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哲學的本質(zhì)、價值及其中國構(gòu)建*
張婷
歷史哲學;現(xiàn)代性;后現(xiàn)代歷史哲學;中國歷史哲學
歷史哲學致力于闡釋人的歷史、作為實在的歷史,包括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在內(nèi)的所有歷史。歷史哲學力圖彰顯歷史存在的意義,或考察關于歷史的分析和敘述。歷史哲學的學術和思想價值對于歷史學科來說,重在“哲學性”;而對于哲學學科來說,則重在“歷史化”;并且,對于所有的人文社會學科都需要反思和澄明的意義。在中國從傳統(tǒng)走進現(xiàn)代的過程中,歷史哲學作為現(xiàn)代的思想意識得以譯介和引進。繼往開來,中國當下歷史哲學的構(gòu)建有望在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中國版本”、中國本土歷史思想的“當代版本”、基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國家版本”三個向度展開。
在中國當下的史學和哲學疆域中,歷史哲學比較冷寂,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之所以如此,緣于兩個現(xiàn)象:第一,歷史哲學具有跨學科的性質(zhì),研究者主要寄存于史學和哲學兩個學科中,身份似乎模棱兩可;第二,歷史哲學顧名思義與“歷史”而非“現(xiàn)實”更為關聯(lián),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意義似乎比較疏遠。本文希望闡明,歷史哲學的跨學科性和歷史哲學研究者的兩可身份,是歷史哲學具有強大思想力的優(yōu)勢而非缺憾;歷史哲學的“歷史”相關性,并不意味著它主要和“過去”相關,相反,它的出發(fā)點是“絕對的當下”,而這是歷史哲學源源不斷的生命力所在。回望20世紀以來歷史哲學在中國的發(fā)展歷程,我們可以看出,無論歷史哲學是顯學還是末學,它都始終沉潛在社會思想的底層,沉穩(wěn)而不無強勢地發(fā)揮著作用。
無論我們是否承認,“后現(xiàn)代”已然成為我們置身其中、無從忽略的思想語境,在這樣的語境中,談到歷史哲學及其本質(zhì),很容易遇到這樣的詰問:哪一種歷史哲學?誰的歷史哲學?關乎本質(zhì)的問答邏輯難免被視作本質(zhì)主義的尾聲。即便如此,也不妨礙我們依然使用“本質(zhì)”一詞,我們不能因為擔心被指認為“本質(zhì)主義者”而簡單地摒棄“本質(zhì)”式的追問。在類似于“哲學即哲學史”的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歷史哲學即歷史哲學史,對歷史哲學的本質(zhì)應當?shù)綒v史哲學的發(fā)展歷程中去探求。
歷史哲學的緣起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羅馬的歷史思想。約翰·伯瑞的《進步的觀念》一書堅持認為古希臘羅馬沒有進步的觀念,尼斯貝特的《進步的觀念史》則認為西方古典文化中具有大量包含進步觀念的例證,二者的觀點截然相反,但卻擁有共同的思想前提:即人類進步的觀念奠基于線性而非循環(huán)的歷史,歷史哲學奠基于線性觀念和進步。在這樣的前提下,沒有線性進步的歷史是沒有意義的,也是沒有歷史哲學可言的。而所有這些認識,都是基于思辨的歷史哲學的思想框架:即確立關于歷史從始至終發(fā)展的一般理論,發(fā)現(xiàn)歷史的規(guī)律、目的、必然性和價值。
對于誰是第一個歷史哲學家這個問題,通常有兩個答案:奧古斯丁、維柯。維柯作為思辨的歷史哲學家的身份毋庸置疑,關鍵在于,奧古斯丁是否在維柯之前業(yè)已具有思辨的歷史哲學的基本思想?奧古斯丁關于“上帝之城”與“塵世之城”的劃分,突顯了神圣世界與世俗社會的區(qū)別。就上帝之城不是人類歷史的產(chǎn)物而言,我們顯然不能把奧古斯丁視作歷史哲學家;如果把上帝之城解釋為一種全面革新了的世俗社會,人類歷史以線性模式向其進發(fā),奧古斯丁則似乎可以被視作歷史哲學家。即便如此,也需要考慮到,歷史哲學在強調(diào)歷史的線性進步時,亦強調(diào)人類的自我引領而非上帝的意志控制。維柯的偉大之處在于,率先提出“這個民政世界既然是由人類創(chuàng)造的,人類就應該希望能認識它”,[1](P154)并提出了人類歷史發(fā)展的一種理想化模式。維柯闡述了人類歷史的進程,這一進程不是由科學的因果關系決定的,而是人們對其環(huán)境的自由選擇的結(jié)果。歷史認識不能依靠自然科學的方法,而應培育一種“新科學”亦即歷史思維的科學。毋庸諱言,維柯也承認“天意”的存在,不過他所謂的天意需要借助包括人的本性之內(nèi)的事物發(fā)揮作用,而不是作為類似“天數(shù)”或“命運”的外在力量掌控歷史。由此,維柯跟奧古斯丁的巨大差別在于,提出了一種切實關乎人的歷史的哲學。
經(jīng)由啟蒙運動并在黑格爾那里集大成的思辨的歷史哲學,旨在從歷史材料中抽取某種整體意義和認識,也就是后現(xiàn)代思想所指責的宏大敘事。這種宏大敘事關乎歷史的本質(zhì)和規(guī)律,關乎歷史的意義,它的視角是后置的,也是預設的;是居高臨下的,也是根本性和基礎性的。從后現(xiàn)代思想的批判來看,歷史何以表現(xiàn)為一個單一的宏大敘事的展開?思辨的歷史哲學所承諾的線性進步,在20世紀中期業(yè)已遭受重創(chuàng)。思辨的歷史哲學的更大弊端,還在于它的規(guī)訓和控制性,它對于世界歷史的全面操控,滲透到對每一個民族國家的發(fā)展道路的規(guī)劃,進而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每個個體的道路形成全面制約。然而,對于思辨的歷史哲學,我們不必像后現(xiàn)代思想家一樣徹底摒棄。譬如,黑格爾提出,世界歷史是精神的自我意識通過其自由理念一系列充分表達逐步實現(xiàn)的舞臺。后現(xiàn)代思想也不過是一系列充分表達中的一種表達。
歷史哲學家在關注歷史的本質(zhì)與意義時,不能不考慮歷史認識的可能性和合法性問題,也就是歷史認識及思維的過程和特點。可以說,在歷史哲學誕生的伊始,思辨和分析的向度就同時具備,只不過前者比較凸顯;隨著思辨的歷史哲學的式微,歷史哲學的分析向度得以發(fā)揚光大。作為過去的知識,歷史必須依據(jù)其認識論的特殊性地位來把握,分析的歷史哲學因而關乎歷史的認識論。歷史事實從來都不是簡單地給定的,它的真實性或可靠性取決于陳述和推論。分析的歷史哲學討論歷史的不同類型和歷史認識的認識論基礎,并對歷史解釋的“覆蓋律”模式有所探討,在這個過程中,分析的歷史哲學家們采取了一種更為普遍的哲學立場,即集中于“實在”的性質(zhì)和語詞的功能。
分析的歷史哲學關于歷史解釋的探求,已經(jīng)涉及敘事。一些分析的歷史哲學家反對敘事歷史,然而,隨著1980年代以來“敘事的轉(zhuǎn)向”,歷史哲學領域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樣式,即敘事的歷史哲學。敘事中貫穿著比喻和修辭,言語的形式與內(nèi)容具有同等的重要性,敘事的視角和轉(zhuǎn)義的離散使得真理成為話語性的存在。亨利·詹姆士在一篇討論文學的文章中提出,小說中所發(fā)生的事件并非是由其中的人物制造的,相反,人物是由情節(jié)創(chuàng)造出來的。情節(jié)制造意義,敘述制造意義,由此,敘事的歷史哲學越來越像文學理論的歷史學實踐,與歷史學常規(guī)實踐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漢斯·凱爾納甚至提出:“歷史就是人們寫作并稱之為歷史的書籍?!盵2](P45)對修辭學的高度敏感亦表明,真理總是某種語境中的存在,知識即權(quán)力,話語作為體制性權(quán)力所采取的語言形式,橫亙于我們與過去之間,由此,真實成為某種被想象出來的東西,審美的政治學取代了科學的認識論。
拋開歷史哲學的類型劃分及由此而來的各種不同理解,對于歷史哲學的本質(zhì),可以在現(xiàn)代性這個一般的層面和意義上來把握。歷史哲學是一個“現(xiàn)代”的議題,所謂歷史哲學,就是基于“現(xiàn)代”而對于“現(xiàn)代性”的深層反思意識。它所回答的問題包括: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里去?這里的“我們”是置身于“絕對的當下”的我們??肆_齊的命題“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要以此為前提來理解。這里所說的“現(xiàn)代性”,已然是一種觀念性的存在,歷史哲學即是對于這一觀念性存在的再思考,科林伍德“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的命題源出于此。進而言之,現(xiàn)代的歷史理論、社會理論、文化理論、政治理論等,都蘊含著一個歷史哲學的前提、基礎或預設。歷史哲學發(fā)展到后現(xiàn)代,意味著現(xiàn)代性的自我意識的深度反思和澄明。一如利奧塔所說后現(xiàn)代主義是“現(xiàn)代主義的新生狀態(tài)”,[3](P138)后現(xiàn)代歷史哲學依然是在現(xiàn)代性的地基上展開的,它難以擺脫的邏輯悖論在于:指認歷史沒有意義,就不得不闡釋“歷史”和“意義”,而這樣的闡釋不能不借助于維柯以來的歷史哲學對于“歷史”和“意義”的闡發(fā)。因此,我們不難理解,海登·懷特強調(diào),他全部的思想形成、他自身的發(fā)展都是在現(xiàn)代主義內(nèi)部發(fā)生的。當然,相比于現(xiàn)代歷史哲學聚焦于歷史意義的整體性和統(tǒng)一性,后現(xiàn)代歷史哲學強調(diào)歷史的斷裂、多元乃至無意義,從而在根本上解構(gòu)了歷史科學的神話。
歷史哲學的著述即便從維柯算起,也有三百年的歷史了,歷史哲學作為學說和學科得到哲學家的廣泛認可則是比較晚的事情。即便是黑格爾這樣的德國古典哲學家,其《哲學史講演錄》聲名顯赫,《歷史哲學》則至今褒貶不一。難怪英國學者沃爾什1951年出版《歷史哲學導論》時,不無痛心疾首地聲明,這部著作是“為哲學家們而寫的,而非為歷史學家們而寫的”。[4](PX)在那個時候,哲學家對自然科學和數(shù)學的邏輯不甚了了,卻希望他們的學生去探討;哲學系和歷史系的學生也對歷史學的程序和陳述漠不關心。“導論”二字所表明的,就是介紹和導引,沃爾什希望促使哲學家注意歷史研究方面的問題,當然,他相信自己的著作也會讓歷史學家們受益。沃爾什把歷史哲學視作兩組哲學問題的名稱,一組是思辨的,另一組是分析的,鑒于其時思辨的歷史哲學已經(jīng)衰落,沃爾什的《歷史哲學導論》第一部分率先探討了分析的歷史哲學,這一部分的篇幅也遠遠大于第二部分思辨的歷史哲學,并且,在第一部分,主要討論了歷史思維的性質(zhì)。按照沃爾什的觀點,不能把歷史思維視作科學思維的一種形式,歷史思維的科學性應當根據(jù)其獨立的理由予以闡發(fā),質(zhì)言之,不能在實證主義的意義上來看待歷史思維。
在歷史學科中,歷史編纂學最為基礎和基本,歷史學理論次之,歷史哲學更是等而下之,仿佛“大而無當”的“形而上學”。英國學者萊蒙的《歷史哲學:思辨、分析及其當代走向》出版時間是2003年,距沃爾什首次出版《歷史哲學導論》已經(jīng)過去50年,哲學家對歷史哲學有了較多的了解和接受,歷史學家囿于狹隘的學科劃分及對哲學的恐懼,還是有意無意地漠視歷史哲學。萊蒙試圖把歷史哲學這門學科介紹給歷史學專業(yè)的學生和老師,從歷史哲學的諸多文獻中,擇取了一些對歷史學家而非哲學家更為有趣的材料。萊蒙認為,“歷史學家應該偶爾去別人的領地,例如分析的歷史哲學的領地上做做健康檢查,再精神煥發(fā)地返回自己的本土?!盵5](P411)況且,思辨的歷史哲學和分析的歷史哲學都對歷史學研究發(fā)起了攻擊,萊蒙希望歷史學家認真對待這些攻擊,并主動與歷史哲學進行“生產(chǎn)性聯(lián)姻”。按照萊蒙的觀點,思辨的歷史哲學是一種可以理解的思想實踐,它通過揭示歷史存在的意義來為“生活的意義”等問題提供答案,這對在迅速變化的時代里保持連續(xù)感、社會認同和預測未來,都是至關重要的。分析的歷史哲學不同于一般的歷史方法論,它關注的是歷史研究中更為抽象的問題。諸如:什么是歷史學科?歷史學科理想化的狀態(tài)是怎樣的?歷史作為一門學科有意義嗎?所有這些,都涉及歷史學科的基礎和前提,值得歷史學家們省思。
歷史哲學的價值既是對哲學而言的,也是對歷史學而言的,更是在“跨界”的意義上而言的。荷蘭學者克里斯·洛倫茨的《跨界:歷史與哲學之間》一書,從書名就可以看出,作者立足于歷史學與哲學研究的邊界及交界地帶,闡發(fā)歷史哲學的地位與意義。洛倫茨自述,他所倡導的那一類歷史哲學來源于一般意義上的歷史寫作,也來源于那些特定的有關歷史和歷史寫作的爭議?!皻v史哲學不只是認識論、邏輯和方法論的范疇,而是要闡明歷史的倫理、政治、形而上學或本體論的維度?!盵6](P3)這就是說,歷史不應只從作為遠觀者的認識論的角度去分析,而且應當從作為參與者的倫理、政治的角度去分析。從這樣的角度出發(fā),歷史哲學不僅涉及認識論和方法論的問題,而且牽涉與我們對過去的認識密切相關的政治和倫理問題。洛倫茨借助于美國分析哲學家普特南的“內(nèi)在實在論”,致力于超越相對主義和客觀主義,在“方法的政治性”中發(fā)揮歷史哲學的政治性。
歷史哲學的學術意義在于其哲學性而非科學性,如此斷言,并非簡單地斷言歷史哲學不是科學或沒有科學性,而是強調(diào),歷史哲學的科學性應在哲學性的平臺和視域中來把握。歷史編纂學處理的是知識問題,歷史哲學處理的是價值問題,可以說二者都有科學性的問題,但問題的實質(zhì)相去甚遠。以黑格爾的歷史哲學為例,黑格爾從不認為自己是在歷史編纂學的意義上書寫歷史,而是堅持自己是在“哲學地”處置歷史。按照黑格爾的觀點,為了從歷史事實中引申出歷史展示的特定框架,我們需要熟知理解精神的原則。盡管黑格爾這一思想中具有觀念論的色彩乃至前提,但必須承認,如果沒有對精神及其客觀原則的先行認識,我們就難以言說歷史。在批判地繼承黑格爾哲學的基礎上,馬克思創(chuàng)立了歷史唯物主義。馬克思多次用科學乃至實證科學來稱謂自己的研究,但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所說的科學地認識世界,是指我們應當從其嚴格的物質(zhì)前提出發(fā),避免純粹地邏輯推演,在根本的意義上,歷史唯物主義是歷史的“哲學”而非“科學”。
不同于思辨的歷史哲學,分析的歷史哲學關注構(gòu)成歷史基礎的假設,比如,關于歷史知識的實質(zhì)和客觀性,以及建設事件之間的因果關系是否可能;如果可能的話,它們是否具有某種普遍性。從廣義上說,還涉及認識論和邏輯的問題??紤]到分析哲學在20世紀英美哲學中的核心地位,不難看出,分析的歷史哲學為這一核心地位做出了積極貢獻。事實上,也有一些分析哲學家把歷史哲學作為案例和論域來探討。如著名的分析的歷史哲學家阿瑟·丹托撰有《分析的歷史哲學》一書,后來擴展為《敘述與認識》;此外,還撰有《分析的知識哲學》和《分析的行動哲學》。
歷史哲學的學術和思想價值,既在于它對歷史學和哲學的哲學意義,也在于它對于歷史思維的一般性意義。一切存在都是歷史的、歷史性的、歷史化的存在,雖然歷史主義具有相對主義的嫌疑,但歷史性是客觀的事實,歷史化是必然的走向。所有歷史學科和學說,都受到了歷史哲學的影響,或者說,在其發(fā)展的一定階段,都會遇到歷史哲學論域的議題。文學史、政治史、經(jīng)濟史、社會史等等,如果沒有歷史哲學的知識背景和理論支持,將是膚淺的、不可思議的。例如,著名的后現(xiàn)代歷史哲學家、敘事的歷史哲學家海登·懷特,早年研究中世紀史和文化史,1960年后涉足歷史哲學領域,其影響更為廣泛地表現(xiàn)在,“歷史學家愈來愈明確地意識到在他們工作中——包括研究和書寫——的文學與敘述成分”。[7](P126)他的理論之路表明,文學史研究到一定階段,就不能不觸及歷史哲學的議題,新歷史主義作為一種文學批評也必將提升到歷史哲學的高度。當然,他的歷史哲學不是簡單地套用已有的理論,而是從自己的特定研究經(jīng)驗出發(fā),提煉出敘事的歷史哲學的構(gòu)架。
歷史哲學不只是理論的,也是實踐的。即便是思辨的歷史哲學,也是有著堅實的現(xiàn)實生活基礎;即便是分析的歷史哲學,也是對于現(xiàn)實的人的思維方式的考量。從現(xiàn)代歷史哲學到后現(xiàn)代歷史哲學,始終置身于人類社會的具體進程。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者阿格妮絲·赫勒在其《歷史理論》一書中闡明:“在此我所涉及的問題是我們時代的基本問題,而它們也由我們這個世紀的許多著名學者論述過了?!盵8](P1)這一論斷,亦可作為歷史哲學時代價值的言說。歷史哲學不只是關乎過去,因為歷史不只是過去,而是包含了過去、當下和未來。人類社會的一切存在都是歷史的存在,歷史性的存在。無論是全球世界、民族國家和個體,都始終面臨著一個終極性的兩難或者說困境,即自由和必然的矛盾,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矛盾。歷史哲學正是對這一終極性問題的思考和再思考。
清末民初,隨著西學東漸*“西學”的稱謂并不始自晚清,在晚明業(yè)已出現(xiàn)。陳啟能把西方史學傳入中國的過程劃分為三個時期:明末清初至鴉片戰(zhàn)爭;鴉片戰(zhàn)爭至清末;20世紀以后。參見鮑紹霖等:《西方史學的中國回響》,第5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的增多和加速,法國孟德斯鳩、伏爾泰、基佐的文明史學,英國史家巴克爾的文明史學和日本的文明史學,均在不同程度上輸入中國。20世紀20至40年代,魯濱遜的新史學派,斯賓格勒、湯因比的文化形態(tài)史觀,還有蘭克史學和唯物史觀,在民國史壇影響甚大。此外,文德爾班和李凱爾特的新康德派,克羅齊和柯林伍德的新黑格爾學派,弗洛伊德的心理史學,也有一定的影響。具體到歷史哲學的介紹和研究,20世紀20年代,李大釗撰寫了《史觀》,介紹了鮑丹、魯雷、孟德斯鳩、韋柯、孔道西、桑西門的歷史思想,還撰寫了《馬克思的歷史哲學與理愷爾的歷史哲學》、《唯物史觀在現(xiàn)代史學上的價值》、《史學與哲學》、《史學要論》等,介紹唯物史觀。此后,朱謙之撰寫《歷史哲學》、《歷史哲學大綱》、《史的論理主義與史的心理主義》、《歷史論理學》等,提出“心智因素重于物質(zhì)因素”。在20世紀前半期為數(shù)不多的歷史哲學著述中,翦伯贊的《歷史哲學》一書毋庸忽視,功不可沒。該書1938年初版,作為中華民族解放戰(zhàn)爭這一偉大歷史課題在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上的反映,從歷史科學的研究對象談起,結(jié)合中國具體歷史進程,對歷史發(fā)展的合法性、關聯(lián)性、實踐性、適應性作了系統(tǒng)的闡釋,對關于中國社會形態(tài)發(fā)展的諸家言論作了分析和評論,系統(tǒng)地闡述了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堪稱是“最早的一部從中國國情出發(fā)的、有‘中國特色’的‘歷史哲學’著作”。[9](P62)
新中國成立后,史學研究與論辯的主題是“五朵金花”,牽涉到一系列重大的史學理論與方法問題,如歷史發(fā)展的動力、社會形態(tài)劃分、歷史分期、史論關系、歷史主義等。由于現(xiàn)實政治的影響,在歷史認識論和方法論方面的進展極為有限,遑論歷史哲學層面的深入了。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史學界關于歷史學的發(fā)展問題眾說紛紜,主流的傾向是堅持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繼承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實事求是,在繼承的基礎上開拓創(chuàng)新,建設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史學?;趯︸R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新認識,歷史規(guī)律與歷史進程,歷史主體、客體及主客體,歷史的必然性與偶然性、統(tǒng)一性與選擇性、歷史認識的本質(zhì)與規(guī)律等議題得到不斷挖掘。隨著研究的展開,歷史哲學也得到關注。1988年5月西安史學理論討論會以“歷史哲學”為主題,圍繞“歷史哲學與歷史學的關系”、“建國后歷史哲學滯后的原因”、“如何建設歷史哲學”等問題展開討論。與會者認識到,很長一段時期以來,用歷史唯物論——并且是簡單化和教條化的歷史唯物論——代替歷史哲學,這是歷史哲學停滯不前的一個很大原因。為了系統(tǒng)建設歷史哲學這一學科,第一,要引進國外研究成果,有計劃有組織地選擇、翻譯外國史著;第二,對“五四”以來的中國史學進行反思和總結(jié);第三,研究和發(fā)掘中國古代的歷史哲學遺產(chǎn)。[10](P34-35)基于這樣的認識,外國史著逐漸得到譯介,外國史學的前沿被介紹進來,但歷史哲學著作的大規(guī)模譯介是在21世紀后展開的,如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的“歷史的實踐譯叢”和“歷史的觀念譯叢”,北京出版社和大象出版社推出的“大象學術譯叢”,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推出的“后現(xiàn)代歷史哲學譯叢”,等等。
立足當代中國的社會發(fā)展和思想深入,基于對西方歷史哲學前沿的把握,中國學者在歷史哲學理論體系的構(gòu)建方面有了一系列的嘗試,如韓震等著的《歷史哲學》、張耕華著的《歷史哲學引論》以及周建漳著的《歷史哲學》等等。一些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學者,從歷史唯物主義出發(fā),致力于構(gòu)建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體系,如趙家祥等著的《歷史哲學》、趙家祥主編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萬斌等著的《歷史哲學》等等。這些著作致力于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科學體系的當代構(gòu)建,涵蓋歷史主體和客體、歷史發(fā)展的動力和規(guī)律等議題,把歷史本體論、歷史認識論、歷史價值論、歷史審美論、歷史方法論熔為一爐,強調(diào)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是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理論旨歸。
基于當今的時代背景和時代語境,我們認為,構(gòu)建中國本土的歷史哲學,正確的方向在于:首先把“中國”、“本位”和“歷史哲學”三個關鍵詞和基本概念放進括號,不要人云亦云、大而化之、大而無當?shù)卣務撍鼈?,而應在解?gòu)和重構(gòu)的同時運作中,展開思考。毫無疑問,有一個歷史的、現(xiàn)實的、活生生的“中國”擺在我們面前,它不是實證意義上的簡單存在物,而是在具有差異性、混合性和統(tǒng)一性的話語建構(gòu)中不斷生成的;有一個古往今來、傳承已久的“本土”存在,但這一“本土”始終是變動不居而非固定不變,是在與其他文化的交流和全球化語境中不斷塑形的;有一個“歷史哲學”的譜系存在,但這一譜系并非條理分明、鐵板釘釘,而是隨著思想和時代的不斷展開,這一譜系也在不斷變形。如此言說,并非否認“中國”、“本土”和“歷史哲學”的客觀存在,只不過這樣的客觀存在是生存論和闡釋學意義上的。沿著這樣的方向構(gòu)建出來的歷史哲學,將有望擺脫學理和地域的狹隘性,立足中國,面向世界和未來。
考慮到中國的學科建制和國情,構(gòu)建中國本土的歷史哲學,可能的途徑有三。
一是基于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發(fā)展、深化和完善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中國版本”。這一路徑的關鍵在于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闡釋與發(fā)揮。馬克思曾經(jīng)明確地反對把他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變成一般發(fā)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即便我們承認馬克思的歷史思想依然具有宏大敘事的特征,馬克思在很大程度上秉承了黑格爾的歷史辯證法,歷史唯物主義畢竟不是思辨的歷史哲學。那么,要從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中拓展出歷史哲學,就必須警惕黑格爾歷史哲學的印痕,在當代的思想語境中穩(wěn)妥地處置馬克思的社會歷史理論。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科學、歷史認識論、歷史方法論的關系,和分析的歷史哲學的關系,和敘事的歷史哲學的關系,都需要細致地分辨。在這些分辨中,“回到馬克思”是必須的,積極地接納“馬克思之后的馬克思主義”也是必不可少的。至于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中國版本”,一方面可以從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與實踐出發(fā),構(gòu)建當代中國的歷史哲學話語體系;另一方面,也不能把重心放在中國的特殊性上,而應從我們不得不由此出發(fā)的“中國特色”出發(fā),上升到對“世界歷史”的一般性思考和關懷。在根本的意義上,歷史哲學是世界性的,而非某一民族國家的。
二是基于中國傳統(tǒng)的歷史思想和本位文化,發(fā)展出歷史哲學的“當代版本”。這一路徑的關鍵在于,何以將中國傳統(tǒng)歷史思想推陳出新的同時,保持其傳統(tǒng)的精髓和民族的品格?晚晴以來的西學東漸,全方位地沖擊包括中國傳統(tǒng)史觀在內(nèi)的“國學”,促成了中國傳統(tǒng)史學向現(xiàn)代的轉(zhuǎn)型,“越是世界的,就越是民族的”這一思想興盛一時。在當下的時代背景和思想語境中,后現(xiàn)代思潮對于邊緣、斷裂、碎片化的重視,為曾經(jīng)被遮蔽、抑制和邊緣化的思想提供了支持和自信;“越是民族的,就是越是世界的”成為新的吁求,以至于“越是傳統(tǒng)的,就越是當代的”呼之欲出。愈來愈多的國內(nèi)外學者開始認識到,中國史學家不僅堅持以嚴謹?shù)姆椒▉砜加喪妨稀?gòu)建敘述、形成解讀,從而探求歷史的真相,并且,他們也十分熱衷于重建過去的歷史觀念模式?!皳Q句話說,中國思想家大都有其宏大而包羅萬象的歷史哲學理論。”[11](P12)毫無疑問,中國古典思想中存在豐富的歷史思想,自先秦以來,史書編纂就成為中國人闡述和形塑文化的典型方式。20世紀史學現(xiàn)代化的方式是用現(xiàn)代西方歷史理論的概念構(gòu)架,重置和重制中國傳統(tǒng)史學,在當今“國學熱”的潮流中,能否反其道而行之?顯然不大可能。唯一可行的方式,是將中國現(xiàn)代史學“問題化”,而這一問題化,依然離不開西方后現(xiàn)代思潮的激發(fā)和推動。就此而言,中國本土歷史哲學的構(gòu)建,即便是更多地注重傳統(tǒng)思想的開掘,也依然是在20世紀以來史學現(xiàn)代化道路上的進一步發(fā)展,當然,這一發(fā)展充滿了反思和懷疑精神。
三是基于當代中國的社會生活及其現(xiàn)實發(fā)展,發(fā)展出歷史哲學的“國家版本”,亦即彰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歷史哲學。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中,中華文化具有“兼濟天下”的情懷,中國的發(fā)展是世界發(fā)展的一部分,可以帶動和促進世界共同發(fā)展,不僅造福中國人民,而且造福世界人民。中國道路是中國自主開辟的現(xiàn)代化道路,是不同于西方模式的偉大創(chuàng)舉,為世界特別是廣大發(fā)展中國家提供了一種可資借鑒的新模式,為維護人類文明多樣性做出了重大貢獻?!爸腥A民族偉大復興本身就是一個世界歷史事件,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盵12]中國本土的歷史哲學的“國家版本”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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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孔偉]
TheEssenceandValueofHistoricalPhilosophyandItsConstructioninChina
Zhang Ting
(School of Philosophy,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historical philosophy; modernity; postmodern philosophy of history; Chinese philosophy of history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is devoted to the interpretation of human history as a real history, including the past, the present and the future. History philosophy tries to highlight the significance of historical existence or to examine and analyze history. The academic and ideological value of historical philosophy focuses on the philosophy. As for philosophy,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focuses on “historical”. It requires reflection and clarification for all the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In the three directions of “China version” of Marxist philosophy of history, the “contemporary version” of Chinese local historical thought and the “national version” of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history philosophy in modern China can be implemented.
* 本文系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歷史唯物主義與中國道路研究”(項目號:17ZDA03)的階段性成果。
張婷,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博士生(北京 100872)。