了張生一回。這不奇怪嗎?你邀人來,你又驅(qū)逐而去,有這么偷情的嗎?不合常理。
現(xiàn)在我們終于明白了。原來,這《明月三五夜》就是元稹在聽了紅娘說鶯鶯文才了得之后而寫的一首試探鶯鶯的詩。元稹肯定這樣想啊,一個17歲的小姑娘,能有多高的文才???先寫一首淺顯直白的投個石,問個路。于是,大筆一揮,草就《明月三五夜》,托紅娘捎給鶯鶯。鶯鶯一看,肯定臉紅耳熱心跳啊。這是什么人?流氓啊。紅娘啊,你把那詩還是給先生還回去吧。
鶯鶯何許人也?她一定看懂了!為防不測,明月三五夜她讓紅娘睡在床上等著,守株待兔。
而那邊的元稹心里還在打鼓,當?shù)玫郊t娘送回來的《明月三五夜》時,元稹一定以為是鶯鶯看懂了,鶯鶯知道了,鶯鶯默許了。于是,他就受到了鼓舞,得到了尚方寶劍,干出了逾墻偷情的勾當。結(jié)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好不容易跳墻而入,不僅沒有抱得美人歸,反而是上了一堂心驚肉跳的思想政治課,你說衰不衰?
元稹啊元稹,咱不管怎么說,也是讀書人,大知識分子,這知書達理的人怎么能干出偷雞摸狗跳梁小丑的勾當呢?這人是不是丟大發(fā)了?
看來元稹真是愛上鶯鶯了。為了鶯鶯,斯文可以掃地,顏面可以擦鼻涕。愛,是偉大的;愛,也是可怕的。愛上了,一切也就理解了。愛就愛了,元稹啊元稹,你繞這么大的彎兒干嗎?
如果是這樣,那就將解開我心中的另一個謎團。
元稹在普救寺的時候,一直想擁有鶯鶯的詩文而不得,甚是遺憾。直到在長安收到一封鶯鶯寫來的信時,才如愿以償,元稹如獲至寶,還公開了那封信。那么,如果《明月三五夜》一詩是鶯鶯所寫,又是鶯鶯所書,哪元稹還喟嘆什么?遺憾什么?索取什么?你不是早就得到鶯鶯的真跡了嗎?為什么還要向鶯鶯磨纏親筆手書呢?這不自相矛盾嗎?
唯一的解釋是,《明月三五夜》本就出自元稹之手!他把自己對鶯鶯的詩歌挑逗,嫁禍于鶯鶯,他把自己的跳墻丑行說成是鶯鶯對他的主動示好,顛倒黑白,混淆視聽,元稹可謂用心良苦啊!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明月三五夜》的試探效果還是有的。至少元稹知道了鶯鶯懂詩文,而且水平還不低。于是,元稹又向鶯鶯發(fā)起了更猛烈的詩歌轟炸。元稹讓紅娘又捎來了《古艷詞二首》:
之一
春來頻到宋東家,垂袖開懷待好風。
鶯藏柳暗無人語,惟有墻花滿樹紅。
之二
深院無人草樹光,嬌鶯不語趁陰藏。
等閑弄水浮花片,流出門前惹阮郎。
這詩就寫得隱晦了許多,大概只有鶯鶯能產(chǎn)生共鳴。詩中艷情自不必說,一個17歲的少女,如花似玉,情竇初開,何況她識文斷字,對詩歌有甚好的感悟,鶯鶯看后,能不動心?能不心猿意馬?能不春心蕩漾?更要命的是,元稹非常巧妙地在每一首詩當中都嵌進了一個“鶯”字,合在一起,正是“鶯鶯”的小名。這是何等的癡迷人心,又是何等的匠心獨運啊?這種暗流涌動式的挑逗和從心底發(fā)出的對“鶯鶯”的吶喊和呢喃,都是具有極大誘惑力和殺傷力的。正因如此,鶯鶯這個字眼,就成為了元稹詩歌的重要基因,更是成為了揭開元稹就是張生的獨特基因密碼。“揄揚陶令金緣酒,結(jié)托蕭娘只在詩?!闭沁@兩首詩玉成了他們的愛情。鶯鶯讀懂了,鶯鶯心動了,鶯鶯行動了。可以說,元稹和鶯鶯的相遇,也是天大的機緣巧合,才子佳人一相逢,不演繹一番轟轟烈烈的愛,枉為人,虧一生,真沒用。
這讓我想起了臺灣詩人席慕容的《一棵開花的樹》:
如何讓我遇見你
在這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讓我們結(jié)一段塵緣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jīng)的路旁
陽光下
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
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于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那是我凋零的心
鶯鶯是幸運的,正是在自己最美麗的時刻,元稹出現(xiàn)了。而她的元稹也沒有無視地走過,而是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動在詩里。她的元稹不允許那“顫抖的葉”和“慎重地開滿了”的“花”在他眼前凋零,她的元稹更不允許他們“無視地走過”、錯過。在紅娘的幫助下,元稹和鶯鶯于貞元十六年(800年)農(nóng)歷二月十八日夜終于私合了。那是怎樣的一個晚上??!
元稹在隨后的《鶯鶯傳》一詩中描繪了他們相親相愛之初夜幽會的情景:
殷紅淺碧舊衣裳,取次枕頭黯淡妝。
夜合帶煙籠曉日,牡丹經(jīng)雨泣殘陽。
低迷隱笑原非笑,散漫清香不似香。
頻動橫波嬌不語,等閑教見小兒郎。
然后,他們秘居了一個多月。
那是怎樣的一個多月??!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夜色,月光,寂靜中的期待,期待中的激情,激情中的瘋狂,瘋狂中的歡欣,還有鐘聲,還有驚醒,淡淡的晨霧,輕輕。這一個月,注定是元稹的宿命。
初戀是美好的,不僅朦朧純潔,而且真摯熱烈,普救寺的西廂讓他們飽嘗了初涉愛河的無比甜蜜和幸福溫馨,因而這對鴛鴦也是難舍難分。元稹在他們相愛的第二年寫了《會真詩》三十韻,還描繪了他們海誓山盟的愛戀場景:
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
流連時有限,繾綣意難終。
慢臉合愁態(tài),芳詞誓素衷。
贈環(huán)明運合,留結(jié)表心同。
……
??煽?,石可爛,唯有他們繾綣纏綿的愛情永遠不會變,如漆似膠的感情將他們美好甜蜜的愛情推向了高潮。我敢斷言,那時的鶯鶯,肯定滿腦子想的都是這樣的話: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愛,陶冶了人。
熱戀中的人都是詩人,元稹更甚。他繼續(xù)給鶯鶯寫情詩。不過,這回用的不是鶯鶯的小名,而是“雙文”。這是鶯鶯的大名嗎?還是對“鶯鶯”這個小名疊詞的昵稱代詞呢?不得而知。反正元稹寫了這樣的熱戀艷詞,請看《贈雙文》:
艷時翻含態(tài),憐多轉(zhuǎn)自嬌。
有時還自笑,閑坐更無聊。
曉月行看墮,春酥見欲銷。
何因肯垂手?不敢望回腰。
感謝唐朝,讓這樣的幽會艷詞和《會真詩》三十韻一樣,完整地保存流傳下來。這些詩要是拍成電影,那還不都是三級片??!要是都寫成長篇小說,那還不都是黃色小說嗎?要是在文字獄時代,這些詩還不都讓元稹掉一百回腦袋嗎?
到此為止,這些詩歌在《全唐詩》和《元稹詩集》中都能找到,作者無一例外,都是元??!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元稹就是張生,張生就是元稹。這太可怕了吧?這一切原來都是真的。那個始亂終棄的張生原來就是元稹本人啊!
2
然而,幸福的時光總是那么短暫。
后來,元稹還是要去參加國考,他丟下了鶯鶯,直奔長安。
元稹這一趕考就是三年,考了兩屆,期間,失敗、失落,讓身處長安的元稹倍感寂寞,于是,返回蒲州到崔鶯鶯的懷抱尋求慰藉。那個時候的年輕人和現(xiàn)在也差不多,有愛情,沒工作;有追求,沒飯吃,都是最痛苦的事情。
元稹肯定是矛盾的。鶯鶯無疑是元稹的最愛。仕途追求一定是元稹的必須。失意之時,愛情一定是最溫馨的避風港;得意之時,人生機遇一定是壓倒一切的籌碼。愛情誠可貴,前途價更高;二者不兼得,權(quán)將美人拋?;氐介L安,元稹又迷惑了。那時的長安,應(yīng)該是全世界最繁華富庶的大國首都了,花花世界,鴛鴦蝴蝶,每一陣風吹過,都會讓人半天緩不過神兒來,機會,誘惑……簡直太多了。元稹也肯定權(quán)衡過,掂量過,搖擺過。一會兒滿腦袋全是他的鶯鶯,一會兒滿眼又都是首都的繁華。一會兒鶯鶯,一會兒繁華……唉,這北漂的日子不好過,蟻族難熬?。?/p>
就在那樣的歲月里,好朋友李紳又出現(xiàn)了,這次不是給元稹找工作,而是一次引薦,而這次引薦直接徹底改變了元稹的人生軌跡。李紳給元稹介紹認識了京兆尹韋夏卿。京兆尹是何物?那可不得了,那是大官兒,相當于現(xiàn)在的首都市長。誰和他攀上了關(guān)系,那還不是前途一片光明?當時,經(jīng)常來京兆尹家套近乎的還有大詩人柳宗元和劉禹錫等人。再倒霉的人,命運女神在不瞌睡的時候也會看他幾眼的,有的人,只要被看一眼,就會讓女神吃驚。元稹就是這樣的人。他沒有讓李紳失望,沒過多久,他就泡上了京兆尹的女兒韋叢。為了自己的前程,元稹最終還是拋棄了日夜盼望他回去的崔鶯鶯。這個過程肯定也是既甜蜜又痛苦的,甜蜜的是首都市長的女兒成了自己的未婚妻,痛苦的是普救寺里的最愛鶯鶯將被拋棄。平白無故就把鶯鶯甩掉,于心何忍?。∧欠N痛苦大概只有元稹自己才能體會。訴說不得不訴說的心事,不能言說又不得不說的戀情,那是真愛,那是至愛,那是最愛啊!罷罷罷,誰讓咱是窮人呢,誰讓咱地位卑微呢,誰讓你是我的摯愛呢?對不起了,鶯鶯,我必須和你分手,我必須忘記你,你愛我,你就能理解我。元稹,放棄鶯鶯吧,為了前途命運;元稹,不能放棄鶯鶯啊,始亂終棄,那還是人嗎?然而,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起哄: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罷了,鶯鶯,你這個尤物;罷了,鶯鶯,你這個妖孽。我必須有一個理由才能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你還是人嗎?不是,我是詩人。詩人必須寫詩,詩人只好寫詩。于是,元稹淚流滿面、顛三倒四、語無倫次、不分好歹地提筆跟鶯鶯決裂,寫下了《古決絕詞三首》:
乍可為天上牽??椗牵辉笧橥デ凹t槿枝。七月七日一相見,相見故心終不移。哪能朝開暮飛去,一任東西南北吹?分不兩相守,恨不兩相思。對面且如此,背面當何如?春風繚亂伯勞語,況是此時拋去時。握手苦相問,竟不言后期。君情既決絕,妾意亦參差。借如生死別,安得長苦悲!
噫!春冰之將泮,何予懷之獨結(jié)?有美一人,于焉曠絕,一日不見,比一日于三年,況三年之曠別!水得風兮小而已波,筍在苞兮高不見節(jié)。矧桃李之當春,競眾人之攀折。我自顧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皚皚之若雪?感破鏡之分明,睹淚痕之余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終不我奪?已焉哉!織女別黃姑,一年一度暫相見,彼此隔河何事無。
夜夜相抱眠,幽懷尚沉結(jié)。哪堪一年事,長遣一宵說?但感久相思,何暇暫相悅!虹橋薄夜成,龍駕侵晨列。生憎野鶴性遲回,死恨天雞識時節(jié)。曙色漸曈曈,華星欲明滅。一去又一年,一年何時徹?有此迢遞期,不如生死別。天公隔是妒相連,何不便教相決絕!
我不能相信這是元稹寫給鶯鶯的決絕詩。三首古決絕詩敘二人分手之事,陳寅恪云:“雙文非負微之,微之實先負之。而微之所以敢言之無忌憚?wù)撸敃r社會不以棄絕此類婦人如雙文者為非,所謂‘一夢何足惜者也?!瓎韬簦∥⒅∏槎嘁?,無待論矣?!保ā对自姽{證稿》)大家就是大家,連罵人都這么雅。微之,就是元稹,那是他的字。
24歲那年,元稹與比他小四歲的韋叢結(jié)婚了,決絕地斬斷了他和鶯鶯的情絲。
25歲時,元稹與白居易同科及第,并結(jié)為終生詩友,世稱“元白”,詩作號為“元和體”。白居易是元稹一輩子的莫逆之交,他兩人之間的應(yīng)和之詩,數(shù)量之多,詩情之厚,可以說空前絕后。如果單單看兩人的往來詩作,無不以為是一對熱戀情人。莫非元稹把白居易當成了自己的鶯鶯來假戲真做嗎?絕不可能,絕不應(yīng)該。何況鶯鶯已經(jīng)淡出元稹的視野,忘記她吧!
28歲時,元稹列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第一名,授左拾遺。舉明經(jīng)書判入等,補校書郎。元和初,應(yīng)制策第一。元稹仕途的春天來到了。金榜題名,人生大喜。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詩人孟郊如此,元稹也不例外。元和四年(809年),31歲的元稹升為監(jiān)察御史,他的事業(yè)走進了上升通道。然而,就在此春風得意之時,27歲的韋叢病故了。他們兩人在一起生活了七年,韋叢給元稹生了五個子女,卻僅有一個女兒活了下來。資料記載,韋叢相當賢惠,嫁元稹的時候,她是貴族千金,過著無憂無慮的奢華生活,而元稹當時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功名未建,剛?cè)胧送镜男±?。嫁給元稹以后,卻不貪富貴,不慕虛榮,和元稹一直過著粗茶淡飯的生活。世界上的愛,只要和油鹽醬醋攪和在一起,就很少能談得上甜蜜,生下來,活下去,這大概才是生活的真諦。這種突然變故,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人間悲劇,一幕幕上演,不知道讓元稹經(jīng)受了多么巨大的悲痛??!元稹給韋叢寫過許多悼亡詩篇,最著名的是《遣悲懷三首》: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昔日戲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詩寫得催人淚下,感人至深。要說命運的話,韋叢真是薄命。七年的恩愛夫妻真是艱難困苦,跌宕起伏??!把人間的悲哀都濃縮在七年,讓一個高貴小姐去承受,情何以堪啊!然而,韋叢后悔不?遺憾不?不知道。我以為僅憑這《遣悲懷三首》韋叢就是值得的。一句“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就會讓世人記住韋叢,記住韋叢的賢惠仁德。人們常常拿元稹《遣悲懷三首》和蘇軾的《江城子》相提并論,大概古往今來,丈夫?qū)懡o妻子的悼亡詩無出其右者。
元稹是多情種。元和四年(809年)他以監(jiān)察御史身份到成都,因慕女詩人薛濤芳名,便差人約請薛濤,并請薛濤在一卷“四友圖”上題跋,薛濤一揮而就《四友贊》,元稹驚服,頓生愛慕之心,于是,元稹與比自己大十一歲的薛濤還搞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姐弟戀。元稹調(diào)回長安入翰林院后,還寫書信給薛濤表達他的相思之苦:“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fā)五云高?!毖矊懥艘话俣嗍自娊o元稹,其中云:“芙蓉新落蜀山秋,錦字開緘到是愁。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薄熬G英滿香砌,兩兩鴛鴦小。但娛春日長,不管秋風早?!焙髞?,元稹與他人完婚,薛濤則終身不嫁。
元和五年(810年)三月,元稹和人打架,得罪宦官,被貶江陵府士曹參軍。剛到江陵時,因為他剛剛喪偶,好友李景儉請他狎妓嫖娼,臨別時,元稹作詩贈妓:
花枝臨水復臨堤,也照清江也照泥。
寄語東風好抬舉,夜來曾有鳳凰棲。
風流之態(tài),堪稱宋代以艷詞傳世的柳永的師祖。在江陵,元稹又娶一個名叫安仙嬪的女子為妾,并生下三個小孩。元和九年(814年)十月,安仙嬪也突然撒手西去。元和十年(815年),元稹、柳宗元等人因為劉禹錫的一首《再游玄都觀》再遭貶謫。元稹赴任通州(今四川達縣)司馬。到任后,又走桃花運,與裴淑結(jié)婚。
長慶元年(821年),元稹任中書舍人、翰林學士承旨。這時他已是一個和白居易齊名的詩人,穆宗皇帝也很喜歡他的詩,致使宮中人人都知道方今有個元才子。
次年二月,元稹當上了宰相,這是他平生最得意的時候。可惜,只當了三個月,他就和裴度兩虎相斗,兩敗俱傷,同遭罷免。元稹被外放到同州當刺史。這以后他還擔任過浙東觀察使、武昌軍節(jié)度使等職。
元稹一生仕途坎坷,婚姻不順。人生浮沉之際,風流瀟灑之時,他還會想當年普救寺那個女孩崔鶯鶯嗎?或者,哪怕是偶爾想一下呢。其實,鶯鶯是元稹永遠的痛,鶯鶯須臾都沒有離開過元稹的心。只是他不能說,他只好寫詩,他只能寫詩。
他寫《雜憶五首》:
一
今年寒食月無光,夜色才侵已上床。
憶得雙文通內(nèi)里,玉櫳深處暗聞香。
二
花籠微月竹籠煙,百尺絲繩拂地懸。
憶得雙文人靜后,潛教桃葉送秋千。
三
寒輕夜淺繞回廊,不辨花叢暗辨香。
憶得雙文朧月下,小樓前后捉迷藏。
四
山榴似火葉相兼,亞拂磚階半拂檐。
憶得雙文獨披掩,滿頭花草倚新簾。
五
春冰消盡碧波湖,漾影殘霞似有無。
憶得雙文衫子薄,鈿頭云映褪紅酥。
這回他直呼其名雙文了??赡窃娎锩娑ǜ竦牟贿€是17歲鶯鶯的嬌羞模樣嗎?!
再后來,他又寫《離思》五首:
其一
自愛殘妝曉鏡中,環(huán)釵漫篸綠絲叢。
須臾日射胭脂頰,一朵紅蘇旋欲融。
其二
山泉散漫繞街流,萬樹桃花映小樓。
閑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
其三
紅羅著壓逐時新,吉了花紗嫩麴塵。
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紕縵最宜人。
其四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其五
尋常百種花齊發(fā),偏摘梨花與白人。
今日江頭兩三樹,可憐和葉度殘春。
許多人認為這《離思》五首是元稹懷念妻子韋叢的,也是悼亡詩,特別是第四首,那“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千古絕唱。我不這樣認為,不要說在元稹那里把悼亡詩稱為《遣悲懷三首》,把長相思稱為《離思五首》,分得很清楚,就是混為一談,那也是一個在悼人,一個在悼情。退一萬步說,“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這是人話;“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這是情話??!可見《離思》就是元稹在思念那無可替代的崔鶯鶯啊!世事滄桑,星移斗轉(zhuǎn),當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不堪回首的時候,唯有他的鶯鶯永遠那么美麗,永遠那么動人,永遠那么17歲,無人取代,無人可比,無人超越。只是不可言說,只能默默地埋在心底。元稹不是尋常人,吟得詩句驚世人。一句曾經(jīng)除卻后,再無真愛無真情。鶯鶯是幸運的,一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將是鶯鶯不朽,將是鶯鶯永存,將是鶯鶯永遠美麗動人。不是有人信奉不求天長地久,但愿曾經(jīng)擁有的愛情嗎?鶯鶯得到了。雖然短暫,但是美好;因為短暫,所以永恒。只是苦了元稹??!愛是不能忘記的,雖然可以背叛,往往會更加刻骨銘心。只是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錯過了,失去了,丟棄了,就只好用一生去追悔,一生去救贖,寄希望于如果有來生。難怪元稹們從首都到省城,一進歌城就唱《有多少愛可以重來》,要不就唱《當愛已成往事》。人啊,你怎么不記,得到時不珍惜,失去了好后悔。就連元稹不也是難為水處思滄海,不是云時夢巫山嗎?放過元稹吧,如果他一輩子就沒有見過滄海,我們的情感世界該多寂寞啊,就因為他錯過了,他才用一生的悔恨和淚水給我們凝練成這樣的不朽絕句,不要以為那是錚錚誓言,背后全是淚水。我的詩云:
世人大多是韋叢,
柴米油鹽過光景。
鶯鶯千年能幾個?
曾經(jīng)滄海巫山云。
愛就愛了,老元啊,咱當初磊落一些多好啊,大丈夫敢作敢當。鶯鶯啊,咱無怨無悔。不是說千年等一回嘛?變了嗎?沒有變!變的只是歲月,那元稹對你的愛沒法變,和詩一起永固了。
元稹肯定是有心理障礙的,以致后來心理總被懺悔的陰影籠罩著,只要一聽到黃鶯鳥的鳴叫,他就情不自禁地心底顫抖,回首往事。41歲的時候,他寫過《春曉》:
半欲天明半未明,
醉聞花氣睡聞鶯。
猧兒撼起鐘聲動,
二十年前曉寺情。
二十年過去了,幾度宦海沉浮,幾度生離死別,幾度風雨滄桑,那個普救寺怎么就過不去呢?看那半明半未明的月夜,看那花,看那鶯,還有那每天驚起他們的晨鐘,一切都那么真切,一切都那么親切,這哪兒能忘啊?
直到五十一歲,他還在懷念,寫了一首《十七與君別》來表達他對鶯鶯的思念之心和痛悔之情。遺憾的是,這首詩已丟失在歷史的長河中了,無從查找。好在從白居易的《和微之十七與君別及隴月花枝之詠》中,可以窺見老元稹的內(nèi)疚之情和內(nèi)心獨白:
別時十七今白頭,惱亂君心三十年。
垂老休吟花月句,恐君更結(jié)后身緣。
埋在心底的愛,不能言說,不能表白,又不得不言說出來,只好給老朋友寫詩。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白居易不僅擔心那個17歲的小姑娘“惱亂君心三十年”,三十年來你給她“吟花月句”,更擔心你元稹來生來世,生生世世和這個小姑娘放不開啊!姜都是老的辣!看白居易說得多準,看得多透啊,這不一千多年了,我們還在念叨元稹和鶯鶯的愛嘛!我看,今后不管幾千年,還得念叨下去。我們可以消失,他們已然不朽。
十七與君別,一步一回頭。
曉寺鐘又起,千年愛無休。
唐文宗大和五年(831年),53歲的元稹暴卒于武昌任所。當?shù)匕傩照f,元稹是被雷劈死的。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繪畫:王叔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